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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李振话说得很急,听起来很激动,激动到话都有点说不利索:「我今天去防空洞找到一吉他手,技术贼他妈好,你看了绝对满意!根本挑不出刺!那人solo完,整个防空洞都疯了,连黑桃都来抢人你知道吗,我去,那场面,跟抢钱似的⋯⋯」

陆延示意他往下说。

黑桃乐队成员固定,这幺多年下来就没变过。

李振又嘿嘿笑一阵:「我跟你说老陆,好消息!」

能让他们愿意打破现在的平衡在吸纳一个新队员,尤其还在不缺吉他手的情况下——确实少见。

陆延没再去看那把琴,说:「刚在⋯⋯收拾东西。」

陆延问:「黑桃抢到了吗?」

李振:「你干什幺呢,半天才接电话。」

李振:「没有。」

打电话来的是李振。

陆延又问:「那你抢到了?」

陆延站在空白的墙面前,那把琴就挂在他头顶,等他听到一阵手机铃声时,肖珩已经走了。

李振:「⋯⋯也没有。」

「门就在那儿,」陆延指指门框,「给老子滚。」

「这算好消息?」陆延啧一声,啧完觉得自己这语调好像被谁给同化了。

操。

李振:「黑桃没抢到,就算好消息,起码咱有目标了是不是。」

肖珩漫不经心地回忆:「那天在楼道里,你好像也是一摁就趴。」

「不过那人挺奇怪,」李振咂咂嘴,回想一番道,「好像是来找人来的,他最后哪个乐队也没加就走了。」

「⋯⋯」

就算李振把那位神秘吉他手说出朵花来,陆延没现场听过,体会不到他那种激动的心情,只当这是个小插曲,聊完便过去了。

肖珩目光垂在陆延手腕上:「拎点东西都拎不动,你这什幺臂力,你是小姑娘吗。」

两人唠嗑唠着唠着又往其他方向发展,李振说:「过几天我还得去参加个同学聚会,烦,不想去,现在同学聚会可太现实了,根本就是炫富大会,我都能想到那帮孙子会说些什幺。」

陆延:「⋯⋯你才傻了。」

说到这,李振掐着嗓音变声道:「哎李振啊,哎哟,你怎幺还在搞音乐啊~」

肖珩又啧一声,在他头顶拍了一下:「回神。傻了?」

陆延笑两声。

肖珩摁着他的手,把琴挂了回去。

陆延替他说:「老子还在搞,怎幺,有意见?」

是七个角。

李振也笑:「没错,老子还在搞,怎幺了。」

这回数清了。

「你以前同学都什幺样,这几年也没见你参加个同学聚会啥的。」李振又说。

⋯⋯

陆延没说话。

七。

隔几秒,他才含糊其辞地说:「就那样呗。」

六。

聊一会儿挂了电话。

五。

李振听着手机里那串忙音,心说两个人认识那幺多年,他好像一点也不了解陆延的过去。

那天晚上半梦半醒间看到的黑色纹身正被他握在手里。

以前乐队四个人吃饭喝酒唠嗑的时候总会提一提「当年勇」:我以前怎幺样。江耀明喝醉酒之后就总喜欢说他以前念高中的时候学校里的小女生如何为他痴狂,以及为了跟班主任作对,往脖子上纹纹身那点破事⋯⋯

摁上去全是骨头,硌在他掌心。

但陆延不是。

陆延手腕很细。

他从来不会提「我以前」。

说话间,他的目光从陆延头顶转到被他摁着的手腕上。

那种感觉就好像把自己过去的那十几年埋了起来,拼了命地往前走,把「以前」甩在后头。

肖珩比他高半个头,低头看他,语气不耐:「发什幺愣?」

挂断电话后,陆延在床上坐了几分钟。

肖珩站在他背后,摁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就像平常一样把泡桶面,吃完之后把锅给洗了,差不多到点就上床睡觉,他甚至睡得也很快。

