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三赶紧切换画面放大了看,隐约辨认出路牌,赶紧循迹搜索:“从江湾道那里开始,就出城了!”
郑明山看了他一眼:“不是没了,是没摄像头了,最后出现的路口是哪儿?”
如果出城的话,那地头可就大了,没有现代科技佐助,天南地北,去往哪个方向都有可能。
是没了,从画面上消失了。
但是追的话,又可能打草惊蛇,全盘坏了事。
不敢立刻追上去,怕打草惊蛇,车子一路匀速,行进到某一段时,一万三忽然失声叫了句:“车子没了!”
除了还在昏迷和清醒的边缘处挣扎的青木,三个人、一只鸡,都看向郑明山。
一万三抱着电脑,紧张地看着屏幕上摄像头的迅速切换,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额上开始冒汗,愈发觉得一车人像是临时搭起的草台班子,不靠谱。
郑明山牙一咬:“妈的,追!”
五人、一鸡、一车,缓缓驶出古城。
郑明山的字典里,没有“纠结”或者“挣扎”这样的字眼,他也说不准这性格是好还是不好:举棋不定吗?那就选一个,管它三七二十一,心里想捡哪个就是哪个。
这里,需要回头从郑明山那里说起。
于是开足马力,冲过那个没有摄像头的街口。
猎豹心中一凛:如果没记错的话,在高处,她并没有安排人手。
路开始颠颠簸簸,这里地形的复杂超过郑明山的想象,岔道极多,有些土路路段他还能凭借新鲜的车辙确定走向,而水泥路段就完全看不出端倪来,三来两去的,郑明山也失去了耐性,狠狠一踩刹车,破口骂了句脏话。
高处响起枪声。
就在这个时候,曹严华指着电脑屏幕大叫:“车!车!又有了。”
木代失声痛哭,伸手去堵他身上的血口,吼他:“罗小刀,你醒醒啊!”
又有了?郑明山心中一凛,抢过了电脑来看。
罗韧瞳孔放大,身后浸着血泊,像是没有了生命迹象。
不是先前的路口,出现在另一个路口,从地图定位来看,离得不远。
突突声响,击在链网上的子弹爆出金石火光,有些打在地上,击得水泥屑乱飞。木代抱头就地滚翻到罗韧身边,急趴到他身上,叫他:“罗小刀!”
放大了看,虽然看不清,但可以辨出,车里除了司机,没有其他人。
就在这个时候,伫立在一旁的木代忽然猛冲过来,没给猎豹任何反应时间,一只手搂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持蛇形刀向着她的咽喉刺落。猎豹反应极快,往后急仰,刀尖从胸上划过血道,四周枪声骤起,夹杂着英语,说:“小心!”。
在行话里,这叫“卸货了”,把“货”卸在某个地方了。
罗韧嘶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想去扼猎豹的喉咙。猎豹大笑,伸手去掏起爆器。
曹严华慌慌地问:“怎么办?地方这么大,谁知道他把我小罗哥扔哪儿去了……”
这叫“礼花绽放”。
话还没说完,他的身子一个趔趄,郑明山已经掉转车头:“截他!”
在东南亚时,“巧克力豆”是他们对微型炸弹的戏称,杀伤范围不算很大,但进入人的体内,足以把腹部炸得四分五裂。
有监控的帮忙,加上郑明山不要命的车技,一路横冲直撞,车里人人变色,最终在一个岔路口,郑明山漂移着横过车身,挡在那辆车前头。
罗韧额上青筋暴起,眼睛瞬间充血。
一万三只觉得肚子里晃荡得翻江倒海,好不容易恢复过来,郑明山已经带着曹严华下了车。一万三余光觑到郑明山一把拉开车门,把司机拽下来,上脚就踢。
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喂她吃了一粒巧克力豆,罗,你要上路了,我让你看最美的礼花绽放。”
太粗暴了!
“你给你的小美人儿挡了枪,你以为,我是想杀了她吗?你真不了解我,罗,一颗子弹结束一个人,多么无趣。”
一万三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向着外头提醒:“大师兄,有摄像头,往右转点,别被拍到了!”
