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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十六)

“那,我们走吧。”

蒲桃动了动关节,全身都跟着疼,但是她忍住了,没有在黄兆面前表现出来。

“你恢复了?”

“这样啊……”蒲桃看着黄兆真挚的眼睛,笑了笑,没反驳。

“恢复了。”

“他为什么要阻止?他与我,维护景王爷的心是一样的。”

蒲桃蹒跚地站起身,不愿意浪费二人的生机,只能在能走得动的时候尽量多走一点,走远一点,或许两个人都能活着出去。

蒲桃:“那宋昱呢?他没有阻止你来吗?”

由于天山有敌军驻守,他们无法原路返回,只能绕远路回岐山大营。他们向着太阳的方向走,一直走了五天。

黄兆平时除了训人,几乎都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就算有人对他冷嘲热讽,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大家都叫他面瘫将军。却不想,他的内心,却是一腔赤诚,毫无阴鸷的。

五天里,蒲桃吃了四个馕,喝掉了三袋水。全部都是她一个人吃的。而黄兆,只喝了一点点的水。

只是为了不让他难过,就可以付出性命,蒲桃对这样的感情,似乎了解,又似乎完全不了解。

黄兆说什么都不肯分走蒲桃任何一点食物,严格贯彻了龙成谨的吩咐,将所有的生机都让给了她。

“是么。”

蒲桃不是不感动的,于是只能拼命的忍,原本只够七八天的食物,愣是被她吃了近十五天。到了第十五天的时候,他们的马死了。他们吃马肉,饮马血,又多坚持了两天。

“所以,景王爷不仅是王爷,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看到他难过……”

随着越来越寒冷的天气,沙漠渐渐重新换成了荒原,他们在只剩最后一袋水的时候,看到了天山的另一脉山脊。

“所以呢?”

“要到了!”

“父亲从小严格要求我,我没有任何朋友,景王爷是我小时候,唯一一个理我的人。虽然他经常拿皇子的身份耀武扬威,但是我知道,那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他只是为了让我能休息一会,就那么一会会。”

蒲桃十分惊喜,原本已经没有力气地她,立即加快了步伐,向前奔去。可是,渐渐地,她却发现黄兆没有跟上来。

蒲桃不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自己说这个。

蒲桃回头,便见黄兆倒在了地上。

他说:“独处不用掩饰情绪,不用照顾别人的感受。相反,虽然处在人群,但格格不入的状态,才让人倍感孤独。”

“黄将军!”蒲桃冲过去,抱起黄兆,才发现他已经昏迷。

蒲桃闻言回头,看见黄兆在自己身边坐下。他拿了跟树枝,拨了拨炭火,火星子溅起,映在他的面上,让他隐藏在阴影中的那一面被照亮。

蒲桃连忙拿出自己的水袋,递到黄兆嘴边。

“其实许多时候真正感到孤单还真不是在独处时。”

黄兆只喝了一口,便闭紧了牙关,再不肯喝。

蒲桃没有搭话,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他在弥留之际,梦里也记得自己的誓言:“我绝不能喝卓毅的水,绝不能吃卓毅的粮食。”

“虽然我不知道景王爷为什么会那样,但我想,对他来说,你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景王爷于我有恩,我不会坐视不管。”

蒲桃连忙去解黄兆的水袋,才发现他的水袋早已经干涸,他已经三天滴水未进了。

蒲桃彻底沉默了。

“黄将军,你就喝一口吧!我们马上就能脱困了!”

他们啊,都是可以为了对方拼出性命的人。

“不、不能的……”黄兆睁开眼睛,朦胧地看着眼前人,拼尽了力气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天边的国境线。

蒲桃见过,她怎么会没见过?

“天山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当你看到山脊,想要走过去至少还要三天,翻山又是三天,这些水只够你一个人。而我……注定走不出去了。”

黄兆:“我只能说,他十分悲伤,具体如何悲伤,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我想,你大概没有见过他那样的眼神,假如你见过就会明白,如果你回不去,或许他也活不下去了。”

蒲桃明白,黄兆没有说谎,可是面对一个在生死之际,一直陪伴你,救你一命的人,她又怎舍得就此离去?

“景王爷他……”黄兆顿住了,他想了良久,都想不出来该怎么去形容龙成谨。

“我不走,我说什么也不走,要走一起走!”蒲桃背起黄兆,想要把他背出沙漠,然而黄兆又怎会不知自己是拖累?

“景王爷怎么了?”蒲桃关切道。

他也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绝不会让他们二人最后一个都走不出去。

“只要能把你救出去,一命换一命也值得。因为我不仅是在救你,更是在救景王爷。”

“撕拉”一声,蒲桃只觉得耳后一热,紧接着,便是脖颈一凉,温热的液体瞬间变冷,落在了她的身上,颈肩。蒲桃太熟悉了,那是鲜血的味道。在战场上,随处可闻的血腥味弥漫在鼻腔。

蒲桃震惊了:“……你的意思是?”