在坠下去的前一秒——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

只是做了一个梦。

只能眼睁睁看着琴从手里一点点滑下去。

梦里他回到霁州。

动弹不得。

霁州有漫山遍野的芦苇群,远远望过去像一片海。

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声音,那声音反覆在念同一句话:「我要考C大,音乐系。」

他应该把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放下。

「音乐系。」

⋯⋯

「⋯⋯」

握不住。

然后天晕地转间,四周景物逐渐开始扭曲,他闭着眼不断往下跌落,直到后背触到一张生硬的床板——他跌在一张床上。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后脑勺依靠的那个枕头底下有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的是他攒了两年的学费和一张去厦京市的单程票。

事后陆延回想起那一刻。

芦苇慢慢褪去颜色,变成触目惊心的黑,而芦苇叶就像发黑的、带着利爪的怪物的手掌。

肖珩正打算转身回屋,却看见陆延手里拿着的那把琴摇摇欲坠,差点砸下来。

无数双手伸向他。

陆延一只手里还拎着投影仪,只能单手还把琴挂回去。

陆延半夜惊醒,背后全是冷汗。

为了充分利用这间房间里有限的资源,挂琴的位置比较高。

那次会议之后,伟哥整整两天都在外面跑消息,到第三天晚上,伟哥租了一辆黑色麵包车,出现在陆延下班途中。

「⋯⋯」

陆延那份甜品店工作进展得不错。

陆延回击:「可能看我长得帅,看我有身份证。」

老闆刚开始被陆延那副皮相迷了眼:「你以前做过这个?」

肖珩又冷笑:「你这样怎幺过面试。」

陆延站在那儿,坦坦蕩蕩:「有过相关工作经历。」

「我可以会。」

结果等正式上班,老闆才发现陆延所谓的相关经历就是以前卖过切糕。

「甜品,你会做吗?」

「甜品,餐饮行业,切糕不算吗老闆?」

陆延说:「违法的事我不干。」

「⋯⋯」

肖珩看着那张传单,回想起之前的替课兼职,深感惊奇:「你还有什幺没干过?」

但陆延态度好,愿意学,实在是阖眼缘,老闆最后哭笑不得地收下这个学徒:「从今天开始你好好学。」

如果把陆延这几年干过的各种杂七杂八的工作算在一起,他可以出本书,就叫「我打工的那些年」,行业能横跨多个领域。

下班路上,黑色麵包车在他边上不断摁喇叭。

肖珩把地上那把电吉他拎起来递给他,递过去的时候看到桌上一张传单,上面写着「招甜品店学徒,有经验者优先」。

然后车窗降下,伟哥的头探出来:「延,我找到人了!」

等收拾差不多,他才转过身朝肖珩伸手:「把琴拿给我。」

「还是得走野路子,妈的,书上说的什幺犯罪画像,不如我多叫几个弟兄来得快。」

陆延背对着他弯腰收拾伟哥带过来那台投影仪。

伟哥说着,把手机递给陆延:「延弟,你看照片,是不是这个人。」

肖珩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嚼了两遍。

陆延接过,手机上是几张偷拍照片。

爱好。

从身形、衣服、整个人的状态来看,跟监控里的几乎差不多。

陆延说:「你爱好还挺广泛。」

伟哥平时工作就是到处找人,虽然方法跟传统的侦查不同,多年下来也培养出了一套自己的体系——硬找。就算人死了,掘地三尺骨灰也要给你挖出来。

陆延随口问的这个问题似乎让他难以回答,这个刚才还嚣张地说「代码写得像屎」的大少爷沉默一会儿:「以前玩过。」

陆延:「挺像的。」

也许是刚睡醒,他眼神有点空。

伟哥:「走!你去联繫肖兄弟,我们晚上就去蹲他!」

肖珩抓抓头髮坐起来。

肖珩还在网吧值班。

「就你厉害,」陆延说,「你什幺时候学的编程?自学的?」

他已经抽了三根菸了,因为面前那颗红头髮的脑袋在他面前哭天喊地。

这话明明不是在嘲他,听着还是那幺让人上火?

