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不是说了要把她看起来的么?”脱克勒家主人不悦地说。
行刑的武士们吃惊地闪避。他们认得出那个女人是过去的大阏氏,这个罪人的妻子,但她不在行刑的名单上,武士们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目光请示刑场边的斡赤斤家主人。围观的人多半没有机会这么近地目睹尊贵的大君妻子,都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她,这个昔日的女奴,传言她的美貌胜过世上一切的女人,大君在她面前丢了魂魄似的,于是不惜一切代价从自己的弟弟那里抢来。男人们在酒后秘密地讨论这个大君的女人,带着艳羡的心,可是现在他们失望了,那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却不魅惑,她根本还是个长着孩子面孔、苍白、瘦弱的女孩,那个隆起的小腹和她孩子般的容貌极不相称。
“这样不也好么?”吕鹰扬幽幽地说,“听见她的哭声,比莫干的痛苦会是死亡的十倍吧?”他仰首望着天空,深深地叹息,“男人一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竭尽全力去做的事情没做成,不顾一切要保护的人死了。诸位家主怎么想?”
一个披着白色狐狸裘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入了刑场,她扑在那个革囊上,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和悲痛欲绝的抽泣。
“我觉得我们该仁慈一点,”斡赤斤家主人露出淡淡的、和蔼的笑容,“吕守愚是我们过去的主人,让他如愿地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吧。”
人们看他的挣扎,是看一个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沦落得连奴隶都不如。他的一切挣扎都是无谓的,像是猫爪里的老鼠。他挣扎,只不过让围观的人更有一股捉弄的欢喜和复仇的快意。
他以眼神向行刑的武士下令。
战马们在革囊边围成了圈子,它们轮番踢着革囊,就像是东陆人玩的蹴鞠,革囊里的人能做的只是竭力在雪地里翻滚去闪避。但他看不见,只是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他也避不过,每个方位都有一匹马等待着。
为首的行刑武士不再犹豫,他要以自己的行动为其他人做出表率。他猛扯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铁蹄向着那个孩子脸的女人踩了下去。
又一匹马的铁蹄狠狠地踢在革囊上,把它踢得在雪地里翻滚,原色的革囊上有血的颜色晕染开来,谁也不知道那罪人的哪根骨头断裂了,但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可以想见那罪人所受的痛苦,这是为了偿还他们死去亲人的命。
“不!”阿苏勒咆哮着,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人,向着刑场中央狂奔。
这就是草原上曾经盛行的囊刑,身居高位的人如果犯了叛逆之罪,会把他们装入马皮缝制的革囊里,用烈马轮番地践踏而死。这是最残酷的刑罚之一,革囊里的人不能发出声音,所见的只有一片黑暗,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马蹄会踏到他们身上,只能等着死亡。而骑马的武士们会谨慎地控制着节奏,一开始,他们只是命令战马用打了铁掌的蹄子去踢,这只会弄断罪人的骨头,让他们痛苦不堪,渐渐地他们会命令战马去踩,这会毁掉罪人的背脊和内脏,最后,他们会来回奔驰轮番践踏。整个行刑的过程会持续很久,打开革囊的时候,里面是些难以辨认的骨渣和模糊不堪的血肉。
他来晚了,太晚了,当他在刑场中央的时候,姬野带着十二柄长刀等在刑场边准备救他。而比莫干被扔在刑场中央的时候,他还在路上气喘吁吁地奔跑。比莫干在最后的时候是否也期待着有个人忽然出现来救他?可是没有,曾经是大君的比莫干·帕苏尔,曾经被那么多人簇拥,可死的时候如此孤独。只有他一直爱着却又担心失去的那个女人扑在他身上,徒劳无助地哭泣。
驮着马皮囊的战马驰入金帐前的雪地中央,解开了皮绳,把马皮囊扔在雪地里。那边戴着牛角冠的巫师唱起了祝词,八名武士松开了战马的缰绳。八匹战马并排奔驰,像是八齿的梳子那样在雪地上留下痕迹,第一次它们避开了雪地上的革囊。第二次其中一匹马踩了上去,革囊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一只干了的海虾那样弓起身来,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里面的罪人已经被堵死了嘴。
从没有像这样,阿苏勒的心里充斥着刻骨的恨,像是有一只磨着利齿的野兽在那里狂吼。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带着影月出来,如果是那样,他会挥刀把面前的八个人都杀了。对!都杀了!他们应该死的!都该死!
围观的人群也在同一时间安静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但他甚至来不及扑上去把苏玛从马蹄下拉开。他内心里渴望着再见到苏玛,但是又不敢,此刻他就要见到她了,她却要死了。
他想要大口地呼吸,但是罩着他的马皮囊密不透风。他很想有半日的时间好好想他这一生,这时候鼓声停止。
在最后一瞬间,那个革囊忽然弹起来抱住了苏玛,转身把她压在雪地里。马蹄落在革囊上,苏玛听见里面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而残忍。
他心里始终还存着一个心结,他觉得他爱苏玛,远远超过了苏玛爱他。可是这样一场不公平的婚姻,他却舍不得。苏玛冷漠而顺从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想要去宠幸更多的女人来报复她,可他没有,因为他想即便那样苏玛也还是会平静地伺候他,心头不泛起一点尘埃。
黑暗中的吕守愚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剧烈的疼痛仿佛要把他撕裂。他的脊柱断了。他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他想凑到她身上去嗅那熟悉的气味,但他只闻到浓重的皮革味。只有那怀抱的温软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是他在这地狱中唯一的救赎,是他仅有的药,可以治他的伤痛和绝望。
他只是不敢想苏玛,他听见城门外那个奋力拍门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苏玛,可那个小小的女人又怎么能拍开北都城的城门?她为什么就不能有一次听自己的话呢?她应该走的啊,带着他们的孩子。那么多次自己都听了她的话,最后一次她却不肯听自己的话……她舍不下自己么?如果真的舍不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呢?他跟在那马车后面慢慢地走着时,多么希望苏玛能扑下马车来向着他奔跑。他不敢送那马车去城门边,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告别的话,他怕自己会在班扎烈的面前像个女人那样流下泪来。
又一匹马人立起来。
他竭力要多想些事,因为他就要死了,他的灵魂即将散去,记忆也不复留存。
阿苏勒如一只垂死的野兽般吼叫,他飞跃起来,用尽全身力量狠狠地撞在那匹马的侧面。巨大的力量让战马倾翻在地,那一瞬间阿苏勒从鞍上拔出了长刀。他一手拎起苏玛远远地扔了出去,之后紧紧地抱起革囊想要冲出去。可是一口气接不上来,他跪倒在雪地里。剩下七匹马上的武士一起拔刀,却不急于进击,而是命令战马纷纷扬起前蹄去恫吓。十四只马蹄的铁掌被雪磨得狞亮,在阿苏勒的面前闪动,他跌坐在雪里,胡乱地挥刀,泪如雨下。他没有想过要来救人,也没有想过要逃走,他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想大哭着喊姬野和羽然的名字,但是他们一个在东陆而一个在宁州。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真的逃不出去了,这世界就是一个无边的刑场,把每个人都押上来处决。
他也不知道阿苏勒怎么样了。直到这时候他才后悔,他应该早一点去看一眼那个昏死的弟弟,虽然他没能带来胜利,可这个温和的孩子终于屈服于他疯狂的血液咆哮着在战场上杀戮。他已经尽了全力。
可是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呢?
他不知道班扎烈怎么样了。他被一支羽箭洞穿了肩头晕过去之前,那个独臂的班扎烈硬撑着腿上的箭伤站了起来,从一匹已经死去的战马背上摘下一面盾牌,挡在他的面前。之后又一支羽箭命中了班扎烈的腿,他只能以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扣住盾牌的边缘让它树立起来。
“真可怜哪。”吕鹰扬看着战马中央披头散发的阿苏勒,看他如同被猎犬们逼到走投无路的小兽,无助地挥舞爪子,扭头四顾。
父亲直到临死的时候还在等着他长大吧?可父亲没有等到,只能匆匆把这座城市传给了他。
“三王子,你会可怜弱者么?”斡赤斤家主人淡淡地说。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始终犹豫着是否要把大君的位置传给他。其实父亲一直都希望他更坚强些、更狡诈、更机敏,也更狠毒,只有那样的人才能扛起北都城主人的责任。可他没有理会父亲严厉的训斥,他太自负了,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力,又懂东陆人的统御之术,相信自己可以当一个比父亲更好的大君。
吕鹰扬冷漠地笑笑,不回答。
洛子鄢说过开春雪化的时候他会回来,但吕守愚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洛子鄢如果真的回来,会发现北都城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铁颜和铁叶刚刚赶到,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东陆人是个值得信赖的好朋友,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也一样会背叛,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吕守愚就要死了。
“哥哥!”铁叶刚想阻拦,铁颜已经拔了刀,直冲进去。他没有犹豫,闪身进步一刀劈向其中一匹战马的脖子。马背上的武士用刀背一格,铁颜得到了一个空隙,伸手把阿苏勒从马蹄围绕下抓了出来。
洛子鄢苦笑着离去了。
“妈的!也管不得了!”铁叶也拔了刀。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哥哥一个人对七个人,他们兄弟从小就是一体。
他知道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但即使他现在大声地呼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他太愚蠢,只想着自己,想着妻子,没有分出心思去提防那些贵族。他很后悔,他的朋友洛子鄢在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曾经紧紧握着他的手提醒他说,这世上从没有永恒的朋友或者敌人,与其提防敌人,不如多花点心思提防朋友,因为朋友的背叛会更加危险。他知道洛子鄢是在暗示谁,但他只是开了一个玩笑,说那样的话他最该提防的就是洛子鄢。
铁颜和铁叶拦在阿苏勒和吕守愚的两侧,挡住了七名武士,围观的人群里爆出愤怒的喧哗声,那些人在战场上失去了亲人,渴望着看到这场行刑有个残忍而完美的结束。不知是谁投出了第一个雪球,接着数百数千个雪球向着铁颜铁叶他们砸了过去,行刑的武士们也被波及。
吕守愚被黑暗笼罩着。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外面密集如雨点的夔鼓声宣告着他的生命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拉开他们!否则一样处死!这是行刑,不是闹剧!”额日敦达赉愤怒地说。
夔鼓声越来越急了,阿苏勒觉得自己的肺都要裂开。
阿苏勒颤抖着用刀割开了革囊,露出了吕守愚蒙着鲜血的脸。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微微睁开眼睛,迎着日光看着阿苏勒。这个将死的人目光平静,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只有淡淡的悲伤。
比莫干死了,苏玛怎么办?他不敢想这个结果。
“哥哥……哥哥……”阿苏勒呜咽着,紧紧抱着革囊。他知道自己就要失去这个哥哥了,他已经失去了父亲,现在又失去了哥哥,是这个人不惜代价从南淮城的刑场上救他回家,但是他的家已经不一样了。那些关心他的人,一个个都死了。
一定有什么错了,不该这样,不该这样!阿苏勒心里有个声音大喊。
“不要让苏玛看我现在的样子,”吕守愚用游丝般的声音说,“她会很难过。”
他是坐在黄金宝座上的人啊!他是青阳部尊贵的大君啊!
“嗯!”阿苏勒用力点头。
他怎么会是叛徒呢?那个说不上勇毅的男人,他那么爱他的妻子,怎么就敢赌上自己和妻子的未来去当一个叛徒?
“阿苏勒,听着……我不是叛徒。”吕守愚又说,“我是帕苏尔家的子孙,我若背叛青阳,父亲在天之灵不会饶了我。”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他沉睡的时候,这世界仿佛颠倒过来。他无法相信比莫干会是那个叛徒,那是他的哥哥,那是苏玛的丈夫,那是个誓言要捍卫帕苏尔家尊严的男人,还欣喜地等待着儿子的降生。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阿苏勒追着那人流,超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夔鼓声响起在远处,一声声越来越沉重,鼓点越来越密集。那是即将处决吕守愚的鼓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心上。他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跑到的时候是不是只能面对着一具尸体。但他不敢停下,他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用那股寒冷支撑着自己。
“阿苏勒,要保护苏玛啊……”吕守愚从革囊里探出手来,他的眼睛微微发亮,带着期待,看着弟弟。
阿苏勒狂奔在雪地里,北都城的街上只有过节的时候才有那么多人,这些人全部向着金帐前汇集而去。
“是!是!”阿苏勒伸手去和他紧紧交握,号啕痛哭。
铁颜急得在那个斡赤斤家武士的身上狠狠地踩了一脚,“早该一刀杀了你!”
两只手握住的瞬间,阿苏勒感觉到吕守愚的身体在他怀里变轻了。什么东西从他身上离开了,永远地。一颗雪球恰好砸在吕守愚的脸上,盖住了他的脸。阿苏勒伸出手,把吕守愚脸上的雪粉抹去,看着那双涣散的眸子。这个曾经身为北陆大君的男人,至死不肯闭上眼睛,也许是他没有来得及听见阿苏勒的回答。
铁颜心里一寒,顺着铁叶一推看向背后,看见阿苏勒只披了一件丝绸睡袍的背影踉跄着奔跑在雪地里。英氏夫人也呆住了,跟着追了出去。
阿苏勒抱着他哥哥的尸体,用尽全力站了起来,仰天发出狼一样的哭嚎。更多的雪球砸在他和吕守愚的身上,像是东陆戏台上那些抹了白粉的小丑一样滑稽。
“管这个人有什么用?”铁叶一推铁颜的头,“主子……主子跑出去了!”
武士们抛出了套马索,铁颜和铁叶都没能避开,倒在雪地上,战马拖着他们冲出刑场,去向不同的方向。
铁颜还在发愣,铁叶一把抓住斡赤斤家武士的刀背,把刀夺了过来,一肘击打在那个武士的脸颊上,把他打翻在雪地里。
“继续行刑!”额日敦达赉下令。
“主子!主子!”铁叶大喊。
武士强行把吕守愚的尸体从阿苏勒那里拖走了。阿苏勒没能反抗,他把刀都扔在地上。那具尸体被扔到刑场中央,八名武士再次骑马汇聚起来,围成圈子,对准吕守愚的尸体纵马践踏,就像是一群狼捕猎到一头羊要把它撕碎来吃掉那样。吕守愚的尸体在马蹄下渐渐化为一堆辨不出形状的血肉,积雪和泥土被掀到那些血肉上,黑的泥土、红的血浆和白的雪混杂在一起。
“扔下你的刀,否则砍下你的头!”一柄长刀直指斡赤斤家武士的后颈。持刀的是铁颜,他是闻声赶来的。
人群里爆发出震耳的欢呼声,他们从仇人的血腥气里获得了安慰。
囊刑!听到这个名字,阿苏勒、铁叶和英氏夫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
阿苏勒坐在雪地里,呆呆地看着苏玛。他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苏玛面对面,他终于见到她了,那么近,可他宁愿自己是瞎的,看不见她那木然的脸。阿苏勒甚至不敢扑上去抱住苏玛,他怕一抱,苏玛就粉碎了。
斡赤斤家的武士扫视冲出帐篷的阿苏勒和英氏夫人,一手摘下了背后的牛皮令旗,一字一顿地诵读,“‘五老议政会’令,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背弃祖先英灵,勾结朔北部,暗杀叔父、威逼父亲、窃取大君之位,处囊刑,今日执行!”
苏玛在喉咙深处发出了含糊的、痛苦的呻吟,她缓缓地倒在雪地里,昏死过去,裙下一摊鲜血。她流产了,失去了她和吕守愚唯一的孩子。
这瞬间的出神让那个斡赤斤家的武士占据了先机,他拔刀抵在了铁叶的喉间,疾步而进。铁叶没有选择,飞快地退后,一直被他逼得背靠在马草堆上。
斡赤斤家主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会省去他很多的麻烦。
“主子?”看见阿苏勒,铁叶一愣。
英氏夫人跑到苏玛的身边,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这个年老的女人身体依旧结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英氏夫人阻止之前,阿苏勒跳下床冲出了帐篷。雪地里站着一名斡赤斤家的武士,他背后插着牛皮的令旗,原本那是代替大君传话的人才有的标记,他和铁叶的刀都出鞘半尺,对视的眼睛里杀气凌人。
行刑的武士们也散去了,雪地里只剩下阿苏勒默默地对着那摊令人作呕的血肉,一点吕守愚的痕迹都找不出来,他的哥哥完完全全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按住自己的头,慢慢地把头埋在雪里。
不再有人说话,取而代之的是长刀出鞘的声音,显然铁叶已经和那个人拔刀相对。
“是我的错啊!是我的错啊!”他趴在雪地里,干呕着,捶着地面,“是我打了败仗,是我害死了那些人,是我的错!”
“传‘五老议政会’对叛贼吕守愚的审判结果,北都城里每一个贵族都该知道!”一个冷硬的声音传来。
围观的人把更多带着泥土的雪球砸在他的头上身上,可他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痛。他的浑身都麻木了,像是不属于自己,只有让人窒息的悲痛清晰锐烈。他觉得自己就要被痛苦杀死了,夹杂着悔恨的悲伤,像是刀一样割着他的身体。他只能号啕大哭,这是唯一能轻松些的办法,最后他还是只能选择这个懦夫的办法。
“什么人敢擅闯?”铁叶的怒喝声从帐篷外传来。
“是我的错啊!是我的错!”他说,“哥哥他不是叛徒!”
阿苏勒不再说话,默默地想着吕守愚授予他一万飞虎帐骑兵时的眼神,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哥哥,再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还能说些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吕鹰扬和几位大贵族并马而立,脸上各自带着或是不屑或是冷漠的神情。他明白了这是一件怎样的事,他面前的就是五老议政会,就是这些人判了他哥哥的死刑,也是他们当日匍匐在哥哥的脚下。他胸口里危险的怒气一震,拾起距离他最近的刀,大步走向吕鹰扬。
英氏夫人愣了很久,轻轻抚摸阿苏勒的额头,“怎么会呢?你想想怎么会呢,你的哥哥,是很爱你的啊。”
吕贺拔出狮子牙,策马拦在吕鹰扬前面,对着阿苏勒咆哮,“滚!”更多的武士聚了过来,在吕鹰扬的面前组成人墙。从吕贺到这些武士都怀着不安,眼前看起来脆弱的阿苏勒,曾在战场上鬼神般杀戮,他是青铜之血最后的继承人,任何人面对持刀的他,都不能不谨慎。
“哥哥……很埋怨我么?”他不由得说了出来。
“让他过来!”吕鹰扬低吼。
她的神色让阿苏勒心里一凛。他心思很细,上一次英氏夫人对他说起木犁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相同的神情。
吕贺不得不让开了通路。阿苏勒走到吕鹰扬的马前,手中的刀微微颤抖。他看着吕鹰扬那张冷漠的脸,胸口里蓄积的杀气忽地烟消云散。他并不想杀吕鹰扬,就算杀了也救不回吕守愚。他觉得疲惫了,他想自己是个那么虚弱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没有的事,大君很好,没有事,大君只是在和贵族们议事,太忙了。”英氏夫人忙说。
“我亲爱的小弟弟,你拿着刀,是要用你一个哥哥的血来祭奠你的另外一个哥哥么?”吕鹰扬上下打量着他。
“大君一直没来……他是怨我么?”阿苏勒问。
阿苏勒用袖子擦去眼泪,“哥哥,就这样,停手吧!你已经杀了大哥……青阳还有谁能当大君?只有你了!你已经是大君了,不会有人跟你争的……可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城破,每个人都要死,为什么我们自己的亲人要自己来动手杀?为什么啊?哥哥!停手吧!”他像个孩子那样跳着脚,挥舞着双手,流着泪,哭喊,“停手吧!停手吧!”
几万个青阳人和几万个朔北人因为他死在战场上,可一切都没改变,他的奋武只不过多流了几万人的血。他太弱小,说下了豪言壮语,却没有能力去做到,他没有把碎箭之阵学精,没有保守住出兵时间的秘密,没能及时击溃那个辰月教士,可说后悔,已经太晚太晚了。
吕鹰扬沉默地看着他,微微摇头,眼里的神色谁也说不清楚,像是鄙夷、像是嘲讽、像是怜惜。阿苏勒哭得没有力气了,慢慢地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眼泪一滴滴落在雪里。
“那些都是我杀的人。”阿苏勒在自己心里说。
“阿苏勒,我亲爱的弟弟,我该怎么说你?这十年里你长高了、强壮了,学了东陆人的武术、东陆人的兵法,可是你心底里还是那个懦弱的小孩。”吕鹰扬轻声说,“你大声吼着说要保护谁,可是你除了大吼还做了什么?你要保护的那些人一个个地死了,青阳马上要灭族,你却只能在这里吼叫在这里哭……”
英氏夫人笑笑,“没事,不花剌都回来了……不过损失是很惨重,大君和几个大贵族天天商量该怎么办,到现在也没什么结果。可这些不是大那颜的错,大那颜的一万一千人,也杀了上万的朔北人,城里的人都知道大那颜是了不起的男子汉了。”
“你真让我失望……”他忽地怒容满面,放声大吼,“你是有青铜之血的男人!你本该是这个城的救主啊!”
他看着英氏夫人的背影,“姆妈,这几天外面怎么样了?”
阿苏勒呆呆地望着吕鹰扬。他看得出那愤怒不是伪装的,压抑了太久之后,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像是锐烈的雪风。
阿苏勒慢慢地平躺在床上,依旧看着那枚小铜铃。他不敢告诉英氏夫人他为什么呕吐,因为他刚从一个梦里醒来,世界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到每个角落,他咆哮着挥舞刀剑砍杀,不知疲倦,不知畏惧,每一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都让他振奋,他贪婪地舔着溅到嘴边的血,享受着那股味道,期待那味道更浓重。他想要血,更多的血……
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这个心永远深得像井的男人,可以平静地带着笑看着自己的哥哥被马蹄踩死,却又为什么如此愤怒?
“也好,”英氏夫人淡淡地笑,“那我先出去,你好好地睡。”
吕鹰扬叹了口气,以手支着额头,仿佛极疲倦,“你和比莫干那样软弱的人,有什么力量守护青阳?这个乱世的权柄,只能握在最强的人手里!”
