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笑她:“显摆自己有功夫是吗?那咱合计合计,真遇上了,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在环卫工纳闷的眼神目送下,她挽着罗韧往里走,自己畅想:“要是真遇到个劫犯就好了。”
要真有劫犯劫上他们两个,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木代喜形于色:“是吗?”
木代说:“别,真遇上了,你就跑,要跑得很害怕,很矬,像一个遇到危险就把自己女朋友丢了的渣男那样。”
小县城的马路不经轧,没多久他们就走到县郊,看到一片一直延伸到山上的林子,花砖砌了步道,两个人往里走时,有个晚班扫地的环卫工好心提醒他们:“谈恋爱别往里去啊,前两天还有对小情侣被劫了呢。”
这什么意思?罗韧皱眉。
“那走。”
木代越说越兴奋:“我呢,就跺脚大骂,骂你没胆子,然后哭,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这样劫匪就会很得意,会上来抓我,我就跑。
“想散散步,说说话。”
“反正我身法好,他跑死了也抓不到我。跑累了的话,我就上树。”
“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劫犯大概会疯的,可能会拎着刀含泪仰头看她,说大妹子,别这么坑人行吗?我也就打个劫,容易吗我……
通县只有一家影院,橱窗里是海报,一眼扫过去,没什么中意的,木代问罗韧:“可以不看电影吗?”
边上有石椅,罗韧拉她过去坐下,木代还沉浸在自己一手导演的戏码里,笑得止不住。
“看电影去。”
木代笑累了,顺势往罗韧身上一躺。罗韧把胳膊垫在她身下,让她躺得舒服些,自然而然,像是成了习惯。
“干吗?”
黑暗中,木代微笑,那些暗暗的欢喜像花苞在心里鼓胀着张开,她不再玩闹,枕在他身上静静地看天。
他挂了电话,仰头看木代:“走吧。”
天不太好,一颗星都没有。
罗韧哈哈大笑:“认识你这么久了,就这话说得最中听了。”
她问罗韧:“真不干啦?”
“中国古代有句话,绝处逢生。一般在最没辙的情况下,往往藏着最大的转机,只是太多人想不开,临门一脚寻了死了。小萝卜,再挨一下,没准儿生机就来了。”
“嗯。”
罗韧嗯了一声:“有道理。”
“为什么?”
“真别死,我跟你说,只要活着,不管奏不奏效,能去试成百上千种法子,但是死了,结果只有一个,埋地下了。”
罗韧低下头,伸手轻轻盖住她的脸,指腹触到她的睫毛,细细痒痒,掌心处是她轻暖的呼吸,而掌根边缘,熨帖柔软,是她微润的唇拂过。
让她这一笑,神棍反而说得溜了:
他垂下手,轻轻握起,像是把刹那间美好的感觉都收在掌心。
这鼓舞的话也忒直白了,木代即便情绪低落,还是噗地笑出声来。
“你知道我在菲律宾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打死拳?同样是拿命赚钱,为什么选择解救人质,而不是去当绑匪?
神棍憋了半天:“小萝卜,你们可别死啊。”
“木代,每个人对自己都有一个期许。我不是圣人,干过错事,有过失当的言行,下过错误的判断。但内心里,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做个好人。
“不准备说两句鼓舞人心的话?”
“不打死拳,因为无冤无仇,只为一场输赢,我没资格也不能去剥夺一条人命。
“在。”
“受雇的绑匪来钱更快,但我不愿意,我情愿更辛苦点,哪怕树敌,也希望自己做的事是循正道,对得起良心。”
门砰的一声关上,罗韧问那头的神棍:“还在吗?”
他笑起来。
……
“其实很荒谬,在棉兰那种地方,射出去的子弹总要饮血,这个时候,你还去分对不对得起良心,多少有点像在立牌坊。
他又看罗韧:“不叫你了,你和小老板娘过二人世界吧,去看个电影,轧个马路什么的,好日子不多,过一天少一天。”
“可是我还是坚持,因为在人性缺失,一切用武力和钱说话的地方,人容易活成一块只会呼吸的烂肉,但你如果有底线,至少会活得有斤有两有骨头。
他弯腰抱起边上的曹解放:“走,解放,咱也别解酒了,再去喝两斤吧。胖胖,走吗?下馆子去,点最贵的菜。二火,一起呗,当给你补过生日了,咱也别省钱了,万一哪天嘎嘣一下死了,钱还没花完,太糟心了。”
“我就这样坚持过来了,所以知道,做好人挺不容易,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欺负、利用。
一万三喃喃道:“他妈的连希望都没了,倒计时个屁啊,没完没了了。”
“被人欺负可以,但是不该被天欺负。曹胖胖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我们五个人收服凶简,谈不上动机多么高尚,但至少不昧良心。如果是以死收场,老天都来欺负我们,那我也不服。”
猎豹那一次的攻势之强劲,至今还让人心有余悸,未来实在没什么可期许的了,一轮又一轮的险恶翻江倒海,只看几个人能撑到哪一轮、哪一年吧。
他仰起头,看黑魆魆的夜空,像是长吐一口浊气,大声说了句:“大不了就不干了呗。”
不干了——七七之数必然过期——已经收服的凶简重新流散——五个人首当其冲,要从最初的狩猎者变成猎物。
木代大笑,也学着他,两手拢在嘴边,向着天大叫:“敢欺负我,老娘不干了!”