翟壮志扒着前台说:「老大,你现在过的是什幺日子啊!」

陆延盯着他头顶那缕头髮想:

「你这是在参加变形记吗!」

⋯⋯

「你住的那栋是危楼!危楼!万一哪天下雨塌了怎幺办!」

然后他又说:「你那是什幺年代的破软件,代码写得像屎。」

「你去我那儿住吧,你这吃的什幺,李阿婆外卖,这都是些什幺啊。」

陆延在想大概只有踹一脚把这人踹出去他才会有点反应的时候,肖珩张口,声音又沙又哑:「嗯。」

「⋯⋯」

肖珩动了一下,他把脸埋得更深。

翟壮志越说越觉得窒息,他找了有一阵子才找到这。进来看到网吧环境整个人都呆了,进门左手边就是一够鼠标都勉强的小学生在打游戏,简直又破又匪夷所思。

「你⋯⋯会编程?」

翟壮志最后爆出一句哀嚎:「老大!」

还是没回应。

肖珩说:「吵什幺,你烦不烦。」

「你那天是不是改我软件了。」

翟壮志非常激动,往前台上爬,想把他拽出来:「是兄弟就跟我走!」

没回应。

「⋯⋯」

「喂。」陆延喊他。

有人在叫网管。

伟哥带过来的投影仪还没关,投影仪的光映在墙上,又返到肖珩身上去,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那片投影仪雾濛濛的蓝色里。

那几个问安不安全的高中生自从来那一次之后,隔三差五就翘晚自习来这。

肖珩就跟那天来时一样,躺在他沙发里睡觉。

其中一个喊:「网管,死机了!」

人都走完,只剩下肖珩。

肖珩:「关机重开。」

伟哥:「不辛苦,为人民服务!」

「关不掉!」

陆延说:「行,辛苦,哥你早点休息。」

肖珩站起来,打断翟壮志:「你等会儿。」

断电这个小插曲打断了会议,伟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佔用大家过多休息时间,于是带着张小辉下楼:「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等我进一步调查,再给你们分派任务。」

陆延走到黑网吧门口,掀开黑帘子,进去就看到一头耀眼夺目的红头髮,红头髮姿态狂放,一只脚蹬在前台上,屁股高高撅着。

陆延脑海里闪过那天肖珩在键盘上敲的乱码。

「看什幺看!」

什幺时候存的???

「红毛,找肖珩?」陆延记得他,他头两回跟大少爷碰面这人都在。

他保存了?

翟壮志收回脚:「你叫谁红毛!」

???

翟壮志跟陆延不熟,而且陆延看起来就跟他这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下城区住民一样,他不太感接近,有种莫名的距离感。

然而屏幕上是几条完好的音轨。

翟壮志想着又侧头看陆延一眼,边上这男人流里流气看着跟混混似的,特社会,当然这话也不怎幺客观,毕竟混混里找不出这种颜值⋯⋯

陆延点开编曲软件,他平时开电脑之后第一个操作不是连网络而是开软件,常年下来已经成习惯了,明明知道里面肯定是一片空白⋯⋯

陆延倚着前台,斜他一眼:「看什幺?」

他话说到这,电脑开了。

翟壮志:「⋯⋯没看你!」

陆延说着摸黑过去,在等电脑重启的过程里怕伟哥多想,继续道:「就写了一点,没几秒,等会儿重新编一下就行⋯⋯」

过一会儿,翟壮志又忍不住问:「我们老大,最近过得好吗。」

「没事。」

陆延想了想说:「挺惨的。」

陆延之前电脑崩过那幺多次,深知这个编曲软件的尿性。

翟壮志一窒:「那,你能帮我劝劝他吗。我们老大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只剩下钱,现在连钱都没了⋯⋯」

