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盘腿坐起来,伸手理了一下头发,又整了整衣服。
猎豹隔着这道栅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梅花九娘说过:“木代,衣冠是精神,你是衣冠,衣冠是你。”
都说倘若内心肮脏,面目也定然狰狞,但在猎豹身上,完全不是这样的,即便瞎了一只眼,她还是很漂亮。世事有时候不公平,上帝对某些人慷慨得令人发指。
木代觉得想念师父,前所未有。
猎豹坐在另一半的空间里,还是那身装束,独眼的眼罩,指间夹着一根烟,很粗的手工裹制雪茄,连烟气都盛上很多。
猎豹跟她说话:“你是罗的女朋友?
这里是地下室,没有气窗,屋子的一半用铁栅栏焊成了牢笼,她就被关在这一半里。
“我查过你,听说你脑子有病,像个任性的小姑娘,不高兴的时候会流眼泪,要让你的红姨护着、哄着。”她的身子微微趋前,问木代,“现在怎么不哭了呢?”
木代从地上爬起来,灯光亮得刺眼,直觉应该是深夜——她在当地生活了很久,熟悉不同季节的气息,对夜与昼有着天生的敏感。
木代看了她一眼,说:“我是梅花九娘的徒弟。”
药效过去了。
师父教她,不依附任何人,先做木代,然后才是梅花九娘的徒弟和别人的爱人。
还有软软糯糯的声音,和着钢琴的旋律,哼唱一样,念着:“Hey diddle,diddle……”
但不是这样的,因时而异,师父死了,在猎豹面前,她就要昂着头做好梅花九娘的徒弟,不会在猎豹面前哭,也不会求饶,到死都不折不堕师父的半点精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悠扬的钢琴声自上头、外间,悠悠传来。
猎豹说:“哦,那个老太太啊。”
“吱呀”的开门声,再然后,她被重重扔到地上,地面冰凉,她脸贴着地,一动不动。
木代盯着她,问:“我师父怎么死的?”
但是,光很快就不见了,扛着她的人走上了一个向下的楼梯,“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是往下越是明显。
猎豹嫣然一笑,雪茄在椅边轻轻磕下烟灰,说:“让我想一想,我捅了她……一、二、三……九刀。”
经过院子时,她闻到了清新的竹叶味道,甚至有片斜出的叶子,轻轻蹭过她的脸。
木代没说话,但是身子挺了一下,背更直了。
丽江有很多种竹子的庭院吗?木代仔细回想,毫无印象。
猎豹咯咯笑起来,目光在木代脸上游移,没有看到期待的那种神色,多少有些寡味,深吸一口烟,又说:“不过,我可以让你舒服点——你师父其实不是死在我手里的。她功夫很好,我这一生,没有遇到过功夫这么好的人,更何况,还是个残废。我没打过她,她出手很狠。她以为她把我打死了——其实,她的那些招式,如果是普通人,确实会死。”
想起来了,墙头上逸出的,都是丛丛的竹梢,这院里,应该种了很多竹子。这也是庭院的特色,很多有个性的房主人,会把庭院收拾得别有洞天。
木代静静听着。
还有什么不同吗?一下子能抓住人的眼睛的那种。
“当时,我有好一会儿爬不起来,听到她在笑,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时,声音忽然没了。”
确实回到丽江了,是她熟悉的房子、台阶和门洞,但是在丽江,这样的房子太多了,散落在每一道曲曲弯弯的街巷里。
那笑声像是被掐断的,戛然而止,猎豹抬头去看,夜色中,雾气里,梅花九娘的身体直挺挺立了一两秒,轰然坐倒。
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只是摄入了色块、形状和景象,要留在脑海里,细细还原、琢磨、回味。
听到这里,木代的唇角露出笑容来。
木代拼尽全身的力气,极快地睁了一下眼,然后合上。
她不看猎豹,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师父很厉害,年轻的时候,纵横大江南北,鲜遇敌手。”
车子终于停下了,有人开后车厢的门,把她扛到肩上的时候,说了句:“这药真顶事,睡得跟死人一样。”
她心里以师父为骄傲。师父坐在轮椅上,单凭腾挪和手臂,放倒过大师兄郑明山,还调侃他:“这样的本事,还敢出去收徒弟,误人子弟。”
是鸡叫吗?
