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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信念这种东西,遇到对的人,一瞬就可以土崩瓦解。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稳住他。深吸了口气,她和声对他道:“明玄,你我情义虽不深,但总有几个月的交集。我自问没有亏待你,如果你尚且能念我半点好处,就请不要难为他。你和他,现在是同荣共辱,如果他有不测,对你也没有半点好处,你说是么?”

有可疑,她当然知道。先前交过手,他们几个联合起来,至多让他懒于纠缠匆匆退战。那是他未起杀念。倘或抱着伤筋动骨的决心,恐怕再添十个分/身,也不是他的对手。无方权衡利弊,心下有怀疑,却不敢轻举妄动。一则修为不足,惹恼了他,他一不做二不休,她保全不了自己,还要连累外面的角虎和孰湖;二则白准下落不明,当真撕破脸,她怕他对他不利,那白大傻子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

他慢慢点头,“师父说得是,不过我以前竟从未发现师父有这么好的口才,现在为了一个白准,也是竭尽全力了吧。”

她紧紧盯着他,面前这人,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再普通不过的肉身罢了,却让她感觉到面对莲师时都未体会过的压力。他究竟是谁?她甚至怀疑假白准就是他变幻的。可是意生身转世成肉体凡胎,早就没了仙品,他哪里来那么大的神通,伪装得分毫不差?

她说是,“我和他是夫妻,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其实她心里隐约有了预感,不说破而已。今夜冒充白准的人未必是罗刹王,因为果真是他,此刻自己只怕已经祭了五脏庙了。罗刹善吃人,煞的身体对他们来说是无比的美味。罗刹天的一缕恶识,没有任何规矩来约束他,他能忍住口腹之欲和她耳鬓厮磨,也不至于堕进八寒地狱,早就飞升上位,高居神殿了。

皇帝嘴角微沉,忽然出言打断了她,“你知道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还有,我记得在小妙拂洲时,你就同我说过,让我不要再叫你师父。你是真心的吗?要逐我出师门,从此和我断了这层关系?”

那话她确实说过,但从未当着外人的面提起,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十分耐人寻味。

往日的情分,随着他的质问荡然无存了。在无方心里,确实早就不认这个徒弟,他那么重的心机,和他们根本不是同路人。本来刹土上的人也好,妖也好,大多是友善的。凡事留一线,事不做绝,是他们对佛道的参悟。可和他,无方已然觉得难以再保持友好的关系了。他欺骗她在先,现在又欺负白准,这样的人不配深交,连继续走动的必要都没有。

他依旧微笑,“他是辅佐皇帝的麒麟,天众为什么会对他有成见?你不是说黑麒麟威风凛凛人见人爱吗,既然你心仪他,那些天众想必也都看得起他吧。”

她不敢断定他提供的白准的去向是否属实,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她束手无策,恨他入骨,“你居然派他去夜摩天,他是黑麒麟,难保那些天众对他没有成见。”

她慢慢退后两步,“这话我是说过,你我之间,委实不该再称师徒。我没有传授你什么,你也不是真心在我门下,从开始就是有目的的,现在目的达成了,你也不必委屈自己叫我师父。”

佛法无边,不染半点污垢,佛国再和谐美好,对于煞性未除的她来说,依然具有毁灭性。须弥山在三千世界的最中央,周围环绕四大部洲,钨金刹土不过是南阎浮提的一小部分,所以吉祥山远不能和须弥山相比。欲界众生分十二等,人在第四等,往上还有阿须伦、四天王、忉利天等。四天王天和忉利天处于“天”的最下层,并未脱离须弥山,因此称为“地居天”。而夜摩天在凌驾须弥山八万由旬的空中,早就是她难以企及的高度,她想去找他,根本不可能。

他沉默了下,慢慢又笑了,白洁整齐的牙齿,在通臂巨烛下发出品色的光。

他沉吟半晌,“师父是想去找白准吗?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那地方他去得,你去不得。河图洛书在夜摩天,夜摩天属于空居天,你是煞,不等你靠近,就会灰飞烟灭。”

“那真可惜,我原本很喜欢叫你师父的。虽然你没有传授我医术,毕竟我向你行过拜师礼,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掖着两手漫步上前来,华美的袍裾在身后拖曳,背上巨大的行龙张牙舞爪,几欲破空而起。他复切切叫了她一声,“为什么你对我有那么多的猜忌呢,就算我以前做得不对,现在想弥补,你也不肯给我机会吗?我在你眼里,早就是个坏人,所以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意图不轨,要害你们。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如你所愿?我就是要打压白准,就是要得到你,你听后,又作何感想?”