猎豹跟他说话:“罗,大家都是聪明人,都给自己留了后招,你的后招就是这把刀吗?想和我同归于尽,最后一搏?你知道我的后招是什么吗?
坐回座位上,炎红砂正瞪着他。一万三脖子一梗:“咋了?”
罗韧的胸膛起伏得厉害,身体开始出现时不时的痉挛。
炎红砂说:“干得聪明呗。”
然后,她的面上忽然露出狰狞,一脚踢飞他手里的匕首,俯下身去,慢慢凑近他的耳边。
车子外头,那司机被打得求饶声不断。曹严华撸着袖子,像个跟风的狗腿子,瞅空就上去踹一脚。曹解放脖子伸出窗口,眼睛滴溜溜瞪得溜圆,滑稽似的随着拳起脚落而一惊一乍。
猎豹打开锁进来,绕着罗韧,慢慢地转了一圈,再一圈。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问出什么了,一万三看到郑明山以手刀在那人颈后重重一切,那人就瘫过去了。
很好。
车子重新发动,一万三扒着车窗看身后横着的车子和车边倒着的人:“大师兄,咱就这么着把人撂路上了?”
罗韧的哨声,在她听来,没有不同。她狐疑的目光扫过木代的脸,木代还是那样站着,眸光没有焦点,手里的蛇形刀泛着清冷的光泽。
“嗯。”
她用口哨试探过木代,不管怎样吹,短促或悠长,她都没有反应。
一万三居然觉得兴奋,和罗韧的谨慎小心不同,郑明山走在不管不顾的极端,如果拍大片的话,他一定是那种为了拯救世界炸了大半个地球而留下一堆烂摊子的孤胆英雄。
吹响口哨,总像一个无从摩挲的谶语。
路上,郑明山给他们交代:“这条路往西,在一个废弃的厂子里,主厂房。加上猎豹,那头有四个人,都有枪。咱们分成两个梯队,曹严华和红砂跟着我,记住,听我指挥,没有吩咐的话,只能在我后面。我是带你们来帮忙的,不是要你们命的。
她听见哨声了,开锁的时候,手下稍微迟疑了一下。
“一万三,你在车里看着青木,想办法把他弄清醒,这种场合,他比你们管用。”
猎豹打开锁。
…………
…………
车子停下,黑魆魆的厂房矗立在渐渐融入曙色的夜幕里,郑明山第一个下车,回头时,看到炎红砂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塑料袋张开,一万三正拿着刀子,胳膊上划开一道,一边痛得龇牙咧嘴,一边拼命地往袋子里挤血。
木代,以后这世上,就没人吹口哨给你听了。
炎红砂催他:“多挤点,没准用得上呢。”
始于午夜,终于晨曦。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郑明山焦躁:“还不走!”
高处,窗外的夜色似乎要化开了,黎明将至。
炎红砂吓得一个激灵,袋口拧扣了装进兜里,小跑着下车。
“过十二点了,我们就从今天开始,好不好?”
一万三有点羡慕,扒着车窗口看炎红砂和曹严华在郑明山的带领下翻过厂区的大铁门,向着大院中央的厂房疾步过去。
宁静、平和,穿缀起他和她的每一帧片段,回溯到最初,两人确认关系的那一刻。
有功夫真是好啊,连曹严华这样只会一鳞半爪的,都能被抓来当生力军。
细细的音律,像微颤在充满血腥味空气里的一道波线,又像一缕最细弱的希望,一音三转。
一万三低下头,看向眼睛翻白、嘴巴里嘟囔不休的青木,伸手拍他的脸:“喂,喂,你醒醒啊……”
“我早就打定主意了,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你想知道,以后问你儿子去。”
三个人,迅速贴到厂房墙边。
“世上独一家,青木和尤瑞斯他们想学,永远学不会。”
耳朵贴墙去听,似乎有动静,但听不真切。
“给你吹个好听的。”
郑明山抬头去看,看到高处,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小的气窗,大小……
“吹什么呢?”
