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从来没觉得,原来过年对有些人而言,会是一个惆怅的日子。
后来缸子结婚了,就跟缸子和王悦的家人一块儿过,一大家子,有老有少,分外热闹。
杨静后退一步,背靠着树干。
过去过年的时候,她总是跟杨启程,还有缸子一块儿过。
四周静悄悄的,树叶上堆积的雪偶尔落下来。
杨静抬头看了看,雪光照得夜空很亮,远处有烟花绽开,一朵接一朵。
那边没有说话,她也没说话。
接着,两人便安静下来。
仿佛能听见他的呼吸,离得很近,却也很远。
杨静顿了顿,“嗯。”
最终,还是杨启程先开口,“那我挂电话了。”
杨启程“嗯”了一声,“红包我直接打进你卡里了。”
“好。”
“好玩。”
“平时学习别太累。”
“好玩吗?”
“嗯。”
“还好,”杨静便也抬高声音,“在礼堂里,和同学一起过年。”
那边沉默片刻,又说:“新年快乐。”
杨启程似乎怕她听不见,大声问:“年过得怎么样?”
杨静说:“新年快乐。”
那边大约是在放烟花,隐约有轰鸣的声音。
她先收了线,捏着手机,站在那儿,半晌没动。
杨静走到一棵树下,捂住了,四周安安静静的,电话里的声音便越发清晰起来。
耳朵里还在轰隆作响。
杨启程说:“新年快乐。”
心里空落落的,像在漏风。
礼堂的声音越来越远了,然而脑袋里嗡嗡作响。
站了片刻,忽见前方台阶上跑下来一人,正是方才的男生。
她接起来,顺着阶梯往下走,“哥,新年快乐。”
男生只在衬衫外套了件羽绒服,额头上有汗,靠近时,一股热气。
她掏出手机一看,杨启程打来的。
男生笑着问她:“你是哪个系的?”
杨静挣开男生,拿出手机匆匆跑出礼堂。
“英语系。”
“我出去接个电话!”
男生报了自己的名字,又问她的。
杨静愣了一下,这时候,才觉察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杨静。”
男生没松开,凑上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大声问:“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
“安静的静?”
杨静也同样被这气氛感染了,方才跳舞的那个男生来抱她的时候,她也毫不吝惜地回抱。
“嗯。”
礼堂里爆发出响亮的“新年快乐”,欢呼掌声雷动,一时之间,不管性别院系,许多人都和身边的人紧紧抱在一起。
男生看着她,开门见山:“我能追你吗?”
紧接着,画面跳回到央视春晚,所有人跟着倒数:“十、九、八……三、二、一!”
杨静顿了数秒,“我有喜欢的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音响里有人喊:“要倒计时了!”
“没男朋友?”
在那个男生的引导之下,杨静越跳越娴熟。中间,她热得受不了,离开舞台两次,又被拉回去。
“没有。”
音乐声非常大,所有人张开嘴说话,却都听不见声音。
“那没关系。”男生咧嘴一笑。
杨静慌慌张张地看着他的动作,在他的鼓励之下,跟着扭起来。
杨静摇头,只说,“谢谢你。”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男生忽然过来抓住她的手,说:“跟着我!”
“真的没有一点希望?”
她不会跳,站在那儿束手束脚。
“……抱歉。”杨静无声叹了口气。
杨静身不由己,一下就被拉入人群之中。
“好吧,”男生挠了挠头,“那祝你新年快乐。”
韩梦将杨静一把拉起来,大喊:“去跳舞吧!”
“新年快乐。”
杨静和韩梦加入一个玩杀人游戏的小组,玩了几局,大家渐渐熟起来。有人关掉春晚,开始放舞曲,礼堂大灯也灭了,打开了舞台的彩灯。
杨静不想再回大厅,给韩梦发了条信息,站在外面等。
投影在放中央一台,但也没人看,大家吃吃喝喝,唱歌跳舞,游戏打牌。
夜很静,她沿着礼堂前的路,来回走着。
派对共有三四十多人,礼堂里支起长条桌子,摆满了食物。
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不耐烦,心里出奇的平静。
留在宿舍也是无聊,杨静便和韩梦一起加进去了。
半小时后,韩梦才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抱歉抱歉!我没看到信息。”
是学校一个社团自发组织的活动,他们借了学校的大礼堂办新年派对。
“没事,你要回宿舍吗?我有点累了。”
韩梦喊杨静过来看,“我们去看看吧!”
