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严华的人生，已经改了，很早就改了。
木代的心头升起一丝异样。
她试探性地问：“那你后来，拿什么谋生的？”
“我没当贼啦！”他兴高采烈的，“我眼看着要误入歧途，赶紧冲进去悬崖勒马了。我当时想着，我是以后要收服凶简的人，思想品德不能不好啊，我跟我三三兄不一样，三三兄流落街头的时候年纪小，坑蒙拐骗是为了活命。我呢，有手有脚的，干什么都能赚钱，累就累点呗，干吗要偷呢，对吧。”
“打工啊，跑堂、后厨，我都做得来。”
“什么事？”
木代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是来索道找我吗？”
他得意扬扬的，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小师父，有一件事，我太师父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
如果曹严华跟她怀着一样的心思，那相遇的时间，应该是白天啊，整个白天，她都在索道上，没看见罗韧，也没看见曹严华。
“聊得挺好啊，我还鼓励金花妹子到外面走走，别总守着曹家村。她起先有点怵，说自己文化低，到了外头怕吃不上饭。我说，没文化可以学啊，外头什么工种都需要，扫地洗碗做促销，卖房卖保险，什么不行啊。”
这一问，居然把曹严华给问住了。
“然后呢？”
他张口结舌，想了一会儿才说：“不……不是，小师父，我好像是出来……散步的。”
“留了字条，说要进城打工……走之前，我找金花妹子聊了。我觉着吧，拍拍屁股就跑，不是大丈夫所为，不想娶就是不想娶，我得跟人说清楚。”
最后三个字，说得声音很小，有点心虚。
木代心里一动：“所以你还是逃离家了？”
“我出来散步，看到索道，心里怪怪的，总觉得，这个索道跟我有关系，我就绕着多走了两圈，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你了，脑子里哗地亮了一下，我就……就冲过来了。”
“真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也，”曹严华文绉绉地说，“小师父，沟通不来，就是沟通不来，这代沟，都深到地心去了。我当时想，山里还是太闭塞了，眼界太窄，还是应该去大城市见识一下。”
木代试着去捋顺他的话：“你只是出来散步？”
木代哎哟一声，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曹严华紧张：“是。”
“反了你了，”曹老爹说，“金花大妮儿跟你多合适，白白胖胖的好生养。家里还有拖拉机，以后结了亲家，犁地拉货，还能经常借来用。”
“散步的时候，你根本没想着要找我，在那之前，也从没想过要去聚散随缘找我们？”
没有上房，也没有敲盆，但跟曹老爹的“沟通”以失败告终，原意是要“敞开了”谈，但敞了才只一半，曹老爹就抡了擀面杖，追得他满院子跑。
曹严华尴尬：“好像是的……我在看见你之前，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想起过你们。”
他一个犹豫，一脚踏进了波影。
木代的脊背泛起寒意，忽然对着车流大叫：“小七！出来！”
“现在想想，何必呢，犯得着为那么点小事搞得父子反目吗？有什么话，不能有商有量敞开了说呢。”
半空中掠过怪异的笑声，小七的身影好像自远处蹿上天际，再没出现了。
他当年逃婚，跟家里闹得十几年不见面，上次回曹家村，听到人嚼舌讲起曹金花，说是受了他的拖累，气得一直没嫁人。
木代拉曹严华：“走。”
曹严华很不好意思：“我看到我胳膊下夹了个盆，在爬屋顶。”
两个人，一起退回到甬道，但没有路了，前面是石壁，波影只剩下紧挨着的一幅，那是聚散随缘。
木代心里透亮：“你是什么时候忍不住停下来的？”
曹严华有点紧张：“小师父，怎么回事啊？”
他停顿了一下。
木代伸手去拭面前坚实的石壁，说：“过不去了，到头了。”
“我就走啊，走啊，一边走一边看……”
过不去了，到头了。
“于是我想明白了，要是顺着甬道一直走，走到最后，也许会走到凤子岭那个扎营的地方，到那个时候，就能和朋友们见面了。
小七说了一些真话，说得更多的，是假话。
“我看出来了，好像是我从小到大的经历。我以为是触屏的图片，就拿手滑了一下，一个不留神，被吸进去了，看到我小时候，又觉得好玩，拉了下手，居然‘嗖’的一下，像是附到身上去了，当时吓得不行，好在又出来了。”
观四蜃楼，不完全是重新经历人生，更像是把人生的无数种可能，都当成模块一样来拼接。就如同当年在育幼院，霍子红可以收养她，那是模块A，也可以不收养她，那是模块B。
他懵懵懂懂的，看到日晷和漏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洞里起初很黑，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走，身侧的波影像是信手拂过的动态显像图片，一帧一幅，从肘边滑过。
观四蜃楼，像一个魔方，把不同的模块翻转。
曹严华挠挠脑袋：“反正，我当时，就没让它跟。”
