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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一)

卓妈这些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面对陌生人对自己的好,蒲桃内疚不已,这也更让她心里发苦——比原谅别人对自己的伤害更难的是,接受一个人为自己的牺牲。

蒲桃半夜醒来,发现卓妈就睡在自己边上。只不过自己睡在床上,卓妈睡在床下。她的身下垫了床因睡太久而被压得扁扁的被子,身上则胡乱盖了几件秋天的衣裳。

她想起自己千里寻夫,却被夫君打入大牢,历经九死一生,这一切的一切,本来都足够她陷入痛苦深渊,无法自拔。但不知为何,此时回忆起来,虽然历历在目,但是却好似发生在旁人身上。

蒲桃松了一口气,重新躺下,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细细想来,她发现自己不是心碎了,而是清醒了。

卓妈看出她有些倦意,便推着卓毅离开:“好了,让姑娘先休息,咱们来日方长,日后再说。”

她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便看淡了过去。凡此种种,皆化作一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蒲桃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喝了药不一会又开始犯困了。

但不管现今的刘子昭如何变了,就算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可以不要了,她不能忘记的是:三年前,确实是刘子昭将她带出山洞,救了她一命。她记得那份恩情。刘子昭也到底还是没有下狠手,留了自己一条性命。现在对方不希望她记得了,那她也便忘了吧。

卓毅说话的时候,卓妈一直带着笑意,来回看着卓毅和蒲桃。只觉得男未婚,女……也应该还未嫁罢?二人真是怎么看怎么般配!

从此以后,她还是蒲桃。孑然一身,也罢。

“谢谢你……谢谢。”蒲桃由衷感谢,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大牢里出来的,但卓毅看上去憨厚老实,她丝毫也不怀疑他说的话。

耳边是卓妈均匀的呼吸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鼾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但蒲桃丝毫也不觉得吵,甚至觉得很安心。这间屋子里流淌着的,就是普通人最普通的生活气息。努力的去活着,为生计而奔波,身体虽然累着,心却是安稳的。蒲桃的心也随着她的呼吸声安稳下来。

卓毅愣愣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句:“是、是我。”他下意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那天你浑身是伤晕倒在……在路边,便把你带了回来。你放心,这些日子都是母亲在照顾你,我并没有插手。我母亲很喜欢你,你尽管住在这里。多、多久都可以。”

如今她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失去了,她这一生,除了父亲,不再有牵挂,也没有后悔,更加没有遗憾了。从某一方面来说,也算是完整的。

卓妈推了他一下,他才从怔忪里回过神。

第二天早上,蒲桃已经可以自己坐起身子,无需卓妈喂饭。

卓毅的脸瞬间就红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七天后,蒲桃已经能熟练的下床走路。但卓妈和卓毅怕她受风,坚决不同意她出门。

蒲桃这些天来,脸上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虽然他们一早就看出她眉目姣好,但在没有睁眼前,卓毅和卓妈都不知道她竟如此好看!

好不容易又过了三日,趁卓妈和卓毅不在家,蒲桃忍不住偷偷溜到院子里走了一会。看见墙角里有许多没有劈过的柴火,还顺手就把那些柴火都劈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蒲桃床边。蒲桃抬起头,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一字一句郑重问道:“是您救了我?”

卓妈晚上下工回来,看见屋子里堆放柴火,拍着卓毅的肩膀大笑道:“劈柴的手艺大有长进呐!”

“对、对不起!我马上离开!”卓毅慌忙退出去,重新整理了衣衫才走进来。

卓毅一脸懵:“不是您收拾的吗?”

蒲桃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没有看他。从卓毅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苍白的面颊,长而密的睫毛,以及半咬住的嘴唇。

母子二人都是一愣,而后不约而同看向蒲桃。

“瞧你个没眼力见的,脱衣上外头去!”卓妈忙将他往外赶,卓毅回头,这才注意到蒲桃已经醒来。

“我、我无事可做,就顺手给劈了……”蒲桃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的眼睛里满是歉意,但这在卓毅看来,却成了娇羞。

说话间,卓毅已经走进屋来。他解下背上买的糕点,将它往桌上一放:“娘,近日桂香园的桂花糖出货了,我买了些桂花糖,你放些在她的药汤里,这样喝起来才没那么苦。我这衣裳今儿上午做工的时候弄破了,您快帮我缝缝。”他毫不在意的脱衣大嚷,原来并没有注意到蒲桃已经醒了。

这一笑,仿佛连周围的花儿都开了。

卓妈连忙安慰她,微笑:“过去十几年了,他早已习惯。”

“你身体还没大好,需要多休息,以后这种粗活都不许干!”卓毅对蒲桃极为维护,这让卓妈很惊喜。

“对不起!”蒲桃惊慌失措,仿佛做了一件错事。

卓毅二十有八,因前些年上工时摔断了腿,与他有婚约的女子便退婚了,而后一直没有娶媳妇。倒不是因他条件太差,没有人愿意嫁。而是自未婚妻悔婚后,他从此落下了不与女子亲近的毛病,在男女交往方面很是自卑。如今卓毅对蒲桃格外亲近,让卓妈打心眼里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对蒲桃不辞辛劳的照拂,真是不亏了。

