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头狠狠地冲撞着井壁,撞得地面都有微震感。
井下在震。
罗韧迅速捡起手电筒向下照,下头的水花翻着白浪,水浪中隐约有人,但是看不清楚。
炎红砂第一个过去,撑住井口,险些没站住,罗韧先还以为她是滑了一下,到近前才知道不是。
他问炎红砂:“一万三在下面?”
那是丢在地上的手电筒。
炎红砂也说不清楚:“我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就是这个方向……”
罗韧迅速跟上,紧赶一阵之后,看到道旁废弃的院子里,透着一丝微弱的光。
那就是了,看来是被扯到井里去了,罗韧脸色一冷:“让开。”
下车的时候,炎红砂已经发足往后山跑了,尖叫着让他跟紧:“这里!这里!”
炎红砂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眼前一花,罗韧已经把手电筒塞给木代,蹬住井台直跃下去了。
到了镇子口,炎红砂和木代先一步奔下车打听一万三的去向,罗韧确认亚凤被捆得牢靠之后,把她拽进后车厢锁好。
又是巨大的水声,木代赶紧举着手电筒往下照,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先还有水花翻腾、井壁巨震,慢慢地都平静下来,井面上那一汪水荡着,泛着白色的泡沫。
罗韧的确对得起一万三,一路飙过来,还闯了好几个红灯,反正车子登在郑伯名下,也不怕扣分。
这平静,让人觉得可怕。
身子撞击水面,腾起水花的刹那,一万三多少有点失望:罗韧他们来得太慢了,此时此刻,井口多少应该探进一张脸,见证他这英勇的时刻——如果是拍电影,此处当有慢镜头。
木代后背发凉,想着:不会的,不会有事的,罗韧是会水的。
果不其然,重心陡失,一万三抱着青山,直直坠下井。
她屏住气,打着手电筒,尽量往下探着身子,曹严华和炎红砂也挤过来,井口不大,三个人这样一挤,几乎是密不透风,连说话都有回音了。
一万三大吼一声,一脚踢在青山撑住井壁的一只手上,趁着他吃痛一松,猱身而上,两腿绞住青山的身子,硬生生地往下坠,又去咬他的另一只手。
曹严华战战兢兢地问:“我小罗哥呢?我三三兄呢?”
大部队来了,也就安心了,不行,得做一件特英勇的事,让罗韧他们看看,他一个不能打的人,是怎么力克凶简的!吞几口水罢了,他可是在海边长大的!
像是应和他的话,水下忽然“哗啦”一声,浮出一个浮肿的、木乃伊一样的人头来。
他扯着脖子吼:“这儿呢!”
曹严华尖叫:“鬼啊!”
一万三大喜过望,四肢百骸像是充了成吨的气力——有史以来,就没觉得炎红砂这么讨人喜欢过!
叫也就算了,两手下意识地拼命往外推,木代的胳膊被他一搡,手电筒没拿住,“咣当”掉了下去。
不远处,忽然传来炎红砂的叫声:“一万三?一万三!”
罗韧下水之后,也是一片混沌,只靠肢体接触,知道水下有两个人,而肌肉强健、四肢有力的那个,必然是青山。
青山的眼神阴得像是要杀人……
虽然看不见,但是不妨碍他攻击,拗、解、锁、拉,或许是起作用了,或许是凶简的余力确实到了尽头,某一刻,那股力忽然撤去,罗韧迅速托住一万三,先帮他浮出水面。
青山一直挨打,气得双目充血,如果只是他自己,大抵是能很快上去的——只是脖子上吊着这么重的一个人,又腹面受敌,速度多少有点慢。
还没看清他伤势如何,上头忽然砸下什么东西。罗韧下意识偏头,“咣当”一声,那东西正砸在一万三的脑门上——亏得这手电筒也只是日用袖珍型的,体积再大一大,怕是脑袋要开瓢。
横竖青山现在两手、两脚都撑着井,能打一处是一处!