那肯定是找不回来啊。

两人边说边看肖珩修电脑。

伟哥抓抓头,实在是不好意思:「那咋办,那还能找回来吗。」

肖珩坐到那高中生的位置上,发现任何按钮都毫无反应。

陆延看着他说:「有,我今天刚写的歌。」

不是普通的死机。

伟哥讪讪道:「延弟你电脑里没什幺,重要的,忘记保存的东西吧⋯⋯」

「你刚才干什幺了。」

伸手不见五指。

高中生脸红,扭捏着不肯说。

屋里彻底暗下来。

肖珩没什幺耐心:「干什幺了。」

伟哥第不知道多少次重看监控录像,他脚边就是电脑电源线,一个转身的功夫不小心踩在那根线上,急忙鬆脚又被杂乱的线绕进去⋯⋯投影和电脑一齐灭了。

高中生这才红着脖子说:「我,我刚才在逛性教育网站!」

陆延叹口气,可能找到了肖珩还坐在这的原因。

肖珩:「⋯⋯」

明明都三十多岁人了。

陆延:「⋯⋯⋯⋯」

伟哥虽然不靠谱,浪费一小时时间瞎研究,尤其张小辉还在里边瞎附和,整个会议看着跟过家家似的。但伟哥做这件事的时候很认真,给人的感觉和前阵子天台上喝醉酒时醉醺醺说「哥当年考警校」的模样一样。

上个黄网说得还挺好听。

然而肖珩已经阖上了眼。

陆延看着肖珩把手放在键盘上,那速度快得。

陆延想问:那你还呆在这?

陆延想,

照肖珩的脾气,应该直接走人才对。

他是比别人多几根手指头吗。

确实没意义。

陆延发现边上叨逼叨个没完的翟壮志在肖珩敲键盘的时候安静地闭上了嘴。

⋯⋯

几分钟后。

张小辉附和:「有道理!」

电脑恢复成死机前的界面,性教育图片大喇喇摆在电脑屏幕上,冲击力很强。

他说话的同时,伟哥正在研究橙汁的生产地:「你们说有没有可能,这是逃犯的故乡?他一定对这个地方有某种特殊的情结。」

⋯⋯

话虽然狠,但除了他之外也没让第二个人听见。

网管这活真是不好干。

肖珩说话声音很低,几乎就凑在他耳边。

修电脑就算了,修完满屏的黄图,一晚上得经历多少次这种刺激。

肖珩又嘲讽:「就他们这样,研究一晚上也没用。」

肖珩眼底没什幺波动,他把烟按在边上的菸灰缸里,把位置还给高中生。

「⋯⋯」

「你来干什幺。」肖珩走过去对陆延说。

肖珩半睁开眼说:「听不听都没区别。」

陆延言简意赅:「晚上有行动。」

「不用叫我。」

肖珩感到意外。

陆延刚开始还以为是他撑不住,想把他叫醒。

意外这幺些天,伟哥还没放弃,他眼皮往下耸,又问:「有线索了?」

不到十分钟肖珩就歪头睡了。

「嗯。」

会议总共持续一个多小时。

陆延嗯完,感觉他们俩这对话听起来特别像某种地下组织、线下碰头。

陆延把那瓶橙汁拿在手里,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觉得加入这支分队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伟哥当年考不上警校也是有原因的。

边上翟壮志看他们的眼神都不对了。

陆延:「⋯⋯」

翟壮志:「你们要去干嘛???」

肖珩:「⋯⋯」

陆延出门前,掀开黑帘子回头,用一种英勇赴死的语气说:「拯救世界。」

伟哥:「不错,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特徵。」

肖珩正好到点下班,把烟和打火机拿上,也往外走:「嗯,拯救世界。」

张小辉:「首先,我发现他是男的。」

翟壮志一脸迷幻。

伟哥:「小辉你说,你有什幺发现没有。」

这个世界一定是疯球了吧!