韩梦挽上她的手臂,“回去。”
韩梦好奇打开窗户,却见下面一群人,手里举着彩灯和横幅、海报,高喊:“留宿不寂寞!一起来过年!”
路上,韩梦笑说:“我认识了一个人,德语系的。”
春晚快开始的时候,忽听见宿舍楼外有吵嚷的声音。
“挺好的。”
晚上,仍旧吃火锅。
韩梦看她,“跟你跳舞的那个人呢,跟他留联系方式了吗?”
韩梦把之前买回来的瓜子提出来,两个人坐在床边,开着电脑,边嗑瓜子边聊天。
“没有。”
然而大过年的,很多店闭门谢客,逛了一圈,一无所获,两个人又回到宿舍。
“我看他还蛮帅的。”
堆完雪人,两个人又去逛街。
杨静笑了笑。
杨静看着陌生的自己,几分怔忡。
“不过没有你的陈骏帅啦。”
照片里,她穿着浅色的羽绒服,凝目浅笑,看起来安静温柔。
杨静第一百次纠正:“陈骏不是我的。”
杨静打开手机,照片已经传过来了。
韩梦却不在意,叽叽喳喳的,又讲别的去了。
韩梦看了看拍下了的照片,十分满意,“我发给你。”
回到宿舍,杨静看手机才发现陈骏十二点左右的时候也给她打过电话。
“和雪人靠近一点——笑一笑,一、二、三!”
她回拨过去,给陈骏拜年。
杨静抬眼,看向镜头。
陈骏问她:“怎么过的,不是一个人在宿舍吧?”
韩梦掏出手机,打开照相机,“看我这里。”
“没有,跟同学一起。”
“你长得蛮好看的,就是不喜欢笑,笑起来更好看。”
陈骏安静片刻,又提起那个问了无数次的问题:“……为什么不回来过年。”
杨静笑了笑。
“不是说过吗,要做家教。”
“是的。后来啊,他们回去都问我要你的电话号码。我知道你肯定不答应,就没给他们。”
陈骏不以为然,似是叹了声气,“没放下才会逃避。”
杨静想了想,“你们班上的?”
杨静撇下眼,没吭声。
“谁说的,”韩梦把她推过去,“上回我在图书馆门口,有三个男生过来还书给我,你还记得么?”
陈骏也不打算多说什么,道了句“新年快乐”。
“不拍吧,我不上相。”
杨启程年过得热闹,却索然无味。
两个人很快堆出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韩梦哈了口气,“你站雪人旁边,我给你拍张照吧。”
厉家一大家子人,从早起到晚上,吵闹声没有片刻消停。
杨静看了片刻,也过去帮忙。
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姑爷,杨启程得陪着长辈打麻将,还得变着花样,输得不动声色又精彩绝伦。
韩梦很有执行力,也不怕冷,摘了手套,很快滚出一个巨大的雪球,然后定在地上,夯实,作为雪人的身体。
厉昀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只双手扶着腰,偶尔去厨房逛逛,或是给大家添点儿茶水。
杨静发现自己很喜欢北方的冬天,虽然冷,但是是干冷,不像旦城,阴冷的湿气似乎要钻进骨头缝里。
过了零点,大家兴致渐渐消退,牌局才总算是散了。
旦城属于南方,冬天很少会积这样厚的雪。
洗漱过后,杨启程回到卧室,厉昀正在给枕芯装枕套。
两人把窗户敞开散气,全副武装地下楼。
她坐在床沿上,看了杨启程一眼,“给杨静打电话了么?”
吃完,宿舍里一股火锅底料的味儿。韩梦把窗户打开,看见宿舍楼前的空地上一大片干净的雪,便说:“我们下去堆雪人吧!”
“打了。”
当然,多数时候还是韩梦在说,杨静在听。
“怎么样,还是不肯回来。”
其实两人都没看,把电影当背景音,边吃边聊天。
“随她吧。”
韩梦把电脑搬过来,打开电影,把音量调高。
床铺好,两人躺下。
“看个热闹的吧,《真爱至上》?”
厉昀费力地翻了个身,稍稍侧躺着,尽量避免压着肚子。她看了看杨启程,“孩子白天又踢我了。”
“看什么?”
杨启程“嗯”了一声,“重么。”
韩梦问杨静,“看电影不?”