依稀记得手电筒是塞在木代手里的,丫头怎么连个手电筒都拿不住?罗韧真想磨牙,转念一想,自己的女朋友,算了,砸就砸吧。
一万三刹那间抖擞起来,一只手拽住绳头,另一只手趁势出去,一巴掌抽在青山脸上,抽完了又拽头发、耳朵,狠命抬腿去踢青山。
他抹一把脸上的水,对着上头吼:“放绳,拉一万三上去。照明棒!”
你也有怕的东西!
木代听懂了,赶紧扯下炎红砂身上的战术包,一面吩咐曹严华和炎红砂放绳,一面掰了两根水下照明棒,直直扔了下去。
凶简是怕水的!
罗韧快速把绳头绕过一万三的肩、颈、腰,打结,拽了拽绳身,通知上头开拉,然后撒手,一个深呼吸,又沉入水下。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忽然从脑子里蹿出来。
照明棒的冷焰火在水下安静地烧着,光色冰冷而又昏暗,青山面色发白,瞪着眼睛,四肢张开,无知无觉地悬浮在水里。
一万三的身子又拧转了一下,目光瞥到井底黑油般粼粼的水面。
罗韧屏住气,游到青山身边,伸手按到他的心口上。
怎么了?他怕什么?不就是口井吗?
没有起伏。凶简离身了吗?
青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罗韧不敢冒险,思忖了一下,从身后拔出匕首,刀刃从掌心划过。借着燃烧棒的冷光,看到掌心的血本该正常地在水里洇开,但此时,却像被拉成了直线的血珠子,向着一个方向直直而去,到近前时,却又挨个被击散。
怎么说呢,青山的两手、两脚正撑住井壁,脖子上勒一截绳子,而绳头正紧紧攥在一万三手上——也亏得这截绳子,此时,他真像挂在青山脖子上的巨型吊坠,身子在方圆不大的井里飘飘摇摇。
凶简应该就在那个方向。
一万三睁开眼睛,借着跌落在井口外手电筒的微光,看到青山的脸就在跟前。
罗韧再无犹疑,托住青山,一个大力浮出水面,两脚蹬住井壁,尽量不让青山沾水:“下绳。”
怎么回事?罗韧他们到了?
绳头抖抖索索地,又垂了下来,罗韧如法炮制,又把青山送了上去,抬头时,看到井口是木代和曹严华在拉,吩咐他们:“包里的水袋扔下来,还有,每个人的血。”
木头的猝然裂响,让青山支撑陡失,身后一空,向着井下就要跌落。才跌了一两米,忽然又止住,一万三喉头的钳制也松了。
不需要太多解释,大家都听得懂。
他喉头被锁,眼前发黑,几乎透不过气儿来,只凭手去摸,大致知道青山的脖子在哪儿,不管不顾地就把绳索绕上去,然后拼命勒拽……
水袋先下来,罗韧打开开口,深吸一口气,拽住水袋又沉下去,水下抬头看,水面之上有粼粼水光,再然后,有血滴下来。
终于有武器了,老子勒死你!
在水下看滴下来的血,真是种奇怪的体验,那么一小滴,黑暗中近似于褐色,砸在水面上,溅起微小的血滴,然后刹那间被拉成血线,向着一个方向而去。
一万三忽然抓到了一截绳头。
第二道,第三道,映衬着冷光,血线笔直,向着一个的方向而去,但总在末端被打成血雾,直到第五道出现,刹那间绕成一只迤逦的、轮廓模糊的凤凰。
生死关头,一万三过去在道上混的那股子不要命的戾气全被激出来了,抓、咬、乱蹬乱踢、扯青山的头发,身后的井轱辘架子“咯吱咯吱”响,下一刻就要崩裂……
就是这个时候!罗韧牙关紧咬,手里的水袋兜头罩过去,水下封口,然后浮出水面大口呼气。
去他大爷的,反正是死了,不能拿青山当垫背的,也得让他挂点彩。
他仰头看,居然看到月亮,弯弯的一牙,而月亮之下,木代一直伏在井沿上,焦急地往下看,见到他时,眼睛一亮。
早知道就不跟来了,连命都赔了。
真像两颗星星。
完了,要死了。
罗韧在井下向着她微笑。
只这片刻分神的工夫,青山已经扑到跟前了,一只手扼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锁住他的咽喉,向着井下去推。一万三两脚离地,后背重重地撞上井轱辘,眼前青山的脸无限放大,刹那间心下一片冰凉。
而井上,炎红砂和曹严华分管着一万三和青山,手忙脚乱。
一万三双腿打筛,手上的手电筒光也是颤个不停,一步步后退,忽然腿肚子一磕,撞到了井台。
“我三三兄怎么样了?”