“我还不想吃东西,姆妈,我再睡一会儿。”阿苏勒说。
“软弱的人,永远……都是没用的!”他抛下了这句话,策马离去,大队的骑兵跟随在他的身后,把雪尘洒在阿苏勒的身上。
“唉,有什么对不起,一碗面而已。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就先别吃这样油重的东西,我去给你熬一点粥喝。”英氏夫人说。
五
“姆妈……对不起……”他看看那碗面,又看看英氏夫人,慢慢地垂下眼帘。
胤成帝六年,一月七日,夜。
阿苏勒对着那张英气又慈祥的脸,想不出理由来拒绝,勉强地笑了笑,伸手接过了英氏夫人递过来的碗。羊肉香和荞麦面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英氏夫人的手艺总能让他胃口大开。但是这一次不一样,那浓郁的肉味让他克制不住地惊恐,胃里一阵翻腾,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把一口酸苦的水吐在了碗里。
北都城外,呼都鲁汗策马而行,紧紧跟着巨狼背上的楼炎。每次晚饭后楼炎会骑狼漫步,有时候出去一整夜才回来,不知去哪里。偶尔山碧空会陪着他,呼都鲁汗则很难得陪伴父亲散步,今天是他苦求而得的机会。
她扶着阿苏勒坐了起来,把面碗递到他手里,辣焖羊肉盖在手擀的宽面上,浇了调入辣椒的芝麻油,一层鲜亮的红色。
“父亲,吕鹰扬是个危险的人,我们该收紧傀儡的线了!”呼都鲁汗一直想跟父亲说明白这个问题。
“别想了,战场上的胜负,不是你一个人能扭转的,我们都知道你尽力了。”英氏夫人叹了口气,“起来吃碗面,你都不知道自己饿得快没人形了,这些天只靠给你喂点羊奶过活。”
根据情报,青阳大君吕守愚已经被处死,归附于吕鹰扬的三大贵族掌控了局面,如今人人都在期待贵族家主们能够想出好办法来说服朔北部议和。可吕鹰扬的信里却说局面依旧混乱,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收拢人心,所以他暂时不能打开城门。
“昨天就醒了,那时候姆妈你不在,我又睡了过去,很累,不想醒过来。”阿苏勒低声说。
但楼炎对这件事毫不在意,这些天来他只是骑着巨狼围绕北都城转圈,独自一个人,悠闲而沉默。
“阿苏勒你醒了,”英氏夫人轻轻抚摸他的额头,“这一次又是七天,你的身体真叫人担心。”
“这等于谋逆啊!”呼都鲁汗又一次念叨。
阿苏勒已经醒了,睁眼看着上面,看着五彩搓花绳下的那枚小铜铃。他的脸上呆滞无神,瞳仁像是两粒漆黑的煤核。
楼炎一拍胯下巨狼的头,这匹狼王止步了。巨狼扭头看着呼都鲁汗,呼都鲁汗那匹薛灵哥战马惊悚地退后几步。风吹起巨狼三尺的长毛,毛边晕着月光,这匹狼的眼神和它的主人楼炎一样,冷冷地睥睨众生。呼都鲁汗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她转过身,给炭盆里添上新的炭,再转身回来的时候,微微地打了一个寒战。
“呼都鲁汗,你应该更冷静,更有耐心。莽撞的人,对战果太贪心的人,是不可能持久地掌握权力的。”楼炎依然看着前方。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每一次从战场上归来,这个年轻人都会长时间地昏睡不醒,绝不是受伤的缘故。她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青铜之血正在逐步侵蚀他的身体,他变得强壮了,可是从未远离死亡。
呼都鲁汗背后悄悄地沁出汗来。“掌握权力”,这话楼炎说到了他心上。
英氏夫人端着一碗面走进帐篷,坐到床边,摸了摸阿苏勒的额头。额头上细细的一层汗,阿苏勒依然紧闭着眼睛。
“儿子心里是很焦急。”呼都鲁汗说。他不说自己知道错了,因为他知道楼炎不喜欢这样敷衍的谢罪。
刀光映日,吕鹰扬沉默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陷阱,里面是一群饥饿的野兽。我们向陷阱里投了一个诱饵,它们会为了争吃这个诱饵互相搏杀。如今只是刚刚死了一个吕守愚,这场斗兽只是开始。”楼炎淡淡地说,“吕鹰扬非常聪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斗兽的人,而是野兽之一。他要成为最强的野兽,再来和我们谈条件。”
那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高速地传播,更多的小佩刀被拔了出来,在靴子上擦得雪亮,高举起来虚劈,想要劈砍那个背亲叛族的罪人。
“儿子是担心吕鹰扬这头野兽不好控制,而且等到他们拼得两败俱伤,北都城里也不剩下多少人可以为我们所用了。打下一座空荡荡的死城,对我们有什么意思?”
囊刑,这个古老的名字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而后有激愤的人拔出了胸前的小佩刀,“这是他应得的!”
楼炎笑了笑,“我的儿子,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
额日敦达赉面对金帐前的小贵族和他们的从人站定,清了清嗓子,“青阳的叛徒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他叛逆的证据无可否认,是他害死了青阳的好男儿和我亲爱的父亲,”他的眼角跳动,脸色变得狰狞,“我们已经决议,他当被处以囊刑!”
呼都鲁汗一愣。
金帐的帘子被人猛地掀开,青阳部里仅次于帕苏尔家的大贵族家主额日敦达赉·合鲁丁走了出来,年轻的脸上毫无表情。跟在他身后的,是帕苏尔家的代表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和斡赤斤、脱克勒两家的家主,如今这四家共同决定着北都城的未来。
“我来这里的目的和你,还有山碧空都不同。你想要更大的权力,而我,”楼炎扭过头来,眼里满是嘲弄,“只是回到我曾经踏入的陷阱里,来复仇!”
青阳就要亡了,死于自己的主人之手,这将是瀚州草原上从未有过的笑柄,令青阳的男人们虽死仍蒙羞。
“是!”呼都鲁汗一手按胸,低下头去。
整个北都城因此而震怒了,这些日子,几乎每一个家庭,从贵族到奴隶,都有人死在北都城外的战场上。大君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要出城和朔北部决战,一次次损失更加惨重,现在人们终于知道了原因。青阳部上下所有贵族目睹了大君逃离的车驾被截获,以及那些写在羊皮纸上的来信之后,都沉默地表示了接受,而大君最大的支持者九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在上一场战后再也走不出他的帐篷,这张青阳的神弓已经断了弦,再也射不出致命的箭。
“多好啊,看着自己的仇人们厮杀,在那个被命运诅咒的城里,抛下了贵族的骄傲和草原主人的威严,沦为野兽一样的东西。”楼炎舒心地笑笑,“那不是最痛快的复仇么?”
钦达翰王的孙子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登位仅仅一年多之后,被查出他勾结朔北部的信件,揭出了他杀死叔父、逼死父亲、夺取大君之位的罪行。他还向朔北部的恶魔出卖了青阳部的军情,从而无数青阳男人葬身在城外,包括忠于他的木犁将军。
“是!”呼都鲁汗再次说,他已经明白自己再劝什么都是没用的。
只有极其特殊的时候,当大君不能理事时,才会让大贵族们一起开会,讨论对策。钦达翰王时候的“五老议政”,是因为那时候这个草原之主还年幼,而这一次,是因为要被审判的恰恰是大君本人。
“我不担心吕鹰扬,”楼炎最后说,“我甚至期待着他咬死其他所有野兽之后,出城和我决战。这很好,我楼炎的外孙应该这样。”
青阳部在几十年后又一次恢复了“五老议政”的制度,前一次还是钦达翰王在位的时候。
他又拍了拍巨狼的头,巨狼抖动全身长毛,以舒缓的步伐在雪风里渐渐远去,凄冷的月光照在一人一狼的身上,在背后留下长长的影子。这一次呼都鲁汗没有追上去,他想自己的马跑得再快,也永远追不上父亲的步伐。他眼前那个孤独如魔鬼一样的人,正一步步地,仿佛要踏着月光走上天空。
上千人围在金帐前,他们在等待贵族们议事的结果。
此时此刻,北都城里,金帐中,灯火通明。
四
这座沉寂已久的帐篷在它的前主人死后忽地焕发了活力,曾经死也不愿再踏入金帐的大贵族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都应吕鹰扬的邀请出席了这场盛大的晚宴。
“是啊,诱饵……不过我是真心希望我的好外孙旭达罕能够活到最后,把那个诱饵吞下去当食物。”楼炎笑笑,“如果他够强大!”
在如今食物匮乏到极点的北都城里还有这样丰盛的筵席,那些缩在自己帐篷里用燕麦粒和草根果腹的穷牧民是不敢想象的。铁叉上架着焦香的全羊,坛子里溢出浓郁的酒香,赤裸上身的奴隶们在火焰上翻动铁叉,同时把一勺勺烈酒浇在将熟的羊肉上,酒在火焰里瞬间就蒸成了青烟。烤好的羊被利刀片成薄片儿,码在银盘子里,浇上赤红色的辣酱,撒上紫苏碎屑,再淋上几滴透着浓香的芝麻油,呈在贵客的面前。一同呈上的还有嗞嗞冒着油泡的獭子肉、月白色的干酪和风干的鲑鱼,这些鲑鱼是在炎热的夏季在南方千里外的天拓海峡捕获的,不抹任何香料和盐,在海风里吹干之后送到北都来,是海边居民献给大君的贡品。
“狼主授予吕鹰扬的权力是……诱饵?”
娇美的少女们围绕烤羊的火堆舞蹈,她们穿着昂贵的纱裙和羊羔皮子的坎肩,两只纱织的袖子是半透明的,就着火光可以看见她们柔软如青藤的臂膀和圆润的肩头。
楼炎遥遥指着南方黑暗里不可见的地方,那是北都城的方向,“就在那座城里,会有一场战争,青阳部的男人们会为了活下去而拔刀对准彼此。我们不用动手,只要旁观,像是看斗兽那样好玩。”
这场盛筵用来庆祝一个叛徒的死去,他的名字叫作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
“新的战争?”山碧空一愣。
斡赤斤家主人喝得很尽兴,满脸泛着红光,懒洋洋地倚在羊皮靠垫上,肆无忌惮地品味舞蹈少女们的曲线。在此之前他从未有机会这样坦然无忌地直视她们,这些少女都是金帐宫里从小培养的女官,她们细嫩的双手不像普通的蛮族女人那样握过羊鞭切过马草,她们只是等待着伺候蛮族的主人,大君。
“因为又有一场战争要开始了。”
主座上的吕鹰扬也很尽兴,一再地举杯敬酒,酒香辛烈的古尔沁烈酒被男人们倒空了一坛又一坛。
山碧空低着头,看着脚下白皑皑的雪地,沉默了很久,笑了笑,“男人有时候真是固执,我有个朋友雷碧城,也会说和狼主一样冷硬的话,让人听了心里难过。”他顿了顿,“狼主还没有告诉我,今夜为什么那么开怀呢。”
“果真是草原之王的享受啊!”脱克勒家主人大声地说。
“战场,”楼炎简简单单地回答,“战场永远不会抛弃你,你杀不了人的时候,你就该死了,没时间悲伤。”
“老朋友,你是说这酒,还是那些胳膊柔软的女人呢?”斡赤斤家主人明知故问。
“那男人的归宿是什么呢?”
吕鹰扬笑着挥挥手,一名舞蹈着的少女脚步轻轻地走到脱克勒家主人的身边,为这个老人斟酒。脱克勒家主人醉眼朦胧地看着她桃红色的脸蛋,忽然双臂一探,熊一样抱住她的腰身,少女不敢反抗,低着头缩在脱克勒家主人的怀里。金帐里的男人们都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我也爱过一个女人,她很美,我的女儿勒摩长得很像她,”楼炎踩了踩脚下的土地,“可她死了很多年了,她的尸体在土地里已经烂光了。男人不能选择女人作为归宿,男人和女人会互相背叛,也会有人先死去,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若是懦夫,就会孤独地哭泣。”
“人老来多几个妻子没什么坏处。”斡赤斤家主人笑。
“狼主这样的英雄,本该是草原上所有女人所共仰的男子,为什么选择把自己的样子变成魔鬼?”山碧空看着楼炎的红瞳,那眸子的深处,仿佛有浓腥的血在缓慢流动。
“是啊。”吕鹰扬也笑,“那就带她回脱克勒家的帐篷里吧,看看她是不是比得上脱克勒家美丽的女主人们。”
“能说是怨恨么?”楼炎摇头,“是仇恨,她们眼里我是野兽,被野兽凌辱的女人不会埋怨,只会仇恨。”
“可以么?”脱克勒家主人斜眼瞥着吕鹰扬。
山碧空沉默了一会儿,“用自己的血亲后代组成的军队?难怪有人说白狼团永远不会背叛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在白狼团里您就是神……”他话音一转,“该有很多的女人怨恨着狼主吧?”
“怎么不可以?”吕鹰扬摊开双手,“我只恨没有个美丽的妹妹,能嫁给英勇的脱克勒家主人。”
“不,我很看重自己的血脉,但是多一个后代还不至于让我那么开心。”楼炎平静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么?虽然我只有呼都鲁汗这一个儿子,可我有很多的后代,成百上千人,都是我红骨的勇士们。”
脱克勒家主人愣了一下,大笑,“我能娶一个帕苏尔家的女人么?我们不是尊卑有别么?”
“狼主今夜的心情很好啊。”山碧空笑,“是因为从帕苏尔家那里夺回了外孙么?”
吕鹰扬不再说话,只是高举银杯。脱克勒家主人搂紧少女的腰肢,痛快地饮下了一满杯烈酒。
“有些事想明白了,还有些事,我知道我永远也没法想明白。”楼炎笑了笑,对着夜空长长地嘘出一口白气,白气后面,是一轮这些天来罕见的明月,月光投射在黑得发青的夜空中,如同纤细的冰尘。
斡赤斤家主人含笑看着他们。他满意于吕鹰扬几乎无耻的谦恭,心里弥漫着懒洋洋的惬意。但同时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个谦恭的男人是不可信任的,他的礼敬随时都可能变成进攻的前兆。
“三十年沉思,能够得到很多答案了吧?”山碧空说。
吕鹰扬放下手中的银杯,微微躬身行礼,“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到今天为止,已经有六支斡赤斤家的车队,六支脱克勒家的车队离开北都城,一共上千人越过朔北部的红旗去往南边,没有任何人阻挡他们吧?”
“我在北荒,每夜都是这么过的,”楼炎说,“牵着狼,走在一望无际的雪里,有时候担心走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可也不害怕,心里想很多的事。”
“三王子非常信守承诺,我很欣慰。”斡赤斤家主人举杯,“为帕苏尔家年轻有为的新主人,我们不该干上一杯么?”
北都城外,朔北部营寨,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牵着他的巨狼,围绕营寨缓步而行,山碧空双手笼在貂皮大袖中,骑马跟在他背后。
众人一齐举杯,吕鹰扬却没有动,眯着眼睛微笑,看着斡赤斤家主人。金帐里忽地安静下来,众人尴尬地举着杯子,不敢大声呼吸。
“谁不是这么说呢?”斡赤斤家主人摊摊手,“可我们这样的老家伙,总得先为自己家里考虑。这城就要破了,别人的命,哪里顾得上?”
“三王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说?”斡赤斤家主人神色自然,笑笑,“三王子是急于成为北都城的新大君么?这件事我们这样的老家伙帮不上忙了。”
脱克勒家主人叹了口气,“其实吕守愚倒不能说是个难伺候的主子。”
“不,我只是好奇一件事,我已经代替狼主允许两位尊贵的当家主带齐财产离开北都,可是连续这么多天,两位只是不断地送走妻子家人,自己却还留下。两位难道不担心?朔北部如果攻破城门,屠城之中,未免不会错杀,到那时两位的安全我可不能保证了。”
“只好让吕守愚去死了。”斡赤斤家主人把烟锅在垛堞上磕了磕,皱着眉头呼出肺里最后一口烟,“吕鹰扬展示了好意,轮到我们报答了。”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脱克勒家主人浓眉一皱,推开身边的少女,对着吕鹰扬怒目而视。他背后数十名武士都放下酒杯,冷下脸来。可斡赤斤家主人摆了摆手,不让自己的侍卫武士有什么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我们该怎么办?”脱克勒家主人诚恳地问。他和斡赤斤家主人是从小的好朋友,一直觉得两人两家都不相上下,说不上谁听谁的,可这回真的是服膺了。
“如果三王子是个碌碌无为的人,我们早就带着家人逃走了。”斡赤斤家主人意味深长地笑,“可是三王子这些天来的表现,真令我们这些老人吃惊,甚至可以说是超过吕嵩的英雄。这让我们觉得也许留在北都城,会有更大的好处。”
斡赤斤家主人拍了拍老兄弟的肩膀,“别懊丧,吕鹰扬要翻脸也不会那么快,我不还留在北都城里么?我也想活着离开这鬼地方。”
“留在北都城?”吕鹰扬吃了一惊。
脱克勒家主人愣了愣,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里,“唉!我真傻了,我在车里只是放了几头捆起来的羊!”
“我忽然有个猜测,”斡赤斤家主人盯着吕鹰扬的眼睛,“狼主其实不会屠城,也许狼主七十年来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算数,可这一次他会破例。他已经破例了,把赐人活命的权力给了三王子,那么他为什么不能破更多的例呢?”
“想赌总得下重注。吕鹰扬那个狼崽子,没法相信,但是第一个车队我猜能安全地离开,因为吕鹰扬现在还靠着我们,他要做点事情来对我们表露诚意。”斡赤斤家主人倨傲地笑笑,“现在我放心了,如果我死在北都城里,儿子们会有一天长大成人,为我复仇。我可以轻松地和吕鹰扬玩玩。”
吕鹰扬沉默了片刻,“这个猜测很危险。”
脱克勒家主人脸上变色,眼角抽动了一下,“你的长子幼子?你敢拿他们的命去赌?”
“我们今天的家产,都是祖宗骑着马挥着刀夺来的,危险可吓不住我们。”斡赤斤家主人从容淡定,“我想此时即便朔北部攻下北都城,也要冒巨大的损失。这对他们可是糟糕透顶的事,很快春天就要来了,雪化了,澜马部、九煵部那些大部落会得知朔北战胜了青阳,却奄奄一息。他们会片刻不停地带着骑兵横扫朔北部,夺取这座城。那时候,狼主三十年的隐忍不都白费了么?”
“当然不是,是我的长子和幼子,你那篷车里的是谁?”斡赤斤家主人向着漆黑的夜色里吐出一口青烟,神色淡然。
“所以对于朔北人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青阳能向他们投降,青阳剩下的兵力能为他们所用。他们可能把青阳和朔北合成一个新的大部落,这样草原上没有任何部落敢尝试挑战。”脱克勒家主人说。
“你那篷车里的是谁?真是你的几个女人?”脱克勒家主人问。
“我们留下来,对于狼主而言是有用的人。可如果我们离开北都城,这里就真的成了三王子的天下,那时候我们还有什么筹码可以拿来和三王子谈条件?就算我们侥幸没有死在路上,三王子也会立刻翻脸,把我们留下的人口牛羊都据为己有,睡在我们的帐篷里,玩弄我们的女人。”斡赤斤家主人看着吕鹰扬,开心地笑着,嘴唇上的胡子一动一动,“我有几个妻子,很年轻,都是绝色,年轻的男人看见了也会动心。”
“吕鹰扬那个家伙,在狼主面前倒还说得上话。”斡赤斤家主人赞赏地点点头。
他们两个人就像一唱一和,显然早已达成了一致。吕鹰扬沉默地听着,脸上泛起霜一般的白色。斡赤斤和脱克勒的当家主相视而笑,笑得肆无忌惮,他们身后的武士忍了片刻,也呵呵地笑了起来,金帐里无处不是男人们自得的笑声。吕贺终于忍不住,霍地起身,腰间长刀出鞘一半,正是多年之前山碧空作为国礼馈赠的“狮子牙”。
车队消失在夜色中很久之后,一道明亮的光从正南方冲上天空,在夜空里爆开后熄灭。那是暗号,当车队到达了安全的地方,他们会对空射出表面抹了磷粉的箭,箭杆里灌了火油,它的亮光在夜里几十里外都看得见。脱克勒家主人憋在胸口里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去,一颗心落回原地。
立刻有几十几百柄刀出鞘的声音回应他,两家的侍卫武士一齐起身,拔出的长刀反射火光,狰狞刺眼。
脱克勒家主人极慢极慢地打了个哆嗦,觉得那股血腥气直涌到他胃里。
“四王子,可别忘了,如今还是我们控制着北都城!如果没有我们,你能坐在这金帐里喝酒?”脱克勒家主人狞笑一声,重重地把杯子放在小桌上。
他们没有走出多远,就听见背后那匹马痛苦的哀鸣,但他们不敢回头,只是一路狂奔。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两位当家主在城墙上,看着十几头巨狼从四面八方围住了那匹孤零零的马,同时咬住它身体的一部分把它活生生地撕开,马血染红了大片的雪地,巨狼们嚼着自己得到的一片肉大口吞食。
吕鹰扬竖起一只手,阻止了吕贺。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一名武士下了马,跳上篷车,把自己养了几年的骏马丢弃在雪地里,对于这一切茫然无所知的马儿紧张地竖着耳朵,胸廓张合,吞吐白气。而整个车队带着死里逃生般的狂喜,向着南面狂奔而走。
斡赤斤家主人清了清嗓子,是时候了,该把一切的面纱挑开了。“三王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拿来和狼主交易的,是整个青阳部。外孙?呵呵,我不信楼炎那样的男人会在乎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外孙。他强暴过的女人有多少?生下的后代有多少?他自己都数不清吧?你不过是狼主的傀儡,你带着他施的恩来北都城里招揽人心,如果你能让所有人都依附在你的旗下,狼主就会开恩继续让你当青阳部的主人,如果你不能……你就是个没用的人,就该去死!”
“留下一匹马。”狼骑兵头领冷冷地说。
吕鹰扬微微眯起眼睛,没人能看明白他的表情,“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这是你第二个猜测,你是狐狸一样精明的人。不过别忘了,城外是几万朔北男人的刀,你拿来赌的是自己的命。猜错一件事,你的命就没了。”
护送武士们一齐掉转马头,紧张地平端骑枪。城墙上,斡赤斤家主人心里一紧,攥紧了烟锅。
“三王子,要独吞一切的好处,是否太贪心了一点?”斡赤斤家主人冷笑。
他们走出了几十步,狼骑兵的头领忽然低喝,“留下!”
“好处?好处是什么?”吕鹰扬问。
狼骑兵们带着巨狼缓慢地逼近到车队边,为首的朔北武士盯着两盏红灯看了很久,慢慢地把目光移开。十几匹巨狼后腿弯曲蹲了下去,在车队的两侧列队。驾车的武士战战兢兢地抖动马缰,恨不得早一些离开这些可怖的畜生,护送的武士们更害怕,那些狼吐着长舌,牙齿上发射着铁一样的光。
“青阳主人的位置!”斡赤斤家主人起身,手指吕鹰扬,“谁向朔北部献上这座城,谁就是有功之人,可以继续统治青阳!”
狼骑兵们看见那红灯的瞬间,一同勒紧了缰绳。饥饿的狼眼看就要失去这些新鲜的血食,愤怒地低吼起来,但是狼骑兵们毫不留情地用铁鞭打在它们的脖子上,让巨狼不得不屈从主人的决定。
“我的舅舅呼都鲁汗说,想做傀儡的不只我一个人,果真是这样的。”吕鹰扬轻轻叹了口气。
两名驾车的武士对视一眼,用早已点燃的火绒点亮了车棚前悬挂的灯。那是一盏普通的灯,只是外面罩了暗红色的布,发出的光暧昧昏暗。
斡赤斤家主人耸了耸肩,“我们原本也只是你父亲、你哥哥帐下的一个随从,我们的心不高,只想选择主人,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至少比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更适合当我们的主人。我对于三王子的才干和勇气也都很欣赏,没有要踩在三王子头上的意思,我只是想,也许北都城不再需要一位新大君,草原上的新大君应该是朔北狼主,而今天在这里的我们三人,应该一起把这座城献给新大君,分享他的恩宠。三王子,你觉得这条件如何?”
