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于应付这种场面的岑薄轻松圆场：“只是觉得她很有想法，拥有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我说服不了她，并且被她说服了。”
秘书官紧张起来，来了来了，又开始试探了！
他的神情自然放松，带一点点劝说失败的无可奈何，一切恰到好处，无从质疑。
老皇帝转头看着他，眼神幽暗，语气很不赞同：“你不分场合笑什么？”
老皇帝收回视线，亲自上阵：“那不如你先跟你的家人联络一下，或许他们不觉得没法排解呢？新的环境可以展开新的学习，自然而然就可以结交到新的朋友不是吗？”
用词倒是挺准确的。
他自己把话柄递过来了，肖四方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就结束不了这个话题，于是奇怪道：“陛下，您这个奖励到底是给我，还是给我的家人呀？如果是给我的奖励，为什么要征求我家人的意见呢？”
岑薄看着那双充满战斗光辉的眼睛，轻轻笑出声来。
老皇帝一噎，短时间竟然想不出什么可以接下去的说辞。
行尸走肉。
肖四方又说：“还是您觉得特意给了我奖励，我却没有接受让您很没面子？陛下，这大可不必的呀，在我内心里，能见您一面就是天大的荣幸了，您又是这么和蔼可亲的人，处处为我着想，我已经激动得要死掉了！”
“有些人愿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我不愿意。”
最后一句话是她在娜拉发的日常圈学到的，觉得放在这里特别合适，特别能膈应人。
她话说的很重，既针对整个人类群体，也针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岑薄。
老皇帝也确实被她膈应到了。
“可我生来就是流民，我的家人也是流民，或许在您看来有这样一个可以举家脱贫从此翻身的机会，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但您考虑过我的家人们在主星应该如何生活吗？他们与一切都格格不入，没有能和这里的居民搭话的话题，也没有可以在这里谋生的技能……请问他们的心理状态应该怎么排解？”
什么样的人最难对付？明摆着就是在跟你对着干，却句句让你挑不出毛病的人最难对付。
但她偏不。
好赖都给她说完了，他想借题发挥都没有由头。
站在一个普通人的角度，似乎是值得好好考虑。
他只觉得脑子又热了起来，想了无数遍不能杀她，才冷静下来，保持住她说的和蔼语气：“四方，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不是提到了你的外祖父吗？你想，如果你来主星，有了合法身份，不就随时可以去见你的外祖父了吗？”
他在告诉她，梦想永远立在云端，现实才是脚踏实地的东西。
闻言肖四方粗鲁地一拍大腿，后知后觉般点点头，“对哦。”
根据肖四方对他的了解，这段话的后半段，他说起来应该是有些真心实意的。
终于戳中她的点了吗？
岑薄的神情挑不出任何破绽，微笑地看向肖四方，“四方是吗，我知道你对家乡有留恋，对陌生环境也有恐惧，可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你的父母兄弟或者姐妹从此以后可以不再为氧气发愁，也不需要日夜辛勤劳作，寿命更是可以大大延长，为什么不为了他们努力克服一下呢？”
老皇帝觉得自己心头那口气顺了点。
“是。”
“那……”肖四方天真不做作（？）地问：“那位林局长真的是我的外祖父吗？可以把和他单独见面作为给我的奖励吗？我的要求也不高啦，能跟他见一面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皮笑肉不笑：“四方啊，你还小，你怎么知道你的家人就不想来主星生活呢？岑薄，你别干坐着，给孩子分析分析以后吧。”
蹬鼻子上脸，果然是林家的种啊。
老皇帝觉得这件事简直比主星队全军覆没更加不可思议，她怎么能拒绝？！
老皇帝闭了闭眼睛，知道从她这头走没结果了，挥挥手赶人。
她拒绝了，她居然拒绝了？！
“林局长公务繁忙，近来恐怕都没有时间能和你见面，这奖励就先欠着好了，你先回去吧，我们下次再见。”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喜欢我的家乡，我的家人也不会适应主星的环境，所以请您把它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从头跪到尾的肖四方立马爬了起来，说了一声“谢陛下”，迫不及待大踏步离开，没再多看地上的盒子一眼。
肖四方面无表情地合上了盖子，也合上了寄希望于统治者认可流民实力后消除阶级屏障的心。
真真弃若敝履。
