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红砂不吭声了，曹严华倒挺自信：“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咱们难道还不如皮匠？”
木代说：“红砂，咱们一定得动脑子，罗韧和一万三都没出来你知道吗？”
木代在纸上画了个五边形，五条棱边，依次标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字，每条棱边处画一条通往中心的通道，中心处打了个三角。
从前，五个人一起行动的时候，她太习惯让罗韧或者一万三去动脑子了，那些曲折的弯弯道道，她懒得去听，听了也一头雾水。
“按照观四蜃楼的形制，我们都是从外面经甬道往里走的，所以我认为，凶简所说的‘终点’，是指这个三角代表的中心位置。”
炎红砂很为难：“木代，咱们能理得清吗？这种分析，我不擅长啊。”
曹严华眯着眼睛看那个五边形：“小师父，那我们现在，是在终点吗？”
一丝异样从她的心头掠过。
木代说：“我觉得吧，这个终点，不是指的空间，甚至不是指时间。”
木代找来纸笔，预备把事情的关键勾画出来理一理，无意间抬头看向窗外，玉龙雪山的雪峰已经看不见了。
她解释：“观四蜃楼是个幻境，属于我们五个人的幻境。起初，我们被分隔开，如果相遇不了，很可能会在所谓的一万种可能里各自漫无目的地游荡——但是我跟曹胖胖相遇之后，甬道的前后忽然都没了路，没了路，就是终点，这表示，我和曹胖胖的幻境到头了。”
……
曹严华猛点头，所以，终点不在于走多久，走多少路，而在于把自己给走明白了。
就快回来了吗？最稳妥的做法莫过于守株待兔，炎红砂当机立断：“叔，那你收我打工吧，不要工资，倒贴都行。”
炎红砂反应过来：“所以，我找到了你们，我也相当于是到了终点？”
到了聚散随缘，打听起木代，张叔说：“那是我们小老板娘，有事外出了，这两天就快回来了。”
木代点头，指着半空中悬浮着的三个人的漏壶：“小七说，沙子漏完的时候，就是我们在真实时间里停滞的那一刻——我猜想，到那个时候，那扇出去的门就会出现了。”
她说：“山不向着我来，我就向着山走呗，你不来找我，我可以来找你啊，我记得丽江的这间酒吧，所以我买了车票，就来啦。”
那是幻境和真实世界的对接。
回头看，已经经历过的波影粼粼隐隐，马上就要消失在黑暗之中，说时迟，那时快，炎红砂当机立断，一头又自波影处冲回了大宅。
炎红砂倒吸一口凉气，每个人的漏壶里，都只剩下薄薄的一小撮，细沙簌簌不绝，眼看就要净底。
她明白过来，这如同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叔叔没有失踪，爷爷就不需要通过郑明山这层关系来找什么保镖，她也不会遇到木代，除非……
她着急起来：“可是罗韧和一万三都还没有来啊。”
让她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下一幅波影，再下一幅，完全偏离她记忆中的模样了，没有郑明山带着木代上门，也没有两人舟车劳顿地赶往五珠。
“是。但是红砂，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在炎老头变色之前，她转身摔门而去，越过波影，又返回到甬道里。
“当波影不能再随意进出的时候，你是从昆明，买了票，乘车找来丽江的。”
她拼了命阻止炎九霄去五珠村，又去找了爷爷炎老头：“叔叔的债，咱们想办法还，哪怕卖房子卖地——爷爷，你别去动四寨那口亏心的宝井，那口井害了无辜的人，我想起来都睡不着觉，这么多年，你真的能睡安稳吗？”
曹严华瞬间反应过来：“小师父，你是想……”
炎红砂咬了咬嘴唇：“我不想让叔叔死，我叔叔虽然浪荡、不求上进，几乎败光了家产，但对我一直很好。”
木代说得斩钉截铁：“我们找罗韧，找一万三，通过各种方式。发帖、寻人启事、麻烦万烽火，我们找到他们，帮助他们的幻境到头。”
木代轻声插了句：“直到遇到你叔叔那件事？”
曹严华怔了几秒之后明白过来，一拍桌子：“成！”
“所以，我没敢再做任何事情，不管那根凶简怎么唠叨我，我都一直埋头往前走，反正，我也没什么遗憾的事要去弥补，直到……”
他又转头招呼红砂：“红砂妹妹，你帮我忙。”
“可是，我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父母的死，明明是早就发生的，为什么现在搞得像是因为我的随意干涉才造成的。
吧台里有台电脑，曹严华又搬来木代自用的笔记本，他打字如飞，先草拟了寻人启事，在各种社交网络，大的论坛、微博发布，酬金写了一百万。
炎红砂抹了一把眼泪：“没难过，我挺高兴的，我妈妈那么爱我，拼了命让我活着，我觉得我挺有福气。
炎红砂本能地反对：“这不胡扯吗，我们哪有一百万？”
曹严华劝她：“红砂妹妹，你别难过了。”
曹严华说：“反正是幻境，写一千万又怎么了，找到人之后，我们就回到真实的世界里去了。”
平淡的描述，远不如亲历来得震撼。
也对。
出事的时候，她还太小，这许多年，对父母的记忆一直模糊，问爷爷炎老头，炎老头一直说得含糊，大意是，车祸，你爸妈都去了，你命大，天没收。
