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车厢靠后的下铺。上铺睡了个老头,呼噜已然打得震山响,一只脚吊在铺下,摇摇晃晃的。
有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声和人翻身睡下的声音。明天下午才能到目的地,木代还有长长的路要走。
木代睡不着,头抵着玻璃,忽然想到什么,从兜里把钱包翻出来。
车再开一段,夜深得愈发厉害,车里的照明灯关掉后,车窗外头,一切若隐若现的,说不清是树还是突兀的石头。
还剩……
颠簸的山路上,开来一辆双层卧铺长途大巴。
三块二。
天渐渐黑了。
她倒没觉得钱少,只是纳闷,是买了什么东西,人家给了她两毛的零钱。
这世上最难找的人,是真心不想被找到的人。
三块二,下一顿饭都未必吃得起。
这个结果,罗韧是想到了的。
但她并不焦虑,甚至有隐隐的开心,有一种,终于把旧的都摒弃掉的感觉。
他来之前,马涂文给他打电话,先是埋怨似的问他为什么又在找木代,玩捉迷藏吗,然后说,这次好像难找,万烽火那头,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反正,她又不会饿死。因为不知道下一顿吃什么,跟谁吃,在哪儿吃,所以一切都有了未知的期待。
罗韧倚着门框,门没关紧,砸在地上的雨水四溅,他小腿以下都湿了。
车身晃晃悠悠的,像摇篮。
神棍说:“古人老早就给出结论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她闭上眼睛,看到罗韧。
罗韧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别说话。
他站在水果摊前头,水果搁在脚边,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不过小姐,如果你是想找机会认识我的话,你可以随时打这个号码……”
曹严华几个听得入神,没有注意到罗韧,聘婷倒是看见他了,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像是要说:“咦?”
木代睁开眼睛,转头在车窗上哈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写罗韧的号码。
他抓一根羊腿骨,在半空中一挥,比画了个表情,画得是挺入魔的。
她写完了,再哈一口气,那串号码就模糊了。
“只有庸医,才会把人越治越像病人!什么人格分裂,都是借口,我个人认为,心理病,其实是遇上了心魔,懂吗?心魔!”
有时候,缘分让人们相遇,不是为了相守,只是为了错过。
罗韧进门的时候,神棍正在高谈阔论。
前头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
神棍对罗韧没什么兴趣,又拈起一条羊腿肉,在辣椒末上滚了又滚:“可惜,见不到我们家的小口袋了。”
木代先时没注意,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后才反应过来,争执声里头夹着一个女孩子惊惶的压得低低的声音:“别,别。”
一万三给罗韧打完电话,走过来说:“罗韧一会儿就来。”
声音是在车子靠前的位置,好像是上铺。女孩忽然喊了声“大姐”,声音又没了。
郑伯大受打击。
木代坐在铺位上不动,过了一会儿,她下床,穿好鞋子,扶着上铺的床栏,慢慢向前走。
郑伯把切条拌好的羊腿肉端上来,香气扑鼻,神棍欢喜得连镜片都闪闪发光了。他拈了一条细细品嚼,说:“好吃!就比肯德基全家桶差一点点。”
动静有点儿大,她都能看到黑暗里两个人影的撕扯。上头的应该是个男人,压在女孩身上,捂着她的嘴,那女孩挣扎着拍邻铺的铺位。
这人穿得也个性,那种看淡浮华、返璞归真的着装风格,撑一把破伞,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超然。
铺位上是个中年女人,背对着女孩,眼睛半睁,木代都能看到她眼里的亮光。
神棍真是高人,之前因为凶简,出了那么多诡异棘手的事,想请他都请不来。但是现在,为了开张五折、前三免费,他就冒雨上门,实在是很有个性。
但她纹丝不动。
他带着敬畏的目光打量神棍。
木代说:“哎!”
是的,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声音不算小,那个男人朝她看过来,恶狠狠说了句:“滚犊子,再看我他妈捅死你。”
曹严华觉得,屋里的灯都比之前亮了。
木代说:“那你倒是下来捅啊!”
神棍说:“你不是在学功夫吗?练得……也不怎么样嘛……”
她扒着床栏问那个女孩:“他跟你什么关系?”
但他还是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神……先生?”
