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
她脑子里乱作一团,一会儿想到罗韧,一会儿又想到师父,目光无意间一溜,溜到曹严华身上,脱口就问他:“没事儿买只鸡干吗?”
“哦。”
火车上,木代和曹严华相对而坐。
小师父居然就这么相信了?曹严华有点匪夷所思,还以为她会给他一脑刮子呢。
“你的小女朋友,万一猎豹拿她来对付我们,我怕你畏首畏尾施展不开,所以,你想办法藏好她,别让她坏事。”
木代说:“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收我当徒弟的吗?”
“什么?”
木代的师父长居滇地,楚雄以南,近哀牢山,在一个偏远但安静的小镇里。
青木顿了顿:“还有一件奇怪的事,猎豹的人早在她之前好几个月就入境活动了,据说去了很多偏僻的地方,我还在查,有消息通知你……还有,看好你的小绵羊。”
两人是在昆明见到的。
“来了也好,省得我去找她。”
那个时候,木代刚出事不久,霍子红不确定是去丽江还是去大理定居,所以带她先暂住昆明。
“不知道,刚刚入境,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所动作。不过迟早会来找你的,罗,你废了她的一只眼睛。”
她每天睡不安稳,老是哭,一做梦就梦见雯雯,梦见雯雯家人打上门来,在她面前撒落一地图钉。
“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霍子红说:“木代,心真的不安的话,去庙里多烧些香火,多捐点钱,跟雯雯多说说心里话。”
罗韧的喉头滚了一下。
离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个观音道场,荣济寺,人不多、清静,也不收门票,所以木代常常去。
所以他并不回答罗韧,自顾自往下说:“我知道你在外地,所以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过来帮你安置聘婷——猎豹这个人你懂,她更加热衷于去折磨你在意的人,你的小女儿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天,她照例跪在黄锦蒲团上,仰头看观音菩萨。菩萨面目慈和,细长的眼眉,观之可亲,木代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絮絮叨叨跟菩萨说话。
他这个人有自己的骄傲,说的话、探听到的消息、做的事,务求稳妥,也厌烦别人的质疑。
“菩萨,我这个人是有罪的。昨天梦见雯雯,她不怪我,还递纸巾给我擦眼泪。她越这样,我就越难受。我要是会武功多好,学到厉害的本领,就能把雯雯救下来了……”
青木冷笑了两声。
犹记得当时是下午,斜斜的微暖日光透过木格窗棂照进殿堂,在地上打下一个个菱形的格子,院子外头密密地植着竹子,风一吹,竹叶、竹竿蹭到一处,沙沙地响。
他定了定神:“消息确切吗?”
她一脸眼泪地抬头,看到佛堂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罗韧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刹那,一片空白。
是个像菩萨一样、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头发花白,但整齐地绾了个髻,发上插一支老银的梅花簪,坐着木制的轮椅,膝盖至腿脚处,盖一块蓝呢布。
“猎豹入境了。”
那就是梅花九娘。
是,这话没错,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叔叔罗文淼故去之后,聘婷的确是最重要的亲人,只是,为什么要突然接走聘婷?
木代以为老太太是来上香的,怕自己跪着碍事,抹一把眼泪站起来,没精打采地出去,一只脚刚跨到槛外,梅花九娘忽然问她:“小姑娘,是不是想学功夫啊?”
“我过来接走聘婷。如果没记错,你自己说过,聘婷是你最重要的亲人。”
…………
“青木?你怎么会在诊所里?”
曹严华嘴巴张得能塞两个鸡蛋,一百个不相信:“哪儿有这样的事,你是不知道拜个好师父多难,还有主动上门的?”
罗韧浑身的神经骤然收紧。
木代说:“我师父是个很讲缘法的人。
沙沙的杂音,顿了顿,那头开口:“罗?”
“她说,之前只收过我大师兄郑明山一个徒弟,但是我大师兄并不是很喜欢轻功,而且又总在外面跑,格斗搏击,样样都掺和,于师门功夫反而不是很精。师父出于某些考虑,想收个关门弟子。
罗韧接起来:“喂?”