而以前,那些血是属于敌人的,可现在,那些血是属于黄兆的。

“什么?”

黄兆拿着自己的佩剑,刺中了自己颈部,他喝的水很少,流的血也很少,他很快就不行了。

“我来了,就没打算出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蒲桃连忙把他放下,让他躺在自己的怀里。看着全身是血,瘦如骨柴的黄兆,蒲桃鼻子一酸,哽咽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你还来?”

“军令如山,黄、黄兆……必须办到!”

“我知道。”

蒲桃眼眶一红,她很想哭,可是她喝的水极少,连哭都哭不出来。

“你只有一匹马,我们走不出沙漠了。”

“黄将军,我……”

她无法帮助龙成谨平息内忧,但她原本是有能力帮龙成谨铲除外患的。可是现在,因为宋昱,她做不到了。很可能连黄兆都会折损在这里。

“不要哭。”黄兆打断她:“走,一定要走出去,活着见到景王爷。”

而宋昱之流,他们心中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权势地位,他们并不纯粹。等龙成谨登上帝位,成为九五至尊,高处不胜寒,他的身边还会有一个人,真真正正的只是纯粹的站在他身边吗?

黄兆鼓起了力气,推了蒲桃一把,蒲桃这才点头,答应他:“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走出去,但是现在你不要赶我走,请让我送你最后一程,黄将军,你……你有心愿吗?给父亲带话,或者其他的……”

这一次没有杀死可汗,那么他回到北方,稍作休整,之后一定会再次挥军南下,给宣武国带来常年的战乱隐患,这一次有她阻止了他南下的步伐,可是下一次呢?龙成谨身边有宋昱,有黄兆,未来会有更多的能人铁将,可是他们之中,一定没有任何一个像她这样为他着想。她心中有子民,更装着龙成谨。

黄兆摇头,释然地笑了:“我一声都在完成父亲的心愿,我都做到了,我不欠他。”

黄兆以为蒲桃是因为刺杀不成才难过,可实际上,她难过的点要更深一层。

“那其他的呢?你再想一想。”

“能重伤可汗已是不易,你当放宽心胸。”

“没有,我没有心愿未了。”

她刺中了他的背心,虽然没有一击毙命,但一定是重伤。医疗稍微不及时,就能取他性命,却没想到,他运气这么好,居然熬过来了。

黄兆睡在蒲桃怀里,闭着眼睛,原本痛苦的表情散开去,笑着说道:“我要做到的事情都会做到,我是文状元,武状元,位高权重的将军,我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就连救你都做到了,我没有心愿未了。”

闻言,蒲桃不仅没有丝毫高兴,还有些失望:“只是重伤啊……我还以为北狄可汗死定了呢。”

黄兆再次强调,他没有遗憾,可是蒲桃总觉得,他的眼睛里有点不同的东西。

“我不需要了解你,在我看来,你营救龙成谨、玲珑,重伤敌军可汗,此次大战,你属头功。回去之后,我一定会禀明陛下,让他给你赏赐嘉奖。”

黄兆沉默了一瞬,突然开口:“如果非要说有……大概是,没有见过她一面。”

“我不值得你救。”良久,蒲桃才吐出几个字:“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蒲桃摁住黄兆的伤口,急切地问:“他是谁?男人?女人?”

蒲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绝境中,看到一个人奔着自己而来,非但没有高兴,心情还更加沉重。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她对黄兆撒了谎,她是女人,她叫蒲桃,她不是卓毅。她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伟大和无私。

“她……是女人啊。”

黄兆说完,二人都沉默了。

一个雄霸一方的女人。

“我不糊涂。我只是在完成军令。而你……确实令我钦佩,值得我救。”

“要说这辈子对谁刮目相看过,怕是只有她了,只可惜,她先我一步,魂归紫府。在紫府里,或许我运气好,能再见到她,与她打一架,然后堂堂正正的赢了她,把她娶回家。”

然而蒲桃却觉得没必要将这件事告诉他,只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笑自己茕茕孑立,孤独一生,却不想临死了有人来陪葬。黄将军,你平时那么聪明,为什么到这时候,却糊涂了?”

