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七根凶简2 > 第56章

第56章

他看定木代:“为什么?”

“丽江的房子,是用郑伯的身份签的约。开凤凰楼,我是老板,但郑伯跑前跑后办下的手续上,没有一纸是我的名字。”

木代回答:“你不想被什么人找到。”

罗韧说:“我回国之后,没坐过飞机,不坐火车,也很少坐汽车,去哪儿都是自己开车。

罗韧嘘了一口气,说:“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频繁露面的人,想要完全隐形是做不到的,我避免不了被人找到,但是,有一些措施是要做的……”

木代不想猜:“为什么啊?”

比如他尽量和万烽火这样无孔不入的信息网络保持距离。

罗韧笑:“所以呢?”

木代问:“是谁啊,你在国外的仇家吗?”

这话没错,他总是通过马涂文联系万烽火。

罗韧没有说话。

木代看着他:“罗韧,你从来不跟万烽火那里直接接触。”

夜色开始浓重了,晚饭时间,很多开着的窗户里飘出炒菜的香味,香气悠悠,甚至能听到热油滚锅的声音。

他转头看木代,又抬头看六楼那扇亮灯的窗:“马涂文那儿可能会有新消息过来,先守一会儿吧,想吃什么?我去买。”

罗韧好像看到那个黑人小伙,小个子的尤瑞斯,把枪像扁担一样横在肩上,探着头往锅里瞅,眼睛被油烟熏得睁不开。

罗韧默默收起电话,看来马涂文是跟八美又和好了。有些爱情的呈现形式也真是奇怪,扯头发抓脸横眉瞪眼,居然也龇牙咧嘴地天长地久下去了。

“罗,这样也可以?你们中国人这么吃?”尤瑞斯又嘟囔,“青木为什么喜欢吃生的?你们都是亚洲人。”

背景音里,有个女人的声音:“哎呀沐浴露都没了,让你记得买,你脑子让狗吃了啊?”

罗韧还看到尤瑞斯躺在床上,赤裸着黝黑的上身,渗着血迹的白色绷带绕身一周,罗韧嘲笑他说,在黑夜里看,只看到白色的一道环。

马涂文拿腔拿调:“你等着吧,我今天还会收一个快递的。”

尤瑞斯气得捶胸顿足,却不是气罗韧的话。

罗韧问:“那还有没有后续的消息?”

“亚洲女人,”他说,“我永远地,再也不相信亚洲女人,我还要提醒我的儿子、孙子,我邻居的儿子、孙子!”

这倒是,万烽火认为,消息贵的就是“及时”,像新闻一样,今天各家争抢的头条,到了明天就是晒干瘪的黄花菜,所以他从来不捂,打听到什么就第一时间传达什么。

床边,一群人哄笑着搂成一团。

罗韧给马涂文打电话,马涂文嫌他不够耐心:“万烽火那儿你也知道啊,消息都是一点儿一点儿来的。”

木代轻声问:“你的仇家很厉害吗?”

罗韧转头看木代:“关于丁国华,除了姓名和地址,就没有些别的背景信息?”

罗韧还是不说话。

好大一碗闭门羹。

他眼前忽然又闪过宁静的碧海银滩,他背着水肺,倒头直冲海底,自海底的岩石上捡起一颗天蓝色的海星。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门顶上的铁锈零星落下,从他脸上拂过。

他浮出水面,看到尤瑞斯穿着橘红色的救生衣,在水里夸张地四下踢腾:“罗,罗,快救我,我翻过来了!”

罗韧失笑:“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尤瑞斯居然能套着救生衣,在水里翻了个跟头,像被人掀翻的无法翻身的乌龟。

丁国华打断他:“不知道。”

罗韧不救他,扯开他的领口,把海星塞了进去。

他索性单刀直入:“想向你打听件事,二十年前,你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当时……”

尤瑞斯尖叫:“什么东西?!凉的,还是动的!”

罗韧觉得,丁国华这道门,今天自己大概很难迈得进去。

罗韧说:“今天,你要么学会游泳,要么死在水里。”

“什么事?”

