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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罗韧问她:“是不是很难接受?那咱们先不说这个了。”

她抬头看,确实是停下了,罗韧把车子偏开,临时停在紧急车道上。

木代摇头,觉得心里闷,闷得难受,顿了顿解开安全带,过去伏到他怀里。

木代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恍惚中,感觉车停了。

罗韧笑着搂住她:“那时候不懂事,早知道以后有个姑娘会为我难受,我是怎么也不会让它断的。”

木代嘴唇发干,看着罗韧不说话,罗韧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点头:“对,我断过,胳膊。”

“哪条胳膊?”

“当时没什么选择,只知道不想死,不想死的话,就得更拼。拳场里,奖金很高,暗箱操作也多,有时候赢能拿钱,但有时又要故意输,捧别人赢,能拿更多钱。断条胳膊,断条腿,都有标价。”

“左边的。”

罗韧牢牢记住了这话。

木代伸出手,轻轻抚摩他的左胳膊,力道很轻,近乎小心。

并不是马上把他推到台前,还是要先训练。刀疤脸拍着他的肩膀说:训练的时候多流点血,拳场里活命的机会就更大。

罗韧揉揉她的头发:“恢复得很好,拳场里操作惯了的,胳膊一断马上抬下去,医生等着接骨,又有土方的包扎草药,几分钟的时间,干脆利落,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

“早呢,没一步到位,是让我去打黑拳。”

而这个时候,往往能听到前场的欢声雷动,那一定是胜者巡场,看客往场内撒现钞,只穿比基尼的美人儿过来献花环,暗示着今晚可以免费。

木代问他:“是去当雇佣兵吗?”

…………

为首的那个人刀疤脸,脸上还文了刺青,问他,想不想挣大钱。

紧急车道上不能停车太久,车子很快重新上路,太阳已经开始往斜里走,温度也不像正午那么炽热了。

罗韧用嘴接了,囫囵着嚼完:“味道不错。”

木代蜷缩在副驾驶上,沉默地,动作很慢地,偶尔吃片薯片。

木代弯下腰,从脚下的超市购物袋里拿出薯片,撕开了,先给罗韧递两片。

罗韧看她:“要不要睡会儿?”

罗韧转过头笑,一只手拧了拧她的脸:“不是,是星探,发掘我来了。”又示意,“开包薯片。”

她摇头:“那你后来,是怎么从打黑拳变成雇佣兵的?”

木代紧张:“是不是那些人报复你来了?”

那要从一场打死拳说起。

他到巷子里,就被人给截住了。

打死拳,相对于黑拳来说,更加残酷刺激,死亡率是被硬性要求和规定的。

现在回想,那时的场景,真跟拍电影似的,天上还下着雨,老板顺手给了他一把大黑伞,出门撑起来,才发现伞是坏的,伞外下大雨,伞里下小雨,伞骨还塌了一根,跟他的处境一样狼狈不堪。

这样的拳赛,票价更高,也会引得更多的人趋之若鹜:罗韧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那么狂热,花费巨资,只为全程目睹同类的死亡?

“然后老板不敢留我了,说我惹事,后患无穷,万一人家告到警察局,查到我非法滞留,他更麻烦——给我多结了两周工钱,让我走人。”

他不打死拳,打伤、打残都很少,除非对方要把他打残,或者对方要挣这伤残的钱。那时候,他已经对这种生活感到厌倦和反感,但很多圈子,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然后呢?”

那一场,罗韧第三个上。

确实被打得鼻青脸肿,但那三个人更惨,罗韧也说不清为什么,那时的自己并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就靠着一股子狠劲儿和那一口锅,砸摔掴削的,硬生生打趴了三个人。

临赛之前,组织抽头的人急急把他拉到拳场后头的后门,吩咐他:场内开赌,场子的老板也兴起下了注,这一场得是个死局,对方实力不如他,要罗韧下狠手。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

罗韧说:“你知道我不打死拳的。”

自信的罗小刀,飞刀瞄得极准的罗小刀,居然也有从后厨里抡着锅出来打架的经历,木代想笑,又有点心疼:“被人打惨了吧?”