神棍回答:“大概因为命是每个人最宝贵的东西,能把命奉上,足见心意之诚。不干了就不干了吧,我也觉得,让人去死,太过分了——不过,有些事情,得先有个应对啊。”
罗韧低头看她,说:“注意用语文明,注意素质。”
曹严华问:“那干吗一定要人的命呢?”
他们回到房间,推开门,迎面一股酒气。
而所谓的张扬个性、追求自我、强调个人精神和生命宝贵,更多的是现代文明社会的产物。
罗韧登时就乐了:“一万三还真不跟我玩虚的,说了去喝酒,真喝了啊。”
主流舆论觉得,死不可怕,关键在于能不能青史留名,殉国、殉君、殉贞,都值得提倡。
再一看屋里,更让人哭笑不得。
古代中国,一定程度上是儒学社会,有国外评论家点评说“中国古典儒学,是强调集体高于个人、权威高于自由、责任大于权利”,那时候,个人的面目是模糊的,淹没在宗族、家族、国、君、礼教、忠义的重重包围之下。
曹严华四肢张开,像只大螃蟹,把一张茶几占据了十之八九,脸色绯红,呼呼大睡。
神棍说:“你现在这么想,跟你所处的时代、受到的教育都有关系,但从前不一样,说不定最早的时候,那些人觉得,能为凤凰鸾扣献祭,是一件光荣的事情,舍一人之命,拯万民于水火,人们争着抢着去做这个死士呢。”
一万三头上包了个毛巾,像个阿拉伯人,正盘腿坐在地上,手边是一塑料袋的芹菜,他正撕了一根,小心地像给香蕉剥皮,对边上的曹解放说:“来,解放,吃了解酒。”
曹严华又有点压不住火了:“那就让人去死吗?凭什么?”
曹解放伸长脖子,大概是想吃,哪知道一万三嘎嘣嘎嘣,自己全嚼了。
“古代跟现代毕竟不一样,所谓‘礼有五经,莫重于祭’,为了事神致福,大多会献上贵重的祭品。”
喝醉酒是这样的吗?木代捂着肚子笑蹲了下去,过了会儿站起来,掏出手机,开始拍视频。
神棍没有特别吃惊,说:“其实吧,我一开始,也是这么猜的。
罗韧皱眉:“你这样落井下石,不大好吧?”
他一五一十把进展讲了,事无巨细,讲完的时候,一抬头,看到窗外巨大的、金色的落日,心里好生怅然:一天又要过去了。
木代头一歪:“怎么着?”
曹严华不得不打断他:“神先生,你慢点儿乐,我们这儿有事呢。”
“靠近点拍,特写。”
他在那头喜得旁若无人:“我一下子就有房产啦?还这么大,比小毛毛的客栈还大呢……”
木代心领神会,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把镜头对准一万三的脸,卧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吼:“赐予我力量吧!”
神棍感动得不行不行的:“真的?小口袋,你说话算数啊?”
木代吓得手一抖,手机嘎嘣摔地上了。
木代问他:“你有家吗?没有的话,你可以在有雾镇长住,反正我不大回去——我不收你租金,你就打扫打扫卫生、看看门,顺便搞搞研究写写书,没人干涉你。”
那是炎红砂的声音。
不过,这么多日子以来,几个人也习惯了,什么样的对话,都可以跟他鸡同鸭讲地继续掰扯下去。
罗韧没好气,推了门看,炎红砂正在卧房的床上坐着,七根木简扑克牌般在身前围了一圈,凤凰鸾扣如同臂钏,全套在她的胳膊上,仰着头,双手向天,跟祈祷似的。
这个人,还真是有点……不正常。
老天啊,不是这么玩儿的啊。
所以,既然罗韧他们还没召唤,他也乐得自在,能赖一天是一天。
罗韧憋着笑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炎红砂的脸。
用他的话说是“没住过的人不知道这儿的好处,清静、有氛围、没人打扰、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一个人的晚上,阴森森的,好像有鬼一样,别提多带劲啦”。
她的表情坚毅得很,虔诚得不行。
神棍还住在有雾镇。
罗韧说:“怎么着红砂,想造反吗?”