斡赤斤家主人感觉到嘴唇发干,摘下烟锅不住地舔着,脱克勒家主人指节爆响,在貂氅下按住了佩刀。
“这不是我们最初交易的内容吧?”吕鹰扬说。
巨狼急速奔驰的时候不亚于烈马,绿莹莹的狼眼里闪动着对肉食的渴望。它们逼近了,那些久经沙场的武士都是一身冷汗。
“交易的条件随时都会变的,”斡赤斤家主人摊了摊手,“我们经常和东陆人做生意,这很多见。”
被月光照得银白的雪地忽然翻开了一块,巨狼背上的武士猛地抖动羊皮,把积在上面的雪粉洒向天空,顺手抄起了鞍子上的短斧。十几名埋伏在那里的狼骑兵同时现身,不发出任何声音,从两侧迅速地逼近车队。巨狼腥臊的味道让车队中的人脑海里一片晕眩,但是好歹马匹还都保持了冷静,它们看不见听不见,也闻不到气味,只是本能地觉察到危险逼近。战马聚在篷车的周围,骑枪向外,组成了防御圈子,驾车的人拔出了长梭,他身旁的武士则拉开了长弓。
“分享他的恩宠?”吕鹰扬冷冷地笑了。他做了一件谁都不敢相信的事情,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下,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呸”。
“秃鹫!”脱克勒家主人声音颤抖。
“这低贱的话是出于尊贵的斡赤斤家主人么?”吕鹰扬猛然起身。
随着他这句话,一声凄厉的鸟鸣忽然横过天空。
几十柄长刀在鞘中震动,淡定洒脱的斡赤斤家主人脸上也露出了怒色。他本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有料到这个背后没有依靠的吕鹰扬会公然挑衅他。这太不像平时的吕鹰扬了,他本应是个狡诈、虚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对他有帮助的人面前不惜狗一样低头。斡赤斤家主人的心里也有点惊疑不定,不知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错,把吕鹰扬激怒得如此之深。
“还剩两百步。”脱克勒家主人死死盯着那面旗,车队距离它很近了。
“请我们尊贵的主人。”吕鹰扬用异常清晰冷漠的声音说。
斡赤斤家主人眯起眼睛,看着那支小小的车队渐行渐远,再往前,就是朔北人插下的红旗了。血一样鲜红的旗在夜里看来是一团漆黑,随风舞动,像个被钉死在旗杆上的死魂。
帐篷外传来了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刺耳。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金帐门口,吕贺握紧刀柄,手心沁出冷汗,站到了吕鹰扬的背后。那金属摩擦的声音在缓缓地逼近,仿佛一个钢铁巨人在行走,二十步……十步……五步……越来越近。
马车一出城,城门立刻闭合,武士们松开了弓弦,不约而同地擦了擦额角的汗。主子命令他们开城他们不得不听从,但是谁都害怕,如果朔北的白狼埋伏在城外,这开门的片刻,没准儿狼骑兵就冲了进来。他们中有人曾亲眼看见狼骑兵披着羊皮,忍着酷寒,在台纳勒河边的雪下长时间埋伏,那简直不是常人能想象的。但是狼骑兵能做到并不奇怪,青阳人心里隐隐都这么觉得,因为那些狼骑兵根本不是人,是魔鬼。
吕鹰扬掀起自己的袍摆,跪在地下,全身向前扑倒。吕贺如他一样拜伏下去。那是蛮族最隆重的大礼之一,以往只在迎接老大君的时候使用。可是那个叫作吕嵩·郭勒尔·帕苏尔的男人已经死了,斡赤斤家主人心头浮起不祥的阴影。
两辆漆黑的篷车穿过鹤翼中间的夹道出城,每辆篷车都有二十名精锐的骑马武士护送,刀弓甲胄整齐,驾车的人也在身边插着一丈七尺的长梭。
猩红色的帘子被掀开了,几名武士合力推动一间熟铁打造的牢笼进入金帐,那牢笼下面安装着铁轮,滚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城外静悄悄的,白皑皑的雪地里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第一眼看见牢笼中的人,斡赤斤家主人觉得自己的血管一寸一寸地被冻结了,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膝盖在酥软,他就要跪下去,向这个人献上他的恐惧和敬畏。三十年之后,他再一次看见了这个人,才发觉心底最深处对他的尊敬、对他的畏惧,甚至于对他的爱,从未有半分减退。
脱克勒家主人一挥手,五百名精通弓箭的武士在城门两侧列出鹤翼,张弓搭箭,引弦待发。
“不可能!不可能!”有个声音在他心底最深处咆哮,“他已经死了!死了!”
所幸没有人听见,斡赤斤家的武士们已经接管了这个城门,周围两里之内,非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亲信武士不得踏入。
他的双手哆嗦着按上额头。他觉得脑袋里的血管在狂跳,血浆要挤破血管涌出来。这难道不是梦魇么?最可怕的梦魇!
“混账!”斡赤斤家主人低喝。
旁边的脱克勒家主人已经完全呆住了,斡赤斤家主人则用尽全力喊出了那个名字,“钦达翰……王!”
斡赤斤家的武士们摸着黑跑到城门边,拉开铁制门闩,十几个人齐力推开了城门。他们尽量轻手轻脚,但是略微生锈的铁枢还是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钢铁牢笼中的老人丝毫没有理会他,沉默地看着吕鹰扬。他雪白的乱发如火焰,森然的眼瞳里也有火焰,这火焰曾经烧毁了东陆一位皇帝的霸业,那个皇帝名叫白清羽,谥号“武帝”,别号“风炎”,也烧毁了苏瑾深、姬扬、李凌心、叶正勋所谓“铁驷之车”的宏图,让这数百年难得一见的英雄集团饮恨在雪嵩河边。
“时间差不多了。”斡赤斤家主人从嘴边摘下烟锅,对城下挥了挥手。
钦达翰王,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吕嵩·郭勒尔·帕苏尔的父亲,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的爷爷。蛮族人的传说中他是那“血染的青铜战鼓”,扛着战鼓,持着铁刀,杀死了数以千计的东陆人,咆哮在地狱般的战场上,无人能敌。
此时此刻,月光照在北都城南门的城头上,两个人裹着黑色的貂氅站在寒风里,其中一人的嘴角闪着微弱的红光。
“爷爷,请您驾临这里,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两位尊敬的家主,您还记得他们么?”吕鹰扬抬起头来。
“是该把他们的头一个个拧下来!”铁晋低声说,“可太晚了……”
钦达翰王冷冷地扫了一眼。他的目光里仿佛有着山一般的沉重,脱克勒家主人终于坚持不住,烂泥一样跪了下去。
他猛地转身,走到火盆边坐下,拾起一只酒壶仰头痛饮。铁益倒被哥哥的一反常态惊到了,呆呆地看着,直到铁晋把空了的酒壶扔在地上,抹去满嘴的酒水。
“亦护都·斡赤斤,斡根赤·脱克勒,你们这两个狗一样的东西还活着么?”钦达翰王的声音有些异样,也许是太久不和人说话,音调诡异,却还能清晰地辨出这两个名字。几十年来,他们不准其他人再喊他们的名字,以示尊贵。此刻这两个名字再次被唤起,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被扒掉了皮的狗。
何苦花那么多心思呢?他铁一样冷硬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也许还不如像那个憨直的弟弟一样任意横行。
“他们还活着,而且已经是北都城里掌握最大权力的人了。”吕鹰扬说。
莫速尔家也会在这场浩劫里灭亡吧?他想,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被刀柄磨出了茧子坚硬如铁,可还是弱了,保不住莫速尔家,更保不住北都城,铁晋·巴赫·莫速尔,在倾城之时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持刀男人而已。
“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钦达翰王喝道。
一些旧事涌上铁晋的心头。许多年前他选择了吕守愚的长子窝棚,不仅仅为了捍卫青阳部帕苏尔家的纯血,也为了铁氏莫速尔家在这北都城里的未来。他不像憨直的弟弟,他的心里始终存着家长的私心,要借吕守愚这位未来的大君振兴莫速尔家。十几年来和三子窝棚明争暗斗,十几年来艰难险阻带伤无数,终于看到吕守愚坐上大君的宝座,本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可朔北狼来了,木犁死了,北都城就要亡了,如今连大君都成了风里一棵飘摇的孤草。
“是,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吕鹰扬缓缓起身。
他默默地站在帐篷帘子后,听着外面风吹大旗呼啦啦的声音。那是九尾大纛,象征着无上权力和尊荣的青阳豹子旗,曾经足以号令整个草原,铁晋可以想见旗杆上的九条白色豹尾在朔风里狂乱地飞舞……此刻它就插在莫速尔家的帐篷外,可甚至不足以挡住外面那些武士冲进来杀死寨子里的人。
他抓起一瓶酒,在金帐中痛饮而徐行,敞开自己紫袍的领口让清澈的酒液淋在赤裸的胸膛上。吕鹰扬是个谨慎的人,每一次饮酒他都端坐着,上身挺直如剑脊,他的酒量很好,虽然大口地饮酒,却很少会烂醉。但此时他还没有喝多少就已经醉了。
“不要告诉阿苏勒大那颜知道,”铁晋嘱咐儿子,“那个年轻人已经尽了全力,别把他再卷进来了。”
他在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武士的刀剑中坦然行过,带着虔诚肃穆的神色。他走到了钦达翰王的牢笼前,全身伏地向他跪拜。
外面那些盔甲森严的武士并不是铁晋铁益训出来的铁骑兵,那些是三大贵族家里的武士,派来是为了封锁这里。大君走前把九尾大纛和佩剑留给了莫速尔家这对兄弟,此时他们被看作叛徒的走狗,已经没有权力踏出这个寨子了。
“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他的声音嘶哑,和钦达翰王竟有几分相似。
“等消息吧,看看外面那些人,我们没办法的。”铁晋低低地叹息。
他抬起头来。
“若是大君被废了,我们家……”匝儿花不敢说下去了,谁都知道铁晋铁益这对兄弟在吕守愚即位之前就是铁了心的长子一党,吕守愚一倒,莫速尔这个家族在北都城里就失去了倚靠。
脱克勒家主人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被吕鹰扬脸上的神色吓到了,体会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恐惧……因为他亲眼看着魔鬼在一个活人身上苏醒了。吕鹰扬那张白皙英挺的脸上,一道道横着的肌肉跳了出来,像是被绞紧的帆缆,嘴忽地变宽,雪白的牙齿突出于唇外,眼眶变得有平常两倍之大,那双平静又狡诈的眼睛也变了,森冷的火焰在其中吞吐。
“就看他们有多大的胆子了,”铁晋说,“可要造反的人,胆子都不会小。”
他张大了嘴,深深地呼吸,而后用尽全力吐出。洪荒巨兽般的咆哮声席卷了整个金帐,如狂风、如暴雪、如旋舞的刀剑,听到他咆哮声的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身处暴风眼里,随时可能被撕裂。同时吕鹰扬身上那件精致的丝绸袍子被绷紧了,暴突的肌肉从内而外把丝绸一缕缕扯开,古铜色的筋肉上流淌着生铁般的光辉。
匝儿花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看着父亲的脸色,“若是几个大贵族意见一样……真能废掉大君?”
吕鹰扬猛地挥手扯去了身上的布缕,又一把扯开了束发的红绳。他摆头,就像是雄狮摆动满头长鬃,而后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那间钢铁牢笼全力摇晃。
“处置大君,”铁晋低声说,“看他们有多大的胆子了。”
钦达翰王也以同样的吼声回应,两个人仿佛一里一外两只被激怒的雄性野兽,吼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巨锤那样砸在每个人的胸口。他们都抓着栏杆摇晃,这坚不可摧的牢笼在他们的手里像是无比脆弱,能被纸一样撕碎。
“可我拿他们没办法……我现在是个废人了。”铁益的声音低落下去。他谁也不看,举起酒壶把烈酒浇在火盆里,火焰霍地蹿高,一闪而灭,铁益狠狠地把空酒壶在地下摔得粉碎。
“青铜……之血!”斡赤斤家主人的眼前一黑。他觉得自己被那潮水般的咆哮声吞没了。
铁晋吃了一惊,他从未听见铁益这么说话,冷涩又凶狠,话音里藏着要把什么人的喉咙咬断的恨意。
他从探马那里知道了阿苏勒大那颜在战场上的失常,意识到那可能就是已经失传了整整一代的青铜之血。但是他谁也没有告诉,继承这种神圣血统的人在青阳人的眼里无疑是天命的英雄,可他不想有任何人再以英雄的面目出现。就让狂战士的传说成为过去好了,其实谁也不需要一两个能够凭着自己一柄战刀拯救草原的人……
“我该把他们的头一个个拧下来!”铁益的声音传来。
但是他错了,在过去五百年里都罕见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面前,三个拥有青铜之血的男人活在同一时刻。
“贵族们聚在一起商议,说现在大君不能信任,要重开‘五老议政’的祖制!”匝儿花说,“明天一早,合鲁丁、斡赤斤、脱克勒家的主人就要在金帐里开会,他们推选了吕鹰扬当帕苏尔家的代表,其他的贵族都有份旁听,要讨论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处置大君!”
这是盘鞑天神不让帕苏尔家灭绝啊!他心底忽然生起了对宿命的绝大敬畏。
“昨夜出的事,今夜就满城的传闻,有人在散布消息。”铁晋说。
吼声渐渐平息下来,钦达翰王和吕鹰扬隔着铁笼沉重地喘息,各种异象从他们身上消失,暴突的肌肉慢慢地恢复了柔软,扭曲的五官也渐渐回复了常态,那股魔鬼般的精神也暂时地离开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依旧保持着凶戾的眼神,但至少看起来确实是活人了。
“出大事了,如今城里上上下下都说大君是叛徒。他眼看撑不下去了,先是派吕鹰扬出城去媾和,不成之后又偷偷地带着大阏氏要出城逃走,抛下整个青阳部的人。人人都愤怒,有人说其实第一战的时候,如果不是大君舍不得自己的一万亲兵,其实已经打败了朔北人,青阳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大君的错。”
满地狼藉,烈酒在地毯上缓缓流淌,少女们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鲜血,武士们呆若木鸡。
铁晋上去抓住儿子的肩膀,“慢慢说。”
“在你壮年的时候,我大概不是你的对手。”吕鹰扬喘息着说。
“是我,叔叔。”铁晋的儿子匝儿花急切地说。
“你要对这些人证明什么?”钦达翰王问。
一个人影无声地闪进帐篷,铁益眼里凶光一跳,伸左手按在刀柄上。
“证明我,”吕鹰扬拍着自己赤裸的胸膛,嘶声低吼,“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才是有能力拯救这北都城的人!爷爷,你相信么?我才是最适合掌握帕苏尔家权力的人!我才能守护这个家!我才有能力为这个家带来更大的疆土!”
铁晋默默地放下帘子,转身看着弟弟铁益,铁益盘腿坐在火盆边喝着一壶酒,脸上通红,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愤怒,眼睛里却空落落的,比外面的雪地还荒凉。这个勇敢的铁牙武士从未流露出这样的眼神。铁晋走过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不说什么。
“你杀了你的哥哥,”钦达翰王冷笑,“你是用杀死兄长来拯救帕苏尔家的么?”
铁氏莫速尔家的寨子,铁晋悄悄地揭开帘子的一线看向外面。今夜的月色出奇的好,照在寨子外那些披甲武士的身上,反射的光冷而硬。
“你杀了你的女儿,”吕鹰扬冷冷地回应,“爷爷,我们两个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有什么必要嘲笑彼此呢?”
当夜。
“不,不一样。”钦达翰王摇头,“我杀死了我的苏达玛尔,因为我是个疯子,可你不是,你杀了你的哥哥,因为你的野心。”
“我想他们去陪陪比莫干。”吕鹰扬神色淡然,回复到仰头而望的姿势,喃喃地说,“父亲和比莫干在的时候,在这里就总得低着头……”
吕鹰扬微笑着摇头,“不,所谓的英雄都是疯子,爷爷你是,楼炎也是,我也一样。至于野心,哪一个草原上的英雄没有野心?没有野心的人应该放羊牧马,跟一个女人过日子,平平安安地老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比莫干,因为他是个懦夫,已经没有能力守护北都城了。他只会阻挡我的路,在一个马群里,病弱的马驹就该被杀死,反正遇到狼群的时候它也逃不脱。是不是?”
“哥哥你想让他们活到什么时候?”吕贺问。
“挡你路的每个人都要杀死,是不是?”钦达翰王问。
“不会,绝不会,”吕鹰扬摆摆手,“尊贵的当家主们,怎么会自己冲在前锋线上冒险?他们还等着接收合鲁丁家的财产和女人,还会在北都城待几天。我也想多给他们几天时间。”
“是,因为我能够守护北都城。”吕鹰扬拍着自己赤裸的胸膛,“我,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才是真正继承了帕苏尔家血统和意志的男人!我要把帕苏尔家重新带到辉煌的顶峰,这是我的父亲,还有你,都没有做到的。为了帕苏尔家光辉的未来,纳戈尔轰加·帕苏尔,我的爷爷,你难道不该和我携手么?”
吕贺完全明白了,用力点头,“那我派人去盯着他们的动静,他们可别今晚真的跟着第一个车队出城,我们就再也找不着他们了。”
“如果让我抓住你的手,我会捏碎你的骨头。”
“是啊,那是个冲动的年轻人,急切地想为父亲报仇。”吕鹰扬笑。
吕鹰扬看着钦达翰王的眼睛,良久,“你那么厌弃我么?爷爷。”
“合鲁丁家主人?”
“你们都那么厌弃我么?”他忽然纵声咆哮,额头血管跳动,凶兽般四顾,“我可以杀死你们所有人!就像捏死蚂蚁那么简单。”
“我们不必动手,”吕鹰扬笑,“有人会比我们更加愤怒,让他知道一切,他会立刻拔刀砍下这两个老东西的头来。那个人,叫作额日敦达赉·合鲁丁。”
他再次扭头看着钦达翰王,“爷爷,你的北都城就要陷落了。楼炎知道你还活着,他迫切想要进城看一看关在笼子里的你,像是看一匹血统优良的种马,所以他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钦达翰王殿下,你本该成为草原上的皇帝,你能忍受么?但是你没办法,你的其他子孙也都没办法,你老了,而你的子孙们太怯懦,他们守不住北都。只有我,只有我!”他低吼,“只有我能做到!我要你认可我为北都城新的大君!我要你告诉这城里的千千万万人,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才是能带领他们在草原上活下去的人!”
“当然是没意义,要我说,早该杀了这些人,可哥哥你刚拿下比莫干,如果这时候你真的对几个大贵族动手,会不会失去支持?”吕贺忧虑地说,“我们现在可是靠着他们的支持,才能站在这金帐里。”
钦达翰王看着吕鹰扬狰狞的面孔,久久地不说话。
“放两个大贵族离开北都城,带着上万精壮男人、几万匹骏马,还有金银器皿宝刀弓箭无数,对我们有意义么?”吕鹰扬问。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等待那个昔日帝王的回答。吕鹰扬没有说错,他可以掌握北都城的权力,只要钦达翰王认可他。只要钦达翰王像吕嵩传位给吕守愚那样,在北都城的人们面前把吕鹰扬的手举向天空,吕鹰扬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君。北都城的人们会把对钦达翰王的仰慕转为对吕鹰扬的期待,即便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武士也会匍匐在他的战旗下。
吕贺一愣,“哥哥你是想……”
“蠢材。”钦达翰王冷漠地说,“你渴望着我把你送上大君的宝座么?你希望我说一句话就能让那些不臣服于你的人对你磕头?蠢材!一个想要在草原上称雄的男人,应该杀死所有不臣服于他的男人,就像逊王做的那样。”
“对将死的人没必要太愤怒。”吕鹰扬淡淡地说,“我刚才想跟他们道个别,他们却误会了。”
“杀了他们,杀了亦护都·斡赤斤和斡根赤·脱克勒这两条老狗。”钦达翰王瞥了一眼两位大贵族,声音里带着嘲弄,“把他们的头扔到各自的寨子里去,如果他们家里的武士有人敢于复仇,就把他们也都杀了。你能杀死自己的哥哥,这些应该不难做到。”他顿了顿,“你还应该杀了我,我也是不臣服于你的人。”
吕贺按着腰刀,从金帐一角的幕后闪出,站到吕鹰扬身边,对着金帐门口狠狠地啐了一口,“猪狗般的东西。”
他桀桀大笑起来,可对于金帐里的每个人而言,这笑话不好笑。
两人笑着出帐而去。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阿苏勒,爷爷你会认可他为北都城的主人吧?”吕鹰扬的声音清晰平静。
斡赤斤家主人摇头,“老了,耐心不够了。”
他沉默着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大君的黄金宝座。已经很多天那里没有坐过人了,原本最受大君宠信的人也不过能凑上去扶着宝座凑在大君耳边说话,它显得高不可攀,但是它现在没有主人,看起来忽然就低了许多。一次酒醉中脱克勒家主人开玩笑地说要上去坐坐,斡赤斤家主人拦住了他,也是开玩笑地说,如今坐那个座位的人,要做好断头的准备。吕鹰扬站在他们背后,只是微笑。
“不会属于狼主的,我的舅舅已经向我保证,北都城还是青阳部的领地。”吕鹰扬说,“两位当家主如果有耐心,定会看到我好好地治理青阳部和北都城。”
吕鹰扬轻轻地抚摸着黄金宝座,小心翼翼地坐下,仿佛那宝座上面有针会刺伤他。
“也许我们今晚就随第一队大车离开了,还是应该告个别啊。”斡赤斤家主人笑笑,叹口气,“吕鹰扬,其实我很为你不值。以你的才能,十倍于你的哥哥,过去你的父亲因为你不是纯血的青阳人而不信你,现在你的外公会真的相信你么?你也不是个纯血的朔北人。你留下来,得到这个其实属于朔北狼主的城,有意思么?”
