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个野人……
用马刀挖坑,埋葬那个女人的时候,他喘气不匀,总觉得做了亏心的事。
曹严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想起那个野人手一扬,扔过来两个小苹果,然后脚步声很重地走开,鼻孔里喷着气,像是在说:“两个傻帽儿。”
可是为什么感觉完全不对呢?
一万三见到罗韧他们的时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凶简害人,而他们取回凶简,不是一件合理的、非常正义的事吗?
大家互相瞪着看。
他叹了口气,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五个人,一个都没有少,可是又个个灰头土脸的,跟之前完全不一样。
曹严华还想说什么,忽然想起,炎红砂这次失去了爷爷,自己那种突如其来的心塞情绪,实在是不能跟她比的。
屋里生火,飘来阵阵红薯南瓜粥的香气。墙壁上挂着花竹帽,扎麻阿妈在盛粥,碗勺磕碰着发出轻响。
炎红砂说:“嗯。”
恍如隔世。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这一趟,我觉得心里好堵。”
一万三嗫嚅着问:“你们都没受伤吗?”
木代低着头,握着罗韧的手,罗韧一直带着她走,曹严华和炎红砂落在后面。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但是,如果他们有谁受伤了,他会觉得心里好受点儿。就好像昨天晚上,他站在陷阱的边上,看着底下的野人,和它空洞的双眼对视,周围的声音忽然就成了空虚。他愣愣地想着:“我没做错啊,我没做错吧?曹严华可能是被野人害死了,我为我的朋友报仇了。”
他说了一路,眉飞色舞的,全然没留意到,罗韧他们的脸上并没有笑意。
他重温了一遍曹严华临走时嘶喊的那句“我会跟它拼个同归于尽,你要抓住机会逃跑啊”,觉得心里踏实点了,是的,没做错。
他又说,为这件事,今天的赶集都停了,一大早就有人套上骡车往乡里赶,布江大爷说,即便死了,也是具有科研价值的,要报给乡里知道。
但是今天,他们一个个忽然都完好无损地站到他面前了。
扎麻把这个当壮举来讲,狼和野猪常常猎到,野人可稀罕呢,是茶余饭后的话题,可以絮叨上好久。
一万三低下头,把头深深埋到膝盖中。
一万三答非所问,过了很久,才呢喃着说了一句话:“赶走就行了啊。”
眼前有点模糊,耳边一直回响着野人背着他奔跑时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
扎麻记得自己当时问他:“你伤哪儿了啊?”
近傍晚时,去乡里报信的人赶着骡车回来,一脸茫然。
奇怪,从上到下都看过了,他连擦伤划伤都没有一道。
乡里没有专门负责科研之类的部门,接待的干部也说不清应该找谁,只好打发他先回来,说是会记录下来,研究一下,看一下上头的安排。
他想起最初见到一万三时,他趴在地上,一定是受伤了。扎麻赶紧招呼阿妈过来看。
晚上,他们几个人借住在扎麻家。
扎麻回过头,看到一万三站在人群外围,愣愣的。
罗韧问起村里的主事,扎麻带他去找布江大爷。
布江大爷见多识广,多次被乡里、县里请过去,向过来考察采风的知识分子介绍当地的习俗、文化。他惋惜地说,乡里的干部问过好几次关于野人的事,还说,活捉了就好,是重要的科研课题呢。
留下的几个人,情绪完全不对,炎红砂有点儿触景生情。那天和爷爷离开七举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回来的时候,爷爷已经沉睡在那口井里了。
扎麻阿妈给布江大爷包扎伤口,布江大爷的白胡子吹得一绺一绺的,连连叹气说:“可惜,可惜啊。”
一万三也不说话,垂头坐在炎红砂对面。曹严华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凑到木代面前,两手比画个框,恰好把一万三和炎红砂围在框里。
村里的人都出来了,很多小孩儿在陷阱口追逐玩闹,扎麻阻止:“远一点,不要掉下去。”
他小声对木代说:“妹妹小师父,你看,这两个人垂头丧气的,面对面坐着,像不像两只短脖子的天鹅?”
另一条狗蹿了下去,在野人周围吠叫、奔跑,狠狠撕咬它的胳膊,陆续地,也有人下去,围着去看。
木代盘腿坐在草席上,没好气地呵斥他:“去!”
火把照下去,野人躺在陷阱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没有神,脸上挨了枪,钢珠深深嵌进脸颊里。
曹严华碰了一鼻子灰,多少有些悻悻,其实,他也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罢了。
打光了所有的子弹,砰砰的声响在山林里萦绕不绝,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渐渐停下来,带着血的钢叉尖插进土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神色凝重。
“然后它又跳,手都抓住陷阱的口了,大家吓坏了,拿钢叉去叉,又放枪,‘砰砰、砰砰砰’……”
“师父。”
现在回想起来,扎麻还是心有余悸:“厉害的,很厉害,比野兽厉害,它居然还能跳起来,那么深的陷阱,它往上一跳,布江大爷站得近,没留意,腿上被抓出那么长的血淋淋的口子,还撕下了一块肉。
“啊?”
好在,早有人守在陷阱边了,见野人一脚踏上抽板,狠命一拉绳子,伪装的抽板被抽掉,野人嘶嚎着栽了下去。
怎么不叫“妹妹小师父”了?木代抬头看他。
索南听不懂汉话,却看得懂手势,知道在说自己的狗,眼圈一红背过脸去。
“那些宝石,就是山洞里那些,你们就放在那里了?”