抽头的人说:“这是临时有变,谁也没料到。场头一下注都是大钱,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

“在当地,这种老实巴交的华人最受欺负,总有一些帮派的小喽啰过来敲诈、勒索,有时候,还会对女眷动手动脚。有一次我实在气不过,抡了口锅就冲出来了,一对三。”

“没得商量。”

在东南亚,他是彻头彻尾的“外国人”,没有门路,没有身份,只能拿体力换酬——在当地华人的小饭馆里洗碗,还不能正大光明地洗,大多数时候,蹲在后厨狭窄逼仄的洗碗间里,混着洗洁精的油腻污水自脚下横陈而过。

抽头的人变了脸,说:“罗,你找死,你给我等着。”说完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罗韧心里烦躁,一脚踢在后门处堆着的滚木垛上,木段散落着滚下来,有个人影从木垛后头站起来。

罗韧轻笑:“太高看我了,是洗碗。”

罗韧并不在乎,地下拳场蝇营狗苟,形迹可疑的人和事太多,见惯不惊。

“保镖?”

借着廊道里透出来的光,他看到那人右臂的袖子撸起,前臂刺了行汉字——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把自己搞成非法滞留不说,钱还很快花光了。饿极了,再也拽不起来,老老实实,想办法伺候这张嘴。知道我找了什么工作吗?”

罗韧忽然觉得有几分亲切:“中国人?”

木代知道前情,明白这是后续,于是静静听着。

“日本人,日本,北海道。”

“那个时候,我人在东南亚,跟家里闹翻了,撕了护照,拒不回国,一时意气,后患无穷。”

原来是小日本,罗韧瞬间对他好感全无,掉头就走。

罗韧目视前方,没有看木代。

进场上台,他才发现不对。

这是开口的最好时候吧?

原本,对手是个白人,叫休曼。

这边的高速公路很有特色,来往车道围栏分开,围栏上密植了绿色植物,远远地看去,植被间执拗地伸出一朵纤细的白花来,迎着日光摇颤,与车子风一般擦肩而过。

但是,当组织者扯着嗓子,对着喇叭狂热地吼着“欢迎挑战者休曼”的时候,从欢声雷动的另一侧通道走出来的,是个体重90公斤的泰国人,皮肤黝黑,比罗韧还高半个头,赤裸着的上身块块肌肉垒起,形如硬铁。

车上了高速,一切平稳,两人都没说话,罗韧却分外喜欢这氛围,有时他只一个眼神,木代就把水拧开了送过来,他喝完了,她又把盖子拧上——始终把瓶子攥在手里,瓶子里剩下的水随着车身一漾一漾的。

罗韧站着没动,心里骂:“我操。”

这倒不用,木代答得飞快:“师父看不上的。”

观众也有质疑,尖叫:“这个不是休曼!”

罗韧忍着笑,真想亲她两下,不过总有人行来过往,只得作罢,想了想问她:“去见你师父,我要不要提点礼物?”

组织者大笑:“不,这个也叫休曼,只不过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一个,我们故意瞒着你们,surprise!”

木代一张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不客气。”

欢声雷动,场内气氛到达又一个高潮,无分男女,忽然都齐齐挥起手臂,叫:“打死他!打死他!”

“替郑伯谢谢你了,开张至今,你连厨房都没进过。现在离着八百里远,帮他操心调味品全不全。”

这个泰国人,不知道原名是否真的叫休曼。后来罗韧才知道,他是泰国本土拳手,曾经赢得过拳王称誉。

木代干笑:“没有没有没有……我就是想着,郑伯饭店里,也不知道调料全不全……”

而拳王,绝非乱叫的。

罗韧走过来,伸手搂住她的腰:“我以前听人说,爱美爱俏的年轻姑娘,哪天忽然对厨房用品感兴趣了,不是想当大厨了,就是想嫁人了。”

实力悬殊,罗韧只挡了十来个回合,对方一记重拳过来,他几乎是当场休克,重重触地的刹那,听到雷鸣一般的掌声,然后有道黑影,像是阴云,向他罩过来……

啊?木代张口结舌。

就在这个时候,场内响起枪声。

她慌忙推了车走,罗韧在后头问了句:“是不是想嫁人了?”

