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天性凉薄,我妈死的时候我都没替她掉一滴眼泪,但是……”
男人鼻翼翕动,手掌紧紧盖住眼睛。
但是,陈骏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报应在自己身上的,迟早会报应在自己亲人身上。我妈做尽了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明明是绝情的婊、子,到头来,自己竟然栽在一个情字头上,你说,是不是很可笑?也许她死了还不干净,这一报,我还要替她还。”
从初中到现在,他一直陪着她,像颗恒星,永远在那儿,有热,有光。
汗沿着额角滚下,她咬着后槽牙,声音发着颤。
她冷到极点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要靠近,取一回暖。
她狠狠攥住了手,本已有些麻木的掌心一阵尖利的刺痛。
她不能毁了他。
“我信。”杨静转过头,目视前方。
不能让那些她妈做过的,和她做过的肮脏龌龊的事,毁了这样一个干净纯粹的人。
他没有说话,一动不动。
杨静缓缓地松了手,抬头,看了看顶上。
杨静转头看他一眼,“你信因果报应吗?”
惨白的光,照得四周都显出一种褪色般的陈旧。
他愣了一下,缓缓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轻轻呼了口气,疼得脱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你走吧。”
“陈叔叔,”杨静冷声开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人是不能逃避现实的。
“我后来……去找过,听说……你妈妈已经去世了。”他声音艰涩,“……我真没想到,如果……”
一时软弱的,之后要用加倍的坚强才能弥补。
杨静面无表情。
攫取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之后会失去得更加彻底。
沉默了约有半分钟,他叹了一声气,“……对不起。”
是罪,要偿。哪怕用痛和血。
陈骏父亲在一旁坐下。
陈骏满头大汗地从挂号处跑回来,瞥见坐在椅子上的杨静,愣了一下。
她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她左手受伤,外套没法穿,羽绒服仅仅披在背上。
片刻,眼前光线一暗。
她低着头,整个人像是缩成了一团。
杨静举着手,低头坐着。
“杨静?”
附近最近的医院开车只要十分钟。下了车,陈骏将杨静扶去大厅坐下,自己去排队挂号。
杨静缓缓抬眼,很轻地“嗯”了一声。
杨静只是摇头。
“是不是疼?已经挂号了——我爸没过来吗?”
无数次,他焦急问她,疼不疼。
杨静神情平静,“叔叔说有点事,先走了。”
下楼,上车,杨静手臂全程被陈骏托着。
陈骏点点头,伸手将杨静搀起来,“走吧。”
“走吧。”陈爸爸推开椅子。
玻璃碴子扎进肉里,很深,得局部麻醉,消毒,清创。
“真的没事。”杨静额上渗出汗珠。
血肉模糊的一片,处理的过程,陈骏几乎不敢看,护士镊子动一下,他心脏就跟着抖一下。
“那……”陈妈妈沉吟不决。
杨静也怕,却还是盯着,自己该吃的教训,不能逃避。
陈妈妈看了陈爸爸一眼,他站在原地,蹙着眉,没有打算动的意思。
最后,伤口总算清理干净,垫上敷料,用纱布包扎起来。
“不用了阿姨,伤口很浅,”杨静冷静说道,“陈骏开车送就行。”
陈骏扶着杨静,捏着医生开的单子去拿药。
陈妈妈往杨静掌中看了一眼,也是一惊,急忙推开椅子,“让你爸送吧。”
出医院,他一直紧绷的心脏才往回落了一点。
陈骏托着杨静手臂缓缓地站起来,“……爸妈,你们先吃饭,我送杨静去医院。”
正午,云层散了几分,出了点太阳,薄薄的一层,照在身上却并没有一点温度。
陈骏父母也跟着起身,询问:“怎么了?”
陈骏问:“想去那儿吃饭?或者我先送你回酒店,买了你在酒店吃?”
