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木代将那个女人逼到了自己下方。
憧憧火光照亮呈拱形的石壁顶。木代赶不上那个女人,脑子却转得极快,甩手箭一根根扔出去,不求打中,专往那女人的去向逼——她要往上,甩手箭就向更上方招呼,逼得她只能朝下。
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对着炎红砂使了个眼色,忽然松开抓住石壁的手,向着那个女人撞过去。
炎红砂配合很快,两手上举,一脚倒踢着勾抛起地上的第三根火把,两手一并搂住。
这一下来势不小,那个女人硬生生被撞得跌落在地,还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木代携未尽之势扑下。她狠起来也是干脆,硬生生把那女人当肉垫,膝盖往下一顶,死死把她压在地上,见那女人要抬头,想也不想,伸手一把摁住她的头,几乎要把那个女人的脸摁到地里去。
木代一声低斥,贴墙而上,百忙中吩咐炎红砂:“举火把给我照明!”
那个女人挣扎着想把木代掀翻,木代咬紧牙关去压,像极了上次用水缸盖把炎红砂压在水缸里。她就吃亏在身体轻,被下面的人掀得东倒西歪,如果是曹严华的吨位,大概会一压一个准,稳如泰山。
还能可怕到哪儿去呢?
脚步声响,罗韧进来了,触目所及,先松一口气,然后哭笑不得。
其实有些时候,绝大部分惧意来自未知和自己的无限想象,一旦对方清晰可见,不管是三头六臂还是钢牙喷火,都觉得不过尔尔。
他先不吭声,大步过来,用随身携带的塑料束缚带先缚住那个女人的脚,又拿出捆手的那根,从背后把那个女人的双手反剪,先不急着缚,抬头看木代。
这么一分析,她心里就有谱了。
木代还是咬着牙鼓着腮,手死死摁着那女人的头,脸上带着“我很厉害求表扬”的自信。
木代看得仔细,那个女人没有武器,指尖锋利,攻击应该主要靠手和嘴,谈不上有功夫,就是移动得很快,可能是在井底长期生活练出来的,贴地上墙,的确迅捷得像兽。
等罗韧彻底缚住那女人,她就可以松手了。
地上的摩擦力其实很大,那个女人似乎是腹部发力,如在冰面上,到石壁边时像是全身长脚,瞬间又爬了上去。
她跟罗韧对视一眼,很不解:“怎么还不缚呢?”
那个女人对火似乎的确有些忌惮,“嗖”一下全身伏地,迅速往后滑。
罗韧示意了一下那女人的脑袋:“你不嫌脏啊?”
炎红砂牙关一咬,就地急滚,恰好滚在先前扔下的火把边上,想也不想,一手一根,一个鹞子翻身起来,向着那个女人当头就砸。
那个女人的白发湿漉漉黏腻腻的,触手处好像是枕骨,温热,褶皱的头皮挨着她的指腹。
说不清是哪一方先动的手,僵局突然被打破,尖厉的哨声响起,头顶风声掠过——那个女人先扑炎红砂。
木代觉得毛骨悚然,尖叫着“噫”了一声,甩着手从那女人身上跳起来。
那是什么?木代皱着眉头,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松懈。双方僵持的时候,时间过得似乎分外慢,看不见的弦在半空中绷起来,一触即发。
罗韧哈哈大笑,塑料束带一掰一扣,迅速缚住那个女人的手。那个女人双目上翻,挣扎着回头,脸上的表情狰狞异常,死死盯住罗韧。
随着木代的移动,那个女人的头僵硬地转着,幅度很小地在石壁上挪动身子。挪动的时候,木代又听到了金属刮擦石壁的声音。
罗韧说:“看什么看?我刀子呢?”
她和炎红砂渐渐拉开距离,和那个女人恰好形成一个三角形。
他说完了,又回头看木代,她还是甩着手,在石壁上反复抹着,一脸嫌弃得恨不得把手砍掉的表情。
木代“嗯”了一声,步子极缓地向旁边挪动,同时把口哨含到了嘴里。
罗韧叹气:“木代,你还真是时不时断片儿。”
这是要夹攻的架势。炎红砂有点儿紧张,提醒她:“通知一下罗韧。”
这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她就一把抓开那块人皮凶简,然后搓泡沫洗手费了他半瓶洗手液。
木代点头,轻声说了句:“我上,你下。”
另一头,炎红砂举着火把且停且走,到洞穴深处时,忽然“咦”了一声,蹲下身子去看。
炎红砂压低声音:“怎么办?上吗?”
罗韧看住那个女人,站在原地没动,倒是木代,在石壁上蹭着手走过去了。
有了罗韧先前的描述打底,两人虽然心里发怵,但好在都还不是太害怕,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
尽头处应该就是那女人的“卧房”,两块凸出的石头上架了木板,上头铺了兽皮,也有吃饭喝水用的盆碗,边缘处有破损,床上有被子,破烂一团,发出湿霉的味道。
幽深的黑暗边缘,木代右侧斜前方的石壁上,那个女人居高临下地趴伏着,白发下垂,两眼微微眯起。
床上有东西,木代从炎红砂手里分了根火把凑近去看,那是两个布娃娃,一个大些,一个小些。
这一次,她们终于看到点儿什么了。
娃娃都是用布头拼凑的,用手去捏,里头并不软,填塞的应该是干叶子或者草枝。小些的布娃娃还没有完工,上头斜插着一根针。这针是尖细的木劈小针,没有针眼,尾上绑紧线,线是从布上取下的,也不是真的线。
木代隐约听见像是有东西刮擦石壁的声音。她心跳得厉害,还是强自镇定着,又把手中仅剩的两根树枝向里扔去。
木代拿起来看,发现针脚拙劣。
“木代,你听见了吗?”