她终于明白了。
出了皇宫，她深吸一口气清新的空气。
是统治者的恶意煽动，也是绝对公平的心理诉求，造就了如今的不公世界。
好了，从现在开始她要调整计划，走策反全体二等居民共同发展的道路了！
内城不平，外城不争，内城愤恨变本加厉，外城再想争也争不过了。
虽然这条路比统治者直接开放流民权限要难一百万倍……
明明在人类文明重新落地生根的时候，内外城完全可以携手共同研究更好的破解办法，心里的不平衡可以用其他方面去补足，何至于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呢？
啪。
这太可笑了。
两手拍在自己的脸上，肖四方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最终内城成了储备血库，外城成了让内城无法冷静不得挣扎的抽血针筒，他们相互制约，彼此憎恨。
冷静，一定要冷静，要是现在就气死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内城人开始不满为什么牺牲的总是他们的家人，为什么外城人就可以平平安安共享天伦，然后……在权威者的操纵之下，内城人一步步走向主导，而外城人则被不断地弱化，双方所受的教育都被填满莫须有的高低与偏激，思想改造，阶级分化，最后固化。
“四方，等我一下。”
这本来只是极为普通的分工，慢慢的，慢慢的，就变成了有心人撩拨离间最好的工具。
岑薄脚步匆匆从后头赶上来，笑容十分意味深长。
第一代也就是灾变后初步形成的内外城其乐融融，内城居民作为有异能异化体自觉担任起保卫家园的责任，而外城的无异能异化体则兢兢业业地做好后勤工作，让这些勇士的家人得到最好的照顾，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肖四方不知道他在这儿众目睽睽之下，葫芦里又卖得什么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戏感说来就来。
让她来猜猜真正的历史是怎么样的吧。
“我真的不考虑，您不用再劝我了。”
看着那五只自以为闪烁着通天金光的身份环，肖四方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跟她婶婶学习一下，气愤至极的时候就狠狠地吐一口唾沫以示不屑。
岑薄伸手摸摸她的头，自如接道：“我已经被你说服了，自然不会再劝你，但你可以偷偷告诉我你不想来主星的真正理由，我保证不说出去。”
她肯定不能，因为对那时的她来说，施暴者就是二等居民就是内城人，无论统治者是不是有问题，二等居民都不可能成为被害人。
肖四方一愣，随即在心里钦佩地竖起了大拇指。
若不是自己一点点发现蛛丝马迹，直接被告知内城人民原本也没有错，错的是皇室错的是统治者，她能接受吗？
姜还是老的辣，明目张胆提出悄悄话申请，那他们就可以在这种四处都是耳目的环境里交头接耳说真正想说的话了。
怪不得外公要她自己去看，岑薄也要她自己去看，可不得自己去看吗？
上道之后，她小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找我做这种肮脏的交易为什么要你在？”
他们流民和二等居民其实就是一个阶层，那种漠视、冷待与侮辱全是在第三方的推动下形成的。
岑薄也是小声回应：“你忘记我是有工作的人了吗？他被你气倒了，我来给他治啊。”
原来她曾经有过的猜测都是对的，阶级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我这么厉害的嘛？！”肖四方惊了，“除了最后一句他赶我走，前面我真没看出来他在生气。”
犹如醍醐灌顶，让她大彻大悟。
“你还有的修炼呢……不说这种无聊的事情了，前几天你的好朋友们给你发出了聚会邀请，说是乔休尔的恢复治疗费已经攒够了，大家最后一起聚一次，你去不去？”
隐秘奢华的色泽深深刺痛了肖四方的眼睛。
这可真的意外之喜，肖四方略感动：“原来您有帮我在维系友情吗……”
蓝底红绸的盒子华丽非常，比盒子更华丽的是里头镶着五只深蓝色的身份环。
岑薄微笑：“谁说不是呢，模仿你那种傻不愣登的口吻着实有些挑战性，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无聊的时候拿出来打发打发时间也就算了，你现在要考虑的是，你是不是已经失去你的朋友们了。”
“陛下给你的你就收着，推推脱脱是什么意思？”
肖四方一时没想到，疑惑地看着他。
这就是要硬塞了，秘书官抻了抻手臂，两手一用力就开了盖子，抬起肖四方的脑袋让她看地上的东西。
“小朋友，你的照片和视频应该已经红遍全网了，你觉得你的朋友们会不会看到？”
他耐着性子道：“他们会有别的奖赏，这一份就是你自己的。秘书官，打开给她看看！”
“……”