“日子不也一天一天地过吗?”她别开脸,神情低迷,“你要是还念旧情,就请你告知我,河图洛书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是抱着试探的心,以赌气式的口吻,来看她有何反应。结果她脸上淡淡的,不起半点波澜。他忽然有些愤懑,淡淡的最伤人,他觉得自己成了丑角,有一瞬当真恼羞成怒了。

笑容僵在他脸上,“三五年……中土可不像钨金刹土。”

他心里醋海翻腾,恨她情愿爱一只麒麟,也不肯对他有半分动容。他捏着大袖在殿里急急地踱步,怕再看见她,会忍不住想动手惩治她。想想她刚才的表现,他看出了她的怯懦。他有意透露自己是假白准的信息,试图引战,也抱着玉碎瓦全的决心,索性开诚布公算了。然而她却选择退让,让他有力无处使,丧失了借题发挥的好机会。

无方摇头,“她进宫才两天而已,想我做什么?等过个三五年的再见不迟。”

他终于恨恨发笑,“艳无方,你真是让我失望。”

笑意又重回他唇角,他温言道:“你不必着急,此行对他来说小菜一碟罢了。师父可以留在宫里等候消息,师姐这两天说很想念师父,要不我命人领师父上北宫去,和师姐见一面?”

她抬眼平静地看向他,“这话应当由我来说,我修为太浅,不识人心,好在及时止损,总算不晚。”

她刹了刹气,殿里红色的流光慢慢消散了,笨拙地掩饰着:“我只是太着急,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不晚……”他咬着槽牙道,“只怕来不及了。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你我都不要再回避了。眼下没有外人,只有我们两个,我问你一句,你如实回答我——如果没有白准,你会不会选择我?”

还是道行太浅了,无方有些苦恼,哪天能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才算是小有所成。像现在这样,还没出手,砍刀先举在头顶上,对方有了防备,连暗箭伤人都做不到。

心跳如雷,他在等她回答。一瞬经历了繁华到腐朽,可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不可动摇的决心,她回答:“不会。”

女人真是绝情啊,他笑得凄怆,“好歹我们做过几个月师徒,艳无方,白准是你的心肝,我呢?我不过喜欢你,在你眼里就是坏人,就该死?你夜半进宫,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我一届凡人,手段不及你,你要杀,悉听尊便,不过杀完了,想好怎么收场。”

“为什么?”

说到最后语气里尽是绝望,好不容易在她面前建立的信心,也随着满室暴涨的暗涌,一点一点流失殆尽了。

“因为没有白准的出现,就没有现在的我。”她的唇角微微仰起来,“我曾经一心向佛,没人能扭转我的信念。可是信念这种东西,遇到对的人,一瞬就可以土崩瓦解,你不会懂。言尽于此,不要再谈下去了,多谢你告知我他的下落,夜深了,早点睡吧。”

无方问不出下落,知道他有意兜圈子,便生出杀心来。一起念,煞气开始纵横,腰间软剑嗡嗡作响,随时准备脱鞘而出。他回过头来,满脸难以置信,“你要杀我?只因我指派白准替我找回河图洛书,你就要杀我?”

她向殿门上走去,他紧握起了拳,冲她的背影大喊:“入世是上天对我的磨砺,我总有一天会归位,你跟着我,将来当我的明妃,这样不好吗?”

