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告诉你,卓毅已经走了,他不是去当兵,而是逃兵。”
蒲桃点头:“不后悔。”
“什么?!”
“死也不后悔吗?”
“门口那些人,连夜而来,他们一刻也不想他与你多留,我好说歹说,才争取到天亮才出发。一会便是约定之时,到那时他们见不到卓毅,便是你我二人的死期。”
蒲桃摇头:“不后悔。”
蒲桃脸色一变,如何也没想过,卓毅会是以这种方式,逃避了现实。
“儿啊,你后不后悔嫁给卓毅?”
“儿啊,你不要怨我,卓毅他身有残疾,上了战场一定有去无回,我卓家就这么一点血脉,如何也不能断在他身上了!哪怕是钻狗洞离开,以后只能东躲西藏,也好过死在战场上,有去无回。”
她的眼里闪过愤怒、不甘、埋怨,到最后却只剩无奈。
蒲桃怔怔地看着卓妈,良久,才开口问她:“是您逼卓郎的吗?”
卓妈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缓缓侧头,看着蒲桃。
卓妈点了点头:“你千万不要怪我,他也不是故意抛下咱们娘俩,我知道景王爷的目标是你,他如果带着你一起跑,一定会天涯海角被抓回来,他只能独自上路。”
“娘,外边是景王府的人?他们为何在这里?卓郎呢?”蒲桃回到卓妈身边,问她。
“……他有没有想过,逃兵的后果?”
蒲桃心中奇怪,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蒲桃眼眶发红,升起氤氲水汽,然那并不是伤心,而是生气。
蒲桃不容分说,直接爬上了一旁的大树树干,探出头去,果然看见卓妈的院子附近,站满了官兵。看他们的装扮,不是普通士兵,而是景王府的府兵。
“他有没有考虑过您,有没有考虑过我?”
蒲桃挣脱开卓妈,安抚她:“我只是看看,绝不出声。”
蒲桃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卓妈连忙捂住了她的嘴,生怕外头的人听见,提前得知卓毅已经逃跑的消息,耽误了他的逃亡之路。
蒲桃不懂,为什么会有官兵?
她现在只想卓毅能跑远一点,再远一点。
“官兵?”
卓妈声音哑哑地,眼带哀求:“逃兵这件事情,朝廷如果追究起来,就让我们代他去死吧!你全当还了他当日救你一命的恩情,成吗?”
“外面有官兵……”
蒲桃看着卓妈一夕之间苍老的容颜,不忍拂逆她。于是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为什么?”
卓妈见蒲桃没有反抗,便松开了她的手。
“你不要出去!”
她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要怪我,要怪只能怪自己,如果不是你,卓毅不会上征兵名单。”
蒲桃起身,便是要开门去追,然而卓妈迅速拉住了她。
“为……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跟我道别?”蒲桃想不通,就算是要去入伍报到,他也不会就这样离开。
“卓毅身有残疾,征兵名单本不该有他,那份名单显然是景王爷因私而将他强行加上去的,今日你一命还一命,以后与老卓家便两不相欠了。不,以后这世上就没有我老卓家了,卓毅以后只能改名换姓,在外孤苦流浪了……”
卓妈痴痴坐在地上,点了点头:“他已经走了。”
庄子里,愈来愈多的人家陆续醒来,各家各户都收到了征兵信函,哭声渐渐凝聚,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然而再不可思议,卓妈也证实了她心中所想。
显然这一次紧急征兵的数量不少,那么也就意味着律法的严苛。卓毅的逃兵,一定会以血的代价为结束,否则不足以服众。
他怎会就这样丢下自己?
