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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曹严华起得比他还早,正在水池边洗漱,过了一会儿拎着牙杯过来,脸上水淋淋的,还没擦。

第二天,罗韧起得很早,满心以为会看到“有雾”,居然没有,三百六十五天,大概难得让他撞上这镇子清亮亮的早上。

罗韧跟他打招呼:“这么早?”

他起身回房:“早点睡,明儿早上,别忘了守在师父门口,敬一杯弟子茶。”

他一边答一边进房:“今天见太师父,要准备一下,第一印象很重要……”

“这世界,有多亮就有多暗,有多白就有多黑,有多干净就有多肮脏,别把它想得太好,但也不用太绝望,有人作恶就有人收拾,不然的话,这世上早乱套了。”

曹严华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进了房,忽然脑袋又伸出来:“小罗哥,你不用捯饬一下?”

他伸手拍拍木代的肩膀:“你看,木代,你永远不知道人心是怎么长的,一样的水米,养出百样的人。

罗韧说:“有什么好捯饬的,顺其自然呗。”

“恢复不了了,那不是一般的猪饲料,强激素,她骨质都被改变,内脏器官也受到了损害。据说妹妹被抓的时候,对着她吼,说:‘我们是亲姐妹,你怎么狠心报警抓我……’”

嘴上这么说,洗脸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拿水沾了头发理顺,回房时,看到曹严华不知道从哪儿找了把小木梳,站在屋檐下对着手机镜向左边梳梳、向右边梳梳,还把头顶伸过来给他看:“小罗哥,看看我头上的印分得齐吗?”

木代怔怔地问:“那她还恢复得了吗?”

罗韧一把把他的脑袋推开了。

“那个男人来得少了,到最后再也没出现过。后来,姐姐终于生出怀疑,去医院检查,发现体内有异常物质,于是报警,然后整件事水落石出。”

后院传来动静,罗韧信步走过去,过三角水榭,到了月亮门前,眼前忽然一亮。

木代听得毛骨悚然。

他看到穿一身素白练功劲装的木代,改良过的女式白缎软靴,腰间扎一条大红绸子,长发高高绑成马尾,半跪在庭院中央的一个小炉子边上,手里摇着扇子扇火,炉头上“咕噜咕噜”烧滚了水,等着沏弟子茶。

“她自惭形秽,抱着妹妹哭,妹妹安慰完她,端上饭菜,说,再怎么样也要吃饭的。”

真像画里一样,在清末,抑或民国,女孩儿英姿飒爽,又不乏柔媚。罗韧看了好久,看到她用垫布包上茶壶的把手,开水倒在盖碗里,小心地吹气,盖好了放进垫碟,双手一托一持,走到正房门边,在一个铺好的黄绫布锦蒲上跪下,略低头,茶碗举到眉前,腰背挺直,一动不动。

“都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别人没事,她不认为是饭的问题,也不认为是生病了,只以为是自己吃多了,于是节食、减肥,但无济于事。

小丫头,做得有板有眼的,累不累啊?罗韧有点心疼,身后有脚步声,曹严华也过来看稀奇,罗韧怕他打扰,一把把他的身子搡了个圈往后:“回去,等人来叫。”

“那个妹妹去买了强激素催肥的猪饲料,接连几个月,慢慢地掺在姐姐的饭里,那个姑娘,像吹气球一样,一胖不可收拾。

…………

郑明山沉默了一会儿。

感觉等了很久,直到日头高起,郑明山才过来招呼他们过去。

这是木代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了。

终于见到了梅花九娘。

“她把姐姐……杀了吗?”

根据木代的说法,她已经是耄耋之年,但看上去要年轻许多,一头白发整齐绾髻,斜插一枚梅花簪,慈眉善目,唇角带笑,坐木制轮椅,膝上盖一块蓝底绣鸾凤锦缎,一直遮到与轮椅的底边平齐的地方。

郑明山点头:“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

她正低头拿盖碗轻轻过茶,木代在边上站着,表情娇憨里带几分俏皮,若不是事先知道,真像是一团和气的祖孙俩。

木代有些紧张:“那个妹妹是不是因妒生恨,伤害了她的姐姐?”

郑明山懒洋洋地,走到轮椅的另一边站定。

“我打听了才知道,馄饨店的生意忙不过来,她把自己的妹妹从乡下接来。两姐妹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但那男人,只中意姐姐,也只约姐姐看电影、下馆子。”

木代朝罗韧眨了下眼睛,又看曹严华,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勾,示意他先上。

“出什么事了?”

我吗?曹严华无端紧张,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几乎是蹭挪过去的。

“馄饨店转手了,店主说,那姑娘出事了。”

梅花九娘眼皮略抬,从上到下扫了遍曹严华,问:“这是谁啊?”

难得大师兄讲起从前的事,木代双手抱着膝盖,笑得意味深长:“喜欢上人家了?”