卓妈的眼里流露出痛惜,黯然道:“早年落下的残疾,不碍事。”

日子一日日过去,蒲桃已经可以挑水砍柴帮卓妈洗衣晒衣,她执意不肯再睡床,与卓妈换了睡铺之后,她睡在地上。

“他受伤了?”蒲桃迟疑了一会,怯生生地问。

卓妈躺在床上,自上而下的打量蒲桃,娇俏的鼻梁、削尖的下巴、骨肉分明的锁骨……明明美艳动人,却拳脚有力,吃苦耐劳。卓妈看她是越看越觉得喜欢,怎么看怎么顺眼。这样的女子,放在谁家都舍不得她再离开。

蒲桃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便见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拎着一把梯子往这边走来。男子五官硬朗,看上去憨厚老实,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似受了伤。

卓妈忍不住问她:“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你的家在哪里,家中可还有亲人?”

“我儿将你救回后,你便一直住在此处,已近两个月。至于具体的事情经过,你得问他才是。”卓妈伸出手指,往窗外那么一指:“喏,他刚下工回来了。”

蒲桃被问住了。这几天来,她并没有想这个问题。不是不想去想,而是选择性的逃避。这些日子里,她过的无比轻松。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好。卓妈和卓毅对她很好,她不想回万和城。她害怕回到万和城见到父亲,又要编出一连串的谎言来掩盖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她要用什么心情和言辞去告诉爹爹刘子昭没死,改名刘长昕,现在是尚书的乘龙快婿?

“……嗯。”蒲桃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不不,她不能再刺激父亲。既然刘子昭都已经改名了,那她也当他真的死了就是。

卓妈放下鸡毛掸子,重新坐回蒲桃身边,给她掖了掖被子,安慰着说:“你不要多想,过去的事情现在不记得,兴许以后就会想起来呢?你受了重伤,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

那宋昱呢?

当日的自己鲁莽冲动,无牵无挂,但现在,她住在卓妈家里,受了她的情,承了她的恩惠。她就不能不替她们着想。她怕刘子昭杀人灭口,打击报复,伤害无辜。

她来京城,与父亲说的就是来寻宋昱。可她根本就没找过宋昱,也从没真心想过要找。

蒲桃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牢房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牢房出来,也不知道卓妈对她的事情知道多少。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后怕。

蒲桃沉默着,在卓妈的催促下,才缓缓说道:“我的家在江南,家中还有老父,原本是来京中投靠远亲,但不想远亲已故,打算迟些再回去。”

“怎么会?你们待我很好。”蒲桃睁大了眼睛,疑惑地说:“是您救了我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卓妈心中一喜,打趣道:“咱们这儿是不是很好?可是有人让你留恋了?”

卓妈松了一口气,隔阂感瞬间消失,她笑靥如花道:“早说呀!我还以为你是城内哪家的大家闺秀,生怕怠慢了你!”

卓妈多希望蒲桃说一句“卓毅很好”之类的夸夸自己儿子,也让她好继续往下说,但蒲桃并没有说话。

蒲桃神色迷茫,根本搞不清状况。许久,她才摇了摇头,说:“我是外乡人。”

卓妈只当她是女孩家面子薄,便也不再问了。

卓妈顺手取下鸡毛掸子,一边装模作样地拍打桌子,一边问她:“你是城内人吗?为什么会这样问?”她的眼睛偷偷打量蒲桃,面色有些担心,却又似乎不想让蒲桃察觉。

好事多磨,只要蒲桃还愿意留在这里,她总有办法撮合他们!

窗户外,树枝上的树叶发黄,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已是深秋时节。各家整齐的木质房檐下,都垂着过冬用的食材,一股熏肉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给人一种凛冬将至的感觉。

翌日下午,蒲桃正在院子里跟几个老嬷嬷一起洗衣裳,免费的劳动力,大家都喜欢。婶子们都知道,这人是卓毅捡回来的,便总拿她打趣。

“当然了!我们都是宋府的家仆,在城外庄子上做活。”卓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不过这里是太平府外城,不在城内。对城内人来说,并不算京城。”卓妈说着,推开了窗户。

“蒲丫头,我瞧着四儿对你很好,你瞧他怎么样呀?”

蒲桃由衷感到感激,顾不得道谢,一口接一口地将药喝完,才问她:“这是哪里?我……还在太平府吗?”