蒲桃耳朵里嗡嗡响,后来卓妈说了什么统统都没有听进去,她站起身来,便觉两眼一黑,只踉跄了一下,便直挺挺地向后昏了过去。
“卓毅……已经离开了?”蒲桃怎么都没想到,卓毅连与自己告别的时间都没有。
等蒲桃再次醒来的时候,本以为自己会在天牢,与卓妈一道被关在一起等候处决,但是没想到,她躺在一个华丽的房间里。周边还有一股说不上来地、熟悉的香味。
朝廷紧急发布征兵信,征兆了皇城附近一千余个田庄中的壮丁,卓毅很不幸,上了征兵名单。通知日期在今日,而出发日期就在明日。这说明,卓毅连停歇的时间都没有,就要连夜赶回太平府报到。
“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本还糊里糊涂的蒲桃立即清醒,转头就看见龙成谨正坐在床边。
蒲桃脸色一变,慌忙抽出信纸,拿起一看,正是紧急征兵信函。
龙成谨抱着药碗,正拿着勺子吹凉汤药,一副平静安然的模样。
丘……兵?!
蒲桃惊得坐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龙成谨。
蒲桃皱眉,不懂其中的意思,但见丘字的后半截被卓妈的手挡住了,蒲桃内心一紧。
龙成谨:“别担心,大夫说你只是没有休息好,再加上这些天脾胃不大好,吃得太少,才会昏迷,不是什么大病,来,张嘴。”
征……丘?
龙成谨递了一勺药过来,蒲桃沉默地看了他一瞬,便拂手推开了他。
卓妈紧紧地握着那张纸,蒲桃依稀能看见上面写的头两个字。
蒲桃下手重,龙成谨一个没握住,汤药碗便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这时,蒲桃注意到她的手里握着一封信纸,信纸不是普通的家书纸张,而是白底硬质的官方文书通用纸张。
“没关系,我让下人再去备一碗。”龙成谨权当没看见,微笑了一下起身往外走,蒲桃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人太淡定了,淡定得让人害怕。
她眼眶通红,颧骨突出,脸颊带泪,俨然一副大受打击,然后默默哭了整宿的模样。眼前的大门紧闭着,不知道她在痴痴地等着谁。
蒲桃:“别白费心思了,我不会再受你一丁点的恩惠。”
蒲桃接连唤了好几声,卓妈都没有反应。
蒲桃在他的身后冷冷地说完,龙成谨站定,然后转过了身。
“娘,您怎么了?娘……”
龙成谨:“你恨我没关系,但是因此委屈了自己,实在不应该。”
蒲桃见形状有异,还以为卓妈出了什么事,加快了脚步,来到卓妈身边,却发现她睁着眼睛盯着前方。
龙成谨站在她身前三步的距离,没有要再上前的意思,显然他也明白,二人之间的鸿沟远不止这点距离。与其强行迈过这道坎,让她恨自己,还不如适当保持距离,二人还能有效对话。
蒲桃轻轻唤了一声,但卓妈毫无反应。
“你知道,我是真的在关心你。”龙成谨表情真挚,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娘?”
“关心?”蒲桃冷冷一笑:“你所谓的关心,就是在我大婚之日,截道抢亲,让所有人都不敢来参加我的婚礼,然后又在新婚当夜紧急召兵,逼得我的夫君只能抛妻弃母,远走天涯?”
屋外是满地酒瓶,碎掉的酒碗,卓妈披头散发,背对着蒲桃坐在大门口,面对着大门。
“他配不上你。”
蒲桃掀开盖头,动了动僵掉的身体,然后走下床,推开门去。
龙成谨表情淡淡的,似乎完全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蒲桃不知道自己独自坐了多久,直到月落西沉,太阳东升,清晨第一缕的阳光照在她的手上,她才惊觉自己等待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逃兵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在作出这一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摆明了不顾你的生死,这样的人,你还有什么可惦记的?我这是在帮你。”
她紧张到一刻也不敢松懈。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帮助!你这些假惺惺的行为,还是留给旁人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就好像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任务,一个军令。她得开心,得心甘情愿,得有所期待。于是,她强打起精神,让自己保持一个好的状态,希望在一会在卓毅掀开盖头,看见自己的时候,能以清醒的姿态面对他。
龙成谨一次又一次,将她放在了一个孤立无援的位置,这一次更可笑,还要站在高处,伸出一只手,对她说:“我是在帮你。”
房间里,蒲桃听到动静,丝毫也没有好奇,只是坐的规规整整,纹丝不动。
她不需要这样的帮助,如果没有他,她的生活轨迹绝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渐渐地,夜幕降临,月上柳梢,院子里的酒菜全都凉透,只有他母子二人,还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院子里时常会听到酒盅酒器摔落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开心还是因为生气。
“你现在还在气头上,等你冷静一些,我们再对话。我会让婢子来照顾你,如果你想,我也可以送你回静宜园。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冲动,不要再做一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了,好吗?”