陈骏弯下腰,看见她掌中淅淅沥沥,惊呼一声。
他清楚,见父母的这顿饭,今天是不适合吃了。
杨静咬着牙。
杨静抬眼看了看,冬日街上,一片枯寂的萧条。
仿佛锤心刺骨。
“先不吃饭了,去前面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玻璃碴子扎进手掌,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陈骏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她的表情。
她飞快说了声对不起,弯下腰,在陈骏反应过来之前,抓了块碎玻璃,使劲一攥,又立即松了手。
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纸一样的惨白。
杨静急忙起身,这一下,袖子将杯子一带,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响。
这样,一双眼睛显得更深,也更黑。
酒杯霎时倒了。
他突然有点心慌,走过去将她披在身上的外套拢了拢,“衣服穿上吧,外面冷。”
她伸出手,正打算端起酒杯,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酒杯一歪。
杨静没说话,点了点头。
杨静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陈骏帮她穿好衣服,低头拉上拉链,“先吃饭吧,你不饿吗?我都饿了。”
陈骏笑着摸了摸鼻子,凑近杨静,轻声说:“跟我一起敬一杯酒,好不好?”
杨静垂眼,想了想,“好。”
对面的陈妈妈含笑看着她,却是目带审视,而左边主位……她丝毫不敢转头去看。
吃过饭,陈骏将杨静送回酒店。
杨静茫茫然,抬了抬眼。
进屋以后,他把药放在柜子上,“你先休息,注意手上的伤不要沾水。”
陈骏虚虚地扶了扶杨静的手肘。
杨静单手将羽绒服拉链拉开,缓慢地将左边衣袖往下拉。
“爸,妈,我跟杨静敬你们一杯。”
陈骏赶紧往前一步帮她。
杨静低着头,盯着眼前的餐盘。
头顶浅黄的灯光,照在她发上、脸上,她眨了一下眼,像是一片水光漾了一下。
陈骏把红酒打开,替几人杯子斟满。
陈骏心口一紧,伸手,将杨静往怀里紧紧一揽。
陈妈妈招呼几人坐下,她本是安排他们夫妻两人与陈骏和杨静面对面坐,陈爸爸刚要落座,又起身,坐到侧面的主位,“我坐这儿吧,习惯了。”
呼吸藏在发间,他低声说:“……对不起。”
男人狼狈地点了点头,说了句“你好”,飞快低下目光,换鞋。
杨静摇摇头,“没事。”
她声音沙哑,从发颤的齿缝里挤出一句:“……叔叔好。”
“你不用怀疑我的决心。”
片刻,她竟然还能记起这是什么场合。
“没有。”
这一刹,漫长得暗无天日。
陈骏轻轻地叹了口气。
周遭在下陷,她被洪流裹挟,也跟着不断下沉。
他怀抱温暖,身上一股干净的气息。
杨静头上像是遭了一闷棍,耳中血液沸腾,轰隆震响。
杨静垂着眼,“……陈骏。”
下一瞬,男人也看见她了,瞳孔急遽张大,仿佛见了鬼一样。
她觉察到陈骏身体一僵。
——这一张脸,烧成灰她也能记得。
她轻声呼吸,像是一声叹息,“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浓眉深目,眼下一点痣。
很久,一片沉默。
杨静一个“叔”字还未说出口,瞥见男人的长相,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
陈骏手臂松开一点,“为什么?”
片刻,门打开,陈骏叫了一声“爸”,人影一闪,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声音有点哑。
陈骏忙去开门,杨静也跟着站起身,向门而立。
杨静抬眼,强迫自己直视着他,语气斟酌许久,却不知道怎样才算温和妥帖——总归是在人身上捅上一刀,刀法温柔刀法粗暴,伤口都避免不了。
不一会儿,响起敲门声。
“你想过吗?”杨静轻声说,“我们其实不是一种人。”
陈妈妈笑了笑,将酒瓶搁在桌上。
陈骏没有做声。
陈骏瞅了杨静一眼,忙说:“我们平常在学校宿舍,哪有什么机会喝酒。”
“我常常觉得,我其实配不上你。成长环境或是别的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到今天,我依然不能像你一样纯粹,这对你不公平。”
她笑问杨静,“你习惯喝什么酒庄的红酒?”
陈骏眼皮颤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陈妈妈转身去一旁架子上拿了一支红酒,把标签转过来看了看,“这支吧,上回你爸生意上的朋友送他的,说是国外什么酒庄买的,买了两支,上次开了一支,我喝着觉得有点苦,你爸倒是挺喜欢。”
杨静没有承认,没有否认。
一旁陈骏答道:“红酒吧。”
“一年时间都不到……”
陈妈妈摆好碗筷,将椅子往后拉开寸许,让杨静先坐下,又问她,“喝什么酒?红酒?还是啤酒?”