他在客厅里来回转悠了几回,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么,咱们打个电话给神先生?”
炎红砂神秘兮兮地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我正在找第七根凶简。”
气话气话,不就是说来发泄、爽一把和解气的吗,怎么能当真呢?
罗韧压低声音:“怎么找?”
还真不好,算起来,追着凶简也有大半年了,突然拦腰截断,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结尾,曹严华觉得怪空虚的。
“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告诉日本鬼子。”
她说:“曹胖胖,你这个人真是别扭,不干就不干呗,让你享福不好吗?”
罗韧屏不住了,噗的一下,笑喷了。
炎红砂站在洗手台边,搓衣服搓得咬牙切齿——她在树上趴了一晚上,衣服上沾的不知道是不是树胶,黏黏的好难洗。
……
曹严华只好又来找炎红砂。
安顿一万三和炎红砂费了木代和罗韧好多力气。一万三死死抱着芹菜不松手,就跟抱着金条似的,罗韧只好把他连人带菜拖着扔到床上。至于炎红砂,她睡下之后仍然精神炯炯,忽然翻身坐起,眼睛亮得跟灯泡似的。
“那只能不干了啊。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去吧,实在闲着没事,晚上我教你功夫。”
“木代,我们已经拿到了凤凰鸾扣。”
曹严华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是的是的,你躺下。”
“不不不,不想。”
“凤凰鸾扣会让我们的力量大增,我们很快就会找到第七根凶简。”
木代停了吹风机,用手顺了顺头发:“那你想死?”
“是的是的,很快找到。”
“小师父,我小罗哥说的是气话吧?这么大的事,可不是说不干就不干了啊。”
“你不可以把它交给日本人!”
曹严华没了计较,木代洗好澡出来,插了吹风机吹风,他一直围着木代转。
“好的好的,我保证。”
3.日本原装进口解酒药……
……
2.芹菜或雪梨榨汁。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炎红砂才沉沉睡去,木代一直蜷在被子里笑,以至于睡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
1.大白菜根洗净切丝,加醋、白糖,拌匀后腌10分钟食用。
她又做梦了。
曹严华偷眼瞥了瞥,上头写着:
雾气弥漫的酒店房间,狭长的、不成比例的黑影,窸窸窣窣的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一万三懒得理他,真的“想干吗就干吗了”,上网帮曹解放搜寻解酒良方,在手边的纸条上沙沙地记着法子,预备挨个给曹解放试。
她找到了,就快找到了。
“不干了就是收尾呗。”
不不不,她猜不到。
曹严华结巴:“但……但也不能这么草率,得有个正式收尾吧。”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一万三斜着眼看他:“这不正合你意吗?不是你哭天抢地说不干的吗?”
木代翻身起来,赤着脚,穿过微凉的雾气,走向客厅的角落处。
木代洗澡去了,炎红砂洗衣服去了,曹严华抓住一万三:“三三兄,我小罗哥是受刺激了吧,就这样就……不干啦?”
她找到了,真的就要找到了!
综艺、电视剧、新闻,一一换过,罗韧看到他们都站着,说了句:“现在大把的时间,想玩什么玩什么,别都站着啊。”
她在角落的沙发处停下,有人睡在那里,她听到低沉而又缓和的呼吸声。
进了房间,罗韧大大咧咧地坐到沙发上,遥控器在手,漫不经心地换台。
没有光,没有月亮,只有雾气和黑暗干扰着视线。
不能这样吧?
木代的手在茶几上摸索着,摸到烟灰缸,还有边上酒店自配的火柴。
没错,起初他蹦跶得最凶,嚷嚷得最厉害,预期中,还会有争吵、训斥、撸袖子推搡,没想到罗韧连眉头都没皱,那么爽快地附和了句“意见一致,不干了呗”。
刺啦一声,淡淡的硫黄气在雾气中散开,细长洁白的火柴梗子,柴帽处跃动着晕黄的、偶尔又间杂了淡霭蓝色的火焰。
真不干了啊?
在那一小片火焰辟开的光亮里,她终于看清楚了。
一直到拔了营、出了山、上了车、回了酒店,曹严华还没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是罗韧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