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成谨没有管尽力装作不认识自己又特别想要知道内里故事的玲珑,径直和蒲桃二人来到一处无人的小丘。
反倒是卓毅光明磊落,落落大方,拱手作揖便跟着龙成谨走了。期间眼神毫无波澜,就是下级对上级的尊重。玲珑公主看出了龙成谨的一点异样,但是又看不懂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眼中的困惑倒是不少于龙成谨了。
“是我。”龙成谨再三迟疑,犹豫了半晌,都没能说出口,反倒是蒲桃大大方方的开口:“昨夜送王爷回营帐的人,是我。”
眼里的情绪之复杂多变,为玲珑公主生平仅见。
“当真是你?那你……”
那叫一个彬彬有礼,谨小慎微,又有理有节。俨然一副尊他、敬他、仰慕他,甚至还有那么点怕他的架势。
龙成谨欲言又止,半低着头,偷偷去看她。见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更加忐忑。
玲珑还是头一次见龙成谨这幅模样。
“我什么?”蒲桃催促。
玲珑公主刚松了一口气,就听龙成谨斟酌着、小心翼翼嘶哑地喊了声:“卓……卓毅,本王有事请教。”
“那你是不是……”
玲珑见了龙成谨,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本能的向后躲,想让龙成谨不要说教不要把自己揪出去,哪知道龙成谨根本正眼都没看她,径直走向了卓毅。仿佛玲珑在他眼里真的就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队长,二人根本不认识。
“是什么?”
龙成谨在临时搭建的练功场上找到蒲桃,发现她正在陪玲珑练身法。
“是不是……”
他认为蒲桃是最不可能管自己死活的人。
龙成谨反复犹豫,最后还是蒲桃先说出口:“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在关心你?”
龙成谨思来想去,最后一个才去找了蒲桃。
龙成谨冷了半晌,才飞快点头:“……是!”
龙成谨知道宋昱和蒲桃同住一个大营,首先便是去问宋昱,宋昱当然不承认,他虽然顶着小兵的名头,仍然日理万机。然后龙成谨又去问了黄兆,黄兆更加不明所以。
“景王爷,您多虑了,我不是在关心你,我是在关心宣武国的未来。”
宋昱、黄兆,还有蒲桃。
“……什么?”
能背着自己回来,悄无声息不被旁人发现的,这样的人全军不超过三个。
蒲桃沉下脸,一字一句道:“您作为宣武国的皇子,奉命督军,却镇日饮酒作乐,让外人看了作何感想?他们会认为自己为之拼命,为之效忠的宣武皇族都是一群贪图享乐,不顾大局的无知之人。”
龙成谨这才想起,自己往日都是从帐顶的天窗爬出去的,昨天也不例外。那么昨夜送自己回来的人,也一定没有走寻常路。
“我……”
他们岂是不知他怎么回来的?他们连他半夜曾出去过都不知道!
龙成谨脸色不大好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负责守夜的侍卫跪了一地,他们比龙成谨还懵。
正在他斟酌语气之时,蒲桃也不等他,继续道:“景王爷,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你,怎么看你,这里也还有着比你的名声更重要的东西。”
“王爷恕罪,属下……属下确实不知。”
“岐山大营里有着数十万将士,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父母妻儿,亲人朋友,他们的性命不是儿戏。且众人每日的吃穿用度都是黎民百姓的血汗,我们是带着无数人对和平的祈愿和希望来到此处,这里不是给你花天酒地的场所,您究竟明不明白?”
龙成谨听了就怒了:“你奉命看守本王的营帐,连本王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我明白,当然明白!”龙成谨被骂懵了,点头如捣蒜,但是他还是想不通,这跟她救自己有什么关系?
“半夜?”侍卫一脸问号:“回王爷的话,属下不知。”
“所以呢?”
“刘将军?本王不是问酒局,本王问的是半夜!”