他调开视线,恍若未闻,自顾自道:“我的麒麟,我自然有支配的权力。师父不必一惊一乍,他好得很。”

她顿住了步子,回身看他,“你要归位?光持上师知道你的想法吗?如果你能取而代之,白准为什么不能飞升天王?别说一位初地菩萨,就是帝释天,我也不稀罕,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无方怔住了,如果之前只是觉得他越走越远,那么现在的他,已经面目全非了。她突然惶骇起来,“白准究竟在哪里?就算是找河图洛书,也应当有个去向。”

她从殿里迈出去,夜间凛冽的风吹拂,吹散了鼻腔中浓郁的檀香味。角虎和孰湖匆匆迎上来,“嫂子,问出下落了吗?”

他听后,脸上顿时显现出异样的神采来,“你说话算话,只要我不动白准,你便什么都不计较?”

她的脸色有些惨淡,“回去吧,回去再说。”

可是他的话已经大大出格了,她寒声道:“你动不动我无所谓,我只要你别动白准。”

返回丽水的路上,正遇见初升的太阳。小半张脸缓缓从云翳中露出来,那光并不扎眼,柔和而温暖,她的心却在朝阳里一点点变得湿凉。

她神情复杂,沉默良久,他却朗声笑起来,“师父怎么了?真个儿怀疑我吗?我当然是意生身——光持上师的意生身。你不必对我心生戒备,我待师父的心始终如一,就算害尽天下人,我也不会动你一分一毫的。”

璃宽和大管家一直枯坐在门上,蛴螬家丁率先看见他们,振臂高呼:“大娘子回来啦。”

很多事都乱了,如同一头扎进漩涡里,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不是意生身,又会是什么?世间谁有那么大的能力召唤麒麟?白准那支藏臣箭对新君是有感应的,既然命定是他,大概他究竟是不是意生身,都不重要了吧。

中土的称呼实在太难听,大管家纠正了他很多遍,“不是大娘子,是魇后!魇后!”

他不说话,只是含笑凝视她,温和的眉眼,不怒自威。

璃宽和大管家忙下台阶,两拨人一见面就张嘴互问令主,宫里没有,飞来楼当然更不会有。无方心力交瘁,现在的处境,竟又像回到被困小妙拂洲时了。不同之处在于她出不去,能指望白准救她,而白准丢了,她却半点办法也没有。

他逼近一步,无方往后退了两步,有一瞬居然感到恐惧,“难道你不是意生身?”

孰湖很着急,“皇帝总有个交代吧,他说什么了?”

其实没有罗刹,就失去了搪塞的借口,行事大不方便。他见她郁郁,笑道:“师父大概对意生身有些误会,有的意生身出现,是神佛的本意。布道也好,朝见上界诸佛也好,是本尊菩萨的分身;有的意生身则不然,他的形成可能仅仅因为神佛刹那的妄念,本来就不够纯净,红尘中打滚,七情六欲通体而过,只比寻常人多些悟性和佛性罢了。”他缓缓摇头,“小小的意生身,实在不堪一击,师父何不猜一猜,我是属于哪一种?”

无方哀致地看了她一眼,“他说派他去夜摩天取河图洛书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罗刹祸乱人间是存同求异?她枯眉哂笑,“你可是意生身,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夜摩天?”角虎怪叫起来,“那地方可太高了,妖族除了鲲鹏,没有谁能抵达,嫂子打算怎么办?”

“你说的是罗刹么?上次未能歼灭罗刹王,让他带着下属逃脱了,今天的大典上也有罗刹出现,加上刚才假冒白准一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不过师父也无需太过介怀,这人间世界本来就妖鬼横行,有时候求同存异,也不是坏事。”

她沉默了下,定住神道:“我要去找他。”

计较太多,最后无非让自己难堪,她定了定心神道:“这长安城中还有邪祟,你打算怎么办?”