连发,像小型冲锋枪,“嗒嗒”声不绝,并不打人,打墙,也打灯,墙皮剥落,砖屑横飞,崩裂的玻璃片像急雨,哗啦啦落在拳赛台上。

木代居然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走啊。”

场中刹那间乱作一团,鬼哭狼嚎,狼奔豕突,男男女女抱头鼠窜,那个泰国人早跑得没影儿了,场子里的打手在高处吆喝着,挥着枪,漫无目的地开枪。

回神的时候,看到罗韧也停下了,正饶有意味地盯着她看。

终于安静下来。

拐了个弯,经过厨房用品的货架,这些柴米油盐刀具锅碟,木代是从来不看的,这次也奇了,脚步忽然就慢了很多,偷眼看盐袋醋瓶,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来:将来,要是跟罗韧一起生活,总不能餐餐外卖,家里这些锅具还是要常备的,油盐酱醋也要齐全,当初在郑梨姑妈的饭店打工,刀工还是练得不错的,炒两个家常菜也勉强能应付……

罗韧睁着充血肿起的眼睛,挣扎着抬头,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向拳赛台走过来。其中一个,在后门处见过,手臂上有汉字刺青,清瘦,彬彬有礼,脸上习惯带着笑,是个日本人,叫青木。

但凡她点头,他就随手把东西取下,轻而易举,不像她从前逛超市,想取高处的东西,总得又蹦又跳。

另一个,是个小个子黑人,尤瑞斯,吊儿郎当,脑袋上披一块彩色金线头巾,右手拿一把微型冲锋枪,嘴里叼一根棒棒糖。

货架间距离窄,两人推着车且停且走,罗韧偶尔问她:“这个要吗?”

他走到罗韧身边,枪夹在腋下,像是夹了根甘蔗,左手握拳,右手把罗韧的一只手攥出来也弯成拳,然后两拳的拳面一碰。

先去超市采买吃的,虽然速战速决,但也是正经推了车的,也算是全了她“双双购物”的念想。

尤瑞斯说:“哦耶!”

十八九个小时,那么久的时间,罗韧应该是要说很多话吧?

罗韧昏了过去。

还说要带她爬雪山呢,结果双双掉地洞里去了,不过地洞那次……嗯,勉强也算,挺有进展。

再次醒来,是被说不清的、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的。

仔细想想,这么久以来,她虽然能常常见到罗韧,但是独处的机会很少,连正经约会都没有过,以至于她常常幻想,化个美美的妆去赴约是什么感觉,双双去超市购物是什么感觉,一起进影院看电影又是什么感觉。

睡在一个木头房子里,后窗开着,望出去是密密的林子,林子深处,西斜的阳光闪着灼人眼的金光,有飞鸟在其间啁啾,又有悠扬的琴声,不成章法的鼓点……

木代其实挺高兴。

罗韧挣扎着下床,扶着墙,一步步蹭到门口,推开。

想跟你说说话。

青木坐在高处的大石头上,弹着尤克里里,唱着他听不懂的日文歌,后来才知道,他唱的是枕歌。青木来自北海道,祖上是渔民,总要出海打鱼。

罗韧笑了笑,说:“想跟你说说话。”

那首歌唱的是:“今晚睡的是丝绸枕头,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波浪了。我问枕头我睡了还是没睡,枕头说话了,说我已经睡着了……”

车里没别人,看来炎红砂和一万三也被他安排走了。

鼓点是尤瑞斯打的,抱着一个手鼓,大跳大跨,像非洲原始部落里跳舞的土人。

木代觉得这些都理所当然:“行啊。”又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一起走啊?”

炊烟阵阵,灶房里传出晚饭的香气,有人进进出出,好奇地打量他,廊下的木地板上胡乱堆着杧果、香蕉、榴梿,还有或长或短的……枪。

罗韧征求木代的意见:“咱们开车走,知道你赶时间,我尽量不比火车慢——但话说在前头,累了我会歇,饿了我也会停车吃饭,把你平安送到是目的,我不冒那种赶时间的险。”

罗韧倚着门站定,胸口还因为之前那个休曼的重拳而隐隐作痛。

时候是下午两点多,列车到达楚雄的时间是第二天早上九点,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距离再次跟曹严华相见,满打满算,得等十八九个小时。

他想着:这些是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