他原本大可以轻描淡写地说“这是粉圈常有的事，都是玩笑不必在意”，可不知怎的，这一刻他偏就什么也不想解释，只想不作为地放任这误会自由生长。
江阙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于是默不作声地等着他开口，而宋野城却只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沉默延续着这场近在咫尺的对视。
空气中的涟漪缓缓荡开，波及车厢四壁，再暗涌着往复徘徊，将所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愫裹挟其中，丝丝缕缕蔓延至每一个角落。
两人目光在前排狭小空间内寂然相撞，如同柠檬酸遇上小苏打，将空气无声地激荡出了层层涟漪。
其实不过只有短短半分钟，却如同经历了半个世纪那么长久。
宋野城盯着手机屏心念电转，好半天后，直至屏幕自动暗下、视野里再无焦点，他才终于转头看向了身旁。
终于，在气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时，沉默对视的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但一个人尴尬只是尴尬，两个人一起尴尬，却顿时仿佛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般，催生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气息。
这一笑并非是出于尴尬的回避，也不是想要蒙混过关的遮掩，它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默契地将某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藏进了心底。
有点。
宋野城看了一眼中控台显示屏，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便道：“走吧，该去办登机了。”
尴尬么？
说着，他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江阙赶紧阻止道：“欸，你干嘛去？”
更何况……当事人此时就坐在他身边，还和他一样看完了整张图，彼此心知肚明的情形令车厢内的气氛在悄无声息间就变了味道。
“送你进去啊。”
然而这回的主角换成了江阙，他心里的滋味莫名就变得有些微妙了，那些原本绝不会被他放在心上的“看图说话”突然像是有了说服力，甚至连那明显是调侃的“般配”二字都仿佛被无形的鼠标选中放大，字体刷刷刷从迷你小五号变成了特大加粗的初号。
江阙诧异道：“你进去还出得来么？光路人就能把机场给围了吧？”
其实这种拉郎配他这些年经历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已习以为常到近乎麻木，通常都是一笑置之，连眉毛都懒得抬一下。
宋野城一愣，随即不由心道失策——在那破山庄待太久都习惯安逸了，今早匆忙出门前居然忘了稍微伪装一下，要是就这么堂而皇之进机场恐怕真得被堵得回不来。
所谓好奇心杀死猫，整张截图看完，宋野城可算是明白了江阙先前到底在脸红什么。
想了想后，他也只得不确定道：“那你自己能行么？”
【耳垂上的小米粒：哈哈哈哈哈哈姐妹你真相了！我现在看那张照片都觉得哥哥和白老师脸上写着两个字——般配！】
江阙莫名从他语气里听出了点不放心的意味，不由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城野笙歌：非也非也，如果你们把所有合影放到一起看就会发现其实是哥哥自己选的——除了白老师还有谁的合影是哥哥手动自拍？还有谁被哥哥主动搂过肩？还有谁让哥哥笑得如此春风得意过？还！有！谁！】
宋野城转了一圈手机，犹豫片刻后，这才悻悻道：“……行吧，那等你落地告诉我一声？”
【良城美景三月天：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姐妹们选人的眼光都是一样的！】
江阙点了点头，随手解开安全带，拉动门把“咔哒”弹开了车锁。
投票结果之下，还有投票发起人和几个粉丝的总结陈词：
然而他才刚把门推开一条缝，脚都还没来得及跨出去，忽然另一只手腕被宋野城攥住了：“等会儿。”
备选答案多达几十个，几乎把和宋野城合过影的人列了个遍，而最终投票结果显示“白夜聆”的票数一骑绝尘，占比高达96%。
江阙身形一顿，疑惑地回过头，只见宋野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居然有几分严肃：“那个……我不太会养猫。”
【大家觉得目前跟哥哥合过影的人里，谁和哥哥最有CP感？】
这没头没尾冒出来的一句简直莫名其妙，江阙一时半刻没弄懂他想表达什么。
