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下。
“我叔叔是个读书人,有自己的思考、主张、意识,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是被凶简附身之后……”
木代在心里叹气,小商河那次,她是全程参与了的。罗韧提起的那场半夜火灾,渔线穿起的僵硬人偶,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儿不寒而栗。
罗韧却没那么多忌讳。
“聘婷的转述里,我叔叔那个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换句话说,是被凶简完全控制,改变了心性。
当然记得,但这是罗韧的家事,一万三和曹严华对视了一眼,踌躇着要不要提。
“但是马超的情况,还有那几个目击者的情况,却不一样。”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还记得我叔叔罗文淼吧?”
曹严华觉得脑子里有火花爆了一下,“啊”一声叫出来。
这不是升级,简直是跳级了。
他激动得不行:“我猜到了,小罗哥,你让我说,我……组织一下语言。”
一万三骇笑:“这不至于吧,凶简都能任意指使人帮它做事了?”
难得这一次他的脑子转在其他人的前面,心里骄傲到不行,生怕机会被别人夺了去。
罗韧点头:“就像那几个一口咬定看到一万三推人的目击者一样,马超,可能也只是被凶简影响的人。”
“让我……组织一下。”
炎红砂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有些紧张,罗韧看着他笑,像是鼓励。
“感觉上,凤凰鸾扣的力量现在并不占优势,凶简的势头倒是咄咄逼人。要说一万三的那么点儿血就能让被凶简附身的马超大失常性,我觉得有点儿夸张。”
曹严华的心踏实点儿了。
罗韧环视了一圈:“我有一个推测。
他斟酌着字句:“刚小罗哥说,罗叔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因为凶简在他身上,完全控制了他。
难道是凶简从马超身上离开了?也不像,经验证明,除非宿主死亡,否则凶简不会主动离开。
“凶简的力量应该是一定的,就像一勺糖,加进一杯水中,这杯水就是糖水,但是加进一缸水里,你喝起来,可能连甜味都感觉不到。”
他等级观念严重,下意识觉得,小罗哥既然比一万三厉害,血应该更管用才是,居然还不如一万三的奏效,登时觉得接受不了。
罗韧笑起来:“是这个道理。”
曹严华眼睛瞪得溜圆:“怎么可能呢,三三兄的血都管用,你的怎么会不行呢?”
曹严华说得更溜了:“如果小罗哥的推断是正确的,马超和那几个目击者,都是被凶简影响的人,那么这一次,凶简作用力施加的人,似乎为数不少。所以,它没有那个能力让他们像罗叔一样失去理智,只能在某个很小的点上去影响。
罗韧约略说了自己滴血验证的事。
“所以我们看到,马超也好,那几个目击者也好,性情、行为上,都还是个正常人。唯一让人觉得不对的,是发生特定的事情的时候,他们的说辞开始变得古怪。”
“看情形,应该还算稳定。”
一万三懂了:“而且,他们的说辞特别肯定,言之凿凿,根本不像是撒谎。”
内心里,他还是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拼了命地去追打,马超也不至于出事。
炎红砂觉得自己似乎是懂了,但是仔细一想,更迷糊了,她哭丧着脸:“能讲点儿我听得懂的吗?”
一万三有点儿紧张:“马超怎么样啊?”
木代忍不住笑,拿手弹她的脑袋:“小迷糊。”
这一节,回来的路上,罗韧已经同木代讲过了,她并不吃惊,自顾自吃自己的。但一万三他们都停了下来。
罗韧说:“咱们换个说法。以木代为例。
罗韧切入主题:“我昨天晚上,去了趟医院。”
“当天晚上,木代并没有去过桥上,但是,有三个人,很肯定地表示见到了木代,甚至认得出她的脸,说得出她的衣着特征。
自然熟络得像一家人。
“但这特征里有漏洞,比如当晚,木代绑着头发,而他们看到的,是长发飘飘的木代。”
曹严华嘴里含着半个鸡蛋,转身拿包给她。
他拿了个鸡蛋:“就好像,有这么一个人,早些时候见过木代,木代的样子在他脑子里成形。”
洗手间门响,木代刚洗完脸,脸上挂着水珠子出来,炎红砂往边上让了让,给她留了个座位,又端了杯豆浆给她。木代先不急着吃,指挥曹严华:“帮我拿一下洗漱包,那个黑色的。”
他又拿了三个包子,代表马超他们,在桌上一字排开:“然后,他把这种印象嵌入特定的编辑好的图景中,好像幻灯片一样,插进或者置换进他们的记忆之中。”
炎红砂说:“罗韧买的。”
这就是为什么,目击者回忆当晚场景的时候,除了宋铁,马超和武玉萍的描述里,木代好像完全是突兀出现的。
昨晚上赶炎红砂去买吃的,她可只买了面饼回来,还是实心的。
马超先前为了回避张通撒尿而转身,然后一回头,就看见木代——这是影像置入。
一万三还以为是炎红砂买的,乜斜她:“你这么大方?”