女孩嘴巴被捂着,一直摇头,眼睛里水亮,怕是已经哭了。
他手忙脚乱,撑住椅子想起来,谁知道使的力不均,整个人从椅子上掉下来,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那男人“呼”地一巴掌扇过来,木代脑袋一偏,脚踩着下铺的床栏引身,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往反方向掰,另一只手臂伸长,攥住他肩窝。
曹严华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车子就在这个时候晃了一下,借着这股巧劲,“扑通”一声,木代把那个男人拉到地上。
这声音……
男人痛呼一声,女孩在上头放声大哭。木代问:“你和她什么关系?”
曹严华见他继续保持着喜滋滋的表情,手机翻出页面给一万三看:“亲友团,开张日五折,前三免费,是哦?”
他瓮声瓮气地答:“那是我对象!”
现在的丐帮也真是蛮科技蛮高端的。
女孩在上头尖叫:“我不认识他!等车的时候他就盯着我,我一直没理他,上车后他又把铺换到我边上,我不认识他!谁知道灯一关,他……他就不要脸……”
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他居然用苹果最新款!
四周的铺位有动静了,众人纷纷起来,有人开手电照亮,有人大声嚷嚷:“怎么了?怎么了?”
曹严华搁在桌面上的两只脚微微分开,透过“V”形豁口看来人:眼前的人头发早就被雨水打湿了,居然带着天然的卷,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一边的镜腿已经折了,拿白线绕了一圈又一圈,脸上带着那种喜滋滋的笑,珍而重之地从怀里掏出一部手机。
这时候,倒是全醒了。
咋了这是?!一万三把聘婷拉进来也就算了,怎么还把要饭的人领进来了?晦不晦气啊!
先前的那个中年女人也坐起来。她离得最近,似乎觉得有义务解释:“我也不清楚,我还以为是小情侣吵架……”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人进来了。
那男人站起来,人高马大的,一张脸扭曲得变了形,吼道:“那是我对象,吵架关你鸟事?!滚犊子!”
一万三抓了把零钱出去了。
旁边的人有胆怯了的,说:“是搞对象吵架啊……”
不过确实有这规矩。昨晚霍子红提醒过他:“新开的店,要备专门给乞丐的零钱,三教九流都要打点。”
那女孩连滚带爬地往木代这边来,说:“姐,我真不是他对象,真不是。”
一万三翻个白眼。
借着车里的光,木代看清楚了她的脸。难怪叫她姐,才十六七的样子,那男的,得三十多了吧。
他刚刚演讲时那一番慷慨激昂还在,所以支使起一万三来理直气壮。
“你身份证带了吗?给我看看。”木代又看那男人,“你自己的对象,叫什么名字?”
曹严华踹一脚一万三:“要饭的来了,给点儿钱打发了。”
那女孩一下子明白了,哆嗦着赶紧从包里翻出身份证给木代,边上有人起哄:“是啊,你对象叫什么名儿?”
聘婷“腾”一下站起来,笑得跟花一样往门口冲。
那男人脸色难看之至,凶悍的目光四下那么一扫,起哄声就低下去了。
外头有人走近,头发乱蓬蓬的,拎了个麻袋,挽着裤脚,人字拖,撑一把坏了的大黑伞,雨水从塌了的伞面上往下流,像小型瀑布。
车子还在开。
曹严华下结论:“只有那种不负责任没有水准的人,搞不清问题所在,才会笼统地下定义说是人格分裂!什么都往人格分裂上靠,反正不犯错误!”
那男人小醋钵一样的拳头攥起,朝着木代走过来。
一万三败北。
车厢里鸦雀无声,女孩吓得脸色发白,拉着木代,似乎想把她往后拉,木代看了她一眼,说:“遇到我是你幸运。”
曹严华愈战愈勇:“人生总有高潮低谷,前两天刚从四寨那里出来,你不也矫情得跟坐月子似的,当年烧老蚌的豪情到哪儿去了?你是不是也精神分裂?”
她蹬住下铺跃起身子,那男人抬头看她,被她用肩肘撞在脖子里,痛得翻身就倒,木代落到他前头,俯身抓住他的两个肩凹,沉肩坠气,居然把他拖动了,就像拖一头死猪。
一万三说:“她有的时候,性格的表现是有点儿不一致……”
她一直把他拖到前头。司机还在驾驶,轮班的另一个司机起身拦她:“干什么啊这是?”
