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好像说过要她活着,也说过一定会找到她。木代似乎回答他了,很轻的一个字:“嗯”。
木代很奇怪,这一刻,她居然不想哭。她看向那只眼睛,轻轻笑了一下,对着手机说了句:“罗小刀,我可能打不过她。”
然后,有几秒钟的静默,紧接着忽然动手,罗韧一直听着,听到木头劈裂,桌椅掀翻,还听到有人重重跌落在地上。
哦,原来他在丽江,隔了那么多里程,不管他多紧张她,都回不来的,也到不了她身边。
电话那头传来呼吸的声音,并不是木代。
罗韧坐在床上,额头死死抵住膝盖,手机附在耳侧,烫得几乎要爆掉。他听到自己机械地答了几个字:“我在丽江。”
自始至终,木代没有发出过声音。她一定打输了,但她没有呵斥,没有怒骂,没有哭,也没有叫过疼。
“罗小刀,你在哪儿呢?你在我附近吗?”
罗韧心疼得心都揪起来了,眼前忽然模糊。
那是一只眼睛。
他听到猎豹说:“罗。”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一点红,不是眼睛看花了,也不是什么像激光灯一样的光点。
罗韧没有说话,下意识伸手抽出枕边的匕首,黑暗中,锋刃闪着寒光,他死死攥住了刀柄。
那时,她没有多想,真的以为对方是个不怀好意的夜贼,紧走两步跟上银眼蝙蝠的时候,心里还有淡淡的遗憾,想着:“要是能旁观就好了,很多年没有见过师父动手了。”
“事情这么顺利,我应该谢谢你,一天之内,把所有的人都调走了。”
梅花九娘轻轻拍她的背心,说:“木代,去,记得师父吩咐的话。师父要松松筋骨。”
是,是他的过失。
那笑容掺杂了好多意义:不屑的、跃跃欲试的、泰然自若的、水来土掩的。
猎豹的声音低得像是耳语:“昨天晚上,雾很大,山里的路很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的小美人。
转头时,她看到师父也看向那处,眉头皱起,但唇角处露出微笑。
“不过没关系,虽然出了点波折,但结果,还是一样的。罗,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你。”
身后远处,有一点红色,流动着的红,像火焰在燃烧,随着她的叫声瞬间消失,定睛去看,只有浓雾弥漫。
她挂了电话,几乎就在挂掉电话的刹那,罗韧手中的匕首迸射而出,他也说不清使了多大的力道,只看到银亮的锋刃一闪,瞬间没入对面的墙里。
但她还是担心,有一次回头,轻轻“啊”了一声。
安静的夜晚,安静的卧房,远处,旅游区特有的夜景灯火依然闪烁,氤氲的流光勾勒着泛着光泽的河道、绿树、石桥。
也是,她并不怕走夜路遇到打劫的人,别说是在有雾镇,就是放眼大西南,也很难找到能把她和师父撂倒的人。
罗韧下床,站了半晌突然觉得愤怒,两手抬住床身,生生把整张床都抬了起来,到一半时,又蓦地松手。
她压低声音,跟梅花九娘说了,梅花九娘笑笑,说:“我和你在一起,你怕什么?”
轰然巨响,铺设的木制地板几乎被砸裂,罗韧大踏步出门,下楼梯时,住得较近的几户陆续亮灯,窗口处,晃动着惶惶不安的身形。
那时候,她和梅花九娘,循着半空里的那只银眼蝙蝠,急匆匆向着山里行走。周遭很静,也许是因为那只奇怪的蝙蝠,也许是因为师父交代的话,木代觉得紧张,有好几次,都感觉有人在后头跟着。
这里一向宁和安逸,深更半夜,陡然发出的巨响,让邻居们顿时陷入深重的不安:出什么事了?歹徒入室吗?要不要报警?是不是……有人受伤了?
这样的红,前一天晚上,她见过。
聚散随缘。
罗韧的呼吸还在,很压抑,起伏紧张,木代轻声问他:“罗小刀,你在哪儿呢?”