“有点儿,估计是个男孩儿。”厉昀顿了顿,“最好还是女孩吧。”
羊肉、排骨、海带、腐竹……一股脑儿丢进去,不一会儿便香气四溢。
“怎么?”
隔日便是除夕,杨静和韩梦把菜洗干净,锁上门,开始煮火锅。
“我希望女孩儿像我,性格比较温顺。如果是男孩儿,跟你一样,总觉得不放心。”
电饭锅、碗筷、砧板、菜刀……一大堆,来回三趟才买齐。
杨启程看她一眼,“不放心?”
两个女生,说买就去买了。
厉昀笑了笑,“你以前不是吗,凡是不喜欢的一概理都不理,从来不懂虚以委蛇。不高兴了,抡着拳头上去也是常有的事。”
“买个功率小的电饭锅,不超过1000W就行。”
杨启程没说话。
“不会跳闸么。”
厉昀说:“当然,你现在不是那样了。”
韩梦把烧饼几下吃完了,拍了拍手,“我们去买菜,自己在宿舍里煮火锅吃吧!”
她声音太轻,这话听着有几分像是叹息。
“我也结束了。”
安静片刻,杨启程说:“早点睡吧,你得多休息。”
“做完了,你呢?”
厉昀“嗯”了一声。
杨静不大想说这个,问韩梦,“你的兼职做完了吗?”
杨启程扶着她,帮她翻了个身,平躺着。
韩梦家在西南地区,家里有点重男轻女。
“我关灯了。”
“那也好呀,总比我有个弟弟强。”
“嗯。”
“不是亲的。”
杨启程关灯躺下。
韩梦看着她,“原来你有个哥哥呀。”
黑暗中,两人都没睡,睁着眼。
杨静把大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我嫂子怀孕了,回去会麻烦她。”
厉昀在想一直以来的事。
“那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回去。”
少女时期,她迷恋《古惑仔》中的陈浩南,迷得不得了。所以第一眼见到杨启程,她就被他身上那种颓然、危险、满不在乎又富有力量的气质吸引。
“嗯。”
仿佛橱窗里一双做工精美的水晶鞋,让她无论如何也不甘愿放弃。
韩梦说的是陈骏。
为此,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帅哥哥回家了?”
如今,她所有想要得到的都已得到,杨静远在千里之外,她肚里有孩子,一切理应妥帖稳当,可她仍然觉得惶惶不安。
韩梦在椅子上坐下,拿个烧饼,嚼两口,觉得没味儿,又往上面抹了点老干妈。
“……启程。”
从前住校六年,杨静都是独来独往,如今她发现,其实集体生活也很有趣,只是她以前从没想过要用心去体验。
杨启程出声:“怎么了?”
六个人来自天南地北,难得关系十分和谐。
厉昀没说话,挪了挪身子,让头抵在他肩上。
宿舍是六人间,除了四个英语系的,还有两个日语系的。杨静学英语,韩梦学日语。无聊的时候,韩梦常学美剧里的腔调跟她们打招呼,“Hi,girls!What`s up!”英语系的几个女生也毫不含糊地回一句“扩尼奇瓦。”打闹起来,就是“碧池”“八格牙路”满天飞。
杨启程伸手,搂了搂她的肩头。
韩梦和杨静一样,今年过年都不回家。
“我想把学校的工作辞了,孩子生下来以后,帮我爸打理生意。”
“没下了。”
“好。”
“要要要。”韩梦从放下电脑,从床上坐起来,“外面还在下雪么?”
厉昀闭了闭眼,“……又是一年了。”
“嗯,”杨静笑了笑,把袋子放在桌上,“买了几个烧饼,你要吃吗?”