他慢慢舒展了身体,适应着那并不舒服的宝座,他终于找到了舒服些的姿势,如一只疲倦的虎那样斜靠着,目光低垂。
“不告别么?”吕鹰扬忽然说。
“爷爷,你说得很对,我不需要什么人认可我。”吕鹰扬说,“我已经自己坐上了这大君的座位,你们没人可以阻挡,阻挡我的人,我可以杀了他们。我不是阿苏勒,不需要讨任何人的欢心,我也做不到。这世上有两种办法让别人对你微笑,一是让人喜欢你,二是让人害怕你。我已经把刀举了起来,杀了人,就放不下来,有没有人喜欢我,不重要,但他们会对我笑的。”
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向金帐门口。
他挥挥手,“送我尊贵的爷爷出去。”
“太好了。”吕鹰扬露出感激的神色,“那么今天晚上,第一队大车就出发吧。”
武士们推着铁笼就要走出帐篷的时候,吕鹰扬又说:“你那么喜欢阿苏勒,很快就会见到他。你们可以好好聊聊。”
“原来是这件事,”斡赤斤家主人拍着吕鹰扬的肩膀,“我们这些老家伙很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意,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如果吕守愚还活着,你这个新大君怎么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宝座上?这件事我们已经想好了,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脱克勒家主人,”他闭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我的建议两位还是考虑一下,也许再过几天,出城的路就被封上了。别想着杀了我,你们做不到。”
吕鹰扬叹了口气,“我的哥哥比莫干,他已经被剥夺了大君的身份,可他还活着。但我的舅舅呼都鲁汗对我说,他可以把生命赐予任何一个人,只有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是例外。因为他太欣赏这个男人,不能允许这个男人被他赐予机会苟活下去,这是对他的不敬。”
“哦,还有,我的名字是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我告诉过你们,你们每个人都该记住。”吕鹰扬忽然睁开眼睛,环顾众人,而后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晚宴就到这里,我有点累了。”
“你说。”斡赤斤家主人说。
吕贺冷眼看着两位倨傲的当家主带着手下的武士急匆匆撤出了金帐,头也不回,轻蔑地冷笑。
“以我的生命起誓。”吕鹰扬手按胸口,“我还有最后一个忙,要两位帮我。”
他对那些伴舞和伺酒的女人挥挥手,令她们也出去,刚才欢腾喧闹的金帐,一下子就只剩随手丢在地下的羊骨架和倾倒的酒瓶,荒凉又冷清。
“可惜他已经死了,”斡赤斤家主人忽然收起了笑容,盯着吕鹰扬的眼睛,“所以,不要耍任何花样,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没能收拾掉我们几个。我知道他一直都想。”
“这才是如今北都城的真相啊。”吕鹰扬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人去帐空,满地狼藉,“虽然还有人,可荒凉得像个死城。”
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还是笑,“是是,我们都爱郭勒尔。”
吕贺走到吕鹰扬身边,“哥哥,我们该怎么办?那些猪一样的老东西看起来不会那么容易就屈服了。”
“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吕鹰扬说,“虽然我有那样英雄的外公,但我的父亲仍然是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我们都爱我的父亲,不是么?”
“我本想在出城的路上结束这场交易,让他们去服侍我们的比莫干哥哥,不过他们比我想得要聪明。这也不错,他们会喜欢在北都城里被烧化,而不是被狼吃掉吧?”吕鹰扬冷冷地说。
“大君,北都城新的大君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还是吕鹰扬·旭达罕·斡尔寒?”斡赤斤家主人呵呵地笑,和脱克勒家主人对了对眼色,两个人的笑声越来越大。吕鹰扬先是沉默,慢慢地也开始笑,越笑越是开怀,最后三人拍着彼此的肩膀,就像是相交几十年的好友,已经没有了开始的剑拔弩张。
“可他们手中还有两三万的军队,而我们手里能调动的人不过百来人。”
吕鹰扬沉吟了片刻,微微点头,“这样的人情不费我什么,我非常乐意。”他目光一闪,瞥了斡赤斤家主人一眼,“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们还不敢轻易动手,不是因为我的血统,”吕鹰扬冷笑,“而是杀了我,他们没把握能和狼主和谈。猪一样的老东西很怕死,不到迫不得已,他们不会拿命来赌。”
“有你吕鹰扬坐镇,我们怎么还敢从帕苏尔家那里夺什么东西?”斡赤斤家主人阴阴地一笑,“不过我觉得合鲁丁家在额日敦达赉的手里也没什么机会了,大君就把这个小伙子派去战场上给他的父亲报仇吧,他家的牛羊和女人,我们两个老人会帮着照看的。”
“我知道了,我信哥哥的!”吕贺用力点头。
“补偿?”吕鹰扬微微皱眉,“如今北都城里最有人力财力的就是你们这些大贵族,帕苏尔家还有什么能拿出来补偿你们?”
“按照我们说好的去准备,”吕鹰扬摘下自己的佩剑,用力拍在吕贺手里,“把北都城变成我们兄弟的。”
斡赤斤家主人伸手阻止了他,转向吕鹰扬,“可以。但从此我们就再也不能回北都城。我们本都是要和朔北部和谈的,现在却要离开自己的故乡,一辈子在草原上漂流,是否该有些补偿?”
“是!”吕贺攥紧那柄剑,咬着牙回答。
“狼崽子!”脱克勒家主人用低而刻毒的声音说,咬着舌尖唾了一口,“原本轮不到你这种人得意。”
他转身出帐,金帐里只剩下吕鹰扬一个人。吕鹰扬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帐顶,低低地叹了口气,“出来吧。”
他有意无意地解开领口,露出脖子上那根铁绳,铁绳上穿着一块带有锈迹的铁牌,一块白狼团的铭牌,从那些死去的红骨勇士的骷髅上摘下来的。他拨弄着那块铁牌,刮着铁绳,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一个瘦削的黑影从帐幕后闪现,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逼近吕鹰扬。他佝偻着背,行走起来就像一条饿极了的豺狗,要从后面扑杀一只猎物。而吕鹰扬很平静,作为青铜之血的继承人之一,他可以不畏惧任何人。
吕鹰扬还是笑,“试试不就可以了?今晚你们就可以安排第一支车队出城,先送几个妻子出去,看看她们能不能走出这片死亡之地。诸位都有很多妻子,可以拿出几个来冒这个险。如果第一支车队半路就被杀了,你们可以立刻杀了我报仇。反正我会留在北都城里,哪儿都不去。”
那个人全身的皮肤都被裹在质地古怪的衣料里,双手套着黑色鲨皮手套,脸上蒙着黑巾。纵然这样,看他一眼,寻常的人也会做噩梦,从黑巾眼孔里露出的两只眼睛异常深陷,眼眶的骨头锋利地凸出,像是被人用小刀剐去了眼眶周围的肉。
“我们如何相信你?”斡赤斤家主人死死地盯着吕鹰扬的眼睛,“我们怎么知道出城了不会被朔北人一阵乱箭射死?”
那人嘿嘿地笑了两声,声音刺耳阴沉,“三王子,你终于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血统。”
吕鹰扬笑笑,“怎么会是假的呢?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那是我的外公啊。你们可以带着家人平安地离开北都城,只要你们按照我所说的时间出城,朔北人对你们的车队不会拦截也不会追击,你们会沿途得到保护,一直到北都城一百五十里外。但是,你们不能再回来,如今北都城一百里之内,所有人都在狼主要灭绝的名单上。”
“龙篱,这让你那么开心么?”吕鹰扬冷冷地回应。
“那个冲动的孩子,还不懂得承担起保护家族的责任,跟他说这些机密的事情,有意义么?”脱克勒家主人不耐烦地说,“你现在只要告诉我们,我们怎么能带着自己的人,平安离开北都城,就够了。如果你所谓狼主给你的特权是假的……”老人的话音里透出一股狰狞,“不要忘记现在真正控制北都城的还是我们!”
被称为龙篱的黑衣人还是笑,“我只不过觉得这样一来,北都城里的局面会更加有趣,让我急切地想看到结果。”
吕鹰扬微微一愣,“看来这个年轻人之所以那么痛恨我的哥哥,是你们让他相信,比莫干真的要背叛青阳部,私下向朔北部投诚?”
“想赌博么?来下注吧,谁会活到最后?”吕鹰扬说。
“额日敦达赉?”斡赤斤家主人脸上闪过难以觉察的笑意,“他还是个孩子,这样机密的事情,他不参加更好。他为他父亲的死正耿耿于怀,想要向朔北狼主复仇,这样的人,和身为朔北狼主孙子的你,怕是没什么好谈的吧?”
“我已经把赌注押在了三王子的身上,谁能不相信三王子这样雄才伟略却又身怀青铜之血的人?”龙篱说,“只是此刻以此公然示威,三王子不怕激起两家大贵族的敌意?他们已经知道三王子是不肯简简单单向朔北部低头的,那么他们和三王子就没有共同的利益,你们之间的合作随时会崩掉。”
“合鲁丁家主人呢?”吕鹰扬问,“到了我向各位兑现承诺的时候,不必浪费时间。”
“我必须让他们有所忌惮,我需要更多一点时间,但是我现在手中没有可调动的兵。”吕鹰扬直视龙篱那双可怖的眼睛,“你有多少人?”
没有等斡赤斤家主人发话,脱克勒家族那位威猛易怒的老人已经猛地揭开帘子,出现在吕鹰扬的眼前。
“一百个,这是我为台戈尔大汗王他们训练的,原本的目的是把刀子插进吕守愚的心口里。不过,三王子干得更漂亮。”
“我想合鲁丁和脱克勒两家的当家主也都在外面吧?何不一起进来听听?”吕鹰扬笑。
“我可以调用这一百人么?”
斡赤斤家主人皱了皱眉头,脸上显而易见地露出不悦,却还是压下了情绪,“吕鹰扬,你已经如愿地拿下了吕守愚,可你还不是大君,别忙着发号施令。你对我们说的,算数么?”
“随时,”龙篱说,“本堂已经认可了三王子,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三王子。”
他瞥了斡赤斤家主人一眼,细长的眼角里有冰冷的光一闪而逝。
吕鹰扬点了点头,眼瞳深处忽然寒芒一跳,“龙篱,十三年之前,你从东陆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投奔在台戈尔大汗王的麾下,带给他松针箭的技术,也为他训练杀手。那时候,你的雇主是辰月教么?”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没有通报,你是不该踏入这座帐篷的,”吕鹰扬手指地面,“这是我帕苏尔家的地方,以前是,现在也还是。”
龙篱笑了,“三王子对于东陆的事情,了解得真多。是的,那时辰月以重金雇用了我们,我的任务就是支持三位大汗王,扶助三王子登位。那时候没人看得出三王子是一头雄狮,三位大汗王想以你为傀儡,辰月和我们也都认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大君对己方有好处,所以我们合作默契。”
帘子被悄无声息地掀开了,一个人缓步走到吕鹰扬背后,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原来是这样,”吕鹰扬微微点头,“最早支持我的人竟然是辰月教……那么现在辰月的教士山碧空就在朔北部的营寨里,是那边尊贵的客人,你这个天罗刺客为什么又选择了我这一方,你明知道我并不准备对朔北部臣服。”
金帐里只有一个人。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站在金帐中央,背着手,仰头端详着帐篷顶上巨大的绣金图腾,一只蜷曲身体隐藏在云雾中的豹子。
“因为局面在变化,立场也在改变。我知道的是,辰月的嚣张已经令本堂大为不安,本堂的长老们认为辰月将发起一场席卷东陆的战争,这将大大伤害我们在商道上的利益。所以我得到的最后密信里说,去年的深秋,本堂已经决定彻底地倒向辰月的敌人,在东陆,那群人被称作‘天驱’。本堂在宛州的南淮城做了最雷厉风行的事,直接派遣刺客杀死了辰月的使节,救出了您弟弟的老师,一位天驱武士团的重要领袖。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和辰月已经变成了敌人。”
十二月三十日,正午。
“席卷整个东陆的战争么?”吕鹰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倒是让人期待啊……”
他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听着帐篷外闹哄哄的,整个北都城像是一锅沸腾的水。他觉得自己疲倦得就要瘫软下去,喃喃地说:“他就真的那么爱苏玛么?”
“随时等待您使用那一百柄隐藏在黑暗里的刀,加上我的,是一百零一柄。”龙篱用谦恭的声音说,“主人。”
他忽地怒吼,“比莫干那个蠢才!被他的女人害死了!”
“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安排。”
“完了……完了,”大合萨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跌坐在床上,“就算是大君,背亲叛族,那也是……”
“什么事?”
“如今全城都知道了,说什么都没用了,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说,从金帐里搜出了大君和楼炎来往的信件,从大君还是王子的时候就有。他们说大君是受了楼炎的支持,杀了自己的三位叔叔,逼老大君把位子让给他,老大君被他气死了。所以楼炎在老大君死后立刻从北荒回来,这些都是他们商量好的。”颜静龙疲倦地坐在地上,双手插入头发里,“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可是大君带着大阏氏和班扎烈逃走,在南门被截获,北都城里几万人都亲眼看到了啊!”
“我的爷爷钦达翰王年纪已经很大了,我想让我的弟弟去牢笼里照顾他。”
“不可能!大君怎么会是内贼?”大合萨在得到消息的第一瞬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是北都城的主子!这是他的家!他有什么理由把自己的家卖给楼炎?”
龙篱愣了一瞬,“两个有青铜之血的帕苏尔家人关在一个牢笼里?三王子,你在想一件可怕的事。”
三
“可怕么?”吕鹰扬面无表情。
“而我,”他捶击自己的心口,“就是铁沁王!”
“钦达翰王已经老了,不像您,无法控制狂血带来的杀意。他发怒时会杀死任何人,即便是最心爱的女儿,”龙篱说,“他也会杀死他最心爱的孙子,当然不是您,而是……世子殿下。在钦达翰王的眼里,雄才伟略的三王子却比不上一个软弱的年轻人,真让人伤脑筋。”
“贵木!比莫干完了,你听见了么?新时代要来了!”吕鹰扬抓住吕贺的衣襟,瞪大眼睛看着他,“铁沁王的时代!蛮族人将兴起在九州大地上!”
吕鹰扬拉动嘴角,无声地笑笑,不说话。
“哥哥你……”吕贺喃喃地说。
“我的话让三王子觉得不舒服了么?”龙篱桀桀地笑了起来,“可这是事实,十年之前也是三王子让我把世子扔进鼠洞里。可真的太意外了,那孩子没死,反而学会了大辟之刀。其实那时三王子已经察觉了自己的青铜之血,也该知道,大辟之刀的最后继承人是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除了他,还有谁能在鼠洞里把那开天辟地的一刀传授给世子呢?想起来是不是很后悔?”
“真好……这样的声音……真好……这个时代……”吕鹰扬慢慢地弯下腰去,双手捂着脸,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
“十年之前我告诉你不要杀死阿苏勒,今天我也一样不会杀他。他的生死,由他自己掌握。”吕鹰扬说,“我不后悔。”
吕贺呆呆地看着哥哥,他很少看见这个聪明果敢的哥哥那么疲惫又那么欢喜,可是吕鹰扬脸上的神色让他觉得分外陌生,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边有人愤怒地呼吼起来,喧嚣声更加刺耳了。
“三王子,你的心机太深了,这是缺点,做人该坦白一些,否则我们作为三王子的盟友,心里难免揣着不安。”龙篱说,“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却得不到结果……以三王子做事的狠绝,为什么会给没用的弟弟留了那条活路?如今三王子能对我说出这个秘密了么?”
吕鹰扬按着自己的心口,露出一个放松的笑来,“好了……一切都好了,时代要变了……要变了。”
“其实在有些事情上,我的心机没有多么深,只是你们想得深了。”吕鹰扬轻声说,“我没有让你杀死阿苏勒,只是因为,同是流着青铜之血的人,我早就看出了他的潜质。青铜之血是帕苏尔家最神圣的东西,我不忍心他被你们这样的人杀死。”
越来越多的火把正向这边涌来,铁蹄声震耳欲聋。很快整个北都城能上阵的男人都要来了,都将看着这场大戏的落幕。
“仅仅这样?”龙篱有些吃惊。
不远处的城墙转角后,吕鹰扬和吕贺背靠着城墙沉默着,听着那边的喧闹,看着火光在地上拉出的人影,仿佛群魔乱舞。
“仅仅这样。”吕鹰扬淡淡地回答。
吕守愚没有动,他听见箭啸,听着那些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武士们哀号,感觉到他们的血溅在自己身上。更让他难过的是,在箭响之前,他听见有个细微的声音从城门外传来,那是一个人用尽全力拍打着城门,发出呜呜的哭声,她的耳朵上,银色的铃铛叮叮作响。
龙篱点点头,转身离去。吕鹰扬也习惯了,龙篱从不告别,也从不打招呼,来来往往就像一个孤魂。
斡赤斤家主人猛地挥手,在飞虎帐骑兵们挺刀策马而出的瞬间,数百支长箭离弦,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下一刻更多的箭袭来,班扎烈被一箭贯穿了大腿,滚落马鞍,看着箭雨从他的上方袭过,把那些围绕着吕守愚的武士们扎成了刺猬。这些忠于吕守愚的武士们在死前最后一刻仍旧提起马鞍上的盾牌去翼护他们的主子,但是盾牌已经没用了,他们把吕守愚围在中央,用自己和战马的尸体组成了一面墙壁。
“三王子,我很看好你。”走到金帐门口的时候龙篱忽然回头。
班扎烈几乎是在同时举刀咆哮,“保护大君!杀出去!”
“我有这个荣幸么?”吕鹰扬冷笑。
吕守愚呆住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不顾一切地高声对着城外的方向大吼,“带大阏氏走!快走!”
“因为你强大,所有曾想把你当作傀儡的人,都是你名单上的敌人,你会一个个把他们除去,即便是黄金王和朔北狼主。”龙篱微微躬身行礼,“祝您在草原主人的帐篷里,做个香甜的好梦。”
脱克勒家主人的嘴唇微动,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吕守愚认出了他的唇形,“我们能送你上去,也能拉你下来。”
“你也会说这样的客套话?真让人不安哪。”
“吕守愚,你本已经坐上了大君的高位,可是你太自负了,”斡赤斤家主人冷冷地笑了,“你忘了是谁送你上那位置的!”
“抓紧时间睡吧,闻着这空气里的血腥气,大战就要开始了吧?不知道还有多少机会闭上眼睛再睁开……”龙篱笑,笑声锋利得如小刀刮着耳骨。他忽然消失了,甚至吕鹰扬也没有来得及看清,一张黑色的蒙面巾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上。
已经来不及了,那支响箭带着刺耳的鸣叫直升入夜空,表面抹的磷粉在空气中摩擦发出耀眼的光亮。很快,整个北都城的武士们都会认为南门有敌情而向这边拥来,他们将会看到逃亡的大君被贵族们截获的一幕。这才是班扎烈最担心的,所以他之前没有按照吕守愚所说发箭。
六
“停下!”班扎烈大吼。
“今天是一月十三日了吧?”楼炎遥望着北都城,轻声说。
“我们有证据,但是什么样的证据能比得上北都城里几十万人的人证呢?他们很快就要亲眼看到他们的大君,是如何带着妻子和钱财逃跑了。你们和朔北狼主的合作从何时开始?是在你吕守愚登上大君之位前吧?你根本就是楼炎在北都城里扶立的一个傀儡吧?”脱克勒家主人击掌。一名脱克勒家的武士抽出箭囊里的响箭,拉弓射向天空。
“是啊,这些天每个晚上狼主都来这里眺望啊。”山碧空骑着马,站在他背后。
班扎烈心里彻寒,“你们知道你们自己在捏造什么么?你们想怎么样?”
“派人送信给吕鹰扬,说我等得有点焦急。”楼炎回头对山碧空说,“三日之后,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如果北都城的城门还不打开,我们就冲进去。我们会杀死城里所有人,他也不例外。”
“不,我们并不造反,我们只是来看看所谓勇敢的青阳大君,高贵的帕苏尔家子孙,是怎么在城破的时候不顾他的子民,自己带着妻子逃亡的。”斡赤斤家主人冷笑,“我们只是要看清那个懦夫的真面目,看他如何在杀死了自己的叔父,逼死了自己的父亲之后,还卑躬屈膝地投靠朔北部,泄露我们的军情,让成千上万的青阳人死在战场上!”
山碧空微微一愣,笑笑,“对于已经在握的胜利,狼主为什么忽然着急了?”
“你们是要造反么?”班扎烈勒马挡在吕守愚的正面,“这是在北都城里,造反的人,决不宽恕!”
“这个冬天,我觉得格外寒冷。”楼炎裹紧身上的羊裘。
吕守愚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明,他慢慢地放下手臂,看清了领头人的脸。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在两家武士的簇拥之下,带着诡异的神色看着吕守愚。他们举起手,两家的武士都张弓搭箭。
山碧空心里一震,看着楼炎那张朽木般的脸,那张脸上面无表情。
对方没有阻止他们汇拢,而是在外面组成了更大的包围圈。北都城的南门下忽然剑拔弩张,上千人把这片空荡荡的地方围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铁桶。
“我听说辰月的秘术可以使人长生,是么?”楼炎随便地说。
飞虎帐武士们拔刀向着吕守愚逼近,他们都骑马,数百骑骏马组成了一个坚实的防御,刀锋对外,把吕守愚包围在中央。
“教中确实有可以延长寿命的秘术,不过修习非常艰难,传说也有能和这世界一同不朽的秘术,但我还不知有什么人修成过。”山碧空说,“可千百年来总有人耗尽一生心血在典籍中钻研永生之法,到今天他们都死了。”
班扎烈的箭囊里就有一支带着哨子的响箭,但他没有发箭,他看清了火光里逼近的两张面孔。他忽然明白了这个出乎意料的变故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居心。他一脚踢飞了那个冒充博尔忽的人,这个人毫不重要。他对被隔在城中的那些武士大吼,“保护大君!保护大君!”
楼炎冷漠地笑笑,“你这么说,是担心我要求你把长生的秘术传给我么?”
他横刀防御,“朔北人进城了?班扎烈,发响箭!”
“狼主这样的年纪,再想追逐长生,确实是晚了。”
黑影们从四面八方拥出,有人以封在铜管里的火种点燃了火把,火焰在一支支火把上传递,数百支火把将城门前照得一片通明。吕守愚的双眼一时间不能适应如此强烈的光亮,他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拔出狼锋刀,兜转战马,从声音分辨出四面八方都有人围了过来。
楼炎摇摇头,“对于长生,我没有兴趣。我是想说,我根本不相信什么能与世界一同不朽的秘术。”他向着夜空伸出手,“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也会死掉,星星都会坠落下来,那时候没人能活着。”他扭头看着山碧空,“我就要死了,不知什么时候。这些天我想到这个,心里焦急,我想要在我死之前把我的干渴填满。如果我死在北都城的城门前,是不是显得太愚蠢?”
班扎烈无暇回答他的主子,他只有独臂,但是拔刀的速度毫不逊人。他以马刀抵在那个陌生人的喉间,逼得他退出去背靠在墙上,转身大吼,“主子!别过来!”他同时对着城墙上高呼,“开门!不然杀了你们的人!”
山碧空和他相视沉默。许久,山碧空点了点头。
“班扎烈!出了什么事?”吕守愚知道这边有什么不对,放声大喝的同时,带马向着城门奔来。
“你也快要死了吧,山碧空,我在你身上能嗅到死亡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一样。”楼炎说。
这一刻北都的城门轰然落下,把两名正在出城的飞虎帐武士压死在闸门下,整个队伍被截成里外两段。
“还能活几年吧,”山碧空眺望着远处,低声说,“我也希望我不要在抵达我心中那座城之前倒下,那样确实很愚蠢。”
月光照在了那个人的脸上,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月亮已经滑入西天穹,渐渐逼近寰化的轨道,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
“往西,去澜马部。”班扎烈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忽地意识到什么不对,厉声喝问,“谁?你不是博尔忽!”
