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雯雯死得那么惨,我怎么还活得这么好,我怎么还没有遭报应。”
那件事,张叔跟霍子红提过,但不尽翔实,霍子红并不知道细节:“她……还是很生气吗?”
霍子红嘴唇嗫嚅着,木代反而比她平静。“我大概是会有报应的。”她顿了顿,又低声加一句,“早晚罢了。”
木代又说:“前一阵子,我在丽江遇到了雯雯的妈妈。”
她爬起来,摩挲了一下脖颈,站到墙边,两手撑地,倒立,长长的头发堆到地上,像散开的云。
霍子红愣了一下,有点儿不知所措,像面对着一朝长大的孩子,觉得不真实。
霍子红在她的眼睛里成了倒坐着的影像。
“红姨,我跟你讲真心话,我觉得你并没有什么责任。你收养我,照顾我,没让我冻死、饿死、横死,让我有机会读书、认字、明理。我看过报道,有些人虐待收养的孩子,有些禽兽专借收养之名向幼童下手,你已经挡掉我许多祸患了。我如果跟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或许很早就浪迹街头了。你已经给了我一种生活,不用想着再去对我的精神负责,你又不欠我的。”
霍子红说:“罗韧走了。”
木代叹了口气,低下头,眼睛像要看进地板深处。然后她说:“罗韧喜欢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真心话。
“嗯。”
“木代,红姨也不会教你,很多事情,红姨自己做得也很差。何医生也跟我说了,我虽然收养了你,但没有好好从心理上去疏导照顾你,你这样,我有很大责任……”
“谈得不顺利吗?”
霍子红难过地垂泪,眼泪滴在地板上,饱满的一滴。
她想了想,说:“谈不上好坏,罗韧本身就不喜欢我,他喜欢小口袋,我看得出来的。”
木代说:“红姨,罗韧说他都知道,我站在他面前,像被扒了皮。”
“难过吗?要像成年人那样,说真心话。”
霍子红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摩挲她的发顶,想起刚收养她时,小孩子的头骨好像都是柔软细弱的,而现在,她长发浓密,颅骨坚硬,你说她有病,她还有自己的强。
“不难过。我觉得,我也不应该得到太多的爱,那样对雯雯不公平。”
木代趴在地上,横劈叉,一字马,两手交叠,垫着下巴,眼神柔和平静。
“那你自己呢,你还喜欢罗韧吗?”
霍子红回房,再唏嘘同情,罗韧也只是外人罢了,但木代是自己人。
木代笑起来,这一次,她笑得特别漂亮,说:“我一直喜欢他啊。”
罗韧笑起来:“难道我会想不开?我要是凡事想不开,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说完了,她一个翻身,坐正身子。
霍子红隐约猜到他和木代会面的结果并不理想,说:“罗韧,你想开一点儿。”
“红姨,你觉得我有病吗?”
霍子红站在会所二楼的阳台上,目送罗韧驾车离开。罗韧跟她告别的时候,神色平静,说:“我先回丽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木代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该怎么讲?说有,会不会刺激到她?但是说没有的话,那卷录像带和她的反常又都那么确凿……
罗韧沉默了一下才说:“我想也是。”
霍子红有些慌。
她说:“不太重要了。”
木代说:“我觉得我没有,但是如果你们都说有的话,就当是有吧。”
他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真心话好不好?我喜欢哪一个,对你来说,还重要吗?”
她笑笑,有一种无所谓的妥协的感觉。
但他忍住了。
霍子红接不下去,顿了顿说:“今天你好好休息,何医生说,最近市面上有几款新药,接下来,咱们可以试一下。”
这个问题真是很难回答,有那么一瞬间,罗韧觉得自己想说:“变回小口袋好不好?”
木代说:“好啊。”
她问:“你喜欢哪一个?”
离开会所之后,罗韧的车子就没有停过,一直在开,完全不想停下来休息。
见面以来,罗韧头一次看到她的笑,不像小口袋,笑得没有内容,只是面部肌肉的协调运作。
车窗外风景变换,无数车,载无数人,不知道奔往哪个前方。白昼渐渐消逝,夜色开始在周遭涂抹。然后,罗韧的手机振了一下,有消息进来。
她笑了一下。
他漫不经心地拿起来看,微信群里的,凤凰别动队,随手点进去,是系统消息。
“给我看过录像了。”
木代退群了。
“没有再瞒你?”