后来,尤瑞斯终于学会了游泳,一有机会,他就在海里快活地扑腾,笨拙的姿势激起巨大的水花。

“医生”这两个字好像戳痛了丁国华的神经,罗韧注意到,他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罗,我是一条黑鱼,在中国,黑鱼很珍贵吧?”

罗韧看他:“丁国华……医生?”

罗韧说:“是,一种受人尊敬的鱼。”

他的语气生硬:“找谁?”

再后来,尤瑞斯死在激战过后的那幢豪宅的游泳池里,面朝下,浮在水面上,衣服发泡,鲜血在碧蓝色的池水中蔓延开来。

还有横亘在防盗链之上的,一个老头干瘦而又警惕的脸。

罗韧咬紧牙关,慢慢闭上眼睛。

屋内有凳子拖动的声音,迟滞的脚步声,然后“咯噔”一声,锁舌打开,门只开了巴掌大的缝,缝的中间,架起一根防盗链。

木代靠过来,凉凉的柔软面颊贴上他的脸,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罗小刀,你乖乖的,我什么都不问了。”

或许应该让马涂文再多了解一下这个人的背景……不过算了,只是问个信息,三两句话的事儿。

罗韧再睁开眼睛,眼里那层氤氲的水汽,还有蔓延着的血色狠戾,消失无踪,只余一片温和的清明,然后问木代:“吃什么?”

罗韧敲门,“咚、咚、咚”三下,然后侧耳听。门里有动静。

“小笼包,蘸带一点点甜的醋,吸溜吸溜还有汤。”

天还没有全黑,楼道里已经暗得快看不见了。

江浙的灌汤小笼包在这里居然颇有市场,排队的人不少。

以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主任医生的待遇来看,这住宿条件,实在是差了些。

罗韧接到马涂文的电话。

丁国华家,在一幢老式住宅楼的六楼。

“那个丁国华,老早就不当医生了,约莫二十年前吧,就从医院离职了。”

不就是陷害嘛,她想:泼过来的一盆脏水罢了,拧了毛巾擦干净就行,大不了冲个凉或洗个澡,不见得我就能被一盆水淹死了。

罗韧意外,二十年前,医生是个金饭碗,他居然辞职,这么舍得?

木代也笑,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老婆也离婚了,说他这个人有点儿神神道道的,具体神道在哪儿也说不出来,反正不常出门,缩在家里,也不见人。后来改制的时候,医院想请他回去,他一口回绝了,门都没让人家进。”

有个大爷拎着买菜的篮子从边上经过,咧着嘴看着两人笑。

罗韧心里平衡点儿了,看来不让访客进门对丁国华来说是常态。

糟糕的情人,只会让你的目光一直内收,眼里全是生活的逼仄狭小、未来的无望、关系的糟糕。

马涂文感慨:“他的日子越过越穷,二十年前的主任医师,那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呢……”

好的情人,像是一双眼睛,带着你看到更蓝的天、更长的河、更广阔的天地,那些困囿心灵的四壁,通通消失不见。

罗韧心里一动。

木代笑起来,上前两步,双手环住他的腰,想埋头在他怀里,由于前头的帽檐作梗,只好侧过头。

二十年前,那前后左右,还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罗韧说话时,阳光斜斜照下来,正照着他的脸。罗韧下意识地抬手去遮,阳光透过手指的罅缝,在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木代的母亲得了艾滋病,木代被遗弃,丁国华忽然离开医生岗位,就连那个腾马雕台,也是二十年前建的……

“从最高的地方往下看,看不到国界、政府、机构、组织,只有土地、河流、山丘、平原。我们爱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全世界都是我们的。”

有一些联系,一定是一直在的,只是暂时被迷雾遮住,窥不到全貌。

“坐过。”

木代坐在小区花圃边的台阶上等罗韧,等得无聊,又抬头看向六楼。

罗韧问她:“坐过飞机吗?”

很多窗口都已经关灯了,小地方,本来就歇得早,小区也死气沉沉的。这么久了,除了罗韧出去过,就再没什么动静了。

她会被通缉,会被追。去国外吗?她连国门都出不了吧?