又是一年了,鞋合适不合适,穿久了,和脚已经连成一体,脱下来也会血肉模糊,不如就这样。
杨静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正坐在床上看日剧的舍友韩梦摘了耳机,“你回来了。”
尘世中,哪有完全称心如意的爱情和婚姻。
她寒假在做家教,刚刚上完了这个假期的最后一堂课。家长人很好,时薪结清以后,还给她封了个三百块钱的红包。
就像她爸妈,当年婚事全由父母决定,结婚时不过见过三面,没有一点感情基础。婚后自然不是万事胜意,多少次到了离婚的边缘,最后还是互相妥协……就这样,大半辈子也都过来了。
杨静拎着一袋食物,下了地铁,踏着积雪,穿过校园回到宿舍。
春节期间,应酬来往比平日更多。
风雪迷城。
初三,陈家炳上门拜年来了。
后面画了个笑脸。
杨启程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因此合作的事情,仍然胶着僵持。
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哥,新婚快乐。
然而牌局上,陈家炳丝毫不提合作的事儿,只漫无边际地乱侃。他这人见多识广,又善于左右逢源,和厉昀的父亲很是聊得来。
随盒子附了张卡片,杨静手写,字体秀气端正。
打了几局,厉父见陈家炳茶杯里水到底了,便喊保姆过来续水。
拆开纸箱,里面两个深蓝色的绒面盒子,一大一小,装着一对腕表。
“爸,李妈妈也回家过年去了,你忘了?”厉昀提着水壶过来。
昨天下午,他收到一个包裹,寄到公司,从帝都寄来。
厉昀给陈家炳续了热水,仍旧搁回去。
腕表是成对的,他手里这块是男式。
谁知放得近了,陈家炳抓牌回来,手肘一下撞着茶杯上。
杨启程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块腕表。
厉昀吓了一跳,急忙后退。
一片寂静。
陈家炳立即起身,“弟妹,没烫着你吧?”
缸子等了半晌,也没见他再说话,旁边有人过来催,他让杨启程关上窗户赶紧去挺尸,便带上门出去了。
茶水顺着麻将桌流到地板上,厉昀躲得及时,并没有被溅上。
杨启程却没再说话,狠狠地抽了一口烟,仿佛指间这一点星火是最后的慰藉。
杨启程赶紧搂着厉昀的肩膀,将她扶到一旁。
缸子一下没听清,“什么?”
厉母拿着拖把过来,将地上的水扫干净。
杨启程咬着烟,沉声问了一句,“那你说,什么是喜欢?”
陈家炳连声道歉:“是我不当心……”
外面夜空沉沉,一点灯火仿佛冻馁的归人,苟延残喘。
厉昀心有余悸,摇头,“没事,炳哥你太客气了。”
杨启程起身走过去,拉开窗帘,一把推开窗户,十二月的寒风一下灌进来,缸子骂了一句“操”。
整理完毕,牌局重开,陈家炳瞥了厉昀一眼,问:“弟妹预产期什么时候?”
“这他妈不是废话吗?我不喜欢她娶她回来给自己添堵?”
杨启程答:“四月。”
杨启程眯眼,看向窗户那里,“你喜欢王悦吗?”
“四月好,气候凉爽,我闺女就是四月份出生的。”
缸子往他背上拍了一掌,“聊啊!”
陈家炳虽然没结婚,却有一个女儿,据说其母是谁已不可考,然则陈家炳对她宝贝得厉害,当做公主一样地宠。
杨启程闷头抽烟,半晌没憋出句话来。
厉父笑问:“令爱今年中考?”
“聊!想聊啥缸爷陪你聊啥!”
“可不是,她读书不行,不像杨老弟的妹妹……”
缸子找了一支给他,杨启程点燃,往旁边挪了挪,“陪我聊会儿。”
杨启程微微蹙了蹙眉。
杨启程翻了个身起来,摸了摸口袋,朝缸子伸手,“有没有烟?”
厉昀瞥了陈家炳一眼,却是神情淡漠。
“哎!有毛病是不是!说一半,又吊人胃口。”
陈家炳又说:“那得提前给咱这未出世的侄子封个红包,我这马上要往帝都去了,四月还不定在不在旦城。”
杨启程不说话。
厉父笑呵呵道:“你这生意也是越做越大了。”
“啥事?”
“这还真由不得我,我那闺女忒败家,不多攒点儿钱,回头都供不起她读书了。”
杨启程就那么趴着,脑袋里似有个钻头在搅,“缸子,有件事,我很后悔……”
陈家炳在厉家吃过晚饭才走,杨启程送他出去。
缸子嘿嘿一一笑,“我清醒着呢。”
到了楼下,陈家炳靠着车门摸了支烟,递给杨启程。
“你马尿灌多了吧!”
杨启程摆手拒绝,“在戒,不抽了。”
“我发现啊,你这几个月就没高兴过,成天跟欠了谁五百万一样,跟缸爷我说实话,是不是不乐意?”
陈家炳自己点燃一支,叼在嘴里,“这都要当爸爸的人了,办事还是那么轴。”
杨启程趴着没吭声。
杨启程没吭声。
缸子死皮赖脸地在床沿上坐下,转头瞅了瞅趴在床上的杨启程,“兄弟,我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不乐意娶厉昀?”