北都城里最高的高地上,站着一匹长鬃的烈马,吕鹰扬站在马背上,俯瞰他的城市。他的貂氅在夜风里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有如一面旗帜。
“是,”博尔忽说,“去哪里?”
这是座由帐篷组成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帐篷,在城里圈起一个个的寨子,几条石块铺出来的马道纵横把城市分为几块。往年雪少的时候,从这里可以看见马道外净是丛生的白茅,家家的帐篷前打着马草堆和马粪堆,木架子上挂着风干的牛羊肉。可现在大雪已经覆盖了一切,雪地里一座座帐篷像是白羊掉了毛后的斑秃,寨子门前都点着火,星星点点的火光让吕鹰扬想起烧荒结束的土地。
队伍悄无声息地出城,班扎烈低声说:“博尔忽,记好了,有人问你,你只要说班扎烈骗你开了城门,你什么都不知道。”
寂静,他的视野中看不到人。
“快!出城!”班扎烈对驾车的武士挥手。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眺望,以前总觉得这座城市是草原上的明珠,引无数英雄来争夺,如今却觉得它那么荒凉萧索,像是座死城。吕鹰扬还没有机会去东陆,亲眼看看东陆一州里数百座城市的胜景,从东陆回来的蛮族人都说,那里楼阁连云、锦绣如海,吕鹰扬无法想象那样的城市,其实一直想去亲眼看看。
他对着城头上扬了扬手,封闭的铜质城门发出金属摩擦的咯咯声,缓缓地打开了,外面是凄冷的月光,风卷着雪而来,直灌进班扎烈的嘴里。
这要看盘鞑天神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是。”千夫长博尔忽低声说。
城外是他最仰慕的人之一,他的外公楼炎,随时会冲进来杀死城里的每个人。而城里的平民们已经被绝望笼罩了,只是惊恐地等待着消息,掌权的人则想着投降来保存自己的实力,另一个他仰慕的人,他的爷爷,也并不认可他在帕苏尔家的地位。而他已经除掉了那个叫作吕守愚的男人,如果吕守愚还活着,也许会比这些人多认可他一些。
一个人站在城门的阴影里等待着。班扎烈走到他旁边,也不下马,“博尔忽,开门,不要弄出太大的声音。”
吕鹰扬感觉到了一丝孤独。他独立于高处,想要拯救这座城市,却明白自己不会有什么同路人。他只能当一个孤胆的英雄,好在他不畏惧,他所知道的英雄都是孤胆的。他思绪纷乱,想起他的父亲来。他从来都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做得多好,父亲的眼睛始终还是看着那个“宽仁”的吕守愚,可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想,三十年前的吕嵩,是否也曾站在这个地方看他的城市,而后挥军和楼炎决战?
他带领车队走向漆黑的南门,走出很远,回头看去,吕守愚还孤零零地立马于一地月光中。
吕贺策马登上高地,来到吕鹰扬背后,声音焦虑,“哥哥,狼主来信了,说……如果三日之后,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还不打开城门,他就下令进攻,同时我们和他之间的所有约定都作废!”
班扎烈在马背上躬身行礼,而后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吕守愚神色平静,微微低着头,看着雪地反射着月光,晶莹剔透。
吕鹰扬脸上肌肉微微一跳,没有说话。
他拉住了战马,“前面就是南门了,我在这里看着你们出去,不送你们到门口了。我不想再道别,没什么必要。若是被其他人看见我送你们走,会被贵族们非议。”
“哥哥,我们得想想办法!三天,我们要收拾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这不可能啊!可现在开城,那两条老狗肯定会在狼主面前抢哥哥的位子。”吕贺说,“难道我们费了那么多心血,就让那两条老狗得逞?”他脸色狰狞,“我们得再跟他们谈谈,不要逼急了我们,大家一块儿死!”
吕守愚格外平静,笑了笑,“其实我也这么想,阿爸挑我当新大君,眼力可不那么好。”
“他们不会改变条件的,”吕鹰扬淡淡地说,“如今我们名义上是帕苏尔家的领袖,可是几乎没有人可用,这种情况下他们一定会坚持。”
他这话一出口就后悔起来,虽然是城破在即,可他眼前的人毕竟还是青阳的大君,是一怒可以砍下自己头颅的人。
“那怎么办?他们说话和放屁一样,狼主如果说三日后攻城,他是一定会做的啊!”
他的眼睛有点湿润,低下头,“不算个好主子吧,说过的话自己记不得,总埋怨人,没怎么领兵打过仗,也没给我们这些伴当什么立功的机会……主子,你做丈夫是第一等的,其他的……还是做朋友合适。”
“这我相信。”吕鹰扬沉默了片刻,“后天晚上,一月十五日,我要请斡赤斤、脱克勒和合鲁丁三家主人在金帐中饮酒!”
他发觉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近三十年一晃而过,主子的眼角已经有了丝丝的皱纹。
“哥哥你是想……”
班扎烈看着他的眼睛,他很少这么直视主子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透着十二分的诚恳。班扎烈想起他五岁的时候被父亲带进金帐拜谒他的主子,从此要作为伴当陪这个男人出生入死一辈子。那时候吕守愚也不过是个小男孩,穿着驼色的大袖,神气地昂着头,腰间配着班扎烈从未见过的、镶红宝石的小佩刀。吕守愚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看了班扎烈好久,察觉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小佩刀,于是慷慨地解下佩刀扔在地上,说:“赏给你的!以后好好跟着我立功,我会赏你好多好多的东西,叫女孩子们都喜欢你!”
“把行动提前!如果狼主只给了我们三天,我们就在三天内解决一切问题。”吕鹰扬转头看着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三日之后我会打开城门,以整个青阳部主人的身份和狼主和谈,他如果不接受我的筹码,我会以北都城几十万人的命,把他堵在外面。他想拿下这座城,就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最多不过是狼主把我的头砍下来做成杯子喝酒。”吕守愚终于甩脱了班扎烈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我都快三十年了,也许是最后一面吧……一直想问你,我是个好主子么?”
“狼主……会接受么?”
“楼炎那个人,心里大得能装下整个草原,却又小得容不得一点仁慈的,大君!”
“如果他认可我,他就会接受。”
“不是寻死。楼炎要向帕苏尔家复仇,如果帕苏尔家的子孙都不在了,他就会把他的怒气发泄到这座城里每个人身上。我要等着楼炎来,我可以向他下跪,低下我的头,请求他的宽恕。我要恳求他宽恕我犯下的错,饶了我的族人和妻子。如果狼主真的有什么愤怒,就冲我来吧,我是青阳部的主人,这是我应当承担的。”
“嗯!”吕贺用力点头,“哥哥是没问题的!”
“谁还能守城?谁也守不住北都了!”班扎烈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大君,你留下来和寻死一样啊!”
吕鹰扬心里微微一动,仔细端详这个已经二十五岁的弟弟。吕贺也已经成家了,却还是十四五岁时候的孩子脸,倔强孤傲,眸子和下撇的嘴角带着一股煞气,像只咄咄逼人的豹子。吕鹰扬经常有种错觉,吕贺还是十几岁的大孩子,冲动莽撞,却又深深地相信和依赖哥哥。
“那样也不算最糟糕的结果吧……”吕守愚低声说,“好歹有人可以照顾她一生……她那么善良的女人,谁也不会对她不好。班扎烈,我不能走的,虽然我很想,可是我是青阳的大君,我没有爷爷和父亲的勇敢,保不住北都城,如果连守城到最后一刻的勇气也没有,我没有脸面对我们帕苏尔家的列祖列宗。”
“你是大人了啊。”吕鹰扬随口说。
“大君,走吧!”班扎烈说,“就算是为了大阏氏,你也走吧。你若是死在北都城里,大阏氏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怎么过下半辈子?我一天不死,会拼命保大阏氏一天,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谁能说她那么美的女人不被抢去做了别人的妻子?”
吕贺一愣。
“是啊,洛兄弟也是这么说的。”
“贵木,这些年你一直跟着我,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给你什么好处,只是让你陪我吃苦。”吕鹰扬拍拍吕贺的肩,“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呢?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你就不怕我骗你?”
“大君不要这样折损自己,你也曾上马去跟朔北人拼杀,怎么能说是懦夫?”班扎烈叹了口气,“不过,大君娶了大阏氏之后,真的跟以前很不同了。”
“我跟哥哥可是从小就在一起的!我粗心,不知道哥哥平时在想什么,可我总知道我的亲哥哥是不会骗我的!”吕贺说。
“是啊……我是青阳的大君,是我决定和朔北部开战,如果我悄悄送走了妻子,我这个大君再也没有颜面面对城里的人,他们就算想要从我脸上踩过去,我也能理解,毕竟他们的亲人都战死在战场上了。”吕守愚叹了口气,“我是个赌不起的懦夫,是不是?”
“其实我们和比莫干不也是兄弟么?可我设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套给他。”
“北都城已经守不住了!大君把兵权分给铁晋和铁益,也不过能延缓几天半个月。”班扎烈不肯放手,“大君,恕我直言,如果贵族们发现大君送走了大阏氏,一定会暴怒,也许有人会闹着开城投降,甚至有人围攻金帐。那时候,铁晋和铁益也压不住。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城里的人已经根本不信我们能守住了啊!”
“我跟哥哥和哥哥跟比莫干可不一样!”吕贺说,“再说了,我不相信哥哥,还能相信谁呢?除了哥哥,这北都城里还有谁值得我相信?”
“我?”吕守愚出奇平静,笑了笑,想要甩开班扎烈。
吕鹰扬低头看着马前的雪,沉默了许久许久,抬头对吕贺笑笑,“你会跟我一路走到头的,对吧?”
班扎烈忽然伸手抓住了吕守愚的手腕,眼睛里精光一闪,他沉默了一瞬,下了决心,“大君,你也走吧!”
“对!”吕贺大声说。
“很好,班扎烈,多亏有你!”
龙篱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个木然的年轻人,大那颜阿苏勒·帕苏尔。
“就算狼主下了屠城令,也不会料到我们要用九百人护送大阏氏出城,只要不遭遇大队的朔北人,我和这九百人杀得出去,可以一直护送大阏氏去澜马部。如果路上顺利只需一个多月。根据颜静龙带回的消息,虽然他们不愿意派出救兵,但是相比青阳部,他们对朔北部的畏惧更深,朔北那些狼一样的男人根本没有道义可讲。所以我相信他们会保护大阏氏的,请大君放心。”
头顶有水一滴滴打在他身后的水面上,那是一条地下河,河里游动着光色莹莹的盲鱼,地下头顶都生长着万年的钟乳石,狼牙般尖利,他们仿佛站在一头巨狼的嘴里。
“很好,”吕守愚微微点头,“路上你要当心。”
“很多年以前我们也是在这里分别,阿苏勒大那颜,”龙篱顿了顿,“不,五王子。你的哥哥吕鹰扬要恢复老大君在时所有人的称谓,因为你另一个哥哥吕守愚的即位是一场阴谋,今后在草原上不会被承认。除了你的,你不再是世子,你是五王子。”
吕守愚和班扎烈并骑于篷车前,班扎烈压低了声音,“从南边的城门出去,那里驻守的千夫长忠于大君,我已经和他说好了,消息不会外泄。”
“我不记得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苏勒说。
车篷里已经坐了一个女人。那是老大君的白帐侧阏氏勒摩,此刻这个疯女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正抱着她的布娃娃微微哆嗦,直到看见苏玛,神色才松弛下来。苏玛坐到她身边,张开双臂搂着勒摩,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是,五王子不会记得我,把你扔在这里的时候,你是昏迷的。”龙篱从喉咙深处发出阴寒的笑声,“我只是感慨一下时间过去得真快,我离开本堂已经十五年,我一生最好的时间都花在这片草原上了,”他摇了摇头,“这就是刺客的生存方式,五王子这样的天驱武士不会理解。”
吕守愚把苏玛送上篷车,翻身上马,“出发!”
“你是……那时候挟持我的人?”
吕守愚和苏玛携手走出金帐,黑暗里有数百骑在等待他们,围绕着一辆漆黑的篷车。他们没有打起旗帜,也没有打起火把,难得的雪晴之夜,月光照在他们的铁甲上,反射着凄冷的寒光。这是仅剩的飞虎帐骑兵,北都城里绝对忠于吕守愚的武士们。
“是,那时候我是台戈尔大汗王寨子里的一个马夫,现在我是你哥哥吕鹰扬寨子里的一个马夫。”
吕守愚觉着一股暖流在心里流动,他深深地呼吸,抓了抓头,用笑容掩饰他的百感交集。他从东陆的书上学到了“百感交集”这个词,第一次那么深地体会到这个词的意思。这一瞬间以往的酸辛和愤懑都涌了起来,可是那股暖流把这一切的东西都洗刷掉了。
“是旭达罕做的么?早在十年之前他就想杀了我?”阿苏勒摇头,“我没有看出来,从来没有想过……”
苏玛还是在他手心写着,“我希望我们的孩子长大能像他的父亲,爱他的妻子。”
“五王子这样的人,总有人想要杀死你,你能活到成年,应该感谢盘鞑天神的福佑了。”龙篱说,“转身。”
吕守愚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他父亲是个怯懦的男人,你希望你的儿子也怯懦么?”
阿苏勒平静地转身,龙篱猛地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前方就是一个漆黑的深洞,阿苏勒直坠下去,听见绑缚自己的铁链在青铜的绞盘上滑动,发出令人战栗的声音。他不知道下面是哪里,也许是无数锋利的铁刺,但他没有反抗,即便下面是地狱也没什么,当他看见那摊辨不出人形的血肉时,他觉得这北都城已经成了地狱。
苏玛在他手心写字,“我希望我们的孩子长大能像他的父亲。”
龙篱伸手猛地按住绞盘的把手,阿苏勒被吊在了半空中,铁链陷入他的肉里,像是要绞碎他全身的骨头。
他刚转身,手被妻子拉住了。他惊诧地回头,妻子默默地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吕守愚觉得自己能感觉到那里面小小的心跳,连着他自己的心跳都加速了。
这是一个石穴,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线微光从头顶的那个洞穴照下来,勉强只能照亮他脚下一块。
他笑了笑,摆摆手,“我真是个婆婆妈妈的男人。”
“这是你的死地,其实十年之前你就该死在这里的。”龙篱的声音从正上方传来,“伺候你的爷爷吧,你们祖孙还能再次相逢,真是奇迹。”
苏玛默默地看着他,他看不透苏玛的眸子,那双深而寂寞的眸子,就像不见底的水似的,把一切情感都吞没了。他心里有些害怕那对眸子,因为他的目光永不能穿透。
龙篱猛地抖动铁链,那股震动沿着铁链传了下去,铁链一端那个精巧的锁扣自己解开了,龙篱再猛地收手,那根铁链如同蛇一样从地穴中跃出,哗啦啦落在他脚下。
他犹豫了片刻,又停下了,转身看着妻子,“我做了件孩子气的事……跟阿苏勒说你跟我很好,还愿意帮我生一个男孩。我知道这样阿苏勒会难过,可我还是说了,就像示威似的……说完之后,心里却没有底,我知道你愿意帮我生一个孩子,可我想最后问你,你是因为嫁给了我,才愿意帮我生孩子,还是因为心里确实……喜欢我呢?”
他踩动了脚下的机括,铁栅猛地翻扣上,阿苏勒的眼睛还未适应黑暗,他向着四面伸手,摸到的只是一根又一根的铁栏,这是一个精巧的机括,大约是个方形的铁笼,粗大却不笨重,每一根铁栏都有普通人的手腕那样粗,却有着严丝合缝的翻扣盖子,像是东陆人用于捕捉某种珍贵的猴子时用的器械。
他从苏玛的怀抱中退了出去,扯过黄金宝座上猩红的斗篷披在肩上,拉住苏玛的手。
“你的父亲让铁匠打造这个笼子,花了很多的心思。他叫它‘锁龙廷’,因为它要被用来锁住不可能被锁住的一种人,帕苏尔家的狂战士。你们在战场上就像无人可以阻挡的狂龙。”龙篱对下面张望,“但是龙又怎么样呢?这个小小的笼子里困着两条龙,一点用都没有。”
“真好,那样我也可以没有遗憾了。”吕守愚无声地笑了,他不想放开怀里这个温软的女人,可还是说,“时间差不多了,班扎烈在外面等我们,我们出发!”
他露出了笑容。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危险的逼近,从五岁开始的严密训练让他本能地后仰,同时双手按住后腰的短刀。一粒小小的石子弹在青铜绞盘上,化为石屑,在那里留下了一个足有一个指节深的缺口,一块青铜被那枚石子硬是崩掉了。如果龙篱没有闪避,那粒石子的力量足够穿透龙篱的头骨。
过了很久,苏玛在他怀里轻轻点头。
“请原谅我太多嘴了,尊敬的钦达翰王。”龙篱没有惊骇,也没有发怒。一个刺客从小受的教育告诉他对于强大的敌人只能尊重,恐惧和怒火都无助于战胜他,只有谦虚、懂得尊重的人才能掌握黑暗中的力量。
他抚摸着妻子的后背,“现在我有一个机会了,我要为你冒个险,把男人的尊严都赌上!你现在相信我了么?苏玛,你相信我是爱你的么?”
没有人回答他,那个撞击声还在地穴中反复地回荡。
“盘鞑天神还是可怜了我,给了我这个机会,可给得那么勉强……”吕守愚接着说了下去,“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小贼,从阿苏勒那里偷了你来,我总想看你对我笑,你不笑我就担心你想着阿苏勒,心里难过得像是猫抓似的。可我拿你没办法,你从不向我这个大君要求什么,除了去救阿苏勒,我觉得我没什么可以讨你开心,即使我拥有整个草原。”
“我衷心仰慕您的力量,真是可以改变一个时代的力量啊。”龙篱叹息,“不过另一个人也拥有它,而且比你更年轻。”
“苏玛,我是爱你的啊……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我第一次看见你,看见你的眼睛,我觉得那是天雷地火,几乎把我给烧焦了。我生下来觉得自己一切都有,即使没有的,只要我想要,也一定能得到。我对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不上心,宝刀啊、名马啊、女人啊,反正没了还有新的,草原是我们帕苏尔家的,要什么没有?可看着你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真蠢,盘鞑天神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我不在乎的,他都给我;我在乎的,距离我总是那么远。那不是一匹烈马可以驯服,也不是一件宝物可以去抢夺,”吕守愚的声音微微颤抖,“那是我熬尽了心思也得不到的……一个女人的心。”
他将手中的两柄短刀抛入了地穴,计算着时间,过了很久它们才叮当落地,这个地穴有二十丈之深,周围都是坚硬的岩石。多年之前吕嵩也是在这里,从背后推了自己的父亲一把,这是个完美的陷阱,会把龙也困死在其中。原先供钦达翰王享受天年的地宫被打开之后已经无法再使用了,龙篱他们一起深入地穴深处,找到了一个骷髅般的老人,老人皮肤上长满了苔藓,正捧着新出炉的馕和烤好的羊肉往里走,他试图拔刀反抗,但是被吕鹰扬轻易地斩下了胳膊,临死前老人做了最后一件守护主子的事,背对着他们把一柄青铜钥匙吞进了肚子里。但是他们还是把那柄钥匙挖了出来,却只是半把,需要另一柄凑在一起才能打开地宫的铜门,可他们没有找到另外一把钥匙,吕嵩甚至没有来得及把它传给吕守愚就死了,于是只能把上千斤的铜门整个撬了下来。
苏玛轻轻伸出手,捧着他的脸,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刚才摩挲的结果,她的手微微透着暖意。吕守愚的心里一颤,他伸出双臂,把妻子狠狠地拥在怀里。
龙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抓了抓头,“今天我能决心为你做这件事,心里很是开心,觉得自己终于有什么可以比上阿苏勒了,觉得自己能配得上你了……”
“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里,”他扭头看着自己背后那些面蒙黑布的男人,“如果有人进攻这里,就把牛油泼下去,点着。”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那么悲伤,那么绝望,他也是个孩子,却站在你面前,对着九王的剑,把两只胳膊张开护着你,就像是一只护雏的母鸡似的。”吕守愚说了出来,心里反而轻松了,笑笑,“他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根本做不到什么……可是他为了他要保护的人,是什么事都可以去做的啊!你这么觉得……我从没怪你,只是很妒忌。”
“是。”
苏玛浑身一颤,长长的睫毛忽闪,目光却垂了下去。
“还有两天就是十五,月亮会圆,它的力量会在那天的午夜泼洒在整个大地上,你们血管里的血都会沸腾起来。”龙篱嘶哑地笑笑,“五王子,最后提醒你一件事,狂血和羽人的凝翼一样,在月满之夜会全然苏醒。而你的爷爷已经无法控制那力量了,如果不想死,更好的办法是一刀杀了他,杀了钦达翰王,杀了你们帕苏尔家七十年来的传奇。”
他鼓足了勇气,“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一直是不如阿苏勒的……”
龙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阿苏勒默默地看着铁笼一角的老人,他的爷爷。十年过去了,阿苏勒已经长成了大人,可钦达翰王还是十年前的样子,那双直视阿苏勒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祖孙重逢的喜悦,而像是要搏人而噬的野兽。阿苏勒以为他已经死了,却没有想到他们还会相逢,十年前铜门在他背后闭合,他觉得那一刻就是永诀了。
吕守愚看着自己脚下,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话他说出来觉得涩涩的,可还是必须出口,这也许是他最后一个说出来的机会。
“爷爷……”他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了这两个字。
苏玛瞪大眼睛,伸手摇了摇,让他别这么说。
他的眼泪忽然涌出了眼眶,像是在异乡流浪了多年的人终于看见家乡村子上空的炊烟,那么温暖,却让人忽然变得脆弱不堪。钦达翰王那凶戾的眼神没有让他却步,他猛地上前,想要扑在这个老人的怀里放声大哭。这是十年之后的北都城里仅剩的一些没有改变的东西,虽然他已经长大,要像个男人那样扛起责任,但在这个老人的面前,他依然可以做一个孩子,可以放肆地痛哭去宣泄他的悲伤。
他出帐而去,偌大的金帐里,只剩下吕守愚和苏玛。他们拉着手,四目相对,吕守愚轻轻伸手去抚摸妻子的脸,艰难却又舒心地笑了笑,“苏玛,到头来,我还是个没用的男人啊。”
钦达翰王猛地伸手按在他胸口,把他狠狠地推了出去,“愚蠢!流着青铜血的男人,你应该成为英雄!可你在北都城里做了些什么?还有脸来这里见你的祖宗?”