角虎更慌了,“你不能去,不单你,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去。凭我们的修为,恐怕还没到忉利天就死在半道上了。”

细想之下依旧很让人尴尬,她不想再提及,但愿他那天的话只是病糊涂了,一时胡言乱语。可现在看来,显然是她太乐观了,他有他的坚持,执念之深,已经超乎她的想象。

“那我能怎么样?”她捂住脸抽泣起来,“他一夜未归,那地方是神佛的世界,他是黑麒麟,我怕他会受他们驱逐。”

他的眼里始终含着深沉的算计,从上次被困小妙拂洲起,她就已经察觉了。

大家黯然对望,神佛的世界,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据说夜摩天的主宰叫牟修楼陀,身量有五由旬,那是多么恐怖的庞然大物啊,光看一眼大概就腿发软了。他们这些人的出身,没有一个是正统的,角虎和孰湖虽然不属于妖,但也也差不多了。他们尚且去不得,更别说煞气所化的无方了。

他很不解的样子,“师父言重了,我并未将他如何啊,不过派他出去办点事罢了……师父和护国鹣鲽情深,现在让你们分离,确实是我失策。但事出紧急,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还请师父见谅。”

丈夫失踪,作为妻子肯定心如刀绞。她一哭,大家都束手无策,独孰湖是女人,她在男人们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上前,硬着头皮安慰她,“阿准是麒麟,他和我们不同。就算上面不给他面子,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你就放心吧!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留在这里等候。如果你贸然走了,他回来发现你不在,又得去找你,岂不麻烦?”

初夏的夜,她竟觉得有些凉,“你欲如何?白准没有哪里对不起你,助你登上帝位,令八方臣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她缓缓摇头,“其实我并不担心他去夜摩天,我怕的是明玄没有和我说实话,怕他被他困住,被他折磨。”

他说这些话,分明狼子野心。她想起他的名字,伏麐,麒麟是他的掌中物,原来早就有这层寓意在其中。

大家都因她这话呆了下,照理说天定的帝王和麒麟,没有深仇大恨,又必须相互扶持,怎么就弄得你死我活呢。可她既然这么说,想必和皇帝的对话并不愉快。璃宽茶对这些端倪还是有点了解的,“主上很讨厌明玄,老说他心怀不轨。这次的事,是不是他为了争风吃醋,故意给主上小鞋穿?”

他笑起来,眼里阴翳流转,“师父不要因为我意生身的身份,就对我施加诸多条框。我已经入了世,三千红尘中各有运数,连神佛都不能插手。”

太耿直的男孩,有时候真令人头疼。无方红了脸,余下的人恍然大悟,角虎又开始暴躁,“我们杀进大明宫,把那个人皇绑起来,割他的肉,往鼻子眼里灌辣椒水,不信他不开口说实话。”

她看他的眼神里有隐约的怒意,“你是意生身,愿你身正心正,别白白辜负了你的身份。”

他调头就要走,无方忙出声叫住他,“这人不简单,白准不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她站在煌煌的太阳底下,放眼朝西方看,喃喃道,“我要去趟吉祥山……”

无方百思不得其解,以白准的脾气,就算要出远门,也不可能不回家同她打声招呼。她还记得他临出门时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回去晚了,让她不要着急,难道是早有预感,皇帝不会轻易放过他吗?

“去找莲师吗?”大管家道,“属下陪魇后一道去。”

他抱胸说是,“我要那个有用。”

她摇头,“人多了反倒不好,弄得打群架一样。我一个人去,会速去速回的。你们还是留下等令主,如果他回来了,让他别出去找我,就在这飞来楼里碰头。”

“你同我说这个,和白准有关?”她奇异地看着他,“难道你遣他去找河图洛书了?”

她交代完,化作一道白练直取西方,可惜金钢圈丢了,否则回钨金刹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相传上古伏羲和大禹时期,黄河和洛河中各有神兽背负河图和洛书进献君王,能得此物,对他的地位当然又是一重加持。可那么多外在的东西堆在面前,他就真的能万古流芳了吗?

赶路赶得急,虽然耗费了一点时间,晌午时分也到吉祥山下了。仰头看,仙山杳杳隐匿在云雾中,那是莲师净土,前几次要是没有莲师的默认,凭她的身份和修为也上不去。

无方皱了皱眉,“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你指的是这个?”