“以前那不怕死的冲劲那儿去了?我从前能罩着你,现在还能罩着你,有钱大家一起赚,何乐而不为?”
“滚!”
杨启程沉默半晌,“我再考虑考虑。”
“要不我也躺会儿吧,我陪你,嘿嘿。”
陈家炳笑了一声,“好,你再考虑考虑。等你儿子出生了,你给我个答复。”
杨启程皱了皱眉,“你打你的,让我躺会儿。”
陈家炳拉开车门,上车走了。
胖子一下窜进来,“我说,你不打牌一人窝这儿干啥?”
杨启程出小区去买了包烟,点燃一支,猛抽了几口。
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砸门,杨启程骂了一句,起身将门打开。
他手指夹着烟,站那儿半晌没动。
酒喝多了,头疼欲裂。
烟静静燃着,烧着了他手指。
他在隔壁又开了一间房,躺床上休息。
他手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头,一把碾熄了,迎着寒风,转身回去。
后来大家开了牌局,杨启程借口要去放水,总算暂得逃脱。
初九,杨静遇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婚期前几天,缸子给杨启程筹备了一个单身派对。请了十多个人,从中午开始就吵吵嚷嚷,到晚上仍没有消停杨启程作为主角,自然没少喝酒。
她学外语专业,口语是短板,为了提高水平,平常总不愿错过任何一个锻炼的机会。年刚过完,便跟韩梦去找兼职。
陈骏呼吸一滞,往前一步,“我陪你去。”
初八中午,班长在QQ上找她,说有个商人需要接待外宾,要找个英语口语翻译。杨静顶多敢辅导一下高三的英语,接待外宾这级别的,尚不敢轻易尝试。
仍旧往前走,半晌,杨静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陈骏,“我去给他们挑点儿礼物。”
“没事,那个人说了,不需要你聊生意上的事,就带着老外们游游故宫。”
陈骏无声叹了口气。
杨静问:“你从哪里找到的?”
“不回去,课多。”
“不是我找的,有人直接加我QQ问的。”
“你请假回去吗?”
杨静蹙眉,“不是骗子吧?”
杨静眨了眨眼,“哦。”
班长发来一串号码,“你自己打电话问问看。”
“……程哥和厉老师的婚期定了,十二月八号。”陈骏有些不忍心,没敢看她表情,别过了目光。
杨静看了一眼,把号码抄到之上,塞进笔记本里,去上课。
杨静一顿,双手插\进衣袋里,垂眼看着脚下,平淡问:“什么?”
等到下课,她方又想起来这档子事。她整理好书包,掏出手机,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拨出了纸条上的号码。
快走到路口,一个瞬间,陈骏沉默下来,转头看向杨静,踌躇许久,“……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响了两三声,那边接起,一道低沉的男声,“你好。”
地上铺着一层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杨静忙说:“你好,我是北外英语系的学生……”
她喜欢帝都的深秋,比旦城爽朗得多,不像旦城,空气里总是带着黏糊糊的潮气。
还没说完,那边忽问:“杨静?”