木代赶紧回答:“这是曹严华,师父,我收了他做徒弟,请你过过眼,师父要是不中意,这事我就不再提了。”

郑明山忽然想到什么,语气唏嘘起来:“有一年,我遇到过一个开馄饨店的姑娘,很漂亮,隔年,我又经过那里,还特意绕回去,想再吃。”

梅花九娘“哦”了一声,茶碗搁在轮椅的板托上,问:“他有什么好处?”

木代笑,那都是从前了。

木代早就打好了腹稿:“他这个人,憨厚可爱,知错能改,古道热肠,又有男子汉血性……”

郑明山看了她一眼:“遇到过,师父早年跑江湖的时候,也遇到过。只有你没有吧——用你的话来说,你红姨对你宝贝得不行不行的。”

小师父这是在说他吗?曹严华听愣了。他有这么好?

“你遇到过吗?”

梅花九娘轻咳一声:“你过来。”

“有啊,不然你以为重刑监狱里都关的是谁?”

曹严华赶紧上了几级台阶,垂在身侧的双手紧贴裤缝,站得毕恭毕敬。

“大师兄,这世上真有那种很坏的人吗?坏到让人想不到。”

“做过亏心事没有?”

哗啦哗啦,水面翻着泡沫,有条鱼浮上来,搜寻了一圈,又无望地摇摇尾巴游远,水纹拖动长长的涟漪,像理不开的愁绪。

师父讲了,要诚实,太师父问什么,就答什么。

木代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

他鼓起勇气:“我以前,在重庆,解放碑,当过贼……”

郑明山笑了笑,又有些无奈:“师父在保定一带出入的时候,年纪比你还小,十字街,酒坊,早不在了。上哪儿去买?”又说,“师父这两天,频频想起从前的人和事——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己都说,大限到了。木代,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不要哭丧着脸,师父不喜欢人哭。”

梅花九娘眼皮蓦地一翻,只一眼,精光四射,连台阶下的罗韧都觉得周身一凛。

“来的路上,师父跟我说,想喝很多年前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烧刀子。”

曹严华身子一哆嗦,脑子里立时就乱了,开始语无伦次:“但是太师父,我……我早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师父说过,你最讨厌贼,还说大师兄当贼,被你打断了腿……”

“不知道。”

“我还当过贼?还被打断了腿?”郑明山没好气地转头看木代,木代脸一偏,装作听不懂。

木代转头看他:“大师兄,师父为什么老喜欢念这两句话?”

曹严华还在絮絮叨叨:“可是我这个人,我一直……心向光明,我遇到小师父之后,我被小师父身上那……那种师门的气质感染,我就再也没……太师父,你可以打电话到铁道部问,我前两天,我还在火车上抓了贼,为十几个……人民群众挽回损失……”

郑明山不阻止,任由她胡闹,看着水里泛的水花,低声吟了句:“一株梅花一坛酒,一生空望一场醉。”

梅花九娘“嗯”了一声,又问:“现在时代不同了,武学难免式微,为什么想学武?”

不知道会不会喝醉,想想明天早上,摇摇晃晃,一池醉鱼,游起来都打撞,多有趣。

要讲实话,真心话,小师父说了,太师父慧眼如炬,万一说假话,分分钟被揪出来扔出去。

池榭里的鱼都是些蠢家伙,有吃的便争先恐后,翕动着嘴巴,你争我夺。

曹严华扭捏:“我……我想当明星,武打明星。”

木代走过去,在邻水的台阶上坐下来,随手捡起剩下的馒头,掰了一小块,在瓶口浸了点酒,扔到水里。

他急急解释:“我小时候就想当大侠,因为觉得特威风,我……特想学,第一次看录像碟,村里人租的,全村的孩子都去看,成龙的功夫电影,里头有个跳墙的镜头,我就,我也跳墙,结果瘸了好几天……”

路过后院的三角水榭,郑明山还在,手边搁了瓶开了口的白酒,细细的酒味浮在清冷的空气里。

木代看着曹严华笑,这些,她都是第一次听说,但她知道是真的,他憋红了脸,那么不好意思,但还是努力去表达。

木代不要罗韧送,坚持自己回房。这个晚上,风清夜静,她走得很慢,有时候,会忽然停下来,光着脚去蹭地上的青草,柔韧的草尖轻轻挠着脚心,酥酥麻麻,像那些羞于启齿的甜蜜的秘密。

“我就想,我学了功夫,也去当武打明星,挣大钱,还有名气,又能把中华武术推向世界。谁知道后来,我就走上歧路,都把这茬给忘了。我也没想到能遇上我小师父,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人家说的缘法,是老天成全我……”

罗韧低头凑向她耳边,吹气样:“只跟你说,其实我看不惯他那么把自个儿当回事,想揍掉他的两颗牙。”

他表达得磕磕巴巴,心里又忐忑:听说武学人士都很清高,他又是想当明星,又是想挣大钱,太师父听了,会不会觉得他俗啊?