“师父到昆明,去了一些武校,总觉得不合适,要么资质不好,要么就是家里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她说,她也是偶过荣济寺,知道是观音道场,触动心事,所以进来,顺便也想求菩萨保佑她找到合适的弟子。
奇怪,何瑞华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难道是聘婷出什么事了?
“恰好就在佛堂看到我,一脸眼泪地说想学功夫。师父说,正好在那里,那个时间,她想收,我想学,不遇到我也就算了,如果遇到,就是个缘法。”
等候的当儿,罗韧的手机响了,这个号码他存过,是何医生的心理诊所。
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曹胖胖,你别的时候,想买鸡吗?”
于是先去农贸市场,赶两人下去买鸡笼子,有空气清新剂也顺便带一支。
不想,只想吃鸡,辣子鸡、孜然鸡、烤鸡翅、炖鸡汤。
总不能这么一路抱回去吧?而且万一这鸡在车里大开方便之门……
“怎么偏偏那个时候想买呢?”
都什么混账提议,罗韧气得真想把两人拎出来扔了。
因为那个时候,他心情忽然低落,觉得谁都不待见他,只有那只山鸡,不吵不闹的,看了他一眼。
炎红砂探出头来,伸脖子看车顶的狩猎灯:“罗韧,或者也可以把鸡绑狩猎灯上——到时候车上高速,鸡头迎风,超级鸡车呢。”
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一万三说:“随便,要么就让这鸡跟着车跑呗,只要它跟得上,我没意见。”
木代说:“这可不就是缘吗?早一刻、晚一刻,你都不想买。就好像当时在重庆的长江缆车上,你要是没起意偷我的东西,也就不会有今天你是我徒弟这回事了。”
那只山鸡好像知道是在说它,小眼睛里流露出几许惆怅黯然,外加羞涩。
她拈起车帘看窗外的风景,车速很快,远处的电线杆一根接着一根快速掠过。
罗韧皱眉:“让这鸡坐我的车?”
曹严华问:“我太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会不会不愿意你收我当徒弟啊?”
让他的车子,悍马,载一只鸡?这不是家禽贩运车干的事儿吗?
“她会问你话的,你老老实实,不要在她面前耍花招,你那点道行,在我师父面前就是个小手指——别老想着自己是来自解放碑的曹爷……”她压低声音,“我师父说了,当年,她去劫大户,不动刀、不动枪,盘腿坐正屋梁上,跟主人说,随便人上来打,能让她挪窝儿,她一分钱不要。但若是奈何不了她,就得送上一千个银洋。”
回到车里,他看到一万三单只胳膊抱一只山鸡,炎红砂捂着鼻子坐得远远的,嘀咕说:“有味儿呢。”
曹严华眼睛发亮,像是在听传奇故事:“然后呢,然后呢?”
这是使了多大的劲儿啊?这小丫头。
“那些家丁护院,架着梯子上去打她,哎哟,哎哟,都被她踢下来了。主人家脸都绿了,大红纸包了十筒银洋,差下人用个金漆盘子托上来,我师父就下来了,银洋取走,金漆盘子上放了一块青瓦,瓦上还雕了朵梅花,有个燕子立在梅花梢头。她坐在房梁上,一边打人,一边雕画儿,两头功夫都不耽误。”
罗韧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然后低头,看到心口的位置,衣服被她拧得皱巴。
曹严华愣愣的:“燕子是什么意思?燕子……李三?”
木代终于卡壳了,找不出话来说,恨恨瞪他两眼,松了手,扭头就走。
“也不是,师父说,那时节,燕子李三名头太大,京冀一带,好多人借他的名头。”
“每天……”
“那送块瓦是什么意思呢?”
“听见了。”
“主人家会把这块瓦像模像样地立在正屋檐上,就是表示,这家已经被燕子门的梅花九娘照看过了,同道若是给面子,就别再来吃二回。”
“每天给我发信息报平安,到哪儿了,睡哪儿了,听见没?”
曹严华追着问:“要是硬来吃二回呢?”
“听见了。”
木代眼一瞪:“他敢!”
罗韧从没见过她这么凶,眉毛横起来,脸像个包子,让人想捏两下。
太师父果然是个厉害角色,曹严华觉得与有荣焉,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那太师父的腿怎么就不中用了呢……”
隔着一道闸机,木代伸手狠狠揪住他的衣襟:“我会尽快安排师父那里的事,事情一了,我就去找你,听见没有?”