起初，小七建议她，不要插手，闷头往前跑，她如果那么做了，对波影看都不看，她的终点，会是一个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场景。
木代说：“它们的话半真半假，有些是可以拣来听听的。”
但是插手了，也会有风险，人生的轨迹线会奇迹似的一致，也会截然不同。
“这种坏人，不能让它们留在身边，一定是祸害！”
曹严华说“小师父，我好像是出来散步的”，又说“心里怪怪的，总觉得这个索道，跟我有关系”。
进入口时，有个凶简讨好似的想跟进来，被他一脚踹飞出去老远。
曹严华不想再当贼，改变了人生的一部分，于是，与此同时，他忘掉了真实世界里五个人的一些事，忘掉了和木代在索道初遇，忘掉了丽江的那间聚散随缘，只在心底留有最朦胧的印象，直到巧合似的，看到了木代本人，“脑子里哗地亮了一下”——对他来说，木代是真实世界的提醒。
曹严华恨恨道：“鬼才信呢小师父，就这么简单，跑个田径就出去了？”
所以，为什么那么多人试过，但走不到终点？因为插手和不插手，都同时带来巨大的风险，五个人同时下一盘棋，棋局一定会面目全非。
再后来，轰的一下，凤子岭的山头吐火，观四蜃楼出现，凶简用送瘟神的口气大叫：“你走吧，从入口进去，跑到头，你就能出去啦。”
木代嘴唇嗫嚅着往来路去，才刚跑了两步，砰地再次撞上石壁，曹严华赶紧过来扶她，木代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拳头重重砸在石壁上。
曹严华继续往下说。
前路也封死了，走过的路，不能再回头。
进观四蜃楼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畅快，虽然整个天空还是阴霾罩顶，但曹严华的出现，像是把天的外皮掀开一角，透进亮色，还有暖的日光来。
曹严华很慌：“小师父，怎么了啊？”
木代哈哈大笑。
回不去，改不了了，只剩下一幅波影，不能再自由穿梭到过去的情境里去了，不能去找万烽火或者马涂文打听罗韧，也不能通过波影进入遇到红砂的那个未来，她和曹严华的轨迹线互相碰撞的地方，虚幻消退。
确实，当时，还有一根凶简抱头大叫：“打过我啦，别打啦，打第三次啦。”
曹严华陪着她在狭小的山壁间坐了一会儿，波影在面前闪，影光照到两个人的脸上，过了会儿，曹严华说：“小师父，我们进去吧。”
“凶简的话能信吗？我一气，拽过来就打。七个都长一样，也不知道打的是哪个。”
木代疲惫地起身，迈进这最后一重波影。
“几道人影，叽叽喳喳的，烦死了，说我们输了。”
游人真多，挨挨挤挤，吆喝声不绝于耳，木代一直在想罗韧，他的人生，想改动的地方，很多吧。
开始时，他的经历跟木代一样：
他想救回叔叔罗文淼，想让聘婷不被凶简附身，想让塔莎平安活着，想让菲律宾的一众兄弟不要白白赴死。
来一个踹一个，没错，遇见木代前，曹严华已经踹飞了一个。
再来一次的机会，谁不想把握呢，连曹严华都想修正那些“拍拍屁股就走，不是大丈夫所为”的小遗憾，更何况是死生大事？
曹严华余怒未消：“我叫你满嘴跑火车……来一个我踹一个。”
木代低声喃喃道：“可是，你不能把我改没了啊。”
小七细长的身子飞出去，撞到车顶，打着滚落下来，然后站起，笑着，在拥挤的车流中噌噌噌地跑没了影。
推开门，染白头发的调酒师在练甩杯，阵地从吧台内转到了吧台外，占着个偌大的场子开落转合，像个跑江湖卖艺的。
木代还没来得及说话，边上的曹严华忽然飞起身，一脚把小七踹飞出去：“小师父，这是凶简，凶简的话能相信吗？”
曹严华茫然道：“我三三兄呢？”
问小七时，它两只胳膊举起来，说：“哎呀！”又羞怯似的遮住脸，“被你发现啦！”
话还没落音，张叔的大嗓门从旁亮起：“小老板娘回来了啊。这个小胖哥是谁啊？”
说到这里，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真不能耽搁太久吗？她坐索道，好像都坐了一天了。
木代勉强笑了笑，说：“这个……是来酒吧打工的。”
木代也笑，笑着笑着眼前就模糊了，说：“曹胖胖，我们先出去，小七说，不能在波影里耽搁太久……”
张叔笑出声来：“也真稀奇了，又来一个打工的，前两天来了个姑娘，死乞白赖要打工，老板娘说酒吧不招人，结果那姑娘说不要钱，倒贴也干！”
“小师父，你都不知道我遇到什么事，我摆着姿势拍照呢，你们都不动了，吓得我……”
木代奇怪：“谁啊？”
曹严华冲过来，脸上汗津津的，带着笑，开口时，嘴一咧，又像是要哭。
楼梯上传来尖叫声，木代抬头，看到久违的红砂像一阵风一样卷了过来，尖叫声不停，撞翻了调酒小哥，甩杯骨碌碌溜到了墙角。
小七在边上叽叽喳喳：“看见没，我没骗你吧，你这不是找到你的朋友了吗？我可没撒谎啊。”
曹严华也大叫：“红砂妹妹！”
木代转身，正对着的车灯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隐约看到曹严华熟悉的身影，在车流中飞快地左穿右窜。
他张开双臂，满心欢喜地迎上去，到近前时，炎红砂身子一矮，从他胳膊下钻过来，来势不减，几乎是直扑过来抱住了木代。
曹严华？
木代没站稳，砰地撞到身后的桌子上，然后艰难地伸手去推她：“红砂，腰，腰，我撞着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