说到这里,扎麻脸色恨恨的,指着一同前来的一个年轻人:“索南的狗,扑上去咬,被它一手抓起来,这么一扭……”
木代心里透亮,也不说话,斜着眼瞪他,直瞪得曹严华偃旗息鼓,蔫蔫罢休。
那是专门为对付大型猛兽而设的陷阱,底下是尖利的刺桩,也有兽夹,挖了近三米深。这个陷阱拥有赫赫战绩,曾经困过一只两百来斤的野猪,也栽进过熊。
他自我安慰:“也好,就存在那儿,当是我的宝藏据点,以后,要是穷了、没饭吃了,我再来拿。”
野人只得绕道,被他们驱赶着,围着,逼向村外的陷阱。
那得很久很久以后,得等到另一个可能存在的野人老死。不过,这些宝石,要登记在他的财富清单上。
野人步履蹒跚,原本是要直入山林的,但是那里预先绕过去阻截的人忽然点起火把,大声呼喝。
罗韧很晚才回来,那时候,炎红砂他们都已经睡了,只有木代在坐着等,听到声音,她赶紧开门走出去。
围猎的浪潮里,他的声音像烟,没飘落就散了。
扎麻看见她,知趣地一个人先回屋了。
一万三在后面着急地叫:“赶走了就行了啊……”
罗韧笑了笑,说:“你还没睡呢?”
只要人聚得多,山民从来不怕野兽,野兽越凶、块头越大,他们越兴奋。
木代没吭声,罗韧伸手抱住她,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嗨啰啰……”
他也有点累,搂着她在晒台上坐下来。
这一声,像是吹响了战斗的号角,所有人都鼓噪着追了上去。火光憧憧,像是要燃沸夜晚的山林。狗在叫,到处都是人影,村落里响起女人和孩子敲锣打鼓的声音,像在给他们助阵。
“我跟扎麻去见了布江大爷,提醒他们在这些日子里一定要分外小心,山里可能还有野人,万一因为这次的事报复就不好了。”
野人不傻,如果说一开始还在纳闷,看到火光照过来,就全明白了,还没等他们上前,野人就“嗷”的一声,窜逃出去了。
木代从他怀里抬起头:“那布江大爷怎么说?”
然后,火把照向那个草垛子。
罗韧有点无奈:“他们倒不怕。”
全村的武装都出动了,二十几个男人、四杆猎枪、两条狗,狗很懂事,黑夜里追逐着人的脚步走,都不带发声儿的。
他给她转述布江大爷的原话:“打死的狼也有狼兄狼弟狼崽子,野猪也有猪姊猪妹猪舅舅,我们要是每次都害怕地跑了,这村子还叫村子吗?”
精壮的男人们离开,有一部分又很快聚拢起来,手里带着家伙,有火把、钢叉,另一部分绕去了外围。
这布江大爷,说话还挺逗,木代仰着脸笑,眼睛亮晶晶的。
女人、老人和小孩很快回房,关门、落户、上锁,搬拖粗重的家具抵住门和窗。
罗韧伸手摩挲了一下她的面颊,她一低头,耳根温温的。
一开始,有些人有点慌,但是很快就不慌了。村子里,不是没有蹿出来过野兽,有时也有狼、野猪等闯入,最紧张的年份,还来过熊,大家都会配合得很默契。
罗韧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这么乖的女朋友,他从来没带她好好地约会过,总是来这种摸爬滚打、磕伤碰伤的地方,连私下相处都没什么机会,要她等到这么晚。
把人引出来,人多了,他的心也踏实了,小声地,把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递出去。
他说:“回去之后,我们去爬雪山吧。”
扎麻轻快地吹起口哨,把猎枪斜扛到肩上,给罗韧他们讲自己那时候多么聪明。
木代有点意外:“就回去了?”
“村里好多人都出来了,围着小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凶简要先放回去,七举村这边,布江大爷答应这一阵子会对村民加强约束,我让扎麻每逢集市进城的日子就想办法给我打电话,万一另一个野人的踪迹出现……”
“我的头皮发麻,一直麻到后背。我就叫,不是救命的那种大叫,我叫说,啊呀,有人生病了。
罗韧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压低声音:“我也看到了,在远处的草垛子后头,它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是光打过去有影子啊,有一片影子,而且,它吸气呼气使的力大,那一丛草,一直在颤……
木代顺着他的意思去猜:“我们要回来?”
说到这儿,扎麻伸出一根手指头,学着一万三的样子,偷偷指着一个方向。雾气在身边飘,间或能听到鸟儿黎明时的唧啾。
“也不一定,野人其实是怕聚众的村寨的,贸然露头,七举村的人未必对付不了,我怕的是……
“我陪阿妈编竹帽,很晚很晚了,听到屋顶上‘咣当’一声,有人往上头扔石头……阿妈心里害怕,我就提着马刀,拎着灯出来看,吓了一跳,你们的那个朋友,小江,就趴在地上,哼哼的……我以为他出事了,赶紧过去,他一抬头,脸色紧张,吓得我心里突突的。他说,野人就在那儿……”
“如果之前的推测都对,那个女人把胭脂琥珀当成护身符,她给女野人挂了一块,会不会给另一个野人也挂了一块?这样的话……”
回去的路上,扎麻无比兴奋,手舞足蹈地讲着前一晚的事。
这样的话,他们带回的凶简就是……不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