他这身板,估计进不去,但女孩子身形娇小,红砂应该可以。
“罗小刀,你要是想我的话,就吹响口哨。”
郑明山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上去看看。
最终,他也没留住任何人。
曹严华和炎红砂会意,两人溜着墙根走,一直到大门边。曹严华试探着伸手推了一下,低声说了句:“里头锁上了。”
罗韧微笑着,血在身后晕开。木代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他像是回到了在东南亚时常做的那个梦里,他的姑娘,披荆斩棘为他而来,可突然,又从他的怀中惊起,越走越远。
炎红砂也压低声音:“能开吗?”
那是他救木代的最后机会。
曹严华额头渗汗,半是着急半是害怕紧张,把怀里鼓囊囊的开锁包取出来:“我试试。”
猎豹向这里走来了,她不会错过他弥留的时间,她会亲眼审视他这头拔掉了猎牙的兽。
“别发出声音啊。”
罗韧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微微颤动着,缓慢地,攥住了身侧遗落的匕首。
那哪能呢?这不是小瞧他的专业素质嘛。哪个贼撬门的时候,是敲锣打鼓来的?
那一晚,猎豹说他的话没有错,他从未输过,却在她那里次次折戟沉沙,他也许自己都没有发现,从心底里,他其实惧怕猎豹——她逐一拿走了他生命里最珍视的东西,一次,又一次。
曹严华抹一把汗,开锁包摊开,一样样往外取工具。
罗韧攥住口哨,慢慢送到唇边,意识像流水一样倾覆开去。
正试着,突然间,一声闷响,像是枪声。
那是他送给木代的、又被猎豹送还的口哨,已经浸透了血,白色的珍珠,裹着血衣。
两人面面相觑,炎红砂脸色煞白,颤抖着问他:“是枪吗?”
罗韧笑着咳嗽,血沫从口中翻出,按住伤口的指腹下,有极细的链子。
一颗小石子落在身边,回头一看,是郑明山,招手让他们马上过去。
他的姑娘,跟他的小女儿一样,现在,只听猎豹的话。
到近前时,他脸色铁青,说:“里面情况非常不好。没时间磨叽了,要马上。”又看炎红砂,“怕死吗?”
于是她住手,停在原地不动。
炎红砂一颗心跳得厉害,拼命摇头:“不怕。”
木代提刀上前,远处,猎豹怒喝:“先住手。”
“好样的,你打头阵。”
梅花九娘调教的好徒弟,身姿利落,无可指摘。
啥?
罗韧倒在地上,伤口处的鲜血如同热流涌出。他用手去堵,眼前渐渐弥开血雾,模糊中,看到木代翻身站起。
炎红砂一阵发蒙。
木代狠狠把他推搡到边上。
郑明山迅速蹲下身子,拿石子在泥地上画了个长方形,正中加了个小方块。
他只看着身下的木代,嘶哑着声音,带着笑。他说:“木代,你看,你那么想杀我,可我始终,都舍不得你死。”
“厂房,长方形,中间有围笼,除了主出口,暂时没有发现别的出口。罗韧和木代都在,罗韧中了枪。猎豹的手下应该在四边,气窗的位置有遮挡,角度、方位都不适合我开枪。情况非常不好,需要马上行动。
再然后,声响、气味、触觉慢慢回归,血腥气像汹涌的海浪把他包围,高处传来“噔噔镫”的脚步声。猎豹终于出现了吗?