杨静摇了一下头,“我只有一杯水,端得太久,端不动,只能松手……等第二个人来的时候,没有杯子,也没水——这样,你明白吗?”
陈骏点头过去。
“我不用杯子,也不用你给我水。”
“陈骏,你去答一下,你爸肯定又忘了带钥匙。”
杨静眼眶一热,竟也有想哭的冲动,“……可你也有口渴的时候啊。”
片刻,门边对讲机响起来。
陈骏说不出话来。
菜已端上桌,陈妈妈正在摆碗筷。
杨静声音哽咽,“……对不起。”
杨静点点头,跟他站起身。
陈骏松开手,动作停了一下,手臂颓然地落下。
陈骏应了一声,把相册合上,“走吧,先吃饭。”
他微垂着头,一小片的阴影,“……那天你为什么答应?是想补偿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陈妈妈的声音,“陈骏,出来吃饭,你爸马上回来了。”
杨静摇头,“这样说,不是在侮辱你自己吗?不管今时今刻如何,那一天,我很认真。”
后面陈骏再说了什么,她全都没听进去。
陈骏眼眶泛红,立在那儿,想伸手,想再去抱一抱她,想把吻落在她唇间和发上,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
杨静却觉得有一阵寒意,从脚底蜿蜒而上,让她脊背一阵阵发冷。
可他知道,没有用了。
他手指往后点,继续辨认。
他太了解杨静这个人。
陈骏笑了笑,“算了,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
四月那天,他卑鄙地趁虚而入,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溺水之人,急需抓住一根浮木,她不会答应他。
“没有,”杨静哑声说,“没有,只是被绑架,没有那些……”
大半年,他已尽力,可他清楚知道,杨静并不开心。
“我记得那时候她出了事?被人绑架了吧……传闻还……”
仿佛一个空洞,他修修补补,只能将这洞修饰得不那么明显,却并不能真正将它填满。
杨静盯着照片上那小小的人像,没有吭声。
他是个无能为力的庸医。
陈骏挠头,“其实她给我写过情书,被我退回去了。那时候她好像跟你不大对付?”
杨静退后一步,郑而重之地,再次道歉:“对不起。”
杨静一顿。
眼眶里泪水滚了几下,她抽了抽鼻子,没让它落下来。
陈骏手指一停,“这个是……刘伊雪?”
陈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好。”
“总去你们班找你呗。”
他伸手,似是想去摸自己的外套,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脱下来,还好好的穿在自己身上。
杨静笑了,“怎么你比我还熟悉。”
手在半空无措停了一下,他收回来,插、进衣服口袋,“我答应你。”
陈骏翻到初中杨静班上的,挨个辨认,大部分人,他都还能叫出名字。
他退后一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手别沾水,按时吃药换药……”
当时学校统一做的影集,每个班的毕业照都在里面。
“陈骏,”杨静哑声开口,“……可以了,你不要再关心我了。”
未免她无聊,陈骏带着她去参观了书房和自己的卧室。杨静在他房间发现了初中和高中时的毕业影集,饶有兴趣地翻了起来。
陈骏发怔,半晌,又退后一步,转身,手握住把手,停了一下,闭眼,咬牙,拧开门。
她从小在那种环境长大,察言观色几乎是一种本能,一个人喜欢不喜欢她,只一个眼神一句话她就能识别出来。
他一步踏出去,猛地一带,门在背后“嘭”地一响。
杨静笑一笑,摇头,却没做声。
门阖上瞬间,杨静眨了一下,终于没忍住,眼泪滚落而下。
陈骏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不管这温暖是不是属于自己,她曾见过阳光,却又要步入极夜。
她微垂着目光,神情看着倒是平静。
这大半年时间,她每一天都在问自己,离他所谓的“治愈”,是不是又近一步。
陈骏看着陈妈妈起身往厨房去了,颇有些尴尬,急忙转头看向杨静。
是的。
陈妈妈放下手里只剥了两粒的开心果,拍了拍手,笑说:“陈骏,你先坐着陪一下杨静,我去厨房看看汤——还是不放心王阿姨,你要喝的汤,我亲自煮才能煮出那味道。”
大约是麻药已经失效了,手上伤口开始一阵阵刺痛。
“妈……”陈骏张口,打算说话。
杨静坐在柜子上,垂着头,无声抽泣。
陈妈妈笑一笑。
她想,陈骏完整见证过她初潮、初吻以及初夜。
“不是,远方亲戚。”
每一个拔节的瞬间,他都在身旁。
“亲哥哥?”