罗韧没吭声,又把手机放回原处,继续往前开。开着开着,他忽然莫名烦躁,靠边停车,下车,狠狠撞上车门,前走几步坐在靠边的栏杆上,大口呼气吸气。
“嗯。”
他仰头看天上星星点点的星。
木代又问:“何医生跟你沟通过了?”
手机一直有响动,大概是曹胖胖他们在聊,在问,在猜测。
罗韧把耳机放回枪台:“人人都有一死。”
罗韧不想去看。
“但是都死了。”
有刹车的声音,他抬头看,不远处停下一辆SUV,粗壮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兄弟,车出问题了?”
“所以多个人帮忙,还是会撑得久一点。”
罗韧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谢了,犯困,只是停下醒神。
“没有。”
司机了然,摇上车窗后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罗韧摘下耳机,问她:“之前撑到过这一关吗?”
那之后就没人再停了,所有的车子开过,都带起一阵风。罗韧一直在数,数到第三百辆。三百辆车的陌路人。
Gameover,游戏商又赚到钱了。
还嫌他的陌路人不够多吗?
他不吭声,血槽耗空,倒地,那一头,姑娘还是免不了被怪兽拖进黑暗深处,只余隐隐传来的尖声惊叫。
罗韧突然生出愤怒。
木代摘下耳机,奇怪地看着他,忍不住阻止:“哎!”
凭什么?
有僵尸冲到面前,咬,抓,他像是没看见,枪口只对准一个方向,一直开火。
他狠狠起身,掉转车头,重新往昆明的方向驶去。
金发的姑娘被触须的僵尸怪兽卷起来了,罗韧掉转枪口,开始攻击怪兽。
他到昆明的时候,晨曦初开,意外地,在门口正撞见霍子红和张叔,两个人都拎着行李,是要走的架势。他们看见罗韧的车,都微微错愕。
起初,他们奔跑在城市的街道上,然后过关升级,阴暗的丛林,森冷的墓室,怪物越来越多,强大到变态。终于游戏者开始挂彩,抓痕、咬伤,血槽渐空。
罗韧急刹车,走下来,问:“木代呢?”
归零,重新开始。罗韧并不看木代,专注于游戏。木代的游戏角色是个金发的窈窕女郎,紧身吊带,劲装飒爽,跟他并肩,翻滚、腾跃、开枪、躲避。
霍子红说:“跑了。”
罗韧说:“会啊。”
一时间,罗韧居然没反应过来“跑了”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什么。
他低头,去找机器的调控按钮。木代说:“很难打的,两个人会比一个人撑得久吗?”
霍子红回过头来,指向会所楼上的窗户。
罗韧说:“陪你打一出游戏吧,有双人模式吗?”
“你应该知道,木代爬墙很在行。门没有被开过,应该是晚上,大家都睡熟的时候,她自己打开窗户,跑了。
冷场。
“手机没有带,银行卡也没带,估计只带了随身的现金。留了张字条。”
两人同时发问。最终罗韧点头:“知道了。”
“写了什么?”
“你都知道了?”
写了什么?霍子红苦笑。
“好点儿了?”
她写:别找我,找也找不到。
罗韧知道自己一定表情僵硬目光疏离。他也想表现得好一点,但是装不来,对着别人可以装,对木代装不了。
木代计划好了。霍子红跟她说这两天要试新药的时候,她那么乖地说“好啊”的时候,就已计划好了。
罗韧和木代四目相对,像两个陌生人的对视。
罗韧攥了下拳头,转身大踏步走到车边,刚想去拉车门,张叔说:“算啦,都走了很久了,你知道往哪个方向去的?找也是白忙。”
即便眼睛耽于乱象,耳朵扰于杂音,她还是有感觉的,这是习武之人的天性。
日头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向大地,车声渐渐喧嚣,马路上人来人往,个个行色匆匆。
罗韧走近两步,木代的脊背僵了一下,然后,摘下耳机。
木代信步踱过一个水果摊子,又踱回来,问:“草莓多少钱一斤?”
他看到木代的背影和火光暴起血肉纷飞的游戏屏幕。
“十二块。”
他最终推门进去。
她掏出钱包开始数钱,大钞只有两张,其他的都是零钱,还有钢镚,叮叮当当的。
其实到末了,他也没想明白,只不过空想不会带来任何变化和进展,不如做点儿什么。
她捡了一大把零钱在手上:“两斤。”
罗韧这一犹豫迟疑就是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