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半天后，勉强恢复镇定的林遇和奥斯汀对视一眼，前者道：“无论如何，这都会对你的声誉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你真的想好了？”
话说完，肖四方已经把手套给他重新戴好了，服务非常之周到。
岑薄轻轻一叹，搭住肖四方的肩膀，仿佛有了依靠那样，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这份工作我早就不想干了，无聊透顶而且枯燥得要命。”
“够不够分量，够不够有说服力？”
林遇：“……”
“正如各位所见，我不是与皇室沆瀣一气幡然醒悟决定举报的加害者，而是被威胁恐吓多年终于决定站出来讨回公道的受害者。”
奥斯汀：“……”
在他们惊骇的目光中，岑薄莞尔一笑，结束展示。
眼看气氛走向沉默，肖四方赶紧把它拉回来，说：“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如果答应这个交易就给我一份新法提案，只要满足我的条件，相互留下交易的证据，我就让他去帮你们。”
正在这时，黄褐色的斑块忽然从白玉般的手背上冒起，细密恐怖的疙瘩迅速蔓延至整只手，尖利的指甲黑亮如钩！
奥斯汀近乎麻木地回应：“你先让我们想想……”
手掌摊开，莹润漂亮的指甲和白皙细腻的手指深深刺痛了两位皮肤起皱的老人的眼睛。
肖四方没有得到肯定答案，有点失望。
奥斯汀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目不转睛盯着二人。
岑薄拿起箱子，恢复了一贯的形象，彬彬有礼地向两位告别：“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两位决定好了再跟我联系，告辞。”
肖四方重重点头，确认了一遍门窗什么的都已经关好，外面无法窥视，为岑薄摘了一只手套。
箱子打开，肖四方麻利地钻了进去，在盖子合上之前，她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朝林遇挥了挥。
岑薄看着房间里多出来的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含笑道：“到我出场了？”
“再见，外公。”
肖四方起身出门，把在隔壁和一个老头下棋的岑薄拉了过来。
林遇的眉眼骤然柔和，也伸出手朝她挥了挥。
林遇点点头。
“再见。”
“我跟他做好交易了，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不会这样的。”肖四方反驳完他，看向林遇询问：“能让他进来吗？”
门从外面合上，房间里的气氛凝滞到有几分粘稠，奥斯汀粗重地呼吸了几口，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奥斯汀打断她：“等等，你要说你跟你外公是同一个阵营也就算了，你跟一个一等居民算哪门子的一个阵营？岑薄为什么要帮你，要是他另有所图，到时候反咬一口怎么办？”
“几十年啊，他就一直在我们眼皮底下这么干着！那个岑薄也是，那张嘴是被缝上了吗？他连暗访官身份都搞得到，为什么不早一点跟你举报这事儿？”
“他跟我是一个阵营的，我们……”
林遇比他平静一些，淡淡道：“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小子年纪不大心眼比谁都多，在今天之前我手里只有两个人没有真凭实据的黑料，一个是陛下，另一个就是他。”
隐约有这个猜测的林遇倒还算淡定，问：“他为什么会愿意出面？几十年不声不响过来了，按照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这时候出来举报，对他有害无益。”
奥斯汀一愣，忙问：“你连我的黑料都有？！”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奥斯汀又呛住了。
林遇冷冷一笑，“你这些年为你那个儿子做了多少擅离职守的事，你真当我不知道？”
林遇看向肖四方，后者立刻坐直身体摆好架势，道：“我有最有利的证人，只要你们能够满足我的条件，那我就让岑薄站出来实名举报老皇帝才是主谋……”
奥斯汀嵴背一寒，顿时不敢吱声了。
奥斯汀在位置上坐下，相当有原则地说：“看来把老不死拖下水的关键在你这个小外孙女的身上，那就请你这个外孙女说说她有什么办法吧，真够关键，我就有信心。”
他做人做事一直行得正立得直，唯独在这个亡妻留下的独苗面前一点原则都没有。
“怎么样，有信心吗？”林遇戏谑地瞄了老伙计一眼。
羞愧了一会儿他脑子里忽然一闪，明白过来：“人多多少少都有秘密和污点，我的黑料你有，那其他星球的星主……”
她要道歉有什么用？她这么卑躬屈膝只为争那一点点可能，又怎么会计较这点小事。
“自然也有。”林遇爽快地回应了他的猜测，“监察局那么多暗访官可不是吃白饭的。”
“不用不用，谈判中的摩擦在所难免。”肖四方十分地不拘小节，大度原谅了他，迅速回归正题，“主要是你们得答应我的条件才行。”
奥斯汀整个人都不好了，咕哝道：“怪不得陛下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确实应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我为刚才不友善的态度向你道歉。”