杨静本来挺冷的,走着走着,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杨静一愣。
两人沿着街道往前走,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那边爽朗一笑,“我是陈家炳。”
陈骏也笑了,“这儿的菜我是真吃不习惯。”
傍晚,杨静换上一件保暖的羽绒服,戴上围巾手套出门。
她拿手指捻了点儿喂进嘴里,笑说:“比驴打滚好吃。”
光秃秃的枝桠分割开深蓝的天空,远处是高楼的灯光。
杨静拆开袋子一看,那馅饼都被压碎了,没饼,只剩下馅儿。
风很冷,她脸埋得很低,仰头往路口张望。
见面,陈骏手里提着俩袋子,说是缸子给他俩寄的旦城的馅饼。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喇叭,杨静回头,路旁一辆汽车打着双跳。
这周末杨静得空,去商场买棉服,顺道与陈骏一块儿吃饭。
杨静犹豫片刻,正要走过去,那车子却启动了。
两人都是初来乍到,在帝都没别的熟人,因此每周总要抽时间聚一聚。有时候是陈骏坐车过来,有时候是杨静坐车过去,或者两人约个地方,一道吃饭。
车在她身旁停下,紧接着车窗打开,陈家炳笑道:“上车。”
陈骏学临床医学的,一开学课程就很满,比杨静要忙得多。
杨静却站着没动,“陈先生,我晚上还有课,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那边那家咖啡馆里聊一聊。”
开学军训,之后便是国庆。国庆完毕,才正式开始上课。
陈家炳瞅着她,几乎没见犹豫,笑说:“行,我找个地方停车。”
杨静适应很快,除了初到帝都的前两周水土不服,脸上冒痘,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陈家炳在旁边找了个车位,停好之后往回走。
帝都的冬天似乎比旦城要来得早,十一月中就冷得让人瑟瑟发抖。
杨静穿了件浅色的羽绒服,大约是冷,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低垂着头,长发也跟着垂落下来。头顶是一束昏黄的路灯光,照得她从围巾里露出的脸,带着一种怅然的温柔,陈家炳眯眼看了她数秒,朗声笑说:“这地方停车位真不好找。”
很快,这女孩儿拐了个弯,消失在前方的大楼里。
杨静这才回过神,抬起头来“嗯”了一声。
已经入秋,可她似乎一点儿不觉得冷,两条腿没穿袜子,修长白皙,比阳光更晃眼。
进了咖啡馆,杨静找了张靠窗的桌子。服务员送来菜单,杨静没看,直接点了热巧克力,然后将菜单递给陈家炳。
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一个穿蓝色裙子的高挑女孩儿正在经过。
陈家炳也没看,径直将菜单递回给服务员,点了美式咖啡。
正午日光从梧桐叶间筛落,流水一样地漏下。
陈家炳脱下外套,笑说:“你晚上几点的课?”
杨启程只当没听见,手肘撑着车窗,看着人行道。
“还有半个小时。”
后面顿时响起尖锐的喇叭声,差点追尾的后车制动成功,变道经过杨启程时,冲着他响亮地骂了一声“傻逼”!
“那行,咱们就长话短说。”
快到家时,经过一个路口,杨启程往窗外瞟了一眼,忽然猛猜刹车。
陈家炳便将翻译的要求简洁明了地陈述一遍,末了问杨静能不能胜任。
一路红绿灯交替,开开停停。
杨静没说话。
然而还未接通,他便又一下掐断,将手机揣进口袋,取车,离开医院。
陈家炳笑说:“准你带着文曲星。”
这会儿,他手指停在这号码上,顿了很久,按下去。
杨静不带情绪地笑了一笑,“陈先生……”
他打了一个,没人接,他也就没再打了。
“哎,暑假就说了,叫我炳哥。”
回头,她没打。
杨静很淡地蹙了一下眉,“……我在给一个高三的学生当家教,那几天可能没时间,要不我给您介绍我的其他同学?”
杨静发的最后一条,是八月二十八号:程哥,我到学校了,正在整理宿舍,回头给你打电话。
陈家炳闻言,脸上神情没变,却是沉默了一下,片刻才笑说:“那行,不耽误你学习。”
打完,又翻出手机短信。
服务员端上咖啡和巧克力,陈家炳将咖啡杯往旁挪了挪,换了个极为闲适的坐姿,笑说:“往后我在帝都待的时候多,你要有什么困难,尽管打我电话。”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给厉昀打了个电话。
杨静不冷不热地道了声“谢谢”。
杨启程一路走出医院,在门口树底下连抽两支烟,才觉得心中郁闷之气稍得缓解。
“过年,跟你哥打了几局牌。”
他站起身,“厉昀让我下午陪她去试衣服,我先走了。”
杨静一怔,没说话,只两手拢住了装热巧克力的杯子。
杨启程心里烦躁,“别忙活了,帝都那么发达,想吃什么哪里买不到。”
陈家炳看她,“你过年怎么没回去?”
缸子点头,“确实,刚开学,得适应新生活……也不知道她去北方习惯不习惯。 王悦还说,让你问她要个地址,给她寄点儿旦城特产回去。”
“厉老师怀着孕,我回去给她添麻烦。”
“她忙。”
陈家炳笑了笑,颇有些意味不明,“知道你侄子的预产期吗?”
“国庆也没回来。”
杨静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杨启程一顿,沉声说:“请不到就请不到吧。”
“四月十号。”
“那杨静能请到假吗?”
杨静垂着眼,半晌,“嗯。”
“十二月八号。”
陈家炳目光一直定在她脸上没动,这会儿端起咖啡杯来喝了一口,又说:“我托大,大家都叫我一声炳哥。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讲义气。早些年你哥在我手下干过,既然如此,那就是兄弟。况且马上要跟你哥合作,以后来往更多。还是那句话,你在帝都要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尽管找我。”
“什么时候的?”