“所以,我把你送回去不是因为我对你有情,抑或是旁的,我唯一的理由,只是因为我不希望你在每日浪费大家的军粮之后,又因病倒,还要让旁人匀出更多的精力去照顾你。”
侍卫恭敬回答:“回王爷的话,是刘将军送您回来的。”
“我希望你能站在皇子的角度,多为大局着想,而不是囿于儿女情长,这不是因为我关心你,只是因为我希望这数十万的将士,乃至他们的家人,都能骨肉团聚,不再分离。而你,是他们的主心骨,你不能倒下。”
“本王怎么回来的?”龙成谨招来侍卫询问。
蒲桃说完,看得见龙成谨眼中的光芒褪去,蒲桃知道自己在伤他的心,可是这样的伤怕是越狠越好。
翌日,龙成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睡在自己的营帐之中。以往他都是早晨天还没亮被冻醒了,然后自己爬回营帐,今日却好好的睡在自己的营帐中,高床软枕,炭火鼎盛,着实让他有些困惑。
蒲桃居高临下,满眼鄙夷,轻怠地说:“景王爷,不管过去您多荒唐,我希望未来的您能将目光重新放在万民之上,不要只是盯着我。因为那样我会觉得,你这样的人,简直枉为人臣,枉为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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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桃说完,不顾龙成谨的反应,转身便是要走。
“蒲桃……我回家了。”
可下一刻,她便被人握住了手腕,用力往后一扯,下一瞬,她就落在了那人的怀里。
他就那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趴在帐篷上,对着帐篷里的人轻声地说:
龙成谨将她牢牢摁在胸口,不让她动弹。
她凑近了他,发现他全身冰冷,鼻头冻得通红,且就算睡着了,也还在梦里不停地念叨。
“枉为人臣?枉为男儿?”
他双唇张和,对着营帐说胡话,蒲桃见状心中有些发堵,却又不愿让他发现自己,直到他彻底睡着后才敢接近他。
龙成谨一字一句,都十分用力,十分生气地模样。
他轻手轻脚地在帐外、正对着蒲桃睡的铺位的地方就地坐下,也不觉得草地湿冷。靠着营帐的感觉就像是靠着蒲桃,满脸都是放松的笑。
蒲桃趴在他的胸口,可以明显感觉出他呼吸的用力成程度。她原尽可以推开他,但当她感受到他胸前凸起分明的骨头,以及隔着浅薄皮肉,听到明晰的心跳声,她突然又不忍心大力推开他了。
龙成谨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蒲桃身前不远处,醉意浓浓的他连路都走不稳了,却能精准的找到蒲桃所在的营帐。
她只能收起自己的气力,小心却又不容人反抗的将他推开。
她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借口甩掉身后一众跟班,每晚都能独自出现在这里的,但他就是来了。
她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蒲桃下意识便隐在阴影中,退到一旁,让他看不见自己。
眼前人看着与当初无异,但身体已经不及当初十之一二,他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着,早已瘦的只剩皮包骨,所以才穿上特定的盔甲,给人一种精神十足,耀武扬威的错觉。
一直等到三更时分,蒲桃以为龙成谨今夜不会来了,正准备回去,却见一个醉醺醺的身影从营地中心走来。
但他早已瘦弱不堪。
玲珑被她弄醒了几次,更别说习武的宋昱,未免二人起疑心,到了后半夜,她为了不吵扰旁人,索性一直守在帐外等他。
蒲桃胸口堵堵的,多少继续斥责的话语便尽皆说不出口了。
直到第一次起霜的那一夜,蒲桃整晚都没有睡着,一听到帐外有风吹草动,就会爬起来看看,是不是龙成谨又来了。
“王爷,为了万民,您要保重身体。”
蒲桃虽然总觉得这不可能,但接下来好几天,这样的担心都愈来愈明显。
蒲桃声音小小的,哑哑的,但不及龙成谨之万一。
不不不,他是皇子,胸有沟壑,不至于如此低幼。
龙成谨的声音里,才是嘶哑又低沉的:“蒲桃,你说了这么多,每一个字都是在告诉本王,本王粗俗浅薄,胸无大志,你对这样的我有多么的不屑。可是在本王听来,这些全都是对我的关心。”
从此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度日,旁的都不管了?
“关心?”
他莫不是因为被自己拒绝了,所以就想不开了?
“不错。假如你心中不曾有我,那么我被天下人耻笑又与你何干?就算我被天下人误会,你也不必帮我辩解。你说你站在天下人的角度,为万民考虑,可是在我看来,归根结底,你是不想本王被天下人憎恶、嘲笑,你根本是在为本王担忧!”
龙成谨能受什么刺激?近日最大的刺激也不过是自己又将他拒绝了一次。
“蒲桃,你明明心里还有我,为什么要推开我?”