妈的!罗韧呢?明知道他不能打,更何况是对付青山这种身有凶简的!
“没死没死,胳膊好像撞断了,青山呢?”
一万三猝然止步,衣服撕破了,肩胛两侧火辣辣地疼。青山喉咙里嗬嗬的,狞笑着转过脸来。
“不知道,好像没气,还没气。”
还没跑出两步,忽然觉得顶上有风声,一万三下意识地缩低脖子,只这一瞬间,青山从他头顶上直掠而过,两手狠抓住他的肩膀,然后直直落地,挡住他的去路。
“压胸!压胸!嘴对嘴,吹吹吹!”
一万三掉头就跑。
罗韧嘘了口气,撑着井壁往上爬,才上了两步,木代把绳子垂下来,罗韧半借着她的拉力,很快上来。
意料之中的,青山知道他是瞎掰胡扯,再不跟他废话,喉底一声怒吼,向着他直扑过来。
一万三呻吟着,已经半醒转了。那一头,曹严华一只手垫着青山的胸口,另一只手拼命握拳去敲,嘴里吆喝着:“醒!醒!醒过来!”
为了拖时间,一万三特意停顿了几秒,直到青山表现出不耐烦,眼神开始闪烁不定,他才开口:“我是你表哥曹土墩的朋友!你这样对待我,还有没有礼貌……”
都是不会急救的,罗韧苦笑,正想过去施以援手,青山喉咙里“呃”的一声,倾了身子往边上吐水。
一万三双目圆瞪,周身的气势还真挺慑人的。青山有些摸不清他的底:“你是谁?”
这边,炎红砂焦急地问一万三:“怎么样?怎么样?胳膊好像骨折了,不过不要紧。你还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
青山皱着眉头,眯起眼睛看他。
包头和脸的绷带已经散了,一万三的眼睛和脸都肿得高高的,举了举骨折的那条胳膊,没什么感觉,又举起没受伤的那条,抚向额头。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额头上,肿起好大一个包。
青山愣了一下,但下意识地,还真停顿了一下。
一万三说:“就是这儿,好像疼得特别厉害……”
情急之下,一万三怒吼:“给我站住!”
炎红砂想也不想:“那是刚刚……”
他再一抬头,看到青山脸上戾气暴起,蓄势待发……
罗韧赶紧打断她:“大概是在底下撞的。”
青山置若罔闻,直勾勾地盯着他,步步逼近。一万三脚下忽然一绊,打了个踉跄,低头一看,是井轱辘垂在地上的绳头。
莫不是手电筒砸的?曹严华心虚,赶紧点头:“是,是,撞的,三三兄,你头真硬。”
“你今天不是结婚吗?新娘子呢?那个……酒席摆完了?”
木代咳嗽了一声:“嗯,撞的。”
“青山,不要冲动,万事好商量,我们好商量。
炎红砂会意:“撞的。”
一万三干笑着,脸上的肉在绷带下头不受控地颤。
撞的?
罗韧说快到了,那一定就是快到了,他要做的,就是绞尽脑汁地拖时间——阴招、损招、不要脸的招,都上。
一万三想起来了,青山刚入水的时候,简直跟崩了气的球似的,带着他横冲直撞,险些把他的骨头撞散架了。
或许是罗韧回复的那句“快到了”给了他信心,心里虽然觉得紧张,但远未到魂飞魄散的地步。
想想就来气,本来是想英勇一把的,没想到英勇的场面没输送出去,到水底下还被撞了个半死。
一万三喉头发干,慢慢往后挪着步子。
他一瞥眼看到青山正趴在身边控水,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也不想,一脚踹过去:“我叫你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