还没问完就知道坏了,木代脸色一变,一巴掌朝他的脑袋瓜儿掀过来。
他下意识觉得,她是来找自己的,于是快步过去。
大概是师门禁忌,该死该死,曹严华头皮发麻,眯缝着眼睛准备受她一拍……
罗韧条件反射般地抬头,看到木代逆着人流,又艰难地推搡着往外挤,但是进闸的人多,她两次都没挤出来。
谢天谢地,木代电话响了。
他忽然又听见曹严华的声音:“哎,哎,小师父,你又去哪儿……”
是罗韧的。
木代生气,他其实理解,也怪自己瞒得太久了,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赶在临别这种争分夺秒的片刻,突然就告诉她要走,而且还是生死未卜……
接起来,他在那头问:“下一站是哪儿?”
罗韧苦笑,身后赶车的人你争我挤,几下就把他搡到一边,大厅里一片人声,吵得人突然间毫无头绪,罗韧在边上的排椅上慢慢坐下来。
下一站?木代也不大清楚,正巧有个列车员经过,赶紧问了,告诉罗韧。
曹严华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地去追:“哎,小师父,等我,等等我……”
他说:“你在下一站下车。”
话还没说完,木代身子一转,走了。
“为什么啊?”
罗韧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顿了顿轻咳了两声,说:“别闹脾气,师父生病了,你还得回去……”
“没那么多为什么,下车,出站。”
这话显然不能让她满意。她站着不动,盯着他看,眼睛里慢慢笼上水雾。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隐隐猜到了一点,顿了顿说:“行,我跟曹胖胖说一声。”
罗韧犹豫了一下:“只要我还活着,你在哪儿,我就回哪儿。”
“不用跟他说,让他继续往下坐。”
“还回来吗?”
…………
“危险。”
挂了电话,曹严华一脸殷切:“是我小罗哥吗?小师父,你刚才要跟我说一声什么啊?”
他脸色凝重,木代忽然觉得心慌:“危险吗?”
木代咳嗽了两声:“是这样的……我下一站要下车……”
火车站的广播里已经在报列车停靠的信息了,罗韧也知道时间不多:“我要回趟东南亚。”
“咱们不是要坐到楚雄吗?下一站就下?”
罗韧恼火:“你边儿去!”
“不不不,你继续坐,到了楚雄我们再会合,一起去师父那里。”
偏偏曹严华这个时候不解风情:“小罗哥,我们要检票呢。”
“为什么啊?”
才走了没两步,罗韧突然赶上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边上。
…………
曹严华回来了,守在边上等她。木代朝罗韧眨了下眼睛,转身离开。
下车,出站,拥挤的人流尽头,木代看见罗韧的车,车顶四盏狩猎灯像明亮的眼睛,罗韧倚着车门,大老远地,伸手朝她挥着。
她踮起脚尖,在罗韧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说:“罗小刀,我们慢慢来,我们有时间的。”
木代提个塑料袋,站在人群里笑,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到跟前。
初识的男女,也不过是首先被彼此的外在吸引,谁也没义务去透过表象爱你的伤痛、经历、思想、内涵,但慢慢地,感情渐渐深了,于是,你笑,她也笑,你疼,她也会哭。
罗韧问她:“之前,你说想带我一起去见你师父,因为什么?”
木代摇头:“也没有。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遇到我之前,你就已经是个有棱有角的罗小刀了,你有那么多事,一股脑儿都倒给我,说不定我承受不了,也说不定就吓跑了。”
“因为我师父是老派的人物,她说了,天地君亲师,师父跟父母差不了多少。如果我有了中意的人,她不看过、不点头,是不算数的。”
他低声问了句:“让你不舒服了?”
罗韧“嗯”了一声,眉头皱起来。
罗韧微笑了一下,木代始终是聪明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界上又哪里真的有不知不觉的人呢?
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那你看,我穿这一身,还行吗?”
木代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伸手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说:“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总是缺点东西。不是说你对我不好,也不是说互相去刻意隐瞒,就是总有些事情,火候没到,像是拧了一个又一个的结,抚不平。”
木代回答:“马马虎虎吧。”
罗韧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