因着景区的治安很好,加上酒吧总有多人入住,所以打烊之后,大门上所谓的“锁”也只不过是在内里上一道木枷。
木代缓缓地把手机送到耳边。
罗韧推不开,忽然焦躁,两手攥住门环猛推,两扇门轰然震开,刚抬脚跨进门内,斜侧忽然有人影猛扑过来。
她的一个眼眶里,是红色,血红,流动着的红,像火焰在烧,又像在茫茫旷野里,距离很远很远的一盏灯笼。
蓄势满满,刚猛凌厉,几乎是瞬间逼到眼前,一手锁喉,膝部重重撞压他的胸腹,直接把他掀翻在地,紧接着,一道锋利的冰凉压住喉咙。
原本,灯灭了之后,外头是浅浅的黑色,那个人影是略深的黑色,现在,眼罩摘掉之后,多了一种颜色。
罗韧知道那是青木,没躲,也没反击,青木似乎察觉到来犯之人的异样,“咦”了一声,手里的刀刃翻了个个儿,变成刀背压喉。
从形状的剪影来看,那是一个眼罩。
灯光大亮。
那个人伸出手,没有枪,也没有悍然攻击,而是不紧不慢地,从头上,拉下一个……
是闻讯赶来的炎红砂、张叔和一万三。曹解放一定被惊动了,扑腾的翅膀声传达着不能越出笼子看热闹的焦躁。青木愣了一下,站起身来,罗韧胸腹的压力骤减,但随之而来的是力道的反噬,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头升起,木代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她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一只手死死攥住棍布,另一只手伸进兜里,握住了手机。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那是最后下来的霍子红,披着衣服,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人,还是那样站着,一动不动。
青木阴沉着脸,伸出手给罗韧,想拉他起来。
瓷器的碎裂声响,杯盖、茶杯和茶碟几乎是完美地命中目标,然后碎裂开来,黑暗中,白色的细瓷溅开,划出散乱的细小白道。
罗韧顿了一会儿,才伸手握住青木的手,只是坐起,并不起身,说了句:“喝酒。”
不知道罗韧为什么一定要她逃,猎豹未必是她的对手,就算猎豹真的有枪,黑暗之中,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青木听懂了,转身去吧台,也不管酒色分类,只要是酒架上的酒,径直伸手去抓,两只手抓了六瓶。
木代的唇角现出笑意来,手腕一个施力,软塌下来的棍布重又绷直。她已经想好了,猎豹受到攻击,一定猝不及防,她借机踏足墙面飞身过去,狠狠给猎豹当头一棍,然后脱身。
有几瓶绝不便宜,也就识货的人晓得心疼。一万三急了:“哎,那酒……”
这一招,木代其实练过,一力而击多处,是梅花九娘的得意之招。木代练得并不好,经常失准,但这一次,真正拿捏得恰到好处。
青木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几乎是同时,霍子红拉了拉他的衣裳,说:“算了。”她又看其他的人:“回屋睡觉吧。”
杯盖、茶杯、茶碟,分上中下三路,分别砸向那人的头顶、胸腹、下盘,去势劲急。
她看出事情不对,却又觉得是青木和罗韧的私事,不想过问太多。
砸落的刹那,借着微光,木代看到一个清晰的人影。她并无犹疑,腕上使力,手中的棍布如同一条劲鞭,瞬间把桌上的茶杯抽飞了出去。
众人陆续回房,炎红砂帮忙关灯,给青木和罗韧留了盏壁灯,上楼时,忽然心中一动,避在墙后,偷偷探了半个脑袋去看,无意间,余光瞥到曹解放,差点笑出声来。
外头的敲门声停了,不过人没走。木代咬住嘴唇,屏息等待。过了几秒钟,轰然一声响,来人似乎是想把门闩震断,但是这门扇太过老旧,居然从门轴处裂断了,两扇门齐齐往里砸了进来。
这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鸡脖子伸出笼口,俨然学她,一副精神抖擞听墙根的模样。
屋子里,刹那间漆黑一片。
但关键是,她的角度,是能看到青木和罗韧的,但曹解放,脖子伸得再长,也只能看到吧台的台面,伸个什么劲儿?