如果她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甚至如果她爱的人是他,超越了一切的世俗阻碍,这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还有个哥哥。”
她会更加轻松,像日光底下任何一对情侣,自如地牵手、拥抱、争吵,直至结婚,生儿育女。
杨静瞥见陈妈妈的神情,心中已是了然——她虽然笑着,眼角却是往下垂的。
不必如今日一般,仍在黑暗里曲折徘徊,不必遍尝爱而不得的痛苦。
“哦……”尾音拉长,语调向上的一声,像个疑问语句,然而陈妈妈脸上笑容倒是没变,“那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可是啊。
杨静有些局促地攥了攥自己的手指,“我父母都已经去世了。”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陈妈妈笑了笑,“凡事预则立。”她看了看杨静,声音温和,“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陈骏立在门口,迟迟没再迈出一步。
陈骏略有些尴尬,“妈,这事八字还没一撇。”
好像方才这带上的门的一个动作,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学英语的话,还是出国感受一下母语国家的气氛比较好,”她看向陈骏,“你不是打算要去德国进修吗?”
一万个瞬间,他想转身回去,再敲开那道门,却又一万零一次说服自己,没有用的。
杨静想了想,“暂时还没决定。”
终于,他缓缓迈开脚步。
“打算出国吗?”
走廊顶上一排明亮的灯,照得这一方空间比外面更亮。
“是的,英语专业。”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脚步踩上去无声无息。
“听陈骏说,现在在北外读书?”
陈骏越走越快,出电梯,差点撞上一人,他道了句歉,走到大厅门口,伸手推开。
杨静忙说,“该是我过来拜访阿姨。”
天色灰白,日光稀薄,头顶一轮太阳只有道模模糊糊的轮廓。
陈妈妈笑看着杨静,“这半年好几次听陈骏提到你,早该见面,一直没抽出时间往帝都去。”
陈骏眯了眯眼。
这样的环境长大,不奇怪陈骏的性格会这样开朗乐观。
昨天晚上,他查了杨静在车上提到的那首诗。
这是匆匆扫过几眼,杨静的所见。
“大雪落在
房子在高层,采光很好,视野也开阔。旁边窗台上摆着花盆,冬天也是一片葱茏的绿意。
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
厨房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大约是火上在煲汤,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
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
杨静说了声好,有些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陈妈妈给她倒了杯茶,又将零食水果的盘子推到她面前。
陈骏走下台阶,风擦过耳畔,好像所有的呢喃一齐涌来,尚未听清,又潮水一样迅速退去。
陈妈妈笑一笑,指向沙发,“别站着,坐下说吧。”
他迈出几步,在路旁,无措地停下。
陈骏从房间里出来,“你俩这么恩爱,我可不敢跟我爸比。”
车流如织,不知道那条去往哪条路,哪条路又抵达哪个终点。
陈妈妈注意到杨静的目光,笑说,“陈骏买的,他每次回家都要给我买束花,比他爸有心多了。”
他张了张口,从嘴里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茶几上一只透明的花瓶,净水里插着十来枝玫瑰,艳艳欲燃。
这样张皇地站了数秒,他蹲下、身,一把捂住脸。
室内暖气很足,陈骏让杨静脱下大衣,替她挂上。
一个大男孩,就像个丢了气球的孩子一样,痛哭失声。
杨静稍稍放下心来。
“当你转换舞伴的时候,我将在世界的留言册上抹去我的名字。
淡妆,笑容温和。
玛琳娜,国境线的舞会
“你好,”陈妈妈往旁一让,笑说,“进来坐,外面怪冷的吧?”
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杨静未及思索,赶紧道:“阿姨好。”
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门开,先有淡香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