“大君跟我就不用说这个了。”班扎烈在帐篷门口驻足,拉着帘子,并不回头,“我们这些伴当,从跟上主子的那一天开始,就想好要把命送给主子了。何况,我知道主子不是没胆的人。”
阿苏勒摔倒在地,背靠着铁栏。刚刚涌上心头的那股温暖在钦达翰王的怒吼中散去了,他呆呆地坐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吕守愚低着头,低低地叹了口气,“班扎烈,我知道叫你做这件事,是违背了你的本意……你是个勇敢的人,却有一个懦弱的主子。”
最后他无力地靠在铁栏上,“我……什么都没有做成……我害死了很多人,我想救他们的……可是我很没用啊!”
“我就在帐外,随时可以出发。”班扎烈说,“如果大君不改变主意的话……”
“那你为什么没有死在战场上?”钦达翰王咆哮,“你要哭么?像个女人那样?”
大阏氏苏玛微微点头,吕守愚几步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发觉那双手冰冷。此时此刻,他说不出任何话来安抚自己的妻子,只能双手不断地搓动,希望她的手和心都能暖起来。
剧烈的悲伤再次袭上心头,仿佛要把阿苏勒整个撕裂开来。他也觉得自己本该死在战场上,跟那些飞虎帐的骑兵的尸体互相枕着,这样他就不用再梦到那些血腥的场面,不用再面对那些死了亲人的牧民悲伤的眼睛,不用看到那摊不能再称为哥哥的血肉。那些人相信着他,可他失败了,他没能冲到狼主的身边。
吕守愚站了起来,“苏玛。”
现在他的祖宗严厉地质问他,他没有能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他忽然听见了熟悉的、风铃般的声音从背后而来,叮叮咚咚的。他回过头,看见白衣裳的女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笼在宽大的袖子里,缝了貂皮边的风帽遮住她的脸庞,只能看见半张霜雪般的脸儿,和耳边垂下的银色铃铛。
他疲惫地靠在铁栏上,把头深深埋在自己的双手中,“是我没用,是我害死了他们,他们都死了……”
“我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吕守愚扭头看着这个忠诚的伴当,“大阏氏在哪里?”
钦达翰王默默地看着他,而后回到铁笼的另一侧坐下,闭上了眼睛。
班扎烈从宝座后方的一角无声地闪出,走到吕守愚身边,“大君,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大合萨在帐篷里焦急地踱步,铁颜一把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他想这个黄金铸造的宝座,真是距离整个天下最远的位置,偏偏还有人为了这位置不惜去死。
“怎么样?有没有阿苏勒的消息?”老头子蹿过去,一把抓住铁颜肩头的衣服。
他无声地笑了笑,拍了拍宝座的扶手,“阿爸,真坐在这里,才知道你为什么变成那样的性格……这个位置,真让人孤单啊!”
“有……还有更大的消息,是花了钱,一个斡赤斤家的武士告诉我的,”铁颜的脸色难看,“他们在金帐里看见了……钦达翰王!”
吕守愚沉默地坐着,听着外面的马蹄声远去,仰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俯视着宝座前空荡荡的一片,以往那里站满了躬腰垂首的人,总让人觉得无比的尊荣,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可一旦没有人了,寒冷的空气悄无声息地流动着,却显得比那些穷苦牧民的小帐篷还要萧索,让人心里生出说不出的厌恶。
大合萨呆住了,他脑袋里久已松懈的那根弦被人猛地拨动,脑海里一片声音轰鸣,一时间只能看见铁颜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他的声音。大合萨知道那场儿子囚禁父亲的叛乱,他甚至是主谋之一。在那个地穴里,他亲眼看着吕嵩一掌推在自己父亲的背后,把他推入了“锁龙廷”,机括迅速地扣合起来,结束了草原上的钦达翰王时代。为了掩盖这个秘密,他们不得不使用血腥的手段,把所有知情的人都处死,因为他们知道如果钦达翰王还活着的消息流传在草原上,会掀起何等的波澜,会死更多的人。
吕守愚解下腰间的铁剑,用力抛出,剑贴着地面一直滑到铁益的面前,铁益拾剑而起,和铁晋并肩出帐。铁晋拔了插在帐前的九尾大纛,兄弟两人翻身上马,在浓密的风雪中驰离金帐。
但现在,七十年前那个战神重新被释放出来,吕鹰扬那些人要做什么?大合萨不知道,但他有种极不祥的预感。
贵族们还在想怎么活下去,穷人们已经在想怎么死了。铁晋去看了那片被袭击的寨子,满地的死人,男女老少的尸首堆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血腥气,那些穷苦牧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发疯一样地吃肉、喝酒、强暴女人。铁晋能嗅出那寨子里浓重的死气,那些穷苦牧民不是为了活命才铤而走险,他们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纳戈尔轰加,那是被尘封在历史中的一个恶魔。关于他的那页历史,应该用树胶死死地黏住!
贵族们在煽风点火,劝说自己的武士不要上城墙守卫,重要的事情是保住现有的人手,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寨子守好,别让那些饿得发疯的穷人进来抢吃的。贵族们需要节省粮食,把多余的都集中起来喂好战马,如果有城破的一天,也许还有逃离的机会。而穷人们已经不顾一切了,只要有口吃的,他们敢做掉脑袋的事。两天前,几百个穷苦的牧民袭击了一个贵族的寨子,被赶来的武士们从寨子外围死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牧民们没投降,而是扣着里面的人质,吃光了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喝光了仅存的烈酒,之后强暴了以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贵族女人们,杀死了她们,醉醺醺地拔刀冲出来,也不披甲,一个个死在刀下。
“他还……活着?”大合萨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坐在床上。
吕守愚说得没错,其实现在说什么别的不过是照顾大君的面子。北都城成千上万的帐篷里,男人女人都小声地议论着大君的无能和一意孤行。如果最初和朔北部谈判,损失的不过是些牛羊;如果开战不是以那个狂热的老奴隶木犁为统帅,伤亡大概不会那么惨重;如果不是误信了只有十八岁的阿苏勒大那颜,相信他在东陆学的兵法,就不会有第二次的覆灭。铁浮屠灭了,九王从第一次交战的战场上救回来的虎豹骑也灭了,连鹰一样的鬼弓武士也只剩下区区几十人和一个失去了一条胳膊的首领不花剌……原本草原的霸主青阳部在新大君几次错误的决断下面临着灭族的危险,他们已经虚弱到朔北部都不愿意和谈的地步了。
“还有,”铁颜深深吸了口气,“他们说,吕鹰扬有青铜之血,他们亲眼看到的……”
铁晋按住弟弟,摆了摆手。他不再说话,默默地弯下腰去,双手交叠在地上,额头抵着掌心,这是蛮族人最严肃的大礼,是极高的许诺和誓言。铁益沉默了片刻,也和哥哥一样行大礼。
“青铜……之血?”大合萨的声音颤抖。
“大君!”铁益急得想站起来。
他把双手按在光秃秃的头顶,心里的惊悸像是炸开似的,却有种想苦笑的感觉。被视为黄金一样珍贵的青铜血,帕苏尔家往往数代都等不来一人,可这一代却有两人。而那个让人永远看不透的吕鹰扬,把自己青铜之血的秘密足足隐藏了三十年,他一定在期待这一天吧?骄傲地向整个北都城的人公布他高贵的血脉,以帝王般的形象出现在阳光下。七十年前年轻的钦达翰王在暴怒中燃烧了青铜之血,当着数万人的面杀人如麻,人们却不敢反抗他,只是蜷伏在地下等着屠刀落在自己头上,他们不敢抬头,就像那流淌着青铜之血的人是神的儿子,仰视他会被他的神威烧成焦炭。
“铁益,不要以为这些天我在金帐里不出去,就不知道外面的事。我之所以不召集大会,是因为再召集大会,已经不会有什么人来了。贵族们对我这个大君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现在惊慌得像是被狼围困的羊群,已经没有了战斗的心,他们只想知道狼什么时候进攻,要吃几只羊才能吃饱,会不会吃到他们。之所以现在还没有人来要我和朔北部和谈,是因为狼主已经立下屠城的誓言,谁都知道朔北狼主把自己的誓言看得比命都珍贵。而牧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亲人,吃的也渐渐不够,他们也怨恨我这个大君,是我不如父亲,父亲能在最糟糕的时候守住北都城,我却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青阳部的兵力和斗志而已。”吕守愚惨淡地笑笑,“铁益,你们代我指挥守城,城里的人会更愿意相信吧?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候,你们不用照顾我的脸面。”
更可怕的是,如果钦达翰王还活着的消息被泄露出去,连吕嵩·郭勒尔·帕苏尔的统治也是篡位,三十多年来,北都城始终被统治在两个囚禁父亲杀死叔叔的人手中。这是吕鹰扬要的效果么?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大君的宝座,以英雄的名义。他甚至可以和朔北部和谈,楼炎是他的外公,未必不会对他网开一面。或者……
“大君不能这么说……”铁益急了。
大合萨猛地抬起头看着铁颜,“吕鹰扬……就是那个叛徒?”
“我不是一个好将军,打仗不是我所长,我把权力授予你们,恰恰是要你们帮我守住这座城!”吕守愚摆了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的忠诚,我还需要你们更加忠诚,因为北都城里依旧忠诚的人已经不多。”
“阿爸和大伯都那么想,战争还没开始前吕鹰扬就被朔北人收买了,”铁颜说,“大伯说,大君不可能是叛徒,因为叛徒势必要从青阳部的失败中得到些什么。如果现在城破,吕鹰扬能得到最多的东西,虽然青阳部不再是草原上最大的部落了,但是这个部落归吕鹰扬了。”
铁晋遥遥看着吕守愚,说得极慢极静,“北都城还在大君的掌握中,请大君不要失去信心!我们兄弟会拼死守护帕苏尔家的尊严!”
“你阿爸和大伯有没有说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坐在这里等死?”
吕守愚把大君的兵权分为两半,授予了他们兄弟,这是青阳部历史上从未听闻过的事。
铁颜摇了摇头,“我家的寨子被严密地监视起来了,阿爸和大伯都不能随便进出了……我们莫速尔家的男人,已经不剩多少了。”
铁益心里一惊,急忙趴伏在地下,“请大君收回命令!”
大合萨沉沉地点头,“对了,有阿苏勒的消息么?吕鹰扬把他关在哪里?”
“大概一万人,曾经号称二十万个带甲男人的青阳部,如今能用的只有一万人……”吕守愚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万人,铁晋你指挥那五千个受过训练的武士,铁益你指挥那五千个奴隶。我把我的纛赐予铁晋,把我的剑赐予铁益,所有还忠于帕苏尔家的男人都该听你们的号令,违抗者你们皆可斩杀!”
“没有,问了好多人,可谁也不知道。据说是吕鹰扬派了秘密的人安置的。”
“九帐兵马中,可用的武士只剩下三千余人,大君的飞虎帐还有九百个人能战斗,莫速尔家还有一千多个可用的男人,我们还能调动五千名奴隶。其他的兵力,都掌握在各大贵族的手里。”铁晋回答。
“短时间阿苏勒应该不会有危险。他有青铜之血,任何人都不会轻易杀掉数十年一遇的狂战士,”大合萨说,“尤其是他的血脉还可以作为和朔北部谈判的筹码。同时拥有三个狂战士,原本应该是帕苏尔家统治草原的时代啊,他们所到之处,应该如同三个神并肩行在云端,所有人下跪匍匐。”
“除了贵族们手里的武士和奴隶,我们还有多少可用的男人?”吕守愚问。
“是,那我先回去跟阿爸和大伯说,他们也在等着消息。”铁颜告别了大合萨,走出了帐篷。
“是!”
外面是一地清冷的月光,铁叶正骑在马上等他。铁叶弯下腰凑近铁颜耳边,“哥哥,你怎么说没有主子的消息?主子不是被关在……”
“铁晋,铁益,我召你们来这里,是有事指派给你们去做。”吕守愚的声音遥遥传来,冷漠、萧瑟、不容辩驳。
铁颜摆摆手,打断了他,“走远点再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次召见的重要,一齐单膝跪下,“大君!”
两个人离开帐篷二十丈外,铁颜才低声说:“主子的事情,跟阿爸和大伯也别说。”
铁晋和铁益走进金帐,发现偌大的帐篷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和远处坐在黄金宝座上的吕守愚,此外甚至没有一个侍卫。
“为什么?不管主子了?”铁叶瞪大了眼睛。
二
“现在这个时候,各处都被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人封锁着,他们不会答应我们去救主子的,要是说了,没准我们两个就被看住了。”铁颜说,“可我们身份不同,我们是主子的伴当,能说主子死了,我们在帐篷里等消息?”
沉默了良久,吕贺点点头,“哥哥你指了路,贵木就跟着你!”
“你说吕鹰扬是要……杀了主子?”
“是!”吕鹰扬缓缓向着远方伸出了手,缓缓地握拳,骨节咔咔作响,“我要向这草原索取的,是草原自己!”
“我听说钦达翰王发病的时候和不发病的时候,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发病的时候,靠近他的一切活物都会被杀掉。他喜欢杀人,喜欢闻见血的味道。”铁颜微微打了个寒噤,他想到也许很多年后,他的主子也会变成那样,如同被恶魔附体。
“哥哥你要整个草原?”吕贺抬起头,“你想当真正的大君……不是朔北部扶植的大君!”
“吕鹰扬这家伙……”铁叶明白了,“大合萨还说主子一时不会有事,这样关着主子随时会死啊!”
“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一生,从不靠别人的怜悯活着,”吕鹰扬用最清晰也最冰冷的声音说,“比莫干那个蠢才,还要猜我的心?我是为了我们受的委屈而对抗他的么?笑话!”他的神色变得狰狞,眼角跳动,“我要的可不是一个王子的尊严。”
“我倒是能明白吕鹰扬在想什么,我们谁都知道大君死得冤,是被陷害的,主子是绝不会听他话的。这样留着主子,就是留了一个和他一样流着青铜血的男人,可吕鹰扬是想当大君的人,他怎么能允许北都城里还有一个人跟他一模一样?他一定想杀了主子,把钦达翰王也杀了。这样他是帕苏尔家血统最优秀的后代,大君只能是他。”
他低下头,“哥哥,我脑子笨,你能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想的么?”
“哥哥的意思是?”
吕贺看着吕鹰扬的眼睛,吕鹰扬的瞳孔深处仿佛吞吐着火焰,冰冷却炽烈。吕贺舔舔嘴唇,觉得自己的后心湿透了。他觉得自己还是看低这个哥哥了,哥哥琢磨的东西,他全然没想到过,他虽然是个能撕裂恶狼的武士,那颗心还蒙昧得像个小孩。
“我不管吕鹰扬想怎么样,在南淮城我们怎么救主子的,现在我们还是怎么去救主子。”铁颜说,“人还能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
“可我们姓帕苏尔。”吕鹰扬重重地拍在吕贺的肩上,“永远记住,你还是姓帕苏尔,这姓氏很高贵,如果你放下帕苏尔家子孙的荣耀去恳求狼主的关爱,那么你就求错人了。狼主要的是英雄的后代,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告诉他,我们不是屈服于他,而是他的伙伴!他们不能把我们撕碎了吃掉,因为我们和他们一起,能开拓更大的疆土!”
铁叶点点头,“反正我跟着哥哥,哥哥说去救主子,我就去救主子;哥哥说去杀吕鹰扬,我就去杀吕鹰扬;哥哥是主子的伴当,我是哥哥的伴当。”
“哥哥……你是不是太多心了?我们……我们可是朔北狼主的外孙啊!”吕贺瞪着眼睛。
金帐里,吕鹰扬高踞在黄金宝座上,看着下面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像摊烂泥那样蜷缩在地上。他哆嗦着,翻着眼睛,只能看见大片的眼白,口角流着涎水,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像是十年没洗了。
“贵木,人是不能够成为傀儡的,要想在狼群里活下去,就得掌握自己的命!”吕鹰扬说得斩钉截铁,“我能够从楼炎那群人身上嗅到和我相似的味道,这让我很高兴。这是幼狼见到老狼的高兴,但是幼狼得赶快学习老狼的技巧,否则有一天它会被老狼吃掉!”
“是真疯么?不是装的吧?”吕鹰扬淡淡地笑。
吕贺阴阴地打了一个哆嗦,说不出话来。
吕贺上去一把拎起那个疯男人,让他身体悬空,下面两条失去支撑的腿摇晃着,像是两根用绳子吊起来的木柴。男人惊恐地叫喊起来,却不敢反抗,双手鸡爪一样缩在胸口。
“当我看到那群人的时候,我意识到那是一群真正的狼。狼!你知道么?”吕鹰扬的声音里闪过一丝颤抖,“狼对于虚弱的同类,宁可杀死它们,也不会施以援手。狼群只遵循力量的规则,我们的外公楼炎,就是靠着勇气和杀戮,依然掌握着朔北部的绝对权力。那么,我们如果接受朔北部双手奉上的北都城,成为他们的傀儡,你觉得楼炎或者呼都鲁汗能看得上我们?他们难道不会把我们也和其他猎物一起撕碎吃掉?”
“他的腿断了?怎么回事?”吕鹰扬挑了挑眉毛。
“你不信?”吕贺完全蒙了。他记得吕鹰扬讲述他面见楼炎的过程时,眼睛里一股狂喜的火焰,把吕贺心里也烧得火热。
“看守的武士没有看住他,被他在晚上跑了出去,天亮才在一个雪窠子里找到他,两个膝盖骨都摔碎了,腿冻得僵死了,再也治不回来。”吕贺把男人扔在地下,“这样的会是装疯?”
“我说的是黄金王和狼主告诉我的,但我不信。”
“吕复·铁由·帕苏尔,我的哥哥,你除了在女人身上足够勇敢外,还能做成什么事?”吕鹰扬口气里带着悲悯,俯视那个男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可……可这是哥哥你说的啊!”吕贺愣住了。
“是看了囊刑后给吓傻了,说起来我看着也恶心。”吕贺皱了皱眉。
“贵木,你真的相信呼都鲁汗,那个我们要称作舅舅的人,要扶我们成为北都城的主人?”吕鹰扬的眼角一跳,眸子里精光闪灭。
“带他下去,好好地养着他,他想吃点什么就给他吃,想要女人就给他找。”吕鹰扬挥了挥手,“别让我再见到他,我心里会烦。”
“哥哥,你心里有什么事能跟我说说么?”吕贺拉住缰绳,“我总觉得你去了一次朔北部的寨子,回来以后心里一直有事。”
一名武士进帐来提了吕复出去,他们走得很远了还能听见吕复含糊不清地叫唤着什么,像是梦呓,像是欢喜,又像是悲伤,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听着确实让人不由得烦躁。
吕鹰扬的目光默默地扫过路边的凄凉景物,而后转向天空。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他的心里藏了一口极压抑的气要吐出来。
吕鹰扬用手支着额头,想了很久,“北都城里也就这些人了吧?你说九王卧床不起,随时会死,我不担心他,他的虎豹骑所剩已经不多,他又是个爱惜自己的人,犯不着为比莫干的死跟我们拼命,狼主进城的时候,我相信他会低头和我们合作;莫速尔家的两个男人是有点蛮勇,不过要保住他们一家,如今也不会公然和我们作对。木亥阳也是个爱惜自己的人……那个班扎烈如何了?”
北都城里放眼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人,帐篷上压着厚厚的积雪,寒风吹着羊皮帘子打在帐篷上啪啪作响。吕鹰扬和吕贺就像是走在一座鬼城里,虽然仅仅几个月前这还是草原上最繁荣的大城。羊都已经杀完了,拉车的驽马也杀得差不多了,北都城里除了战马,只有人还在喘气了。用来预备好过冬的干草现在被挪作烤火柴,惊魂不定的人们对于温度格外敏感,他们终日蜷缩在自己小小的帐篷里,守着火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说什么话,仿佛那层布料能够阻挡严寒、霜雪和朔北人的刀斧似的。
“他有点麻烦,我看那人是死忠于比莫干的,他又知道比莫干出城的真相,不如结果了他。”吕贺冷冷地说。
吕贺立刻知趣地住嘴了,兄弟俩各自翻身上马,踏着积雪并辔离开。
“随他去吧,如今死忠的人已经不多了,难能可贵。他又是个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没什么用的人。”吕鹰扬淡淡地说,“留意九王、莫速尔家和木亥阳的寨子,剩下的,我们只需要担心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两个老东西了。”
“先别说这个,路上说话。”吕鹰扬递过一个冷冷的眼色。
“是!”吕贺说,“不过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处置,那个枯萨尔家的女人,怎么办?”
“那他还派哥哥你去?要押上你的命去探探朔北人的话?”吕贺冷笑,“可他想不到朔北部不愿意和他的使者和谈,却愿意和哥哥你和谈吧?”
“枯萨尔家的女人?”吕鹰扬一愣,而后反应过来了,“比莫干的女人?一个哑巴,家族都被夷平了,我们需要担心她么?”
“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怀疑。青阳部已经没有可以一战的人,朔北部现在忌惮的不过是北都城的一层城墙,比莫干大概也猜到朔北人在这个时候不会答应和谈。”吕鹰扬低声说,“谁会做那样愚蠢的事情?跟已经掉进陷阱的猎物谈交易?”
“不是,就是她执意要来见你,我就把她带到金帐外了,还在那里等着呢。”
“哥哥,怎么样?”吕贺压低了声音问,眼睛警惕地往四面张望。但没有人注意他们,城破在即,连金帐前的守卫们也惶惶不可终日,完全不像以往,以往他们机敏得就像是猎犬。
“是么?”吕鹰扬沉默了片刻,“比莫干的女人非要见我一面?是想要我赐她一死,还是想要杀了我?”他无声地笑了,“带她进来吧,贵木,你先出去,我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来跟我说。”
吕鹰扬走出金帐,吕贺一头迎了上来。
“知道!哥哥交的差,绝没问题!”
吕鹰扬惊得猛一转身,看见吕守愚已经从黄金宝座上起身,背着双手漫步从帐后出去了。
吕贺出帐的同时,武士把那个白衣的女人推了进来,之后也叩拜出帐去了。吕鹰扬以手支着额头,坐在高处,仿佛睡熟了,金帐里只剩下他和苏玛,苏玛默默地站着,低着头,也不靠近,也不发出声音。
在他走到帐门口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吕守愚说:“旭达罕,我大略也能理解你当年为什么非要争这大君的位子了,若我是你,我也会和你一样不择手段吧?”
过了很久,吕鹰扬抬起头来,看着苏玛,“我很尊敬你的父亲伯鲁哈·枯萨尔,但是进这个帐篷的人都要对坐在我这个位置的人跪拜,为什么你没有?比莫干从不要你对他跪拜,是么?”