木代“嗯”了一声,手机放回兜里,伸手抓下盖布,半空中一摇一晃一拧,做成一根棍布,然后疾步走到墙边,拉下灯绳。
炎红砂看到青木在开瓶盖,手里的匕首一别一拧,“嘣”的一声瓶盖旋开,打着转儿落地,极潇洒利落。
她从侧门里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无端紧张,听到罗韧说:“功夫不如你。通话别断,先发制人,下狠手,以防她有枪。”
他跟罗韧碰瓶。
手机一直保持通话状态,罗韧的呼吸就在耳边。木代低声问他:“猎豹功夫很厉害吗?罗韧,我能打出去的吧?”
瓶颈相撞的声音,罗韧并不动,握着酒瓶子,透过瓶口,看里头琥珀色的液体轻微漾动。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急,不缓,停顿一会儿,复起。外头的人知道她在里头,也有足够的信心,等她开门。
说:“青木,拜托你件事。”
通道阴暗,空间狭窄,呼吸的声音听来都浊重很多。木代走回满顶床的侧门边,把门推开一道缝儿。
“讲。”
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从外头把这道后门给堵死了。
“猎豹这两天应该就会露面,到时候,我想请你安排一切。”
木代心下着急,又用力试了两下,还是推不开。
青木听不懂:“什么意思?”
没推动。
“你来统筹,我听安排。”
有了这一道屏障,她安心很多,快步奔到尽头,伸手打开门闩,往外一推。
青木看向罗韧,罗韧沉默了一下:“木代在她手里,我怕我没法冷静调度。”
人在门口,要“尽量不要惊动外头的人”,只能从第二扇门离开。木代屏住呼吸,拉开满顶床的侧门,进了窄道,然后反身,轻轻关上。
就好像,如果绑匪劫持的人质是某个警务人员的至亲,那整体的解救计划都要由另外的人安排——关心则乱,怕你冲动、害怕,瞻前顾后,延误最佳时机。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罗韧这么说,一定是有原因的。
青木冷笑:“你是被猎豹打垮了志气吧?”
木代轻轻“嗯”了一声。
罗韧沉默。
“木代,马上走,其他的我以后再跟你说,尽量不要惊动外头的人,赶紧走……我求你了。”
“先是塔莎,后来是九个兄弟,现在是你的小女朋友,罗,你败给猎豹太多次了,你不承认,但是你已经害怕了。”
桌子上,有师父喝茶用的茶杯,轮椅停在桌边,织锦盖布静静垂在扶手上。
罗韧继续沉默,攥紧的骨节渐渐泛白。
木代悄无声息地后退,目光快速地在房内扫视,寻找最近的、称手的武器,同时用低得近乎是耳语的声音问罗韧:“猎豹?”
炎红砂屏住呼吸,自己都没留意到,原先只是扶住墙面的手指,变作了死死扒住。
窈窕、纤细,那是个女人。
青木哈哈笑起来,自顾自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手背擦了擦嘴角。
师父的房间是木棂门扇,因为门上雕镂紧密,所以内里用厚的毛纸封层,从她站的角度看去,恰恰可以看到门外的人映在门纸上的影子。
“可以。”
木代陡然停下脚步,半是因为罗韧的话,半是因为……
罗韧转头看他。
罗韧脑子里“轰”的一声,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木代,别开门,躲起来,或者赶紧逃。”
他依旧在笑,目光冷戾:“但是罗,有件事我先说清楚,我对付猎豹,终极目的是为我的兄弟复仇,我的计划里,你的女朋友是可以被牺牲的。”
木代握着电话,疑惑地、慢慢地走向门口。
罗韧陡然暴起,狠狠攥住青木的衣领,将他往桌角一抵。
不会是师父和大师兄,在自家的院子里,他们用不着如此拘束。
青木并不躲闪他的目光,直直迎上,领口被拽得歪斜,但还是泰然自若,擎住瓶子,仰头饮了一口。
大门是关好的,这是师父的房间,有人敲师父的房门,那说明,这个人已经越过大门,进了内院。
青木说:“有问题吗?那又不是我的女人。罗,谁也顾不了谁,我可以为了我的兄弟死。为了复仇,我不会顾惜她,为了达到目的,我会毫不犹豫地牺牲她。想救她吗?你自己救,那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
怎么会有人敲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