木代心念一动:你不是不开门吗,可是挡不住我有过墙梯啊。

“走到哪儿呢?”

她走到墙根处,深吸一口气,两臂张开,贴紧墙面。

罗韧说:“那我就带着你走,咱们永远不为自己没干过的事埋单。”

师父说:“你不能当墙是墙,你是你,那样你总会掉下去的,你得想着,墙就是你的地,偶尔踩滑了摔了,也是摔在地上。”

问完这话,街道上的喧嚣声似乎都小了。生活就是这样,它一边说着公理正义,一边又漫不经心地送冤屈的人飞血上白练。谁都别想着等老天来洗刷你的冤屈,大气层中离地面最近的对流层高度平均十到二十千米,地面上那么喧嚣,老天哪能听到你纤弱的那一声“冤枉”?

木代足尖一抵,手、足、腹五点用力,沿墙而上。

木代说:“如果过不去呢,如果功亏一篑呢?”

说是壁虎游墙,其实是哄行外人的,人怎么也做不到真的像壁虎或者蝮蛇那样来去自如。她一直多处借力,幸好老楼的墙壁粗糙,有很多借力点。

罗韧隔着口罩捏捏她的脸:“很快会过去的。”

很快就到了六楼窗口,她屏住气,两手扒住窗台,身子一拧,两只脚蹬住隔壁的空调外置架,达成几乎不太费力的身体平衡,然后探头去看。

她明明不是罪犯,却揣了一颗过分警惕的心,戴帽子和口罩,见人就低头,看到警车路过,她的手臂会有细小的战栗,下意识地,会去看周遭环境:从哪儿逃最合适?

丁国华将睡而未睡,台灯调得很暗,斜倚在床上看书,半晌才翻一页,不慌不忙。

木代说:“以前不觉得,现在居然羡慕那些能在阳光下昂头大步走的人。”

木代的手肘有点儿酸,向下看,罗韧回来了,正抬头看着她,灯光太暗,距离有点儿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罗韧说:“他们会猜测你跑了,找到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了,即便露面,也一定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很少有犯罪分子这么嚣张,牵着男朋友像没事人一样逛街。”

不过,没有哪个男人喜欢看到自己的女朋友没事就爬墙吧,还是六楼那么高。

不过,在大街上招摇过市,木代还是忐忑的,问他:“警察会分外注意我吗?”

木代有点儿心虚,再转头时,丁国华似乎准备睡觉,书往床头上一放,起身去洗手间。

罗韧笑,搂住她的肩膀,如任何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他走路的时候,一拖一拖,腿脚有点儿僵硬。

木代露在口罩外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抱住罗韧的胳膊,说:“大概是我跟萝卜在一起待得太久了。”

过了一会儿,他端了盆水出来,准备洗脚。

罗韧没好气:“你想打个比喻我不管,为什么是萝卜?”

他喘着气,脱掉右脚的鞋子、袜子,把干瘦的脚浸泡到热水之中,惬意地嘘了口气。

“真奇怪,我在这里住了四年,一点儿熟悉的感觉都没有。”路上,木代边说边偏头看罗韧,“像是一个萝卜,被硬插到青菜地里,左看右看,都不觉得是自己家。”

哪有人是一只一只洗脚的?真是怪癖。

罗韧只好先把疑虑放到一边,查了电子地图,确定最近的步行线路。

木代的手肘越来越酸了,再次低头,罗韧已经在台阶上坐下了。

木代拉他:“走啊,太阳都落下去了,我们还要去找丁国华呢。”

待会儿下去,罗韧如果问她看到了什么,她怎么答?看到丁国华洗脚?

这似乎不合常理,罗韧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木代悻悻的,正准备拧身往下爬,丁国华又有动静了。

众人陆续回复:没有。

他拿起搭在边上的搓脚毛巾,胡乱把右脚抹干,然后端起脚盆,一拖一拖地又去了洗手间。

他在群里发了句:你们谁用血试过武玉萍了?

“哗啦”,水被倒掉的声音。

武玉萍走了之后,罗韧半天回不了神。

这个叫丁国华的老头只洗一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