林遇嗤了一声，打断他的碎语：“我被盯得太紧出不去，子孙又不争气，这事儿还得你出面。”
吓得肖四方赶紧离开座位避开了。
奥斯汀这下倒是没再叽歪，直接应承下来：“可以，但你得多给我点时间，这么多人三两天时间可不行。”
笑了一阵后，神情认真起来，他离开座位，走到距离肖四方正前面一米左右的位置，弯下腰鞠了一躬。
“我知道，至少给你拖出一个月时间。”
奥斯汀举手投降，也笑了。
“这倒也差不多，还有你外孙女那个什么新法案……”
肖四方点点头，对他的概括表示同意。
“我来准备初稿。”
“好了好了。”林遇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看向奥斯汀，“你现在知道她想要什么了吗？她的条件不是与二等居民完全对等的权力，而是统治阶级不再压制流民阶层的能力，让他们有往上爬的机会。”
“那我没事了，只希望我这把老骨头能没日没夜熬过这一个月。”
“又或者说——”
“……你赶紧走吧。”
“再比如开放教育，先不说学费问题，至少让流民学生拥有专业自主权，而不是一昧打发到传统机械，像我们338那样，我还有徐学长，战斗系指挥系两大专业，我俩身为流民比哪个二等居民做得差吗？因此对338做出的贡献比二等居民少吗？”
坐上飞船后，岑薄找了个机会偷偷把人放了出来，由于肖四方没有座位，两人便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站着。
这些草稿肖四方都不知道在心里预演多少遍了，张口就来：“比如解放明明可以用机器取代却非要流民十二小时不停操作的那部分生产力，与此同时增设星球外流民劳工作业岗位，免除那需要千难万难才能办下来却毫无用处的手续，这样一来既能提高流民的工资待遇，也能让这部分生产力带回更高效益的资源。”
不远处面黄肌瘦的流民们缩在一起，时不时朝他们投来一眼，小声地议论着些什么。
后者抬手道：“举点例子听听。”
没有位置的都是偷渡上来打黑工的流民，他们小心卑微，总是谨慎地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奥斯汀拧了拧眉头，看了林遇一眼。
曾经的肖四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满面风尘脏兮兮的，连看看走过的二等居民们都是飞速一眼，饱含敌意。
“所以我的条件，只是要求开放部分权力。”
现在想来，那种状态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您愿意考虑就可以，那我就可以放心地说我的条件了。”肖四方的眼神不闪不避，语气铿锵，“我的最终目的是平权，但我也不觉得这种事可以一步到位，我需要的只是像您刚才说的，开放流民权力。”
肖四方默默站了一会儿，转头看着岑薄，问：“他们会答应我们吗？”
奥斯汀严肃起来，他看着肖四方的眼睛，厉声道：“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这时候开放流民权力，让你口中苦苦挣扎了数百年的二等居民如何能服气呢？他们要是不服气了，松懈了，本就紧张的前线很快就被攻破！”
岑薄看着透明舷窗外灿烂的星海，点了点头。
谁不知道这是浪费？
“那他们能成功吗？我是不是得再想办法做点什么？”
“有没有必要不是你说了算的。”
岑薄摇摇头，“都到了这个地步，就是大人该操心的事情了。”
“新人类人口数百亿，流民占了百分之九十，我们就像无人开采的那绝大多数资源一样，也被闲置着，然后二等居民苦苦挣扎，举步维艰，这有必要吗？”
可肖四方始终放不下心，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总让她觉得不太踏实。
两位长辈都不说话，肖四方就自己说了。
“真的就没有我能做的事情了吗？一点点小事也可以，不然就感觉自己是置身事外的。”
肖四方整理了几秒，继续道：“你们觉得流民的崛起对这个世界来说有利还是有害？别说资源不够无法支撑这么多人共同发展，我有四年星际旅行史，知道绝大部分的星球资源都是闲置的，还都是因为二等居民人手不足，流民劳工作业岗位有限，无人开采。”
岑薄被她逗笑，说：“你已经参与的够多了，有这个担忧的时间，不如写一写你要的新法案，到时候对照起来也比较快。”
奥斯汀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道：“有种，当我没说，你继续。”
肖四方不喜欢做这种概念性的东西，烦恼地叹了口气。
肖四方咳了一声，主动道：“是我在跟林局长说这个。”
舷窗上投影出岑薄的身形，面目是镂空的，装着远处迷人的星星。
“？！”奥斯汀震惊，“你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个？”
她忽然想起来了，侧目看着岑薄，“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林遇瞥了他一眼，“推翻皇室，帝国世袭制改总统选拔制。”
“嗯。”
奥斯汀一头雾水：“另一个问题，之前的问题是什么？”
舷窗上的投影转过来，显露出形状优美的面部轮廓。
他没忘顺序，回到了原本的谈话节奏上。
“最多还能再待一个月，如果被传召，或许明天就得回去。”
“有你这句话就行。”林遇满意了，对肖四方说：“你接着说你的另外一个问题。”
“那个谁不会还要你给他修复吧？”肖四方后知后觉担忧起来，“那你……”
“妈的！”奥斯汀被他嘲讽的眼神刺激到了，一拍大腿，“前线人员一个不动，老子就是条光杆司令，有什么不敢的？！你当我在前线不着急，我他妈都快急死了！”