这几年,梅花九娘的身体渐渐不好,有几次折腾进医院,上过手术台,也不间断地喝药,自己叹气说:“这一辈子,即便不算功勋卓著,至少也是恣意洒脱,一想到要苟延残喘在病榻之间,在床头上无声无息咽下最后一口气,真是心有不甘。”
可是,突然间,车子拐了个弯,向着安静处去了,那些热闹被远远地抛在后面,隐隐地,还能听到“呵……哆……啰”的声音。
不如大刀阔斧、淋漓尽致地打上最后一架,也不负总角时即入绿林道,这漂泊颠簸、刀光剑影、遗憾而又知足的一生。
这里很熟悉,也许,车子行经的位置距离聚散随缘并不远。
师父临死前大笑,想来心里也是畅快的。
丁零零的声音,那是东巴风铃,好多人走来走去,隐约听到要拍照。是在古城门口吗?那是最热闹的“到此一游”留影地,车子的速度明显变慢了,是的,如果进了景区,应该要慢行……
木代跪起身子,两手合十,掌根抵住额头,扑地而拜。这是当年她拜师时行的大礼。犹记得,当时红姨站在边上,红纸包了一摞钞票,同时奉上,说:“谢谢梅老太太肯教导我们家木代,小丫头笨,老人家费心了。”
她咬紧牙关,拼命去听。
一滴灼热的泪滑过脸颊,滴在地上。
一定是回来了,因为罗韧已经回来了,猎豹想找罗韧报仇,要么把她带得远远儿的,要么把她带到眼前。
之前同罗韧说,师父病了那么久,她有心理准备,现在才知道不是的。
腊排骨和鸡豆凉粉,都是当地列出的“特色小吃”,其实木代自己觉得,并没那么美味,但是过来旅游的外地游客,似乎都很有兴趣尝试。
她到底年轻,不如师父那样能看得透生死。师父从前说,生命像无际的汪洋,每个人都是汪洋里的孤岛,生命的流逝,就是孤岛不断被海浪吞噬的过程,最终,所有人都要长久安宁在波涛之下,师父只是比你先沉没罢了。
木代心里一动,这是回到丽江了。
现在她有些懂了,她还是个孤岛,浮在水面上,承受波涛,也接纳日光,但是一回头,那个一直伴着她的岛渐渐沉下去了,沉往冰冷而黑暗的海底。
又过了一会儿,车子停下,嘈杂声不断,似乎是在等红灯,有行人过马路,听声音是一群人,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有一个女孩子,声音飙得很高,兴高采烈地说:“要不晚上吃腊排骨吧,再点一份鸡豆凉粉……”
即便知道将来有一天也许还会在沉没和沉默中相遇,她还是觉得不舍,觉得海面之上骤然凄清。
很吵,车来车往,喇叭声、嘈杂声、吆喝声,她确信是在大马路上,但是是哪里的马路呢?猎豹可能会把她带到任何地方。
木代重新坐起来,看向猎豹。
再然后,她终于可以听到声音了。
木代问她:“你抓了我,是想对付罗韧吗?你想怎么样?杀了他吗?”