“曹小胖尽全力开锁。红砂,你从气窗进,尽量小心隐蔽,绳子绑在高处的走道栏杆上,枪给你。”
有那么一两秒,他意识一片空白,像是失去了全世界。
他拔出枪,很快调整到只扣扳机就能开枪的状态,直接塞给炎红砂:“不需要你瞄准,开枪就行。当然,能放倒一两个最好。锁开为令,荡绳进到厂房上空,朝四面开枪,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你身上。
罗韧的眸子骤然收紧,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伸手抱住木代,翻身压在身下,冰凉的刀锋刺入左胸,与此同时,“嗒”的一声,有子弹自他的后颈下方射入,对穿,去势不绝,凿进地下。
“到时候我从正门进,尽量悄无声息——红砂你要注意,看到门开,马上甩枪给我。”
她对他的折磨还要延续很久很久,但木代于她,本就是累赘,如今走到这设计好的一步,她要他们相杀的目的已经达到,游戏的高潮她已经欣赏,所有的包袱已经抖开,木代已经没有用了。
炎红砂拿枪的手汗津津的,点头:“好。”
猎豹要杀木代。
“借着场内这一瞬间的分心,我开枪点射,应该能干掉两个,争取放倒三个。”郑明山又看曹严华,“到时候马上进来,不管江湖规矩,能一起上就一起上。”
电光石火间,罗韧忽然反应过来。
曹严华点头,腿有点发抖,郑明山伸出手,手背向上。
那里,原本是没有人的,但是现在,他突然看到了黑洞洞、乌漆漆的枪口。
炎红砂先看懂了,手背搭上去,曹严华也搭上去。
罗韧意识缥缈,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到高处。
每个人的手都发烫。
这一撞,撞得他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她的膝部顶撞他的左右胸腔,罗韧胸中气血翻滚,几乎是被她压翻在地,模糊中,看到她把蛇形刀高高扬起,向着他的胸口斩落下来。
郑明山说:“没事,不紧张,咱都会活着回来的。”
罗韧痛得眼前发虚,恍惚中,看到木代“噔噔噔”踩住链网,飞檐走壁样直上,然后身子倒转,膝盖猛弯,向着他直撞过来。
郑明山先上,壁虎游墙他不精,但上墙什么的不在话下。
她却不管,借着这滑脱之势绕开,反手向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刀,从左肩斜下,直豁了整个后背。
到位之后,绳子垂下,他把炎红砂拽上来。
罗韧左支右绌,处处受制,承她拳脚,也受她刀锋。拳脚还好,木代的力气不算大,但刀锋无眼,只要进肉就会见血,最凶险的一次,他一记重拳到了她的肋骨处,硬生生滑开——肋骨之下保护的,是全身最重要的脏器,万一肋骨折断插进内脏怎么办?身娇体弱的小丫头,她受不了的。
炎红砂紧张得很,嘴唇都没了血色。郑明山下去之前,拍拍红砂的背,说:“记着,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心里多么着急,都不要冲动,守自己的位置,做自己的事。”
她盯着他,攥紧蛇形刀,猱身扑上。
说完了,他迅速滑下墙面。炎红砂低头,看到郑明山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与他不同,木代的所有思绪和意识似乎都被那句“杀了他”牵引,眼神冷漠,没有焦点,好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
她对自己说:“不慌,不紧张,会活着回去的。”
罗韧想笑,笑不出来,手一松,匕首就落到了地上。
偌大的厂房,焦点都在那个围笼上,聚光灯把亮与暗分得太过明显,竟没人注意到高处的小小窗口,有小小的身影突然进入。
他擅长近身格斗,每一招下手都重,之前的过招,如果不是木代躲得够快、够巧,残了也是有可能的——现在,他的拳头往哪处招呼?她那么纤细,用青木的话说,细伶伶的,风一吹就倒。
炎红砂动作尽量轻地把绳头在栏杆上打结,计算好长度之后,另一头虚缠在腰间,估摸着到时候落地的方位。
除此之外呢?
木代在围笼里,罗韧躺在地上,身下一大摊血。炎红砂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勒令自己冷静,死死顶住大门,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守自己的位置,做自己的事。”
他的武器是匕首,锋利无匹,在皮肤上轻轻一撩就能见血。她身上的伤口还在冒血,他做不到拿刀子对着她。
也不知道念叨到第几遍时,厂房内的枪声忽然大作,与此同时,大门悄无声息似的,推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木代。
就是这个时候了!
罗韧知道,这架,打不下去了。
炎红砂握紧枪柄,一个箭步踏上围栏,足下一蹬,枪口端起,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向着厂房内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