事已至此,卓妈不想再打击他,于是一杯接一杯的为他倒酒。
蒲桃看着他憔悴沧桑地目光,淡淡一笑:
不,或许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他在骗自己。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你。”
蒲桃是一个烫手山芋,她确实嫁给他了,但是保不齐后续还有多少事端。卓毅嘴里说不怕是骗人的。
龙成谨闻言,身型一滞。虽然他心里也知道蒲桃有多后悔,但是亲口听她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知子莫若母,卓妈知道他虽然嘴上如此说,内心还是紧绷的。
龙成谨表情受伤,却无法反驳,只能默默转身离开。
卓毅得到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笑得像个孩子。然而脸上的笑却挡不住眼底的酸涩。
“你满意了?”
“娘,孩儿高兴啊,真高兴。”
蒲桃在他身后喊。
其中大半都是卓毅喝的。
龙成谨停下步伐,没有回头,缓缓道:“我不满意,你不开心,我更不开心,但至少,你看清了卓毅是什么样的人,我认为我做的没有错。”
卓毅亲手将蒲桃送进了洞房,然后就出来陪母亲吃饭。母子俩享用了八桌酒席,将每一桌的酒都喝了个精光。
“需要用卓妈和我的命去看清?”
卓妈又高兴又好气,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死。”龙成谨郑重地说。
一整套流程下来,除了卓妈一人之外,没有旁的任何一个见证者。
“卓妈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而后夫妻对拜。
蒲桃声嘶力竭,越说越气,龙成谨却沉默了。
“噼里啪啦”地炮竹声响起,卓毅牵起蒲桃的手,便将她迎进了自家家门。
对他来说,卓妈的命不是他该关心的。
卓毅兴高采烈地拿来炮竹,亲自点燃。
卓妈的命是当儿子的卓毅葬送的,与他没有关系。
卓毅却觉得没有关系,安抚她:“反正结婚我也从没有期盼过旁人到来,我只要一个蒲桃。”
“你好好休息,我们晚些再议。”龙成谨不顾蒲桃的悲愤,提步离开。
“真是造孽啊!”卓妈看着满院子的好酒好菜,心疼得不行。
蒲桃坐在床上,双拳紧握,看着龙成谨从始至终一副高高在上的冷淡模样,心中恨极。
空空荡荡的小院子里,红绸、灯笼、窗花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喜气,反而更显得冷清。
她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全怪龙成谨,要怪只能怪自己鼓起勇气嫁的第三个人,是一个贪生怕死,会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抛妻弃母的小人。
没有人敢得罪景王爷,于是纷纷找借口不来了。就连轿夫放下了轿子之后,也都匆匆忙忙地跑掉了。
但是龙成谨不了解的是,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她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牵绊住她了。她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再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卓妈的小院里也早已准备妥当。红绸、红灯笼、红窗花一应俱全,院子里一片红红火火。且由于卓毅成婚晚,同年纪的都快要娶媳妇了,来吃酒席的几乎全是一大家子。因宾客太多,宴客用的桌子小板凳一路延伸,摆到了小院外头。邻里之间都是看着卓毅长大的,没人说什么,反而自发借出了自家的桌子凳子,为他们添置。原本该是热热闹闹,高朋满座地一场喜宴却因龙成谨半路截亲的消息传来而戛然而止。
她是蒲桃,可以只做蒲桃,以后只为她自己一个人而活了。
城外的庄子里,因卓妈人缘好的缘故,挨家挨户都为她的儿子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铺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