黄兆断断续续的话语里,蒲桃听明白了,黄兆有一个喜欢的女子,这个女子曾经大闹刘长昕的婚礼,以一敌百的女子,是黄兆今生仅见。而那枚送到龙成谨府邸的救命的玉佩,是他送去的。

她笑宋昱平日里带着各式各样的笑,可是人命在他眼里贱如草芥,做起事来下手很绝不留情面,反倒是平日总是打骂士兵的黄兆,才是真正将众人放在心里的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不必等到紫府,你现在就可以见到她。”

“你笑什么?”黄兆不解。

蒲桃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情绪,她只知道,自己再不说出口,他就再也听不到了。

她突然就笑了。

黄兆闻言,睁开了眼睛,倒不是伤势好转,他只是不理解,他很想弄明白,她刚刚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黄兆眼神清澈,一脸郑重,没有任何撒谎的意思。

只见眼前人脱下了盔甲,散开了头发,原本英气的五官在长发的呼应下,突然变得柔美。

黄兆点头:“每一个都一样,他们都有父母,都有妻儿,他们生来平等,无分贵贱。我要对你们每一个人负责。”

“你……难道……”

“……每一个?”蒲桃缓过一丝气息,不敢相信地问。

黄兆话还没说完,蒲桃便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玉佩。

“对我来说,对待每一个士兵,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是她唯一带出太平府的东西,那是龙成谨送她的玉佩,她还回去无数次,可是真的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带走了它。

“那不全是的那些呢?”

那是她唯一的纪念了。

黄兆点头:“是,也不全是。”

黄兆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的眼睛其实已经快要看不见了,他抚摸着手心里的玉佩,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他让你来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太多的疑问堵在蒲桃的胸口,可是她又因身体极度缺水,无法正确表达。黄兆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一边拿出水囊,一边给他喂水,一边说:“宋元帅说你牺牲,景王爷,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太好了。”

为什么?

黄兆弥留着,重复这这一句,蒲桃用尽了力气,将他抱起,对着东方,太阳升起的敌方,一起磕了一个头。

救我?

“……你在做什么?”黄兆不明白。

黄兆见卓毅醒来,连忙过去,拍着他的背脊安抚,但因不大会说话,半晌只吐出了四个字:“我来救你。”

“一拜天地。”

“黄将军?你怎么在这里?我……我还活着?”蒲桃满眼不可置信,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又因手指上都是黄沙,一时激动糊了眼睛,吃痛不已。

在黄兆震惊地表情里,蒲桃抱着他,又对着太平府的方向,磕了一个头:“二拜高堂。”

蒲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可是她又再一次的看到了星光。头顶是一望无垠的美丽星空,璀璨银河。不仅如此,她还看到一丛篝火,一匹战马,一个身披战甲的男人——黄兆。

“你其实不必如此……”

她的人生里,来来去去那么多男人,在临死之时,她想的人只有龙成谨。

“夫妻对拜。”不等黄兆说完,蒲桃又摁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不不,她不想卓毅。她想龙成谨。

“黄将军,不,黄兆,两次救命恩情,蒲桃无以为报,我只能答应你,我一定会努力活下去,绝不辜负你的牺牲。”

卓毅?

可是黄兆现在哪里还想要她回去?

弥留之际,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盘桓。

她将玉佩拿出来的那一刹那便明白了,她根本回不去。

“卓毅……卓毅!”

“宋元帅不会容下你,你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去!”

可惜。

“我不回去,你的军令就不算完成,你愿意?”

可惜……

“到了这个时候,军令还算什么呢?原先我不明白,以为你真的是被敌方所害,可是当我知道你是蒲桃,我便明白,真正要你死的人,根本不是敌军,是元帅!他不会允许景王爷爱上一个平民,我已经用自己的命换来你的生机,我不想你再回去送死!”

一眼,是她此生最后唯一的愿望。

“不要回去,一定不要回去!”

只要一眼就够了。

黄兆说完这句话,已经是只见出气,不见吸气了。

如果那天,她能再多看他一眼就好了。

蒲桃不想再刺激他。

龙成谨。

她何尝不知道宋昱城府极深,又手握兵权,她回去之后,他若想要再杀她一次,实在宛若捏死一只蚂蚁。可是,她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那些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她的脑海中盘桓,旋转。她陡然发现,原来人在面对生死的时候,什么爱啊,恨啊,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她只想见自己想见的人。

她必须把这件事情做完。

她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下去,你不要担心我了,好吗?”

她独自一人在沙漠里走了四天。已经是身体的极限了。

“黄兆,好吗?”

蒲桃失去意识之前,撩起自己的衣袖,看到手腕处刻着四道血痕。哦,原来已经走了四天了。

“黄兆……”

她一直向前走着,始终没有停歇,因为只有向前走,才能有生机,但是人的力量总是渺小,很快,她就走不动了。

可是没有人再回答她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天空的太阳升起,又落下。从晨光熹微,到夜幕降临,然后是星辰落幕。她看着它们在自己眼前不断变换着,然后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黄兆睁着眼睛,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想喝水。只想喝水。

蒲桃将他的眼睛合上,没有哭,她只是背着他的尸体,将他一路背回了天山。

她在敌军之中,原本就受了伤,此时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白日暴晒,夜晚寒风凛冽,她说不清楚身体是个什么感觉,她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她只知道自己很渴。

她在天山脚下给他挖了一座坟。

苍穹之上,日头炎炎,蒲桃独自一人,走在黄沙戈壁之中。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冬天的阳光也可以这样炙热。

坟墓望着宣武的方向,在那里,是他们爱着的,心心念念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