曹严华剑拔弩张,像杀气腾腾的公鸡:“只凭穿衣风格就能说人家精神分裂?以前在解放碑,老子不知道看过多少,那些白天套装的女白领,到了晚上穿着亮片小吊带,小热裤还不如纸尿裤遮得多,照你说,都是精神分裂?”
木代说:“开门。”
一说到这个,两个人就掐。
驾驶的司机靠边停车,门一开,木代就把人踹下去了,又把门关上,说:“开车!”
一万三说:“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她有点精神分裂?”
司机说:“姑娘,你不能这么闹,那也是乘客啊。”
雨天最容易增添伤感,曹严华唏嘘:“我小师父,青春明媚,人见人爱,怎么看也不像有精神问题。”
木代没理他,自己转身,一路往铺位走。
霍子红当然不可能向所有人事无巨细地交代木代离去的缘由,但她也并没隐瞒,再加上一万三的多方打探,一些关键词还是漏了出来,诸如多重人格、精神分裂。
车子停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在下头,一直不敢上车,过了一会儿有乘客发脾气:“还走不走啊?”
他的一句话,说得店内温度又低八度。
起哄声中,轮班的司机偷偷把门打开了些,那个男人瑟缩着上来,就蹲在门边,没敢再往里走。
郑伯皱着眉头,正想说他,曹严华瞪着茫茫雨幕,忽然冒出一句:“我小师父,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呢。”
车子又开动了。
这形象,万一有客人上门,岂不是掉价?
车厢里慢慢恢复平静,木代手枕在脑后,看到一个怯生生靠近的身影。
聘婷嘟着嘴过来,踢踏踢踏的。曹严华垂头丧气,终于悻悻地在桌边坐下,两腿往桌上一搭,整个人颓废得像软塌塌晾开的抹布。
走近了,木代看到是那个女孩,拎着随身的大包小包。女孩看了木代一眼,犹豫着在铺位上坐下来。只坐小半个屁股。
也就是罗韧不在,他才敢这么支使聘婷。
再然后,她低下头,翻弄着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一个橘子。
聘婷今天打扮得漂亮,身上挂了条幅带,写着“欢迎光临”四个字,一直眼巴巴地站在门口。曹严华之前吩咐她:“只要有客人来,你就笑,懂吗?美美地笑。”
她说:“你吃橘子啊。”
说完了,他又招呼聘婷:“来,乖,别站了,坐下休息。”
木代接过来,指甲划进橘皮,然后剥开,送了片橘肉进嘴里,甘甜,微酸,饱满的汁液舒缓味蕾。
郑伯从后厨出来,穿着挺括崭新的厨师大褂,看着外头哗哗的雨,像在自我安慰又像在安慰大家:“下雨,难免的,人人都想窝在家里。”
女孩回头朝车门处看了看,又朝木代挪近了些。
从厨房里传来烤羊腿的香气,羊腿腌得入味,卖相也漂亮,还以为在开张日会供不应求,现在如此惨淡,如何对得起那一只只羊?
“车子的终点站是南田,你也去南田?
安静?红红火火的开张之日,遭遇瓢泼大雨,连张都没开上一个,换你,你能安静?
“我本来在外头打工,我姑妈在南田开饭馆,让我去帮忙。
他说:“曹胖胖,你安静点儿。”
“我叫郑梨,香梨的梨。
一万三坐在靠门的桌边,用一根明黄色吸管细细啜吸细颈瓶里的可乐,真是细水长流——都吸两小时了,连半瓶都没喝完。
“南田是个小地方,你去那儿干吗啊?”
人呢?都去哪儿了?你们那爱看热闹、爱占便宜的神奇天性,只因下点小雨就全被浇灭了?
木代一直没说话,吃完一瓣又一瓣的橘子,橘子的清香在沉闷的空气里漫开。
曹严华手捧一叠宣传单,困兽一样在店里团团乱转。微信群、朋友圈他都发了广告,开张日上门五折,前三免费,昨儿晚上,还在酒吧里大宣特宣请大家捧场……
郑梨想:她大概不会理我了。
诸般情形,两个字描述:凄凉。
就在这个时候,木代开口了。
木代没音信,炎红砂因为家里的债务问题回了昆明,罗韧没出现,天上下着大雨,对面的奁艳铁将军把门——连殊被警方带走,奁艳已经一连几天不营业了。
她说:“我去找人。”
凤凰楼的开张,距离曹严华想象中的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差了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