张小辉最近正好接到一部警匪片,演一个很快就会死的小角色,他听完以后立马起立敬礼:「Yes,伟sir。」

肖珩掀开黑帘子,走出去之前脚步顿了顿,喊他:「老三。」他们这个二世祖小群体里,翟壮志年纪最小,排第三。

伟哥说完,从边上的塑料袋里掏出几瓶橙汁:「我把橙汁发下去,大家一人一瓶,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那老畜生还没到能拿捏我的地步,」肖珩说到这深呼吸一口气,「是我⋯⋯是我自己的问题,行了,你回去吧。」

伟哥表情严肃道:「大家仔细观察嫌疑人的特点,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我们来追溯一下他的犯罪动机,追根溯源,为什幺,他又为什幺要冒着风险出现在好又多超市买橙汁,我们争取把犯罪画像整出来。」

翟壮志问他,肖启山说了什幺,让他那幺想不开?

人动两下都会卡顿。

其实关于那天肖珩已经没有多大印象。

灰色的一片。

说什幺了?

监控视频并不清晰。

骂来骂去也就是那几句。

伟哥指指他们:「严肃一点啊,两位同志不要交头接耳。」

他对肖启山和那个所谓的母亲没抱过期待,他只是⋯⋯

陆延哽了哽:「关你屁事?」

肖珩又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说:「走了。」

「⋯⋯」

翟壮志站在原地,耳边是网吧嘈杂低俗又喧闹的声音。

日子过得紧巴巴,琴倒是买得挺贵。

但他穿过这些声响,透过那片黑帘子,彷彿看到几年前的肖珩——那个高中泡在机房里敲代码的的少年。

苦练琴技多年。

这几年肖珩跟他们玩得太开了,他都忘了肖珩跟他们这群除了吃喝玩乐没别的事干的富二代不一样,从那会儿开始就不一样。

一个唱歌的。

回七区的路上。

「你弹那幺烂,」肖珩说,「买那幺贵的琴?」

陆延比肖珩多走一段路,正蹲在街边等他:「你那红毛兄弟不错啊,都追到这来了。」

陆延手搭在琴弦上:「我琴怎幺。」

「他跟你说什幺了?」

肖珩:「你这把琴⋯⋯」

「哦,他让我劝劝你。」

陆延见他看过来:「我脸上有东西?」

意料之中的回答。

每把价位都过万。

肖珩沉默一会儿说:「不用管他。」

翟壮志以前玩过一阵子乐队,虽然目的不纯,当初买琴的时候发过一堆图片问他哪个帅,琴标一模一样:「听说这牌子不错,老手都用这种,你说我买红的还是蓝的?哪个更酷一点?」

说得像谁乐意管似的。

看到琴标的开头的那个字母。

「我也没打算劝你,」陆延把手里那颗石头子掷出去,笑着说,「我闲的吗?」

但他没有去看监控,反而留意到陆延手上那把电吉他。

石头子砸在对面那根铁桿子上。

肖珩勉强睁开眼。

「砰」地一声。

投影仪确实还能用,伟哥连上电脑,把监控记录投在墙面上,画面慢慢浮现出来,屋子里才终于亮堂那幺一点。

陆延起身,说出一句:「成年人了,做什幺决定,对自己说去吧。」

「这是我从好又多超市拿到的监控记录,大家看一下。」

陆延这个人无疑是成熟且冷静的,那种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才历练出来的成熟,无论他平时多嬉皮笑脸、干多少弱智事儿都遮盖不住。

被迫向现实低头的大少爷坐在他旁边。

明明是差不多相仿的年纪。

因为要给伟哥拎过来的设备腾地方,陆延只能把墙上的吉他拿下来,搁在腿上。

大多数人都还在大学校园里上课,而他守着一个濒临解散的乐队四处谋生。

伟哥说:「我从垃圾场捡回来一个投影仪!还挺新的,我修修看,估计能使。」

晚上十点。

然而地下工作者1号陆延坐着等半天,不知道伟哥在鼓捣什幺:「伟哥你弄什幺呢。」

63分队在七区门口集合,并且开了第二次会议。

整个会议充斥着一种强烈的地下工作者气息,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开什幺卧底大会。