木代走到窗口，给万烽火打电话。阳光很好，天气晴明，这样能见度高的日子，怎么会看不到玉龙雪峰呢？
过了好一会儿，炎红砂才继续说下去：“我倒是没事，妈妈拿身体护住我了。”
电话接通，她报明身份，请万烽火帮忙，一切费用，都记在霍子红小姐这里。
炎红砂用双手捂住眼睛，一直吸鼻子，鼻头红红的。木代伸出手去轻轻地帮她拍背，簌簌的细沙落在她赤裸的脚面上。
万烽火说：“没头没尾，只报名字，没法找，你至少得给点特征。”
“妈妈一直哄我，爸爸也一再回头，问是不是饿了，是不是生病了，一来二去地就分了心，然后……车祸就发生了。”
特征吗？木代脑子转得飞快，沉吟着。
“太小了，那个时候，才一岁多点，不会讲话，就算附到小红砂身上，也说不出话来——多少话，冲出喉咙，只是歇斯底里地大哭。
罗韧今生最大的遗憾，应该是叔叔罗文淼和菲律宾那帮出生入死的兄弟，假设罗韧的插手是顺利的，救回罗文淼之后，他和凶简不再会发生联系，会开始忘记五人相关的一些事情，但菲律宾的轨迹线会继续，所以现在最大的可能是，罗韧在菲律宾。
可她到底也没能改变什么。
她说：“罗韧这里，你找两条线，一是宁夏小商河，打听罗文淼或者罗聘婷，问他们跟罗韧是否有联系；二是直接从菲律宾那里打听，棉兰老岛，他是雇佣军……”
她贪恋似的深吸一口气：“我妈妈长得比我漂亮多了，跟她比，我就是长歪了的。”
话筒里传来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像是信号不好，木代向外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视线里少了什么东西。
“我妈妈抱着我，我觉得我是这辈子第一次被她抱，感觉真好，妈妈身上好香。”
古城最远处，贴着天幕的飞檐屋角，似乎不见了。
“我看到车祸发生之前，爸爸在开车，妈妈抱着我坐后排。凶简跟我说，我可以附到当初的那个小红砂身上。我忍不住，就进到波影里去了。
万烽火说了什么，木代没有留意，她盯着远处看，是真的，那些密密层层的房屋，一层接一层地，在她面前消失。
虽然从小到大，有爷爷和叔叔百般疼爱，但对于失去双亲这件事，炎红砂始终心里有个结。
那些耸立的信号塔，高处的树，低空的云，远处的电线杆，都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失。
她说：“木代，我想让我爸爸妈妈不要出车祸。”
手机断了，曹严华在身后大叫：“咦，网没了，小师父，忽然就断网……”
炎红砂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会儿，她的眼圈慢慢红了。
他的叫声戛然而止，目光被窗外的情境吸引过去。
木代问炎红砂：“你改了什么？”
那些雪峰、房屋、树木、云层消失的地方，翻起浓云似的团滚黄沙，如同沙暴，又像劲风来袭，霍子红从身边经过，木代叫她：“红姨，这是……”
炎红砂恨恨道：“对，难怪它们嘻嘻哈哈，跟猫戏耗子一样，一定是互相通气，即便你走对了它也不着急——只要把另外的人引错了就好。”
霍子红回头看着她笑，弯起的唇角处，忽然黄沙泻散，大风冲裂玻璃涌进来，把霍子红吹成了一抔四散的沙。
“所以这一路上，凶简根本就是随心地去讲一些话，真假都无所谓。而且我觉得，它们一路都在互相通气。”
不但是霍子红，还有那个调酒师，张叔、桌子、凳子，都瞬间成风成沙。木代伏下身子，在风沙中勉力睁开眼睛去看，依稀看到半空中的亮。
“就像一道题，五个部分，大家都解对了才算对，一个人错了，全盘皆输。
那是三个人的漏壶，都已经漏空了。
木代想了想：“事情的关键不是真话假话，凶简的目的不是撒谎，而是把整个局给搅乱。
当漏壶漏尽，日影不再挪动，会发生什么事？
果然，到了红砂这里，凶简又是一套说辞，曹严华糊涂了：“那到底哪句是真的啊？”
……
“说话也前后矛盾，一会儿催我走，说时间不够，一会儿又让我停，让我进到波影里做点什么，我真是被它搞得脑袋都大了。”
木代站在森冷的只剩下断瓦颓垣的聚散随缘的废墟之中，周围薄雾缭绕，隐隐有细长的失去比例的身影，在雾气里怪异地笑。
这凶简，像话痨一样，一路就没住过嘴。
这是四周都是悬崖的孤立高台，五个方向各自延伸出凌空的浮桥，通往被浓雾遮蔽的远方。
于是就由着它跟了。
炎红砂忽然战栗似的推了一下曹严华，低声说了句：“曹胖胖，门！”
“那个凶简，”她说，“卖萌卖傻的，和我说话的时候，还用小孩子的口气。江湖老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啊，它脸皮又厚，骂也骂不走。”
是门，酒吧的后门，整个酒吧已经坍塌、倒落，一片废墟。唯有那扇门，没有门框，也没有边架，却始终屹立不倒。
和曹严华一样，炎红砂觉得凶简满嘴鬼话，并不可信，但和曹严华不一样的是，她不好意思动手打。
像是为了应和炎红砂的话，她的话刚落音，那扇门吱呀一声，由里向外，缓缓地开了。
和木代一样，炎红砂由凶简陪着进了观四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