老皇帝的呼吸重了一分，瞧瞧，就连这份油盐不进的样儿都是标准的林家范！
肖四方的心先是一凉，然后无比地紧张了起来，“那假身份不是就曝光了吗，他们肯定在生气了。”
“无功不受禄，肖四方只是338代表队中最普通的一员，做了最普通的努力，绝对没有抛开队友单独领奖的本事。感谢陛下荣恩，肖四方愿替全队收取这份奖励，共享荣誉。”
岑薄轻哼一声：“你倒是相信他们的人品，没先怕他们举报你。”
于是她跪在地上往后连挪两步，心一横就来了个恭恭敬敬的跪伏叩首。
“那不会的。”这一点肖四方很有信心，“我们有感情，他们最多也就是永远不原谅我吧……”
她相信直觉。
“想得开就行，随便你吧，聚会时间在三天后，你要是想去，就去老地方等着。”
直觉告诉她，这个东西很棘手绝对不能打开。
“……哦。”
“孩子，打开看看，你会喜欢的。”
肖四方抓了一把头发，看他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吐出了长长一口气。
肖四方疑惑地看着秘书官从墙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蓝色的长盒子，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梦想的捷径断裂了，假身份也暴露了。
礼物？
她到底该怎么办？
老皇帝摆摆手，“你不用谦虚，该你的功劳大家都看得到，我也为你这种人才的出现感到非常的高兴，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脑袋空空往前走，走出护卫圈禁范围后，一群人忽然围了上来。
“陛下谬赞，我不是队长也不是指挥，只是338队伍中普通的一环，能够取得好成绩是大家共同努力争取到的。”
一个个面目狰狞你推我搡，七嘴八舌地把她困在了最里面。
这功劳肖四方可不敢认，更何况她在心中已经认定老皇帝有问题，心中充满被陷害被阴谋的狂想，立即摇头。
“你好我是X新闻的记者，请问陛下找你来干什么呢？”
“咳咳。”老皇帝佯咳两声，换了话题，“还没恭喜你，带领338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
“传闻主星队是你们338和366联手所灭，主星队长更是由你独自解决，请问这是真的吗？”
肖四方本想回他一句“谢谢”，可看到岑薄幅度微小的暗示后，又忍了下来。
“能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从一个普通的流民走到今天这个高度的吗？如此大的跨越是不是存在什么不正当的手段呢？”
好了，现在这个当年的小可怜长大了，长了一身和林家人一脉相承的反骨，胆大包天敢和他呛声！
一片眼花缭乱吵吵嚷嚷里，肖四方艰难地稳住心神后，混乱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不能接受自己为一个意外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承担这不应该他来承担的后果，于是在林遇提出要见那个遗孤一面的时候，同意了。
心中那股气不停地膨胀膨胀膨胀，然后轰然炸开。
因为他可笑地憷了，害怕彻底失去了最宠爱小女儿的林遇会不顾一切向皇室开战，直接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她不再努力地往外挣扎突围，故作镇定地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面无表情地看向提出了第三个问题的那位记者。
有，当然有，这是还是他亲自批的！
“如果夜以继日的奋斗也算不正当的手段，那么的确是存在的，毕竟我抛开了正常作息的同学们，偷偷抢跑了不是吗？”
“那我还真的不知道，若有机会，倒是可以把他叫来和你好好聊聊是不是有这么一桩前尘旧事。”
记者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众所周知，流民低贱无能只配做些最基本的重复性操作，没有人会相信靠你说的努力奋斗就能达成这样的成就，一定还有其他原因吧？”
被一个小女孩反将一军，老皇帝掩在桌下的手再次收紧，脸上依然笑呵呵的。
这个人是特意被安排来找茬的极端分子，今天就是来抹杀网民们对她的好感的。
绵里藏针假痴不癫，怪不得人家能做流民之中开天辟地的头一人，就凭这胆气确实也够她走上巅峰了！
他犀利刁钻，极尽挑拨情绪之能事。
秘书官攥着裤子咬住舌头，终于把那句即将冲破喉咙的“卧槽”吞了回去。
“众所周知流民低贱无能只配做些最基本的重复性操作，没有人会相信靠你说的努力奋斗就能达成这样的成就……”肖四方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可爱地歪着脑袋反问：“您不觉得您这众所周知和没有人都有些问题嘛，这个众指哪个众？没有人是您一个人？全体居民允许您个人代表集体了吗？”