木代轻笑起来,抬头看他,说:“哪一个是真的罗小刀啊?其实,你心里对我大师兄,也没那么有礼貌吧?”

静默半晌,梅花九娘说:“你过来。”

一番耳鬓厮磨之后,罗韧忍不住提醒她:“再不走,你今晚就走不了了。”

还过来?都这么近了,还要过来?曹严华懵懵懂懂,又向上走了两级台阶。梅花九娘忽然伸手击他面门,曹严华下意识格挡——谁知她这一记只是虚招,忽地搭上他的肩膀,一拧一推一带,曹严华收不住,直接跌到台阶下头去了。

这是天生为他而来的姑娘。

罗韧看在眼里,吃不准梅花九娘是什么用意,也不好伸手去帮扶。

男人女人,多么奇怪,他情动时坚硬,她却愈加柔软,水一样把他消融。

曹严华摔在地上,张了张嘴,难受得差点哭出来。

罗韧低头亲吻她的眉眼,舌尖顺着她眼睛的轮廓细细描摹。木代几乎站不住,身子软下去时,他的手臂在她的腰间托住,把她的身子更紧地贴向自己。

这是不接纳他的意思吗?他都诚实说了啊。

如果她是花,真情愿把自己的骨髓血肉化成土壤,供她绽放。

梅花九娘的脸色沉下来,说:“木代不好。”

从前,他对木代是很深的喜欢,这个时候,不对,从前一刻开始,她闭着眼睛说“我第一次,你轻一点”的时候,他就已经彻底爱上她了。

木代马上下了两级台阶,转身面向梅花九娘,双手后扣,低头领罚。

罗韧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没教他什么功夫吧,怎么连入门的招式都不会?”

她低声说:“可是,这个不一样的罗小刀,我喜欢得不得了。”

木代说:“弟子这一阵子……忙着其他的事,就疏忽了。”

谁想要一个相敬如宾、十全十美画在纸上的男朋友?爱极了他刚才的样子,眼角带一点湿,狠狠地想要她,却也疼她,尊重她,真实得让人心痛。

“忙了就可以疏忽?有没有疏忽了吃饭、睡觉?”

这个罗韧,让她喜欢,满心喜欢,比从前的罗小刀更让她喜欢。

木代顿了一会儿,才说:“没。”

然而这个晚上,因着种种契机,他忽然大失常态,去向她索取,向她求得慰藉,所有的情绪,粗暴、痛悔、纠结、自责,还有爱,就在这样猝不及防的凶狠碰撞中倾泻开来。

“做弟子的要守弟子的本分,做师父的要知道师父的责任。忙了可以不收徒,收了就要用心教,天地君亲师,列位排了第五,你以为是叫着玩的?”

两个人没有情感上对等的碰撞,或许是罗韧觉得她年轻、经历单纯,在对待这段感情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去保护她,为她解决问题,让她依赖,给她教导、给她指引,但对自身的问题却避而不谈,在她面前,跟在曹严华他们面前一样,冷静、稳重,不慌不忙,与她也时常亲昵,像所有的情侣,拥抱、接吻,中规中矩地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怎么责罚起小师父来了?

她现在忽然想通了,大概是因为,他对她,总是隔了一层,自始至终,都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了。

曹严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不是的,太师父,我小师父教了的,我也忙……我开了个饭店,我也忙……”

之前,自己同他说“两个人之间,总像是少了什么”,具体少什么,当时也说不明白,事实上,心里还觉得奇怪:他们好得像是模范情侣,不吵不闹,到底是为什么意难平?

梅花九娘笑起来,目光又落到罗韧身上,问:“这是谁啊?”

哪里不一样呢?

木代居然脸红了,过了一会儿,低声说:“是……我男朋友。”

罗韧轻笑了一下,低头看她:“是吗,哪里不一样?”

师父在,大师兄在,徒弟也在,说这话,总觉得好不自在。

木代低声说:“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梅花九娘不动声色:“他又有什么好处?”

拥她入怀,有了先前的亲昵,现在再抱她,多少有些肆无忌惮,身体和感情都想跟她更亲近,那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可人儿,真想揉进身体里去。

“啊?”

罗韧伸手拉住她:“等一下,抱一下。”

没想到师父会这么问,这一趟,木代可没打腹稿,要把罗韧夸一遍吗?那样显得太浮夸了吧?

说这话时,顶上晕黄色的暗光罩了一身,低着眼眉,身形更显清瘦,是乖巧又纤细的模样。

她咬着嘴唇,磨蹭好久,才说:“也……没什么好处,我就是……喜欢呗。”

木代下床,攥着衣领站了一会儿,低声说:“那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