几人挨个坐上那辆伟哥租来的小麵包车,晚上风大,陆延穿了件戴帽子的薄卫衣,手插在衣服兜里,低着头上车,整个人冷酷又潇洒,还真有点「出任务」的意思。

陆延的房间门窗紧闭,窗帘也拉得死死的,连灯都没开,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桌上那台经常闹脾气的破电脑还散发着幽幽的光。

麵包车缓缓起步,在颠簸的道路上艰难前进。

分队成员暂定为:陆延,肖珩,伟哥,张小辉。

伟哥把嫌犯档案和照片打印下来发到他们手中:「王强,性别男,之前在霁州犯了几桩诈骗案,43岁,有过两段婚史⋯⋯」

会议地点在陆延那屋。

车碾过一段石子路,人也跟着车一起左摇右晃。

63分队成功召开第一次会议。

陆延翻着档案,在「霁州」两个字停顿两秒,继而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这幺详细,他住⋯⋯就住在三区?」那还真是很近。

晚上十点。

黑色麵包车开出去段路,最终隐匿在三区对面那条街上。

半晌,肖珩问:「你们分队有什幺计划?」

伟哥:「记住,我们63分队的行动口号是,稳抓稳打!我们今晚就盯他!盯死他!」

何况大少爷已经不是那个大少爷,他现在很穷,很落魄。

整片三区灯火通明。

大少爷也不例外。

三区门口停着一辆低调的麵包车,麵包车窗口猥琐地趴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架望远镜,对着三区门口。

在现实面前,人,是很容易低头的。

伟哥望着望着觉得不太对劲:「⋯⋯等会儿,为什幺人那幺多?」

刚才还在犀利地嘲「你脑子被门夹了」的肖珩陷入沉默。

张小辉紧张道:「怎幺了?对方人很多吗?」

「逃犯悬赏金额,十万。」

虽然十万的吸引力很大,但陆延很能克制自己对金钱的渴望:「打得过吗?不行咱就撤吧。」

「?」

肖珩嗤笑一声:「你除了跑还会干什幺?」

肖珩不知道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十万是什幺意思。

「⋯⋯」陆延说,「我这叫识时务,你懂个屁。」

「十万。」陆延突然说。

就在这种紧张又刺激的气氛下,突然有双手敲了敲他们的车窗。

他剪短过的头髮又长了,肖珩突然想到那张海报里站在音箱上的妖异的长髮男人。

眉钉又硬又冷。

「赶紧开走!」

陆延衣服领口在刚才那番争斗中被扯开了些,由于常往外头跑,被夏天的炎热的日头晒得,他皮肤并不算白,顺着颈部线条往下,是深陷的锁骨。

车窗降下,窗外头的男子一身制服,制服上着「交警」两个字。

这个姿势说不出的暧昧,鼻尖几乎都要撞在一起。

交警又说:「这不能停车!想吃罚单啊!」

肖珩也一点点回神。

伟哥:「⋯⋯」

说话间,四目相对。

陆延:「⋯⋯」

「谁有病?」肖珩的眼皮又掀开一点,他冷笑一声,「跑过来说什幺匡扶正义,追逃犯?你脑子被门夹了?」

肖珩:「⋯⋯」

「你他妈有病啊!」陆延回过神骂,想挣但没挣开。

几人下车。

肖珩也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沐浴露的味儿,头髮没吹乾,蹭在他脖子上有点凉。

然而下车之后的场景让63分队瞠目结舌。

以及那缕垂在他脖子上的碎髮。

三区门口那片灌木丛里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一眼望去估计能有几十颗人头,那几十颗人头正安安静静蛰伏在灌木丛里,他们把器具别在腰间,菜刀和斧头在夜色下折射出冰凉的光芒。

呼吸。

——那些全是下城区热心群众。

气味。

伟哥:「我说了吧,人很多。」

⋯⋯

张小辉:「多。」

离得太近了。

陆延摇摇头:「这可太多了。」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幺,他一只手撑在陆延耳边,把人压在身下这才慢慢掀开一点眼皮说:「⋯⋯闭嘴。」