肖四方故作天真地抬起头，看着老皇帝的眼睛，问：“陛下，您觉得他会是我的外祖父吗？”
记者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肖四方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忍着恶心，她“低眉顺眼”地答道：“陛下，我八岁那年父母过世，外祖父曾被允许在一支军队的看守下陪过我一晚。虽然当时我的年纪还很小，很多事情记不清，但今日与这位局长一见如故，怀疑他就是那个曾经在我最难过的时候陪伴了一晚上的外祖父……”
“真正众所周知的是，集体不能代表个人，个体也无法代表集体，已有的历史不能代表往后的走向，一个阶段的表现也不能代表日后的一切。”
她最讨厌别人像这样不怀好意明知故问，坦坦荡荡地说还能让人高看一眼。
“我是一个流民，一个日以继夜努力想要改变现状的流民，我不代表整个流民群体，但我可以代表所有和我一样愿意通过日以继夜的努力来改变现状的流民。”
哪怕当初要害死她的特里主任，此时此刻都显得比面前这个人赏心悦目无数倍。
“你说的对，只靠努力奋斗当然不能达成像我这样的成就，还必须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必须很多人一起给。”
撇开其他不谈，光凭这第二句话，至高无上掌权人的形象就在她心中一落千丈，粉身碎骨渣都不剩了。
声音字正腔圆，每一个字都很用力地从她的嗓子里发出来。
肖四方拧起了眉头。
“外城人拼尽一切的支持，内城人不带偏见的善意，是这两方人的和谐给予了我站在这里的底气，让我证明了我自己，也让我证明了一加一的力量远远大于一减一！”
老皇帝还真没打算让她起来，慢条斯理又问：“我觉得你和监察局的林遇局长长得很像，你自己觉得呢？”
那个记者又想说些什么，肖四方一把按住了他拿在手上的话筒，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就算她不看电视剧不看小说，也从小时候的古中文课上知道让人跪着说话是几千年前的威慑手段，早就被淘汰了。
“如果大家愿意再去查一查，就会知道我所在的X-338半废墟星，曾在半年多前正面遭遇过异形人的入侵，而我所在的克瑞斯学院更是首当其冲，被三波异形人践踏过，死伤惨重。”
“是的。”肖四方老老实实答道，心里却在想他怎么还不让自己起来。
“我当时有幸成为护卫校园的巡逻小队成员之一，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异形。说实话，那时我的心情又紧张又害怕符合所有二等居民口中流民懦弱的特性，但与此同时我又很感动很自豪。”
老皇帝如梦初醒，收回目光笑了一声：“人老了，总是容易走神，看见这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啊，就忍不住会联想到另一位。你叫……肖四方，是吧？”
“我也做了二等居民们一直在做的事情，我也可以承担起和他们一样的责任，我没有比任何人差，我不需要再自卑地低着头唯唯诺诺过完我的一生。”
气氛的走向越来越僵硬诡异，岑薄垂着眼眸提醒：“陛下。”
肖四方抬起眼眸，看着那位记者，也看着前方的镜头。
自大，叛逆，可恨，可恶，不忠诚不识趣等等天底下所有最让人不快的神采！
“请大家相信，一个群体的形成是复杂的，片面之词概括不了任何一个群体。流民之中也有很多很多像我一样的人，拼尽全力想看一眼围城外的世界，想拥有正常的权力，也愿意承担那些令人痛苦也令人骄傲的责任，只是他们没我那么幸运，没遇到愿意让他们发光发热的善意。”
那眼睛里有什么呢？
“我在这里恳求大家……”说到最后一句了，无数的重压让肖四方的鼻子也不可控制的酸涩起来，坚定不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恍惚，“不要一口气放弃数百亿人的智慧与作用，也不要因为现状就自我麻痹糊涂度日，我们不是不可以并肩作战，为什么要如此对立，独自承受呢？”
看着依旧不卑不亢的小女孩，老皇帝眯起眼睛，盯住那双与林家人如出一辙的眼睛。
她承认她没有办法了，除了向所有流民和二等居民求助，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皇帝陛下看她的眼神也很奇怪，这个空间时时刻刻都有一种挤压感，让她倍感不适。
一个人撼动不了整个世界。
房间里的香点得有些浓，年纪轻轻没处过这种环境的肖四方鼻子痒痒的，强忍着才没有去挠。
她根本就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