武玉萍骑车上桥,在桥上时什么都没看见,摔了一跤,一抬头,看见木代站在桥上了——这也是影像置入。
所有人都在,早饭丰盛得让人感动,房间的矮几上,豆浆、油条、葱油饼、包子、鸡蛋、豆腐脑,各色各样,堪称琳琅满目。
只有宋铁,他是沿着河岸在走,到桥头时,看到木代走过来。宋铁的置入时机最好,融合得几乎不留痕迹。
曹严华早上起床,收到炎红砂发的微信,让他和一万三都去她房间里吃早饭。
所以在调查者看来,木代的嫌疑几乎无法洗脱:有马超这个现场目击者,还有宋铁和武玉萍这两个关联佐证。
“不要怕麻烦我,将来,我也会麻烦你。”罗韧凑近她的耳朵,吹气一样,暖暖的,“女朋友,我们只麻烦最亲近的人,我们狠狠地互相麻烦。”
罗韧冷笑:“但是强行置入就是置入,你如果仔细推敲,会发现非常不合理的地方,其一表现在木代出现得突兀,其二是……马超没有报警。”
这么郑重?木代忍不住抬头。
一万三说:“我倾向于,如果张通的死跟马超脱不了干系,那么马超忐忑之下,一定不会报警。当天晚上,他怀着惶恐离开大桥,回到家里,可能还祈祷着警方不要怀疑到他身上。”
罗韧说:“还有最后一句话。”
一万三嘘了口气:“但是一觉醒来,情况不一样了,他的脑子里多了一段自己都深信不疑的置换片段,他觉得就是木代害了张通。”
木代轻轻叹了口气,拉着罗韧的胳膊:“走吧。”
罗韧点头:“这种证词很厉害,表情、态度都诚恳真实,测谎仪都测不出。”
不是每个孩子,降生时都能迎着爱。
是的,测谎仪的工作原理是记录人体生理变量,比如呼吸频率、血容量、脉搏、皮肤电阻,一个人知道自己在撒谎的时候,因为紧张,再怎么强作镇定,生理数值都会有轻微变化,但如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撒谎呢?
这一点,她早就猜到了,虽然内心里,总爱为母亲遗弃她这件事编造种种迫不得已的理由,但是也隐隐觉得,也许真相其实很简单。
炎红砂感慨:“难怪在交管局跟那几个目击者打擂的时候,他们都恨不得把我吃了,觉得我是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说不定,他们觉得,自己是仗义执言的正义一方,炎红砂才是其心可诛满嘴假话的小人。
木代静静听着。
罗韧说:“对木代的陷害,类似于事后的布局,所以安排上还算缜密。但是一万三这一次,好像是即时的,所以戳破也还算容易。”
“这话说出来可能伤人,但是木代,细节我已经听得够多,你妈妈并不爱你。”
他手指拨弄着那个鸡蛋,鸡蛋晃悠悠地在桌面上立起:“第四根凶简,或者说,被第四根凶简附身的人,一是,他见过木代,否则的话,不可能把影像置入得那么精确;二是,张通死亡的时候,他就在桥附近,所以,他知道宋铁和武玉萍这两个随后经过的,可以被利用成为目击证人的人;三是,一万三和马超发生追打争执的时候,他碰巧就在现场,所以,能够完成一次布局拙劣的即时陷害。
“麻烦跟爱,其实也就一线之差。爱你爱得足够多,你怎么麻烦都是宝贝;爱你爱得不够,你怎么乖巧听话都还是个麻烦。
“我们要想办法拿到现场的监控视频。虽然当时情况比较混乱,但是我敢断言,画面之中,一定有一个人,一个我们还没有正面和他打交道的人,身上附有第四根凶简。”
罗韧轻声说:“有些事情,要靠你自己想开,不是我一句话两句话劝得了的。但是,我的想法,还是要对你说。
短暂的沉寂,木代端起豆浆杯“咕噜”喝了一大口,说:“我比窦娥还冤啊。”
她去牵罗韧的手。
一万三同样的心有戚戚:“多亏有监控,要是倒退几十年,我大概也要跟着窦娥去了。”
木代笑,回答:“我吧。”
罗韧笑:“再把话题拉回来,为什么一万三的血有用而我的没用,我猜测,可能是因为一万三的血对付凶简虽然远远不够,但是对付一个被凶简影响的人,已经绰绰有余了。我再去做尝试的时候,凶简的影响力已经脱离马超,所以我的血对他而言,也只是普通的血罢了。”
罗韧落地,没好气地拍拍手,问她:“我为了谁?”
曹严华插话:“这个我们可以再做验证。”
木代觉得好笑:“你爬上爬下的,好玩吗?我应该大叫抓贼的。”
他豪气干云地朝茶几上连摔四个钱包:“那四个孙子,有身份证,有地址,凶简对他们是不是还有影响,试试就知道了。”
罗韧的表情,像是走在楼下被人淋了盆洗脚水,半晌,只好又悻悻爬下来。
一万三心叫糟糕:你知我知就行了,你把这些玩意儿摔出来干吗啊?!
迟疑间,婴孩的哭声渐小,然后灯也灭了,估摸着是母亲把婴孩抱回房间了。
果然,炎红砂抬头看曹严华:“哪儿来的?”
木代不想上去。
罗韧也转头看木代:“当人师父的,是不是该说句话?”
上去干吗呢?给她看其乐融融的亲子场面,然后告诉她母爱是天性,没有哪个母亲会嫌弃自己的孩子麻烦?
木代沉默了一下,果然说了句话:“我猜……是曹胖胖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