她一门心思都在‘龙成谨受了刺激’上。
蒲桃盯着他看了一瞬,旋即冷笑:“景王爷,您还是那么的有自信,那么的盲……”
蒲桃明眼人装瞎,不与她分辨,也不想揭穿她,暗暗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别急着否认。”蒲桃扬起的嘴角还没放下,便听龙成谨打断她:“我知道你在担心我,但是我想告诉你,我不会逼你现在就承认你爱我,我会证明给你看,你眼前这个人,真真切切值得你爱。我要让你大大方方的承认,你是喜欢我的,我值得被你喜欢,你不必觉得丢脸。”
玲珑干笑着,等着蒲桃说两句。
“……什么意思?”蒲桃皱眉。
玲珑话说得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可能有些不对,连忙解释:“我说的是宋昱元帅,咱们这个宋玉可管不着景王爷。你知道的,元帅肯定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嘛,所以肯定有他的计划,但是那么亲近的两个人,不好好管管,也是有些说不过去,对吧?”
这下她是完全听不懂了。
蒲桃心想着,却没有说出来,便听玲珑又道:“何况现在都快入秋啦!草原上的天气,指不定哪一天就开始结霜,到时候湿冷入骨,生病了可怎么好?虽然有军医,但这鬼地方医药不灵的,王爷那把金贵的骨头,能承受得起吗?宋昱也真是的,就顾着自己的计划,也不管管……”
“你真当本王是来游山玩水的吗?你真以为那些没完没了的酒局,是本王被蒙蔽了双眼,捂住了耳朵,所以才赴约的吗?你错了!军中有叛徒,本王是在找叛徒。”
何止是不妥,简直是闹笑话。
“什么?!”
“问题可大了!”玲珑斟酌了一下措辞,才继续说道:“景王爷往日在太平府的名声不错,虽然过去有好一阵也是酒池肉林的,但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沾酒色了,现在奉旨督军,却开始天天买醉,这话传出去,就有些不妥了吧?”
“根据本王这些时日的调查,我基本已经可以断定,勾结前线将士,将我军军报出卖给敌军的,正是当朝太子,我的亲皇兄,龙成壁。”
“……能有什么问题?”蒲桃内心有些吃惊,皱眉问她。
蒲桃闻言震惊之情,难以言表。
玲珑见蒲桃跟自己说话了,兴奋地不行,立即倒豆子一样把话往外倒:“今天早上,我看到皇……景王爷醉醺醺地从草地上爬起来,显然昨夜就睡在草丛里头的样子。他每天都醉成这样,真的没问题么?”
龙成谨不顾她的反应,继续开口:“过去你看不起我,从第一眼开始,你就不拿正眼看我,甚至将我一脚踩在脚下。那时的你说只嫁能打得过你的男儿,只嫁这世上最好的男儿,那时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是现在我懂了。你要的不是武力上能征服你,而是一个可以让你心甘情愿去仰望的人。”
从前蒲桃都懒得搭理她,但今日却是难得抬了抬头,皱眉望着她:“此话从何说起?”
“我已经下定决心修书一封,准备直接上奏父皇。我相信,这宣武的王位未来便会落在我的身上。也就是说,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仅仅是七皇子,更是未来宣武国的皇帝,我以整个宣武国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弃自己的黎明百姓于不顾,我会尽自己的全力,让每一个宣武国民吃得饱穿得暖,家庭和睦,亲人团聚。百姓安居乐业,再无战争之苦。”
“你说,这个景王爷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出操时,就玲珑和蒲桃跑得最快,率先完成任务,提前休息,便坐在一处闲聊。
“我会成为你口中那个,世上最好的男儿,等到了那时,我会再来问你一次。”
龙成谨这个状态蒲桃是知道的,一天两天她不以为意,十天半个月她就开始有些担心了。因为他不仅每日应酬,他在每夜应酬结束之后,临睡前,他不论醉意多深沉,都会来蒲桃营帐外远远的看上那么一眼。
“……问什么?”
想要巴结他的人很多,他倒是也来者不拒。应酬局从起床一睁开眼的早饭开始就在喝酒,一直与人把酒谈天论军情到深夜。
“我会再来问你一次……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景王爷来岐山大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军。与宋昱刻意隐藏在基层相反,龙成谨一点也不低调。他身穿龙纹盔甲,配以玄衣绶带,长剑在手,威势凌人,气宇轩昂地在大营里巡视。从上至下一个不落,不要说将军副将了,几乎各个小组长都把他的模样瞧了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