卓毅在家排行老四,上头三个哥哥都早夭,熟识的婶子们都叫他“四儿”。

这段日子,她虽然在昏睡,但耳朵却能依稀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鼻子里也能闻到她们身上的味道。卓妈双眸明亮,散发着发自内心的微笑,慈祥和蔼。如今卓妈的身影与昏迷时脑海里的残影相结合,让蒲桃对她十分有好感。

蒲桃不说话,微微一笑,走到那婶子身边,将她的衣服都拿到了自己盆子里洗,然后就一直低着头。不管那些婶子说什么,她都只是微笑。

这一句,蒲桃在梦里听到过很多次。她下意识张开嘴,苦涩的药汁入喉,是熟悉的味道。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卓妈熟悉了。

她知道,自己若开口,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她们念叨,索性什么都不说。不反对,不拒绝,不解释。让她们放飞想象,自我陶醉去好了!

对蒲桃泫然欲泣的模样,卓妈浑然不觉。她自顾自的吹了一会,舀了一勺汤药,自己先尝了一口,发觉温度适宜,才递到蒲桃眼前:“来,快把药喝了。”

立冬这日,卓妈做了一桌子好菜,说要一家人好好庆祝庆祝。

蒲桃鼻头一酸,突然说不出话来。

在说到‘一家人’三个字的时候,蒲桃心大,并没有反驳。这些天的相处让她真心觉得卓妈拿自己当女儿看待,卓毅也总是给自己糖吃,就像一个无微不至的宠爱自家小妹的大哥。

卓妈微笑的盯着蒲桃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极为欢喜。蒲桃被她盯得有些无所适从,刚想问她这是哪里,却见她左手捧起碗,右手搅动勺子,随后用尽力气试图将药吹凉。她的动作温柔而有力,让蒲桃想起了儿时,母亲仍在世时的模样。

卓妈高兴得一直给卓毅使眼色,卓毅也似乎受到了鼓舞。饭还没吃完,卓妈就识趣地离开了。院子里只剩下他和蒲桃。

蒲桃的鼻息里充斥着卓妈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皂角和熏肉气息混合的味道,不算好闻,但让她感到安心。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为照顾重病的父亲,她打过无数份工,为大户人家涣衣也是常有之事。那时,她身上亦是同样的味道。

卓毅脸色通红,半晌没说话,只看着蒲桃笑。

“谢谢。”

蒲桃正奇怪着,想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不想下一刻就听他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蒲桃道谢,想要坐起身子,但是力不从心。卓妈见状,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又往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蒲桃皱了皱眉,点头:“你很好。”

“我儿子。”卓妈笑了笑,赶忙将肉条放在角落的木盆里,双手在满是油污的围裙上擦了擦,立即又走出门去。不一会儿,便见她从屋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然后将药碗往蒲桃床边一放,紧接着又道:“刚熬好的补药,等稍放凉些就赶紧喝了!你身子弱,得多补补!”

卓毅眉梢一喜,接着说:“你喜欢这里吗?”

“卓毅是?”

蒲桃再次颔首,实话实说:“……喜欢。”

“你就叫我卓妈吧!你昏迷了大半月,都是我和卓毅在照顾你。”

“那你想永远留在这里吗?”卓毅急切地说完,不等蒲桃回答,紧接着又道:“我很喜欢你,我希望你能永远留在这里,我可以照顾你,请你……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他话音刚落,从院子外传来一阵哄笑,很明显是卓妈和着几个婶子在听墙角。

“你是……”蒲桃问她。

蒲桃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

蒲桃侧头,便见门边站着一五六十岁的老嬷嬷,她穿着粗衣麻布,腰间系着围裙,手里左右各拎着两条肉。蒲桃在记忆里搜寻一番,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但又觉得她声音熟悉得紧。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卓毅脸色通红,说完便一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你终于醒了!”随着推门声响起,紧接着传来一中气浑厚的女声,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喜,听得出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成了!成了!”

蒲桃思疑许久,仍不得解。她用尽力气撑起身子,想要下床走一走,却发现双手刚一用力,就传来钻心的疼。看着自己缠满纱布的双手,蒲桃想起来了,自己当日在牢房里,双手没少受罪。

“恭喜恭喜,你家总算要办喜事了!”

这是哪儿?

“这都是我儿心善的福报啊!”

这是一间木屋,不算大,四周的陈设简陋,床帐和桌椅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虽然破旧但很干净,一丝灰尘也无。当中的横梁上悬挂着一排已经风干的玉米串,一旁的墙上挂着干瘪的红辣椒,角落里堆满了柴火,导致空气里充满着烟火气。另一侧墙面上则挂着一件巨大的蓑衣,蓑衣破烂,边上的矮桌上还放着一顶同样破烂的斗笠。这间屋子的主人似乎风吹日晒,靠体力活为生。

……

她醒来后很久,仍是觉得浑浑噩噩,久久回不过神。身上的伤口结了大大小小的痂,有些甚至已经脱落了大半,但她全身的骨头还跟散了架似的,提不起丝毫力气。她只能躺在床上,用眼睛打量着四周。

院外传来接二连三地恭喜,蒲桃内心很是纠结。

蒲桃自被活埋以来第一次清醒,已是两个月后。

她发现自己在此处打搅太久,是时候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