她跪在山脚宽坦的祭台上,向山顶拱手,“师父在上,艳无方求见,请师父屈尊,露一露金面。”

“师父知道河图洛书吗?”他静静看她。

她的声音扶摇而上,扩展成巨大的声浪,直达山巅。越量宫里的莲师正在看小金鱼嬉戏,听见她的传音,掐指一算,“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他垂眼看她的脸庞,精致,无懈可击,但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沉溺和松散的神色。他试图享受这种待遇,结果很快被她发现了,真是不可思议。急不得,要慢慢来,江山美人,前者已然在手,后者需要足够的耐心周旋。世上最难得的是真心,如果连她也属于他,那这趟人间之行,可算是大圆满了。

智慧空行母耷拉着眼皮道:“座上不想见,弟子可以代为传话,就说座上云游去了,让她返回中土。”

他手足无措,他心机深沉,是因为他爱得也深。之前绮艳的接触,在他单色的现世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死了千万年的心脏,重新有力跳动起来,鲜活的血液涌向四肢百骸,这是瞿如或者其他人无法给予的。袖中的手臂,应付角虎和孰湖时分了心,被她用剑划伤了,到现在还隐隐作痛。明明轻轻一拂就可以风过无痕的,居然因为是她的杰作,情愿忍痛,也要留下。这究竟是怎样一种铭心刻骨,爱得如此一厢情愿,想来好笑,却又真实存在,不容回避。

莲师嗳了一声,“她修行是本座领进门,现如今眷恋红尘半途而废,本座想劝她回头是岸,为何不见?”直起身,拢了拢偏衫道,“她不上越量宫,只好本座下去见她。尔等留宫等候,不必相随。”说完飘然而下,半山腰处换了身白色的缁衣,落地时化成了翩翩一少年。

可惜,后来的发展都是他促成,他算准了白准会入套,却没想到她那么轻易爱上一个不露脸的妖怪。为什么呢,白准糊里糊涂又不着调,女人不都喜欢肩挑日月的男人吗?他以为她心念坚定,白准之流一定不能入她法眼,结果竟闹得这样不可收场。现在他想补救了,还来得及吗?

缓缓行至她面前,她伏地叩拜,莲师的开场白依旧那么特别,“无方啊,你瘦啦。”

越渴望,越想得到,他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面前的人,百样都好,他对她的感情,不是出于求而不得的嫉妒,也不是产生于一朝一夕。从钨金刹土的初遇,到后来他遁世,期间同进同出好几个月,那种感情是潜移默化的,有日渐沉迷的过程。为她一次注视,一个微笑,他可以暗暗欢喜半天。

无方愣了一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宽大的袖笼中,皇帝的两拳紧紧握了起来。他说:“竟有这样的事?”然而忍不住一阵灰心,铺天盖地溢满了他的胸膛。

“有什么睡不好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世上好多困扰,都是自己纠结出来的。你看本座,随心自在,无忧无虑,活了几十万年,连细纹都没有一根,这叫定力知道吗?”

她说是,目光肆无忌惮在他脸上打转,“假扮白准,欲行不轨,若不是我发现得早,岂不让那妖孽得逞了?朗朗乾坤,没想到居然还有邪祟作乱。打斗中孰湖砍下了妖物的一只脚,只不过不知那脚是真的,抑或是又一重障眼法。”

她抬眼看他,他带着和善的笑,像街头极力兜售商品的小商贩,“现在皈依还来得及,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笑容终于从他脸上消失了,“有人冒充他入飞来楼?”

她摇头,“师父知道我和白准完婚了。您高居梵天,世上的事,没有一样逃得过您的法眼。我今日来,目的不必说,您一定知道。”

他打太极,令她很厌恶,“先前有人冒充他进飞来楼,我料他被什么事绊住了。你是这里的皇帝,护国麒麟失踪,妖魅横行,难道你不管吗?你还这样云淡风轻同我说话,皇帝果然是皇帝,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想来是心中有底吧!”

他显得有点失望,“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想我了,来看看我。”

皇帝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师父为什么断言我会知道呢?他是独立的人,又是天定辅世的麒麟,谁也左右不了他。”

无方简直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才好。人前的莲师和人后的莲师,长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想当初她在小城遭道士追杀,被化成僧侣的他救下后,跟随他一路苦行,走回了钨金刹土。从中土到南阎浮提那么长的路途,光靠两只脚,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段时间里她给莲师端茶送水,化缘洗衣,这才有了私底下不错的交情。否则一个小小的煞,何德何能可以登上天人汇聚的吉祥山?