她努力了很久,其间有一次,眼皮突然无意识地睁了一下,又闭合,但并不是全无意义,眼睛像镜头,摄入了那一刹那的视界:车厢一角,堆着的菜筐,有菜叶子露在外面,那一刹那恰好随着车子的颠簸晃悠了一下。
猎豹笑起来,重新自边上的烟盘里抽出一根雪茄,两根对点,烟气丝丝缕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点燃,看得人无端着急。
木代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我行的,我不需要醒过来逃跑,我不需要四肢可以活动如常,我只要耳朵能听、眼睛能看就可以——那只是睁一下眼皮的问题。”
她说:“罗这个人,坏了我很多事,让我损失了很多钱。为什么不能合作呢?他做雇佣兵是挣钱,帮我做事,我同样可以给他钱,甚至更多。你懂的,当一个人遇到有能力的人,首先是欣赏,然后想收归己用,没人想去和他作对。和有本事的人作对,是一件痛苦而又愚蠢的事。”她慢慢指向自己的独眼,“可是罗,他太让我失望了,硬生生地,就把我逼到了这一步。”
然后,一切就消停了。
木代冷冷看着她:“所以你要杀了他吗?”
那一个木代看着她,抱歉地挪开她的手,说:“药效太强,帮不了你的。”说着为难地摇摇头,离开了。
“杀了他?小美人儿,你想得太简单了。杀了他,只是一刀,或者一枪。我怎么办?我的独眼,要伴随我一生,未来我想发泄的时候,要找谁?地下的一抔灰吗?”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猎豹吗?”
木代的眼睛发湿,伸手抓住她的衣角,低声说:“来,帮帮我,让我醒过来。”
“为什么?”
抬起头,看到另一个自己,穿着小猫头的T恤,目光里带着关切和小心翼翼,抱着膝盖,在边上慢慢蹲下来。
她的唇角泛起微笑,像是追忆。
木代懊恼地低下头,短暂的平静之后,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喜欢豹子,长得华美,线条性感,周身的皮毛美到没有瑕疵,是敏捷的猎手,舌头上有倒刺,舔一口,会刮掉你一层皮,三十枚利齿,轻易地咀嚼皮肉和骨头。晚上的时候,眼睛里会有磷光。它可以生活在热带,也可以在零下几十摄氏度的雪地里存活。养一头猎豹做宠物,是我的梦想。
她的神色平静而又慈悲,那张熟悉的脸渐渐模糊,慢慢地,就隐没在雾气中了。
“可是几乎所有的驯兽师都告诉我,猎豹难以驯化,我不相信,我尝试着去接近。”
梅花九娘柔声说:“木代,不要依附罗韧,有一些绝境,是谁都指望不上的。”
她慢慢解开领口,如雪一样的肌肤上,靠下的位置,有几道狰狞的爪印,即便已经愈合,仍然凹下去许多。当年这伤口,一定是鲜血淋漓、深可及骨。
木代努力抬起头,说:“师父,罗韧会来救我的,一定会的。”
“我非常不高兴,很不高兴。不过没关系,我有钱,有数不清的供我差遣的人。我让人麻醉了那头猎豹,拔了它的爪子、牙和有倒刺的舌头,动了它咬合的骨头。
吱呀吱呀,由远及近的轮椅声,抬头看,是梅花九娘,双手扶着轮椅,织锦的盖布垂在腿侧。
“从此之后,那头猎豹就像一只大猫,还是会发脾气,但是张开嘴咬过来,只会留下一大摊口水。偶尔用爪子挠你,酥酥软软的,像是在给人挠痒。
她挣扎着,眼前蒙蒙地白,像那天的雾。
“我开心的时候,会给它挂上项链,戴上有花边的帽子;不开心的时候,会拿鞭子抽它,问它,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我身上,留下了那么丑的疤痕?
为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如果能够提前醒过来,也许还能够扳回些什么。
“你问我想怎么对付罗,我不想杀他,我只想拔了他的爪牙,让他做我身边的一条狗。”
她焦灼地想着:“我不要睡24个小时。”
木代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罗韧不会的。”
意识里,始终飘着那句话——足够她睡上24个小时了。
猎豹莞尔:“是吗?”
不知道车子开了多久,木代动不了,睁不开眼睛,也不能很确切地感觉到车子的颠簸,只觉得身体好像在云端,一伏,一飘。
她的声音低得像是耳语:“那是因为你还不太了解他,罗现在还可以活着,是因为我让他活着,他不知道……我手里还有什么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