屏幕里的截图中，群聊对话框里赫然显示着一个群组投票：
而且单就这话本身也蹊跷得很，因为但凡是粉过宋野城的都不可能不知道，他曾经养过一只名叫“灰毛”的英短，从小家伙满月起一直养到它寿终正寝，前前后后足有十几年，他说自己不会养猫，那简直就跟个厨子说自己不会烧菜似的。
此时再去阻挠可就太刻意了，于是江阙只得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宋野城给手机解了锁，看着他点开图片，看着他……表情一点点变得古怪了起来。
宋野城可能也发现自己这话听着有点扯淡，连忙找补了一句：“我以前养的那只脾气很好的。”
经过刚才的插科打诨，江阙都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没想到宋野城还惦记着这茬，半点也没被马虎眼糊弄过去。
江阙似懂非懂地缓缓点了下头，但其实满脸都写着：so？
车子停下熄火后，江阙转头刚要说话，便见宋野城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手机：“我来看看到底什么图。”
宋野城道：“但白毛看着就不太好惹，它如果闹脾气不吃东西怎么办？”
宋野城原本还想展现一下自己高超的倒车技术，却不料停车场如此空旷，以至于难度只有入门级，压根没什么发挥的余地，便也只得悻悻作罢，中规中矩地把车倒进了车位。
这话一出，江阙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带着宠物来回托运实在麻烦，所以这回他把白毛留在了山庄，想着有宋野城照看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工作日的机场业务并不繁忙，车子开进停车场的时候，放眼望去满是虚位以待的空地。
不过如今看来，宋野城似乎对这事儿不太有把握。
十分钟后，二人终于抵达了机场。
江阙不由失笑：“不会的，它是只野猫，就算脾气再不好也不会让自己饿着。”
这感觉其实是很奇妙的，就像遥远星球上的那朵玫瑰告诉小王子：“你知道吗？在我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曾被当成砂砾从你家米缸里被丢出去过呢。”
宋野城噎了一下，似乎是被堵得没了说辞，片刻后忽然又皱眉道：“可万一呢？万一它一生气就闹绝食怎么办？”
这是他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几件糗事之一，以前还从没跟人提起过，更没想到有一天会说给正主听。
这话听着几乎都有些胡搅蛮缠了，江阙只觉自己脑门上都roll出了一团无语的黑线：“……它为什么要生气？”
江阙也跟着笑了起来。
“因为平时都是你喂它的啊，”宋野城理直气壮道，“突然换人了它当然会生气。”
宋野城愣了半秒，紧接着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手掌按上了方向盘正中的喇叭，发出了土拨鼠尖叫般的“滴滴——”长鸣。
江阙：“……”
江阙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是我当时……不小心少打了一个字。”
宋野城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老干部总结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所以说，你回去可别待太久，录完了就马上回来，知道吧？”
“？”宋野城没明白。
江阙迟到的反射弧终于“咔擦”上线，总算是明白了他的重点到底是什么，但他万万没想到就这么点小事居然也值得铺垫这么久，反应过来后简直哭笑不得。
“不是，”江阙解释道，“不是他的问题。”
然而宋野城丝毫没有找了拙劣借口的自觉，见江阙愣怔不答还催促似的抬了抬眉：“嗯？听到没？”
虽然“脑残粉”的本意并不是褒义，但如果用来自称的话明显就是粉丝夸张表达喜爱的方式，豆子混迹粉圈那么久不会不懂，怎么还会上纲上线因为这种事就把人踢出群？
江阙终于甘拜下风，好笑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啊？”这急转弯的剧情让宋野城呆了呆，“不至于吧？豆子那么严格的吗？”
宋野城这才满意了似的勾起嘴角：“行，那你去吧。”
江阙郁闷道：“然后下课我就发现自己被他踢了。”
江阙转身无奈又好笑地推开了门，跨出车厢时手腕从宋野城掌心脱开，衣袖无意间被手指蹭上去了几分。
“噗，”宋野城没忍住笑出了声，实在没想到他会起这种画风清奇的昵称，笑颤着追问道，“然后呢？”
就在这一刹那，宋野城忽然被他手腕上的一物吸引了视线。
江阙赧然抿了抿唇，道：“宋野城脑残粉。”
那是一只腕表。
宋野城来了兴趣：“你起的什么？”