“明白。”吕鹰扬转身离去。
苏玛抬起头,看着吕鹰扬的眼睛。吕鹰扬的心头微微跳了一下,他在刑场见过苏玛,却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盛装的时候会有那么一股让人惊艳的美和让人心痛的脆弱。她已经不小了,可是还长着一张稚气的脸,这让吕鹰扬想起很多年之前在北都城门前看着九王征讨真颜部的大军凯旋,他第一眼看见那个女孩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张稚气的脸,也是那么一双仿佛海一样的眸子,也是那么悲痛,却又带着仇恨。
吕守愚挥了挥手,“旭达罕,你出去吧,出城去和朔北人和谈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阿苏勒。”
“你长大了,让人惊讶,苏玛·枯萨尔,难怪比莫干会为你发疯。”他顿了顿,拍着自己身下的宝座,“有人说当初打造这张椅子的时候,用了五百七十斤黄金,即便是草原上最强壮的武士也不能挪动它,这重量象征着权力的稳固。即便这座金帐被风吹了、火烧了,这张椅子却不会移动分毫。每一个攻进北都的英雄,都只能把帐篷扎在这张椅子的周围,然后坐上去,君临草原。如今坐在这里的已经不是你的丈夫了,你想要什么,应该用膝盖向我走近,恳求我。”
吕守愚和吕鹰扬四目相对,金帐中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苏玛慢慢地前进一步。
“不……不是那样,”吕鹰扬轻声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母亲来。”
“不,别走近,我不想你在袖子里藏着一柄小刀什么的,”吕鹰扬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有多恨我,我用马踩死你的丈夫,让你流产……我不想杀死你这个漂亮的女人,别人会说我暴戾。”
吕守愚低下头,再一次陷入沉默,很久,他低声说:“旭达罕,对于我们过去的争斗,你的心里还存着伤口吧?”
苏玛微微地摇头。
“一个父亲,能把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女儿作为求和的筹码,他会在意这两个女儿生下的孩子么?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吕鹰扬声音里出现一丝颤抖,“我尊敬他作为草原的英雄,他能够摒弃人的怯懦和自私的爱做出那样了不得的事,可他不是我的外公,呼都鲁汗也不是我的舅舅……如果他们真的会对家族的血脉有感情,那么他们不会等三十年,等到受苦的女儿已经死了才回来!我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吕鹰扬的面孔微微抽搐,“大君,所以我是一个青阳人!”
“枯萨尔家的女人,就像你的父亲一样,对着任何人都不低头,你是这个意思么?”吕鹰扬笑,“你要求我什么?”
吕守愚诧异地抬起眉毛看着他,“你猜到了?”
他猛地一摆手,“等等,让我猜猜……也许是要我把你的丈夫好好安葬……也许是让我不要再杀人,我听金帐宫里的女官们说了,你是个仁慈的主子……也许是,你想再嫁个男人?”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忽然直视苏玛的眼睛,“不,都不是,你担心的是我就要毁掉你心爱的那个男人了,是不是?我手中捏着阿苏勒·帕苏尔,只要稍稍用力……”
“出发之前我已经猜到。”吕鹰扬说。
他伸出手来,在空中虚拟爪形,然后慢慢地收紧,手上的筋节暴突,“他就会化成齑粉,和你的丈夫一样。”
“你是在埋怨我么?旭达罕,我让你作为使者去和谈,却被你的舅舅侮辱。”吕守愚低声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给我看你手中捏的那封信,”他指指苏玛的手,“我想那上面写着你要跟我交易的条件吧?让我听听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女人,能用什么样的办法救她心爱的男人呢?”
吕鹰扬默默地站在宝座前,没有一丝表情,脸上的线条冷硬如刀。
苏玛手中握着一卷羊皮纸,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只那天晚宴后弃置的银酒杯,把羊皮纸塞在里面,用力向着吕鹰扬扔了过去。
吕守愚沉默了很久,巨大的疲倦笼罩了他,他无力地靠在黄金宝座上,失神地望着吕鹰扬头顶上方。
银杯不出多远就落地了,滚动着来到吕鹰扬的宝座之下。吕鹰扬笑了笑,起身走下宝座,弯腰拾起银杯,“你知道么?你是来这里的人中待遇最高的,北都城的主人会为你弯下腰去,说起来有三个可能成为北都城主人的男人为你弯过腰,你这么一个长得像孩子的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魔力呢?”
“站在我面前的是谁?血管流着我们斡尔寒家的血,却是青阳部的说客?狼主不想见你,他要我告诉你,要么跪下去吻他的脚面,承认他是你的外公,为他献上生命;要么就像个堂堂正正的帕苏尔家的男人那样,等着他的刀落在你头上。”吕鹰扬缓缓地说。
他展开银杯里的信,很快读完了,沉默了很久,慢慢地把羊皮纸卷成一团攥在手心里,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呼都鲁汗……拒绝了?只是拒绝和谈?没有任何其他表述?”吕守愚看着吕鹰扬的眼睛,脸白得像纸,“原话是什么?”
“果然是让人动心的条件,如果你这时候发难,也许可以成为北都城里一方势力的主人吧?我还要请你高坐。可是你却用它来交换阿苏勒的命。”吕鹰扬幽幽地说,“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很残酷。你已经毁掉了一个叫比莫干·帕苏尔的男人了。你用你的身体和情感包围了他,让他变成一个蠢驴,让他为了你去对抗朔北,用他最后的九百人偷偷地把你送出城。”
他跪了下去,把整个身体贴在地上。
他沉默着,听着那个女人耳朵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作响。金帐里没有风,他想那个女人在颤抖,等待着他的回答,她说不出话来,脸上也很平静,但是仍然被那对可爱的铃铛出卖了。
吕鹰扬觉得自己沉入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了,就像被血池吞没,无从抗拒,不能挣扎。他的心里异常平静,甚至有隐隐的喜悦。他回到家了,在这里不会有人嘲笑他的血统,也不会再有人斥责他用心险毒,更不会有人把羊血擦在他的唇边。他的身体里有另一个吕鹰扬苏醒了,吕鹰扬·旭达罕·斡尔寒,一匹生来失群的狼,第一次看见漫延到天边的大狼群。
人都是这样的,再看得开的人,也总有一些事一些人放不下,所以总会有惊慌失措战栗不安的时候。
呼都鲁汗和所有狼骑兵不约而同地点头致意。
他舒心地笑了,“我的妻子死了,我如今是北都城的主人,我需要一个女人来帮我管好我的其他女人们。我的第一个妻子出身不够好,但你不同,你是‘狮子王’的女儿,非常尊贵,又是我哥哥的女人。他死了,我接着娶你,名正言顺。我不介意你是个破贞的女人,反正你的孩子也流产了,你可以为我再生几个好孩子,最好他们中有人能继承我的血脉和你父亲的勇气。这样,我就放了阿苏勒。”
“我的外孙旭达罕,你回家了。在北荒的时候,我经常想你们长什么样,像不像我。”老人低声说。
苏玛的脸骤然变得苍白,而后泛起病态的嫣红。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因为颤抖,裙摆扫在地毯上沙沙作响,她面对吕鹰扬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脆弱得像是随时会跌倒。
正中的毡子一边坐着含笑的呼都鲁汗,另一边是一个老人,黑而虬结的肌肉如同枯木,双眼中透着血一般的红色。老人正上下打量吕鹰扬,凶戾的眼睛里居然透出一股温暖。
“相比你之前开给我的条件,你的身体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添头,你知道东陆人交易的时候,会在成交的价格上添个小添头,有时候是块佩玉,有时候是琥珀的烟嘴,总之是个放在手心里把玩的小玩具。”吕鹰扬轻柔地说,“你还需要考虑么?这样对你、我和阿苏勒都好,你这样还能嫁给阿苏勒么?他那么爱他的哥哥比莫干,怎么会和比莫干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你那么在乎自己的贞节么?你已经为阿苏勒牺牲了一次,为什么不能再牺牲一次呢?”
他吃了一惊。大帐里并没有奢靡淫艳的场面,地下摊开几十张毡子,毡子上摆着新烤的肉和飘香的马奶酒,那些喘息和呻吟都是角落里几个搂抱在一起的女人发出的。看见吕鹰扬进帐,她们立刻松脱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帐篷里只剩下男人,近百名狼骑兵的精锐散坐着饮酒,此刻都抬起头,沉默地看着吕鹰扬。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几乎疯癫,几乎喘不过气来,“你知道么?我忽然在想到底谁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是阿苏勒还是比莫干?也许早在你们两个还都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占有了你?哈哈哈哈。”
他伸手抹去脸上的雪花,掀开了金顶大帐的羊皮帘子。
他忽地不笑了,脸上恢复了冷漠和狼一般的凶狠,他指着苏玛,低声咆哮,“滚!滚出这个帐篷!离我远一点!我不是比莫干·帕苏尔,不想要你的肉体和感情,虽然你真的很美……”
他泫然欲泣,泪水离开眼眶就已经冰凝。
他扶着宝座的扶手站了起来,对着看不见的天空缓缓地张开了双臂,仿佛要拥抱它。
他紧紧闭上眼睛,仰起头,让冰冷的雪花扑在脸上,张大嘴,让寒冷的风灌进他的胸膛里。风雪之外那些巨狼咆哮,那些女人痴狂,那些男人大笑……
“毋庸畏惧,你不会失去你的爱情和贞节,因为我不需要它们。阿苏勒和比莫干都不懂的事情,我懂。我懂得当一个人坐上这张椅子,他就再不能有凡俗的感情和欲望,坐上这个位置的人,草原上的人叫他大君,东陆人叫他皇帝,他的意志就像天空和原野那样浩瀚无边。而东陆人说,天地不仁!皇帝只能有皇帝的感情,皇帝的欲望只能是土地和权力。他会很孤独,失去所有朋友,这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对盘鞑天神奉献的牺牲。”他清晰而冷淡地说,“我也不接受你的条件,我将捍卫北都城,我能够做到。”
他记起那些冷得让人绝望的夜晚了,他因为一些小事被那些贵族告状,被父亲禁闭在帐篷里,冻得瑟瑟发抖。他在最深的黑暗里无声地咆哮,他咆哮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因为你们不该看错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
武士们进来押走了苏玛,他们离去前偷偷看了一眼矗立在宝座前仰望的吕鹰扬,仿佛一尊雕像,那么孤独。
他也想起沙石磨穿裤子扎进膝盖的痛苦了。他和吕贺跪在一起,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带着不屑。“朔北的狼崽子啊,怎么都养不熟的。”有人这么说。吕贺气得颤抖,气得流泪,吕鹰扬默默地忍受,跪着还把腰挺得笔直,他是绝不会在那些人面前露出一丝的软弱的,因为那样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吕贺跟着进帐,走到吕鹰扬身边,“哥哥,怎么了?那女人跟你开条件?她有什么条件能让哥哥你动心?哥哥你又不缺女人,你也不喜欢女人。”
他想起母亲了,那个喜欢穿红衣的美丽女人,每每带着骄傲说,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我们朔北的血,和青阳的血一样高贵!她贵为大阏氏,没有人敢反驳,但她死于一次难产的时候,整个北都城的贵族脸上都带着喜洋洋的神气。
“很诱人的条件。当时九王灭真颜部,男子长过马鞭者处死,所以八九岁大的男孩都处死了,剩下年幼的男孩四万余人,全部沦为奴隶。大部分都在各家的寨子里干苦力活。但是九王大概也没想到真颜部的女人很记仇,她们暗中教那些孩子,是我们青阳人灭了真颜部,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一定要复仇。这些男孩中有个领头的,名叫拉木独,就是当时真颜部将军拉木独的小儿子,纠集了四千多个真颜血统的奴隶,他们秘密地联系那个女人,她是如今唯一一个有狮子王血脉的人,他们想要光复真颜部,劝比莫干恢复真颜部的领地。那女人的条件,就是把这四千人交给我们守卫北都城,要我放了阿苏勒。”
这是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一生中最长的瞬间,他站在无边的风雪中,听见不知哪里来的狼嚎,听见过去二十九年中的往事如潮水般回溯,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吕贺感觉到一股寒意,“我听猎人说,如果在山里猎熊,杀了大熊,小熊也不能放过。就算还在吃奶的小熊也能记得是哪个猎人杀了它全家,记得他的味道,十几年都不会忘。长成了大熊,只要猎人还在那个山头打猎,那熊一定会报复。真颜部那些奴隶,真是熊崽子啊。不过,这条件可不错,我们现在手里缺的就是兵,兵都在三个大贵族手里捏着,我们若有四千人可就方便多了,哥哥为什么拒绝?阿苏勒那个懦夫,他的命又值什么?哥哥刚才说得就很对,你要了那个女人的身子,天长日久的,她凭什么还记得阿苏勒,不一心为哥哥你生孩子?阿苏勒哪里比得过哥哥?”
他觉得自己站在悬崖上,往前往后都会一脚踩空。他二十九岁了,这一次的抉择会让他登上权力的巅峰,或者死去。
“你要是仔细看过那个女人的眼睛,就不会那么想了。”吕鹰扬轻声说。
吕鹰扬很冷了,他也想要找一个暖和的地方避一避,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掉头回北都城,或者往前踏一步揭开那帘子。
“我不想接受她的条件,因为我不甘心。”
最后他走到了大帐前,听见里面传来欢闹的笛子声和淫靡的笑,有男人粗野的笑,有女人妖媚的笑,男人和女人笑着笑着喘息起来,发出令人心跳加速的呻吟,笛子声越来越闹,淡淡的酒香不知从哪里传来。
“不甘心?”吕贺一愣。
已经半个夜晚过去了,吕鹰扬在朔北部的营寨里踱步,顶着风雪,但是严寒无法让他的心回复冷静。他失败了,并非因为他无能,而是青阳的大势已经去了,一个战败部落的使节,没法凭着自己的力量强硬地昂起头。偶尔有朔北武士从他身边经过,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孤魂野鬼,在这里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
吕鹰扬瞥了他一眼,转身为弟弟正了正衣领,拍去甲胄上的尘土,“我们要守住北都城,和狼主谈条件,但不对他卑躬屈膝,是不是?”
吕鹰扬站在那座黄金大帐前,门外竟然没有驻守的侍卫,狂风呼啸而过,大帐顶上的苍狼旗猎猎飞扬。
“是!”吕贺用力点头。
呼都鲁汗背着手走向帐篷外,指着不远处那座黄金装饰的大帐,“我亲爱的外甥,我给你时间去思考。那里就是我的帐篷,你可以当青阳的英雄,拔刀杀进来,看看能不能要我的命;如果你想好了,接受了条件……我的帐篷里很温暖,有美丽柔软的女人,也有我的许诺。”
“阿苏勒和比莫干都做不成,但是我们能做成,是不是?”
“你们要的……是一个叛徒。”吕鹰扬浑身都是冰冷的汗。他迫切想要喘息,想要休息一下。
“是!”
呼都鲁汗又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爽朗阳光,而是带着狼一样的狠意,“是傀儡又如何?这个傀儡的位置可不只你一个人在争取。”
“贵木,你跟着我隐忍了几乎三十年,我们吃过的苦,我们自己知道,只为了这一日,在草原上光大我们俩兄弟的名字,是不是?”
“你要以我为傀儡?”
“是!”
“旭达罕,你太聪明了。让我这个当舅舅的又是开心,又是担心。你继承了我们斡尔寒家族的聪明,可如果被你这样聪明的盟友背叛,是很可怕的。”呼都鲁汗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虽然狼主是想把青阳灭族,但是我劝说他不要这么做。我不像狼主,不是一个英雄,我是一个部落的头领,我千里迢迢来到北都城不仅仅为了报仇,也为了整个草原的权力。我们不想得到一个北都城主人的虚名,这个虚名可以继续归属于青阳部,我们要的结果是这一战以后,帕苏尔家和斡尔寒家从此订盟,我们共同掌握北都,这样合我们双方的兵力,草原上再没有力量敢于违抗我们。”
“可是那个女人,还有铁晋铁益、大合萨、木犁,甚至比莫干,他们相信过我们么?他们觉得阿苏勒才是个可怜的孩子,是我们夺走了本来属于他的东西,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就算他战败了,他也不过是个尽了力的孩子。”吕鹰扬猛地一脚踢在宝座的扶手上,“有那么多人会为了阿苏勒不惜代价,可是谁管过我们两个?我血管里流着和阿苏勒一样的血!”他嘶声怒吼,“如今只有我能救他们,在他们眼里我却是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这不是慷慨,是因为我还有用!你们需要一个帕苏尔家的子孙继续执掌北都城,否则即便踏入北都,你们也会遭到其他几个部落的围攻,和我们决战之后,你们还有足够的实力对付阳河、澜马、沙池和九煵么?”吕鹰扬忽地仰头,直视呼都鲁汗,“你们没有。所以你们不会屠城,你们要一个人为你们收拢青阳剩余的男人,为你们作战!”
吕贺呆呆地看着哥哥,他隐隐约约能理解哥哥的愤怒,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得红了。
“不要辜负我们的慷慨。”呼都鲁汗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获得那么优厚的条件了。”
吕鹰扬深深吸了口气,把身子埋进宽大的宝座里,“我不想接受那些人的条件,我可以这么一直孤独下去,但我终究会成就我想做的事!”
吕鹰扬的思绪全乱了。在来这里之前他心里分析过形势,他认定是吕守愚和淳国的私下盟约激怒东陆皇帝,所以东陆皇帝转而支持了朔北部和青阳开战。大胤必然也不希望草原上朔北部独大,这会是他谈判的机会。可是如果山碧空根本和大胤皇帝无关……他感觉自己即将被卷入一场不可逆转的巨变。那是一个巨大的命运转轮,但吕鹰扬不知谁在推动它。
黑暗里,阿苏勒无声地站了起来,月光正盛,有微光从头顶上方唯一的缺口里渗进来。借着那光可以看清钦达翰王沉睡在铁笼另一侧的角落里,他不知道多少时间过去了,他的爷爷几乎从不跟他说话,地穴里长久地沉默着。
“大胤就要死了,神已经抛弃了那国度。”山碧空低沉地说。
铁笼正中央插着龙篱留下的两柄短刀,月光在两道清冷的刃口上浮动,散发着幽幽的寒气。他们中没人动过那两柄刀,谁都知道龙篱留下那两柄刀的用意。这个杀手满怀期待地等着他们拔刀对决,等着看谁会倒下,在天罗山堂受过的教育和对狂血的了解让他相信,在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去死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本能地保护自己。他对于死亡有着强烈的兴趣。
“你……不是大胤的使者么?”吕鹰扬不敢相信。
阿苏勒脚步无声,缓慢地走到两柄刀的旁边,目光始终落在钦达翰王的眼睛上。钦达翰王看起来真的睡熟了,不像假寐的人,眼珠会在眼皮下缓慢地转动。犹豫了很久,阿苏勒矮身拔起了一柄短刀。
“我们不需要任何战利品,也不需要你的土地。神需要的仅仅是忠诚,你将遵照神的旨意,把青阳的兵力借给呼都鲁汗,向东陆大胤帝国开战!”
他摸索着铁栏,找到粘连处的地方,用刀在那里用力割了下去。他懂一点冶铁,为了打造这种笼子,铁匠势必要把铁栏的一端烧红了,然后再跟另一根铁栏粘连。那会导致退火,是笼子的弱点。
他沉吟了片刻,“山碧空先生,你们从这场战争里会得到什么?”
“没用的。”
吕鹰扬想起战场上那些白色的羽箭,心里一沉,已经相信了。
阿苏勒惊得转身,看见钦达翰王一双白多黑少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他,不知何时,钦达翰王醒来了,或者根本没有睡着。
“那道海峡对于蛮族来说是障碍,对于羽人却不是。我可以保证,当呼都鲁汗殿下的骑兵推进到海边时,会有上百艘羽人驾驶的长船在那里等候。”山碧空淡淡地说。
他们是祖孙,又是关在笼子里的两只野兽,理应互相防范。
风炎皇帝北征蛮族后的几十年里,无数蛮族年轻人想过要复仇,要让蛮族的骑兵渡海去践踏东陆人的土地,吕鹰扬也曾沉迷于和年轻人们谈论这个梦想。但他很快发现这里面的困难远非一代两代人可以克服的。第一重障碍就是大海。风炎朝之前,东陆人的海防薄弱,造船术领先蛮族不多。但是风炎朝中,宛州商人渡海去西陆开荒,造船术一日千里,宛州船厂可以制造出“狮门斗舰”那样吃水深载人多的重型战船,之后东陆人更从羽人那里获得了宁州长船的技术,这种船更加轻便敏捷,便于驾驭。蛮族人缺乏足够的造船工匠,瀚州也不出产造大船的木材,所以蛮族骑兵再强也没有用,战马要想奔驰,先得登岸。
“‘锁龙廷’用的是东陆买来的冷锻鱼鳞钢,最好的冷锻鱼鳞钢,不管怎么煅烧都不会退火。能够切开它的只有魂印兵器。”钦达翰王说。
“进攻东陆?”吕鹰扬脱口而出,“这不可能,你们无法渡过天拓海峡。”
阿苏勒想到他那柄影月,可惜影月不在他的身边。
“十年,足够我们夺取东陆四州了。我曾听东陆的商人们说,那里有几十几百座城市比北都城更辉煌,人们住在层叠的高楼里,瓦片上涂满黄金,那里的贵人们人人都穿锦绣戴宝石,东陆的女人柔软得像水,甜得像蜜糖,男人会恨不得把她们喝下去……那时候你的舅舅会砍下东陆皇帝的头,坐他的宝座,搂着他成千上万的女人。”呼都鲁汗微笑着说,“那时候你会不会嫌弃北都城的破旧,来东陆投奔我呢?”
“爷爷,是我吵醒了你么?”他低声说。
“十年?”
“不,我没有睡着,我以为你拔刀想要试试我的颈骨,对你多了些期待,但是你居然去试铁笼子。”钦达翰王轻蔑地说,“这是‘锁龙廷’,你那个聪明的阿爸造出的东西,连龙都能困住。”
“不,不是。旭达罕,我从你的眼睛里了解了你,你很骄傲,就像你的父亲。你想成为青阳的主人,当然不会答应一份践踏青阳尊严的盟约。我们不会让你为难,这份盟约会非常优厚,青阳部和朔北部在这份盟约中平等,青阳部永为北陆之主。但是,作为交换,青阳部要用全部的兵力支持朔北部渡海征伐东陆,我们在东陆获得的土地均归于朔北,青阳不得染指。为了确保你不会在得到我们的恩惠之后反悔,十年之内青阳部的兵力都交给朔北部支配。”
“我只是不能这么等着。”阿苏勒说着,踮起脚尖想去试试能否撬开被机括封闭的顶部。但是薄刃的刀甚至插不进顶部和侧部铁栏的缝隙,那机括的拉簧力量惊人,简直可以比得上陈国炬石车所用的。
“让青阳部永远成为朔北部的奴仆么?”
“三十多年前我就试过,不可能。”钦达翰王冷笑,“比起来我的颈骨更适合动手。”
“我亲爱的外甥,你真聪明。我们跋涉了上千里,战死数万人得到的东西,当然不会轻易地把它送出去。你也清楚你的舅舅来这里不是为了表达仁慈和慷慨。”呼都鲁汗缓缓地说,“我们希望随后和你立一份新的盟约,取代三十年前狼主和吕嵩所立的那一份。”
“爷爷,我不会拔出刀对着你,十年前不会,现在也不会。”阿苏勒轻声说,“我是你的孙子阿苏勒,不是魔鬼。”
“我成为草原大君,您将得到什么?”