她叹了口气,“明玄,我只想打听白准的下落。请你告诉我,祭天大典后他去了哪里。”

归于本位的莲师温暖、广大、法力无边。左右没有天众相伴的莲师,却随性、无聊、斤斤计较。有时她都有些嫌弃他,觉得他没有神佛的样子。他很无辜,“你知道帝释天吧?他也不断七情六欲。当初为了娶阿修罗王的女儿,撒泼打滚,人家不答应就开战,打到最后讲和,又赠重金又赠甘露的,谁敢说他不好?”所以化人的莲师也有他自己的执念和渴求,这点他自己认为不是堕落,叫做接地气。

帝王执政的殿宇极尽奢华,连那梁柱都是髹金的。煊煌却没有人情味,这就是她的感觉。她看向他,曾经的徒弟,跟着她在沙漠中奔跑,晒得两颊蜕皮的徒弟,早就不见了,面前是位及九五的人君,是这中土皇朝的主宰。他穿龙袍,戴金冠,举手投足间不容质疑的尊贵,昭示着彼此巨大的落差。为什么渐渐变成了这样,于她来说总觉得像梦一样,可一切终究都是他的图谋,这个徒弟,她还是看错了啊。

他有时候有点啰嗦,你不答到他满意,他会一直在你耳边念叨。无方没办法了,点着头说:“我当然很想念师父,看你是一桩,还有另一桩……”

孰湖愣愣的,角虎拽了拽她的袖子,她才跟他出去了。

“你想我就好。”他不等她说完,笑眯眯道,“我也很想你啊。你不知道,自从你嫁人后,本座心里多空虚失落……”

有微词,那是一定的,白准为他奔忙,结果人不见了,不问他要,问谁要?可看他的反应,好像是知道他下落的。如今只有他这一条路了,无方为了套话别无选择,只得回身对角虎和孰湖道:“二位暂且回避吧,容我和他说几句话。”

“师父,你再这样,我就要喊空行母下来监督你了。”她乞求式的向他合什参拜,“我现在很着急,真的没时间和您闲聊。”

皇帝不悦地冷了脸,“看来师父对朕似乎颇有微辞啊。”

莲师抱着胸,不高兴地乜斜她,“你很着急,我又不着急。想和你叙叙家常你就这样,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

无方无意争执其他,直截了当道:“我说几句话就走,不必麻烦。我问你,白准现在在哪里?”

她张口结舌,“师父……”

皇帝失笑,“吃亏?她是我师父!”

“苦海无边,我早就和你说过的,你愿不愿意回头?”

难道男人面对很熟悉的女人就是如此?孰湖转头瞧角虎,角虎愕着两眼看她,眼里的蠢相简直一泻千里。她眨眨酸涩的眼,无奈地移开了,对皇帝说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们怕嫂子吃亏。”

她说不,“我的婚姻生活过得很开心,一点都不觉得苦。只不过目前遇到点麻烦,想来求师父点拨。”

照理说师徒单独说话是很正常的,但孰湖凭借女人特有的洞察力,发现皇帝对这女师父仿佛不那么简单。看他的眼神,打量他们时是高高在上的睥睨,但对白准的夫人,却有说不尽的缱倦和柔情。

莲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拧起了两道浓眉,“佛都皱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皇帝蹙了蹙眉,明黄色的襕袍折出幽幽的光,衬得灯下眉宇寒霜渐起。负着手,慢慢踱了两步道:“终究禁中,来去过于便利,岂不坏规矩?这样吧,朕命人带二位暂去别宫休息,有什么话,朕与师父私下商议。”

她心里突突跳起来,“白准不好了?”

到底人皇,说话的气势就是不一样,角虎结结巴巴说:“我们……没……没有滞留,是刚来。陪我家阿嫂来的。”

他说错,“是你越来越笨了。人家有了身孕才变傻,你没有怀孕,为什么也那么傻?”

“师父怎么来了?”他快步迎出来,看看角虎和孰湖,面上似有不悦之色,“今日是朕登极之日,远客们都已经散了,二位如何还滞留宫中啊?”