不同于最常见的圆盘机械表或石英表，那是一只黑色软胶质地的、类似于运动手环的狭长电子表。
“改了，”江阙继续道，“当时我在上课，大致扫了一眼列表，发现大家都是‘宋野城xxx’这种格式，我就也跟着随便起了一个。”
当然，如果光是电子表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真正奇怪的是表盘上的那串数字：
宋野城猜测道：“你没改？”
197:16:36:24
如今这群里其实已经没有统一昵称格式的硬性规定了，但当初很长一段时间确实是有过这个“习俗”的，豆子那个中二的昵称就是当时遗留的产物。
这串明显不同于寻常计时的数字立刻引起了宋野城的注意，而就在他盯着表盘的短短两秒间，那串数字末尾的24连跳两下，从24变成23，又变成了22。
江阙回忆着道：“我刚加进去的时候……他@我说让我按照格式改群名片。”
这居然是个……倒计时？
“他为什么踢你？”宋野城纳闷道。
此时江阙已经下了车，顺手关上车门，去后备箱拿了行李。
听到这话，宋野城可算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露出那种揭开悬案似的表情了，敢情他当初被踢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这人是谁，直到今天才意外得知了对方身份？
待他绕到另一边路过车窗时，宋野城降下窗子跟他告了个别，而后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才终于收回目光，思绪再一次回到了那只表上。
江阙瞥了他一眼，讪讪道：“后来……就被‘宋野城十二层被子下的豌豆’踢了。”
此前因为天冷，大家穿的都是长袖，也没谁露出过手腕，这还是宋野城第一次发现他衣袖里还戴着这么一块表。
但这愉悦很快就被泼了一盆凉水，因为他忽然反应了过来：“‘以前加过’？那后来呢？”
戴表并不稀奇，可为什么会是倒计时？
江阙的性格向来低调内敛，绝对不像是会扎堆凑热闹的那种人，宋野城根本无法想象他参与群聊的画风。不过也正因如此，这话也让宋野城在难以置信之余升起了一丝隐秘的愉悦，就好像得知一个从不吃甜食的人为你学做了翻糖蛋糕一般。
宋野城再次回忆起了那串数字：
虽然已经知道他是自己粉丝，但听到这话宋野城还是倍感意外。
197:16:36:24
“你还加过粉丝群？”
如果最后的24是秒数，前一位36是分数，再前一位的16是小时数，那么最开头的197是什么？天数吗？
宋野城满头雾水地静等了片刻，正要追问，忽听江阙像是想起什么趣事般轻笑了一声：“我以前也加过这个群。”
像是某种灵感降临般，宋野城拿起手机，下载了一个推算纪念日的APP，点进去选择了当前时间作为起始时间，然后把那串数字当做“197天16小时36分24秒”输入进去，按下了推算键。
江阙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具体怪在哪里不好说，硬要形容的话，似乎像是揭开了某个多年悬案谜底的那种“原来如此”的神态。
下一秒，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目标日期：
此时听江阙这么问，宋野城第一反应是豆子在群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但转念一想豆子也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人，不大可能随便在粉丝群里乱说话，不由纳罕道：“他怎么了吗？”
2020年11月14日。
这的确是豆子的昵称没错，就因为这个中二病似的昵称，他以前还吐槽过豆子的恶趣味，所以印象还挺深。
宋野城盯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不年不节的日期，疑惑地皱了皱眉。
“对。”宋野城笑了起来。
11月14日？
江阙目不斜视地“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在想什么，片刻后又确认般问道：“就是那个……‘宋野城十二层被子下的豌豆’？”
江阙为什么要记着这一天，而且还是用倒计时这样的方式？
宋野城没搞懂这一问的用意，如实道：“他是这群的管理员啊？”
要知道，倒计时通常都代表着提醒或期待，意味着目标时间的重要性，而将它设置在贴身的手表上就更显得不同寻常了，就好像他并不在乎今夕何夕，只在乎那一天还有多久到来一般。
江阙看着前方路面，张了张嘴又闭上，张了张嘴又闭上，欲言又止几次后，忽然不答反问道：“豆子为什么会在这个群里？”
为什么？
“他们到底说什么了？”
难道这一天对江阙来说，有什么极其特殊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