木代想起之前见过的那个扫晴娘,看来都是这个女人做的。先前她总以为针脚拙劣是因为做的人手工不好,现在才想到,一半是身体原因,一半是因为实在没有称手的材料。
也不知当走到第几步时,炎红砂忽然打了个激灵,重重握了下木代的手。
两个娃娃都是女孩,因为用料实在简陋,谈不上憨态可掬,反倒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到洞口时,她们又捡了两根火把朝里扔,光亮一路向里,木代和炎红砂伸手牵在一起,谨慎地一步一停,把周围都要确认安全了再继续。
这是那个女人的爱好吗?木代心里泛起复杂的况味,把娃娃放回原处。
洞口那里开始明暗不定,贴地的火焰跃动着,在烟雾里照出一方亮来。
后续为了凶简,可能不得不对这个女人下手,所以她不想多了解这个女人,如果一路追溯下来,了解到她的家庭、爱人、喜好,这个女人就不是眼前面目可憎的怪物了,她会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立体的人,一个让他们下不了手的人。
两人退到火堆边,抽出十来根火把。炎红砂捡了一根粗的,狠狠掷向洞口。
炎红砂还是半跪在地上,火把探进床底,过了一会儿,她抿了下嘴,趴到地上,伸手够着什么。
木代回:“不怕烟,但一定怕火。”
木代还没来得及问,她已经掏了一块石头出来,然后又伸手往里掏。
炎红砂听明白了,同样压低声音问她:“那怎么办?”
木代低头看那块石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把那块石头翻了个面。
也许她现在就蹲守在烟雾弥漫的山洞里,如一头蓄势待发的捕猎的兽。
果然,这一面被磨过,露出了石芯,里头包裹着绿蒙蒙的一块。
动物和人当然是怕烟的,科学的说法是细小颗粒阻碍呼吸道导致缺氧,但是那个女人,她还有呼吸道吗?她还怕缺氧吗?
木代隐约猜到了:“宝石?”
她低声对炎红砂说了句:“如果她不怕烟呢?”
炎红砂半个身子钻在床底下,声音听起来闷闷的:“祖母绿。”
炎红砂奇怪地回头,木代不说话,给她使了个眼色,拉着她往后退,又退到了洞口外。
说着,她又伸手拨了几块出来。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忽然伸出手,抓住了走在前头的炎红砂。
石头有些被磨过,有些没有,磨面的颜色不一,有些是玫瑰红色,有些星星点点的,像是泛着金砂。
这话……
骨碌碌,骨碌碌,一块接一块,石头被炎红砂拨了出来。
烟挺大的,都往低处沉,人一进去眼睛就被熏得厉害,炎红砂嘟囔说,这属于打雁的叫雁啄了眼,设套的先把自己套了,没熏着那女人,反而把自己搞得眼睛都睁不开。
她拨累了,从床底钻出来,头发上罩着灰,还有蛛网,木代伸手帮她把蜘蛛网理掉。炎红砂愣愣地坐在地上,低头看着地上的宝石原石,惨然一笑。
木代给罗韧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陪红砂进去,然后从树上跳下来。
罗韧有点儿担心,向这头走了两步,听到她说了句话:“我爷爷这趟来挖的,是口空井。这个女人,早就把井底的石头转移出来了。”
这是第二套方案:如果那个女人不在,就进去察看她的老巢,寻找更多线索,要两个人同进同出,第三个人在外守着。
当年,炎老头他们一行城里人兴师动众进山,当地的山民可能知道他们是来采宝的。那个女人住在寨子里,或许也听到过关于采宝的传说,她没有死成,在井底旷日苦挨,苦苦去想为什么被杀,这口井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火把,回头看了一眼木代,那意思是问:要不要进洞看一下?
按照推测,她看到了井底的石头,摸到了其中的原石。所以,虽然这些石头对她来说没什么用,但是,却一块也不给炎老头留,一块也不留。
那个女人可能是真的不在。
木代仿佛看到那个女子怀着极大的恨意贴着井壁爬出井,把石头一块块地都带了出来,搬得干干净净。
一刻钟过去了,洞口烟雾弥漫,却还是了无声息,炎红砂迟疑地住了手。
埋葬炎老头的时候,红砂说,爷爷大半生都惦记着这口宝井,就葬在井里吧,和那些他渴望得到的宝石,生不同衾,死能同穴也好,了了他的一个念想。
炎红砂抿着嘴唇,重复着扇烟和加叶的动作。
原来,那口宝井是空的。
他给炎红砂打手势:继续。
真是莫大的讽刺。生前空一场,死后一场空,何必呢?
罗韧推测,那个女人很可能还在山洞里。她全身皮肤和毛发发白,是常年不见光的迹象,说明她很少在外活动。
木代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罗韧忽然“嘘”了一声。
木代在就近的树上看着,真是替她着急。好在炎红砂很快找着了窍门,外衣拿在手上,一下下扇风,把烟气往山洞里送。
幽深的洞里,这个“嘘”字都好像有回音。
黑漆漆的洞口,一眼望过去不知道进深几许,炎红砂扫起一堆树叶子,干湿分开,先用火把堆成巢堆状的树枝点燃,火势大了之后往里放树叶。湿叶容易生烟,很快把她自己呛得咳嗽不止。
木代后背一凉,看向罗韧。
伤人不是目的,先引出野人再说。三个人各有分工:炎红砂叫阵,木代掠阵,罗韧留在暗处,方便后续的尾随。
罗韧却没有看她,低下头,死死盯住那个女人的咽喉。
罗韧想了不少方案,最终决定用火攻。
那个破开的、包裹着一层胭脂琥珀的咽喉,正在慢慢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