她不明白,怔怔看他,“弟子驽钝……”

煌煌大明宫,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直闯守卫最森严处,很晚了,皇帝还未就寝,从御案后抬起眼来,看见无方显得很惊讶。

“你来找我干什么?救白准吗?他不用我救,自有他的机缘。你听好,他和中土皇帝的渊源颇深,皇帝入世,你们都是陪练,是命里注定要跟他过招的,谁也帮不了你们。我不在红尘中,看得清清楚楚,将来是善果还是恶果,全凭他自己的选择。本座告诫过你,结婚有风险,你不听,我有什么办法?”他摊了摊手,“我身在其位,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白,你跟了我十年,可惜心意和我一点都不相通。既然现在矛盾已经起了,说道说道也无妨,没有你,他们之间就没有纷争,一切皆大欢喜。可你现在已然参与了,中途退场是不行的,只有咬紧牙关继续走下去。”

生气倒还是其次,她急的是阿准,不知他人到哪里去了。

她听得五味杂陈,照他这么说,倒是自己害了白准了。

角虎和孰湖对看一眼,都有点难过,“等我们把那假货揪出来,一定千刀万剐做烤串,给嫂子下酒,嫂子快别生气了。”

她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昨天意生身登基即位,白准出面为他证道,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我问明玄他去了哪里,他说派他去取河图洛书了,是真的吗?白准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这么一问,无方如鲠在喉。什么叫有没有被占便宜呢,她错认了人,让那假货近身,算不算被占便宜?想起这个就怄得要吐血,哽咽了下道:“我以为他是阿准……还好,总算发现及时。”

莲师撇嘴,“这么点小事就来找我,万一将来有大波折,你会不会拆了我的越量宫?你太沉不住气了,皇帝的根基还没扎实,暂且不会伤害他,至多偶尔让你们难受一下,恶心恶心就习惯了,不用怕。”

“嫂子……”孰湖迟疑着问,“你没有被那个假货占便宜吧?”

她心里的大石头暂且落了地,只是听见他说还有大波折,又惶惑起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明玄不是什么意生身。”

于是匆匆往大明宫赶,路上无方和角虎打听最后见到令主时的情况,角虎道:“我看见他刨蹄子,尾巴乱晃,就觉得他有些异常,所以大典上一直紧盯他。可是大典结束后,我到处找他都没有找到,本以为他回来了,就和照花一同上门来,结果出了假白准的事。”

莲师讳莫如深,“不可说,你明白就好。”

角虎差点指向对岸的草庐,还是孰湖机灵,她忙说:“生前何须多睡,死后自会长眠。不要耽搁了,我们上路吧。”

她眨巴着眼看了他半晌,把他看得很没底气,“你别这么瞧我,还有事吗?没有我上去了。”

解释是古怪了点,但无方依旧很感激,“大半夜的,闹得你们不得安睡。”

他背手要走,她追了上去,“罗刹天的那缕残魂师父管不管?他在中土兴风作浪,毕竟是师父工作失误造成的。”

角虎摆了摆手,“好朋友就是紧要关头挡刀用的,阿准不在,我们必须助你一臂之力。”

“怎么能这么算!”莲师不平道,“那恶魄在八寒地狱呆得好好的,谁捞谁负责,和我什么相干?你也别去找罗刹天,他脾气不好,口水又多,当心他朝你吐唾沫。反正你们自己遇上的事,自己解决吧,红尘中事我们不能插手,一切自有定数。我言尽于此,不能再提示了,你快回去吧,再见。”

璃宽茶伤得不轻,无方让他和大管家留下看家,万一令主回来,也好告知他。自己对令主的朋友们拱手行了一礼,“今晚多亏二位了,要不然凭我们的修为,实在战不过他。”

莲师说完身形上拔,须臾就不见了。剩下无方一人站在空空的祭台上,因他的话半天回不过神来。

虽然她执意进宫找皇帝讨要白准的做法,让角虎和孰湖很不理解,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也愿意陪同前往。

置身事外,可能看这场变故小得蝼蚁一样,她自己身处其中,实在难堪其重。幸好他说白准不会有事,她总算松了口气,但想起那可能发生的大波折,又觉前路杳杳不可期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