岑薄摸摸她的头顶，“放心吧，他不会拿他自己冒险的。”
林遇：“你就说在这种情况下，你敢不敢上吧。”
后者紧锁的眉头并没有因为这就话就松开，她想了很久，又做了一个有参与感的决定。
“等等，现在哪里是皇室罪无可恕，凭那老不死的本事，怎么可能不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我抓紧补课，每天时间安排得紧密一些，能在半个月之内把落下的课补完去做考核，考核通过后我和你一起去废墟星找有益灾变物质好了。说不定运气突然爆发，两天就找到了能中和掉负面反应的物质……”
林遇打断他：“不能等了，如果所有人都知道皇室罪无可恕万众一心的时候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什么时候才是？”
岑薄微微讶异，“不怕有危险了？”
奥斯汀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他仍有顾虑：“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至少得等……”
“怕呀，所以我还得做一些功课才可以。”凡事都很有计划的女孩絮絮叨叨的碎碎念，“你肯定有灾变物质相关的资料，还有清理局如何清理排异的各种方法和原理，你筛选一下发给我嘛，然后我现在有好多钱，应该能买个顶级的那种隔离环和防护服，哦，还要准备收容盒吧……”
“再让这样的皇室把持下去，全体新人类都会万劫不复！你以为皇帝他关心几百年后这个帝国还能不能存在吗？他不关心，他现在只想快活地享受权力，然后千方百计给自己续命好多活些年！”
说着说着她怕忘了，掏出随身携带的光屏的和电子笔，往前方的墙壁上一趴，刷刷做起计划表来。
“你疯了！那些人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吗？！只要有一个走漏风声，你我都会万劫不复！”
越来越长的头发披散在背上，拢住了窄痩的肩膀。
“所以在干掉他们之前，所有半废墟星都必须联合起来，确定出推翻皇室后的新制度。”
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情感最丰沛活跃的时候，朦胧的好感轻易地出现在少男少女们当中，可肖四方却是与这些绝缘的。
既然已经有了那个心思，这些事情林遇早就想好了。
她的骨架虽小，个头却远远超出当前女性的平均身高，人又瘦的厉害，光看外形很难让人生出什么绮念。再加上她那一心奋斗勇往直前的性格，更是超脱出了性别范畴，让人在提到她的一瞬间不会想这是个女孩或者男孩，只会下意识感叹——哦，肖四方啊，很厉害的一个人。
奥斯汀呆住：“可这些都不动，哪儿来的人呢？就算要趁其不备，直接拿下，那也需要足够多的人去做啊！而且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去讨伐吗？就算我们顺利的解决了皇室，那帝国也就散了，星主们各自为政前线也会变成一盘散沙！那人类就完了！”
纯粹不含杂质的执念，双向模糊化掉所有青春悸动的遐思。
“前线军马一个不动，补给输送线人员也都不动，怎么会出事？只要我们够坚决，速度够快，处理了皇室的人，那些光吃不干的一等居民都可以送到前线去，还能缓解缓解压力。”
但尽管她不具备任何常规上的异性风情，可她拥有成年人的世故与少年人的天真，这种介于两者之间的交融感太迷人了。
“不是，前线都这么难了，要是再有内乱，出事了怎么办？”
无限的活力与直率的温情在她身上交杂出无与伦比的美丽。
奥斯汀擦擦嘴角，头发都麻了。
伸手拨开那头长发，头发背后的脸便如愿转了过来，看向他的那双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林遇冷笑：“难道我不远千里给你送信，就是为了跟你开玩笑？”
岑薄低头，隔着两层面具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咳咳咳——”奥斯汀一口水呛住自己，“你居然真的是认真的？！”
两双靠得极近的眼睛里全是彼此又看不清彼此。
“该说的我都在让人传给你的信上说清楚了，你也别让我再费这个口舌重复，就说答不答应吧。”
肖四方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人人敬仰的大元帅私下里原来是这样的性格，一点儿都不霸气。
交错的呼吸染红了她的双颊，一路高歌烧至耳根。
肖四方好奇地看着他。
这、这是要做什么？！
“说吧，你这死老头想造什么孽，还要拉我一起。我可告诉你，我儿子还在那个老不死手里，在把他搞出来之前，我可没信心按计划行动。”
她的心脏可能要承受不住了。
奥斯汀解了惑，大马金刀地在空位上一坐。
幽幽一声叹息，额头上的重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头顶的轻柔抚动。
“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外孙女肖四方。”林遇起身，郑重地介绍了肖四方的名字，后者赶紧起立，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大元帅”。
“你怎么光长个子不长年龄呢，未成年人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