肖珩一如既然地毒辣:「在演动物世界?」

只想让耳边那个声音消失。

可不就是动物世界吗。

肖珩困得神志不清。

围剿啊这是。

陆延没能继续想下去,因为大少爷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那只手狠狠拉住他,直接把他往床上拽。

陆延看着那片人头,一阵头疼,没想过十万悬赏对下城区居民来说有这幺大的吸引力。

显得不够真挚?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陆延弯腰拉着肖珩挤进那一片人头里。

陆延在心里想,这样是不是太像传销了。

「有人了。」有个声音说。

陆延觉得自己越说越像刀疤,尤其他最后说出「要不要一起匡扶正义」的那一刻。

陆延低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熟悉的脸上还有条熟悉的刀疤。

但他想杀人。

「⋯⋯」

肖珩不知道陆延到底想干什幺。

刀疤:「我操怎幺是你小子。」

「但一次失败并不能阻挡伟哥追求梦想的脚步——十四年后的今天,他发现只要心中有梦,哪里都能变成实现梦想的舞台。」

陆延也觉得稀奇:「抓诈骗犯,你不也是搞诈骗事业的,你不怕把自己给抓进去?」

「这十几年以来他一直在坊间行使正义,从事金融行业,维护社会经济体系的和平与安定,听到这你应该已经听出来故事的主人公是谁了,没错,他就是我们伟哥。」

刀疤愤愤道:「知己知彼!你没诈过骗,你了解诈骗犯的内心吗?你知道他买橙汁时的心情吗!」

「他也曾一度想要放弃自己,可他还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爬了起来。」

陆延:「⋯⋯」

陆延走到肖珩床边,用一种叙述年度十大感动人物的口吻接着说:「但他失败了,落榜带给他的巨大打击使他一度丧失对生活的希望和追求。」

这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

跟陆延上次来看到的一个样,没有几样家电,电视、电脑,除了之前置办的那些东西以外,什幺都没有。

话音刚落,灌木丛里几十个人以闪电般的速度冲了出去。

这间屋子还是很空。

冲在最前面的是伟哥,常年追债的经验给了他健硕的双腿,无惧险阻,健步如飞,他带着激情燃烧的梦想在路上狂奔。

陆延说到梦想,从肖珩床上那套灰色被套上挪开眼,顺带环顾了一眼肖珩住的这间屋子。

剩下一票人跟在他身后。

「这件事是这样的,十四年前,有一位青葱少年,他怀揣着一直以来的梦想⋯⋯」

「愣着干什幺,」陆延推推肖珩,「十万就算除以一百个人,也还能分一千块,跑啊!」

肖珩踩着拖鞋往屋里走,上床,把被子蒙上接着睡。

肖珩:「⋯⋯」

陆延用手抵着门,愣是从门缝里挤进去:「你这什幺臭脾气。」

他被陆延拽着往前跑。

肖珩拒绝沟通,直接甩门。

耳边是燥热的带着夏天气息的夜风,还有几十人齐刷刷跑步时的脚步声。

然而陆延说:「这事说来话长。」

穿过几条弄堂,拐进另一个小区,再一窝蜂拐出来。

肖珩一脸「你说完赶紧滚」的表情:「明日之星在哪儿呢?」

下城区某街道上出现一场奇观。

「那个,有个事。」

被警方全市通缉的逃犯王某,由于在好又多超市买橙汁时不小心露面,被五十余名热心市民堵在小区门口狂追八条街。

陆延在门口又站了会儿,门开了。

这场战役简直可以载入城区史册。

「⋯⋯不认识。」

肖珩活了二十多年,在来到七区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有人,有这幺一群人是这样戏剧性地,热烈又艰难地生活着。

陆延说:「叱咤风云的明日之星。」

他把目光落在路边艰难地从石板路夹缝间挤出来的野草上。

连敲两分钟后肖珩终于从床上坐起来:「谁。」

那根草简直就跟陆延一模一样。

陆延敲门的时候肖珩正在睡觉,他现在几乎日夜颠倒,晚上上完晚班回来倒头就睡,他压根不打算理,然而敲门的人实在太有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