杨静如何听不出来陈家炳话里的意思,这会儿只得按捺着心里泛起的厌恶之情,极为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炳哥。”
“订了。”
陈家炳抬腕看了看表,“你去上课吧,别迟到了,得空我请你吃饭。”
缸子又问:“酒店订了吗?”
杨静立即放了杯子,当即就要起身,瞥见陈家炳老狐狸似的两只眼睛微微眯起,便强迫自己仍旧坐着没动,“好的,谢谢炳哥。”
杨启程未置可否。
陈家炳似这才满意,“赶紧去吧,我再坐会儿。”
缸子叹了声气,“这事儿,真难弄。要不你跟厉昀谈谈,让她给她舅舅做做思想工作。”
外面寒风肆虐,杨静裹紧围巾,一刻也不愿逗留,赶紧朝教学楼走去。
至于究竟怎么怀上的,厉昀解释说,那天早上她收拾房间,发现扔掉的安全套上似乎破了个洞,她那时在安全期,心存侥幸,没有吃事后药。
她不清楚陈家炳此行的用意,却本能觉察到危险。
有年轻时候的教训,他每回都十分小心,即便有时候厉昀不要求,他也一定会主动采取措施。
对于杨启程生意上的事,她所知虽然不多,但也略有所闻,知道陈家炳这人在旦城的势力盘根错节,她跟杨启程轻易开罪不起。
杨启程沉默片刻,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到了教学楼下,杨静却毫无上课的心情。
缸子看了看怀里的儿子,“老杨,有句话可能不中听,我觉得,你跟厉昀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绕到一旁,找了个背风的位置,掏出手机。
凡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杨静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半晌,才按下去,举到耳边。片刻,没听见动静,她疑心自己手指冻僵了,没有拨出去。正要放下,却听见电话接通的声音,杨启程说:“杨静。”
再者,厉昀现在肚里也怀着他的孩子。
杨静呼吸顿时一滞,“哥……”
这道理杨启程当然懂,然而半条命捏在厉家手里,很多事由不得他做主。真要把人得罪了,他是不介意从头开始,可缸子有老婆孩子……
“……怎么了?”
缸子静了一会儿,“我觉得这事儿咱还是得坚持原则,钱少赚点没关系,不能给炳哥掺和。他背后关系太复杂,沾一点今后都可能脱不了身。”
杨静后退一步,背靠着墙壁,仰头看向夜空,“……没,就……打个电话……”
杨启程打断他,“行了,说这个没意思。”
那边沉默了一下,“都好。”
“确实,这几年咱俩钱是没少赚,可赚得真他妈憋屈!”
杨静“嗯”了一声,“那就好。”
杨启程没吭声。
“在宿舍?”
缸子还是气不过,“老杨,我他妈怎么觉得这么没劲!”
“……没,要去上课了。”
“呸!”缸子忍不住骂了一句。小曹胤似被他吓到了,瘪了瘪嘴要哭,缸子急忙哄了两下。
“快去吧,别迟到了。”
杨启程顿了顿,“厉昀舅舅的意思是,跟他合作,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
杨静闭眼,“好。”
“你怎么想?”
一时,都没有说话。
“还不是合作的事儿,让我们供货,他负责包装销售。”
呼啸的风声,夹杂着彼此的呼吸。
缸子一愣,“说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静轻轻“喂”了一声。
杨启程搬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下,直入主题:“陈家炳今天来公司找我。”
那边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退是退了,就是容易反复,不信一会儿你再摸。”
杨静抬手盖住了眼睛,“……那我挂电话了。”
杨启程摸了摸曹胤的小手,“烧退了吗?”
“嗯。”
“家里有点事,先回去了。”
杨静再也受不了,迅速地掐了线。
“王悦呢?”
她十分费力,过着旁人眼中“正常”的日子。
傻小子额头上插着留置针,被缸子抱在怀里,不哭不闹,就是精神不太好,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然而她心里清楚,这种“正常”才是不正常。
缸子家的宝贝疙瘩小曹胤在变天时生病了,连发几天低烧,缸子一直在医院陪护。杨启程中午抽了点时间,去医院找缸子谈事,顺便探望小曹胤。
越清楚,就越绝望。
旦城的秋,从十月开始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