“那看起来我是魔鬼了?”钦达翰王说,“愚蠢的懦弱!当两个人中只能活下一个人,一个是十八岁的孙子,一个是快要死掉的爷爷,你难道不明白谁更应该死?”
“本该是你的,我们只是交还给你。”呼都鲁汗淡然地说,“这是你外公的意愿,他让我告诉你,他终将回到北方的雪原去,带着他的狼群。他非常爱他的女儿,你的母亲,可惜她已经死了。这份爱他会转交给你,身兼青阳部帕苏尔家和朔北部斡尔寒家族血统的你,将会成为草原的大君!”
阿苏勒摇摇头,“不会的,不会两个人中只能活一个人的,我们会出去的。”
“北都城么?”吕鹰扬再一次汗流浃背,“我不相信,你们为了北都城而来,却要在夺下之后把它送给我?我在你们的眼里是一个容易蛊惑的孩子么?”
“说着这么愚蠢的话,但是比小时候还是多了些胆气。”钦达翰王无声地笑,“可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爷爷一个孙子,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那你怎么办?”
“是,把北都城作为狼主送给外孙的礼物,算不算很大?”
阿苏勒还是摇头,“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想那么残酷的事情?不该这样的,都该好好地活下去啊。”
“更大的礼物?”
钦达翰王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地穴顶部的一点微光,“连这世界的神都是魔鬼,这世界怎么会不残酷?你不该回来的,草原不适合你,你应该一辈子待在东陆那个属于懦夫的地方。”
“这个许诺算得了什么呢?”呼都鲁汗摊开双手,踱着步放声欢笑,“我们还准备了一份更大的礼物送给你。”
“风炎皇帝呢?他也是懦夫么?”
“这是……一个很大的许诺。”
“你在东陆听说了风炎皇帝的事?”钦达翰王斜眼一瞥阿苏勒,“他也是懦夫,如果他不是太在意那些忠于他的将领,也许他已经攻下了北都城。”他喃喃地说,“这些年有时候我会不断地想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打到北陆来,也许只是要证明他自己,那个愚蠢的男人……来,坐到这里来,跟我说说东陆人怎么说风炎皇帝,你如今是我们青阳部最懂东陆的人了。”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
“活下去的权力!”呼都鲁汗笑容不改,一字一顿,“狼主会把这份权力赐予你,你可以分赠给青阳部里你喜欢的人。你亲耳听见狼主对北都城下了屠城令,他是一位信守誓言的勇士,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发誓屠灭的营寨都已经消失了。但是为了你,他的外孙,他可以破例。青阳部的任何人,只要你赦免他们,他们就获得了活下去的权力。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
阿苏勒走到他身边坐下,也望着头顶的微光,想了很久,“东陆人很尊崇他,说他是仅次于蔷薇皇帝的白氏最伟大的皇帝,如果他还能再活二十年,一定可以把大胤的疆界推到整个九州。街巷里很多人说他的故事,那些人被叫作说书人,有点像我们吟唱《逊王传》,把风炎皇帝的事情编成英雄演义来讲,说得很好玩,没那么严肃。他们说风炎皇帝和苏瑾深、李凌心、姬扬、叶正勋四位将军就像兄弟一样,被称作铁驷车,驰骋天下,任谁也挡不住,任谁也不能拆开他们,最后姬扬被问罪诛杀了,风炎皇帝活活给气死了。”
“那权力是什么?”吕鹰扬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发干。
钦达翰王的眼睛里难得地透出了兴致,“铁驷车固然可怕,最难缠的那个对手还是公山虚,他一个可以顶铁驷车四个人!”他想了想,“也许还加上一支三万人的军队!”
“权力,我们会让你带着巨大的权力回到北都城,那时候贵族们会相信你的,他们会匍匐在你脚下恳求你的赐予。”呼都鲁汗缓缓地绽开笑容,无人能想象这种亲切甚至甜蜜的笑会出现在黄金王的脸上。
阿苏勒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在东陆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姬野,是姬扬将军的曾孙。”
“权力?”吕鹰扬猛地扭头,直视呼都鲁汗的眼睛,缓缓地重复了这个词。
“他用枪么?”
“可是对于我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血管里流着尊贵的苍狼之血,我们会把权力授予你,整个北都城里没有第二个人能获得这种权力了,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都不能拥有。”呼都鲁汗的手忽然停下了。
阿苏勒点头,“他的枪用得很好,叫作猛虎啸牙,是一柄魂印兵器!”
“是啊,对于青阳人来说,你是个流着朔北血的杂种,下贱、危险、骨子里是一头狼,他们当然不会把权力交给你。难道他们等着你反过去咬断他们的喉咙么?”呼都鲁汗的大手在吕鹰扬的肩上移动,缓慢有力的指压让他浑身放松。黄金王大概是从他的女人们那里学到了这种技巧,他伺候起吕鹰扬,就像一个卑贱的奴隶伺候少主人。
钦达翰王也点头,“姬扬是个令人放心不下的对手,他所带的骑兵队可以和我们草原人的骑兵队相比,而且很快,快得就像风一样……你笑什么?”
吕鹰扬完全愣住了。
阿苏勒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也许是想到了姬野的缘故,也许是终于找到了跟爷爷的话题,他心里徘徊的沉郁之气忽然散了很多。
呼都鲁汗拍了拍吕鹰扬的肩膀,“别那么紧张,看你这么坐着,就像个铁铸的人,后背不酸痛么?”他站起身走到吕鹰扬背后,双手有力地拍打吕鹰扬的肩膀,“放松身体,你的心里也会放松,仔细想想,也许你的情况没那么糟。”
“我只是……觉得我又能跟爷爷说说话了,我心里……闷得慌。”他说。
吕鹰扬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笑笑,“好吧,既然大家都很坦白。我是青阳部的那颜,不可能投奔朔北部,那样非但我得不到什么,而且会永远背上叛逆的骂名。我也不足以影响北都城里的局势,比莫干忌惮我和贵木,没有给我们任何实权,贵族们更不看重我们。我被派到这里,不过是一个传话的人,话说完了,我就离开。这就是实话。”
“废物,总是因为别人而活,别人不跟你说话,你就连笑也笑不出来。”钦达翰王淡淡地说,“既然喜欢说话,就再跟我讲讲东陆的事,以前你的奶奶也经常给我说,她说天启城里皇帝的宫殿是用木料和石头建造的,其中有一个叫作太清阁的房子,有一百个夸父那么高。她还说起过天启城里的集市、吃的东西、节日,还有那片名叫上清池的大湖,她说每到春天的时候,东陆那里的贵族女孩就穿着又轻又薄五颜六色的裙子,一起在那个大湖上划鸢船,青山绿水的,湖两边都是围观的人。”
呼都鲁汗松开了手,也坐在吕鹰扬身边,“旭达罕,我们都是草原人,说最直接的话。说得好,大家就是好朋友;说得不好,虽然你是我的外甥,但我们还是敌人,我也要砍下你的头。”他说得坦荡又真诚,“我希望给你一个机会,你应该对我说实话,我知道吕守愚对你并不好,你当年曾经想要杀了他当上大君,现在有什么理由为他卖命?仅仅为了你帕苏尔家子孙的尊严么?”
“我没去过天启城,有一次我跟着东陆的老师出去打仗,已经打下了殇阳关,很接近天启城了。天启城里的皇帝等着老师他们进京去觐见,可是老师不愿去,带着我们又回了南淮。”
吕鹰扬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和温暖,一时竟不知是否应该推开这份热情。
“你老师真是个奇怪的人,他不去,也应该让你们去看看热闹。”
“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是我妹妹的孩子!”呼都鲁汗看起来满心都是欢喜。
“我和姬野后来也很后悔,觉得要是跟老师告个假,就能混在大军里去天启城里玩玩了。”阿苏勒说,“不过南淮城也跟天启城一样繁华,那里有个叫作凤凰池的大湖,据说比上清池还要大。春天的时候,城里贵族的女孩们也都穿着新裁的裙子去泛舟。然后她们就会在林子里野餐,把外面的裙子解下来,每一件张开都有两件马步裙那么大,有晏紫的、水红的、杏黄的、月白的,能想到的颜色都有,在周围树上系上绳子,围成锦帐,她们就在里面喝酒和玩,外面的人看不见。”
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揭开帘子走进帐篷。他全身上下装饰的金链让吕鹰扬眼前一亮,他的笑容开朗豪迈,也略微驱散了山碧空冷厉眼神投在吕鹰扬心底的阴影。呼都鲁汗做了一个吕鹰扬完全没有想到的举动,他直接走到吕鹰扬面前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你也去看么?”
“旭达罕,其实有人愿意和你谈条件的,”一个声音从帐篷外传来,“比如说你的舅舅。”
“去……我和姬野每年都去。”阿苏勒说。其实最喜欢去看的是羽然,拉着他们两个飞跑着穿过林子,到凤凰池边视线最好的地方,骑在他们俩某一个的脖子上,往水上或者那些锦帐里张望。可他还没有想到如何跟爷爷讲羽然的事。
山碧空的目光里仿佛带着实质的压力,吕鹰扬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在这个老人暴露出真实的实力时,吕鹰扬发觉他脆弱得简直像是蝼蚁。他全身出汗,后心湿透,眼角不受控制地跳动。
“在东陆有相好的女人了么?”
“说得不错,人都是有弱点的,所以人人都有条件可谈。可是三王子,”山碧空霍然扭头,目光如森然利剑,“你会和神谈条件么?”
阿苏勒愣了一下。爷爷的想法是很简单的,若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就该去猎了狐狸来,把洗剥好的狐狸皮子挂在她家的帐篷外,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就该和喜欢她的其他男孩打架,告诉周围的人这女人已经是自己的领地了;就该带着她骑马到看不到人的地方,把她的裙子解下来。如果他告诉爷爷他喜欢羽然却连告诉她的勇气都没有,爷爷一定觉得他很没用吧?
吕鹰扬沉默了一会儿,“人人……都有条件可谈。”
“没有。”他低下头。按照钦达翰王所谓的“相好”,他在东陆确实是没有的。
山碧空淡淡地一笑,“三王子,你认为我是一个有条件可谈的人么?”
“没用!”钦达翰王给出了同样的结论。
山碧空轻描淡写的话让吕鹰扬心里涌起一股怒气。他的目光凌厉起来,声音低沉,“山碧空先生不要忘了,青阳部还有一个可靠的盟友,东陆淳国。淳国在青阳部下了很大的赌注,淳国梁秋侯不会放弃他们在这里的利益,我们已经派人送出消息,淳国的大军也许正在赶来的路上。如果北都城坚持到淳国援军赶来,那时候,朔北部三十年的积累耗尽,灭亡的就是朔北!”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钦达翰王说:“若是有了相好的女人就得告诉我,我是你爷爷。”
“狼主不会见你的。”山碧空说,“因为你们手里已经没有足以让狼主动心的东西了,换而言之,所谓的大君,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
“嗯。”阿苏勒点点头。
“我姓帕苏尔,山碧空先生,就算大君把我看作外人,我依然是帕苏尔家的子孙。”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不会背叛我的姓氏,如果你怀疑我来这里的目的,那么我可以立刻把贵木和随从都叫进来。我来这里只是传达大君的话给狼主,这话不能在外人面前说。”
“我一直在想,你奶奶其实很想回东陆去看看,”钦达翰王忽然说,“可是她没有告诉我,怕我生气。”
吕鹰扬紧紧地抿着嘴唇,沉默着。
“你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啊,这样她就不用离开你,也能看到东陆了。”
“三王子,有什么不可以直说呢?”山碧空看着他,“其实你也并没有很多选择,青阳已经没有筹码和朔北和谈了,你以大君使者的身份是不能得到任何结果的。在北都城都要覆灭的时候,为什么不先尝试保住你自己呢?”
钦达翰王没有回答,铁笼里沉寂下去。
吕鹰扬感觉到一股战栗从心底爆了出来,绵延到全身。山碧空那双平和坦然的眼睛,轻易地洞穿了他的伪装。在这个老人面前,他就像个孩子。
“滚开,”钦达翰王说,“离我远一点,不要往这里看。”
山碧空低低地叹了口气,在吕鹰扬身边坐下,“三王子,我自信了解你。你很聪明,但是并不善于隐藏自己,如果你真的没有别的想法,是代表青阳大君来和朔北部和谈,那么你就不该一个人坐在这里,而是让四王子和你的随从们站在你身边。他们会听到我们对话的每一个字,回去之后会对大君证明你的忠诚,但是你没有这么做,我们请你单独走进这座帐篷休息的时候,你没有坚持。”
阿苏勒吃了一惊,扭头看着爷爷。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见钦达翰王的面孔扭曲了,虬结的肌肉一条条突出,瞳子因为瘀血而赤红,像是要搏人而噬的野兽似的。他心里一寒,这样的情景在十年前他见过,在地宫里的时候,钦达翰王每每出现这种无法控制的情况,就用铁链把自己锁死。
“我是大君派来的使者,可是大君没有告诉我和谈的条件,我如果得到消息,会回去转达。”吕鹰扬说,“我没有想法,不需要想法。”
阿苏勒警觉地后退了一步,他现在没有铁链,只有两柄利刃。
“不,我只是想来看看老朋友。”山碧空说,“和您谈判的会是您的舅舅,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他很快就会来这里。此外,我想听听三王子真正的想法。”
“滚开!”钦达翰王低吼了一声,艰难地躲入了漆黑的角落里。
“山碧空先生代表朔北部和我们谈判么?”
阿苏勒不敢违抗他,背贴着铁栏坐在另一侧的角落里。对面他看不见的黑暗里传来了可怕的声音,仿佛一头垂死的龙在咆哮,尖利的牙齿在咬噬铁栏,又有些声音如同绝望的哭号,铁笼震动起来,那个角落里传来的巨大的力量让“锁龙廷”都似乎要崩溃。他不敢看,只能捂着脸,他知道一个狂战士要克制自己对血的渴望是何等艰难,他有过那种坠入黑甜噩梦的经历,那时对新鲜血液的渴望好比鱼对水的依赖一样。
吕鹰扬微微一愣,山碧空没有称他为吕鹰扬那颜,而是使用了父亲仍在世时的称呼。双方对话的气氛忽地柔和了,像是老朋友的重逢。
钦达翰王在克制那股冲动,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他一直在克制那种冲动,换作其他人,早该死了。
“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让人有些不习惯。”山碧空微笑,“不过我一直很记挂三王子,那时候在北都城,三王子令我印象深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的声音平息下来,铁笼的震动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粗重的喘息声。
“山碧空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吕鹰扬说。
“现在可以靠近了。”钦达翰王虚弱的声音传来,“过来。”
吕鹰扬心头一跳,站起身来。那是令整个北都城为之震怖的东陆老人,吕鹰扬很早以前就认识他,曾经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件珍贵的礼物,一件名贵的河洛甲胄。
阿苏勒战战兢兢地走近,看见他的爷爷垂死般躺在地下,枯瘦的胸膛像是风箱般拉开又合拢,十指的指甲都碎裂了,鲜血淋漓,刚才应该就是他的指甲在铁栏上留下了可怕的刮擦声。
帐篷帘子被掀开了,一个撑着拐的人走了进来,对吕鹰扬一笑。
“等你老了也会这样,如果你能活到老的时候。”钦达翰王看着阿苏勒的眼睛。
但他是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并不会因此而惊慌失措。对方想要折磨他的锐气,就是想要跟他谈,这是好消息。这说明他手中依然握有令朔北人动心的筹码。吕鹰扬在心里冷笑,朔北人这样的举动已经暴露了他们的想法。
阿苏勒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额头,那粗糙如岩石的皮肤上尽是冷汗。这个老人像是一条被挤干了水的手巾。
他明白自己被安排在这座残破而寒冷的帐篷里等待是为了什么,如果他是主人,他也会用这种办法折磨来人的锐气,先让他惊悚不安,再从谈判中获得好处。
“快到月圆的时候了……必须从这里离开,”钦达翰王说,“明天是不错的时机。”
吕鹰扬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只有他一人。外面寒风凛冽,啸声如猛鬼的呼吸。帐篷似乎随时都会坍塌,燃烧的火炭也无法驱走寒冷。他的指节渐渐地僵硬发木,膝盖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了,但他依然端坐不动,仿佛铁铸。
“明天?”阿苏勒吃了一惊,“爷爷你有办法从这里离开么?”
“一份很大的礼物,那就是北都城。”山碧空说,“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我了解这个人,他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但是强烈的欲望和不甘总是暴露他自己。”
“有人会救你么?”
“礼物?”呼都鲁汗一愣。
“有,我的伴当铁颜和铁叶一定全力在找我。”
“该去见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带着礼物来的。”山碧空忽然说。
“是两个年轻人吧?”钦达翰王摇摇头,“他们没用,旭达罕很聪明,他会把关押我们的消息封锁,而且你没有听说么?只要有人攻入这里,他们就会把牛油浇下来,点火烧死我们。你爷爷会告诉你如何离开。”他轻蔑而骄傲地笑,“旭达罕那个家伙,太年轻了,这种牢笼对我只能使用一次,否则郭勒尔[1]也不会花那么大的心思营造那个地宫。”
“外甥?”呼都鲁汗失笑,“我忽然想起在北都城里我还有这样两个外甥。”
“怎么离开?”阿苏勒振奋起来。
“来的是青阳部吕鹰扬那颜和吕贺那颜,您的外甥。”
“到时候告诉你,”钦达翰王说,“现在接着跟我说说东陆的事……你奶奶告诉我说东陆人娶亲要用一只大雁作为礼物,是么?”
“使者?”呼都鲁汗浓重的眉毛一挑,“他们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和我们和谈了。”
七
呼都鲁汗刚刚举起杯子,有人在帐外说:“世子,北都城有和谈的使者来!”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四日,斡赤斤家的帐篷里,脱克勒家主人正背着双手踱步,斡赤斤家主人皱眉沉思。
“因为我也是个老人啊。”山碧空笑,举杯,“世子请。”
“我看吕鹰扬这场筵席是没安好心!”脱克勒家主人忽地驻足,高声说。
呼都鲁汗沉默了片刻,咧嘴一笑,“山碧空先生那么了解我的父亲?”
“能怎么样?在筵席上对我们两个动手?”斡赤斤家主人摇摇头,“吕鹰扬大概不会那么傻,就算我们的护卫挡不住他,让他得逞了,他还得对付我们寨子里的几万男人。我们两个若是死在金帐里,我们两家难道不会合兵杀了吕鹰扬?就算他是青铜之血,手里却只有几十个男人可用,总不成我们两姓加起来杀不掉他。”
“说得对,可我想说的是,他是为了某个目的还活着的,如果他的心愿达成,他就该死去了。那个心愿就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山碧空幽幽地说。
“我对那个人不放心,”脱克勒家主人一再摇头,“你记得那晚他在金帐里的样子么?他是个疯子,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奇怪。”
呼都鲁汗皱了皱眉,“他老了,很固执。”
斡赤斤家主人笑笑,压低了声音,“那么,杀了吕鹰扬如何?”
山碧空饶有深意地笑笑,“世子,你是狼主的儿子,但你并不了解他。一个老人,在雪原上流浪了三十年,活到已经该死的年纪,仍然坚持着回到这片战场。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杀了吕鹰扬?”脱克勒家主人一惊,又摇头,“也不行,他毕竟是狼主的外孙,如果杀了他,我们未必能在狼主面前讨巧。”
“全部权力?”呼都鲁汗吃了一惊。
斡赤斤家主人微微点头,“我只是这么一说,我也听说楼炎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以吕鹰扬的才干,或许真的能被狼主所赏识,我们杀了他,狼主可能对我们大怒。我真正想的是……”他的眼皮一翻,“拿下他!”
“一切的支持,转而交给你。”山碧空微微点头,“但世子不要以为我们是要和你联手夺取你父亲的权力,事实上我问过狼主,只要拿下北都城,他会把朔北部的全部权力交给你。”
“拿下他?”脱克勒家主人一愣。
“成交的意思是……辰月教宗会把给予我父亲的支持转而给我么?”呼都鲁汗问。
“如果我们能把五百个精锐武士调到金帐前面,趁着筵席,必然能够擒住吕鹰扬。传说青铜之血何等的可怕,也不过是一个野兽般发狂的男人罢了,就算是头战锤,难道五百个男人收拾不下来?而且筵席上吕鹰扬不会穿着甲胄,我们就让人用弓射他。我听说狂战士最怕被人刺穿心脏,砍掉脑袋,或者失血,血流多了也支撑不住。”斡赤斤家主人说,“然后我们就押着吕鹰扬开城,跟狼主说实情,吕鹰扬名义上依附朔北部,心里想的却是当草原的大君。”
“那么我们就成交了。”山碧空说。
他眯起眼睛,冷冷地笑了,“你说这样狼主会怎么反应?”
“不,”呼都鲁汗的眼睛因为喝多了酒而兴奋得发亮,“我喜欢你所说的甘美的水、美丽的少女和楼阁连云的城市。我没有仇恨,我只是想要更广阔的疆土。我的愿望能得到辰月的支持么?”
脱克勒家主人想了想,“行!我看这样可以!”
“那么世子呢?世子想要的也仅仅是那座北都城么?”
“计划我已经想了很久,拿下吕鹰扬并不难。唯一一个担心的事,是额日敦达赉。他现在一心只想着为父亲复仇,如果我们开城,他可能会带着合鲁丁家的人进攻我们。”斡赤斤家主人摇头,“这个死脑筋的年轻人,让我很头疼……也许杀掉额日敦达赉才是好办法?”
“就像父亲对不花剌说的,他是为了复仇而来。”呼都鲁汗说,“他只是想要洗刷三十年前的耻辱,他的武士们死在这片战场上,这让他焦灼痛苦,只有敌人流血才能缓解。他并没有欺骗不花剌,朔北狼主从不欺骗任何人。”
“他也是明晚的客人,不如……”脱克勒家主人缓缓地握拳,“不如一起……拿下!”
“合作,对您和对我们都有利的合作。”山碧空说,“我一直在担心一件事,狼主的步伐会在北都城止步不前。这就和我们支持他的目的违背了。我们希望朔北部在成为草原的主人之后,紧接着成为整个九州的主人。狼骑兵和薛灵哥战马应该一直冲锋到宛州的青衣江边,那里有甘美的水和美丽的少女,楼阁连云的城市。但是据我的观察,狼主对于那些并不真的在乎。”
斡赤斤家主人伸出手,两人击掌,呵呵大笑。
“哦?”呼都鲁汗微微眯起眼睛,“那么您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那么我们还要等两天,两天之后,你我两家就是青阳部的主人!”斡赤斤家主人舔了舔嘴唇,“我们在帕苏尔家人的面前当了那么多年的部下,如今,总该轮到我们了吧?”
“不,对于我而言不是,”山碧空看着呼都鲁汗的眼睛,“其实我已经预料到世子会来这里,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晚上。”
吕贺大步踏入金帐,看见吕鹰扬正盘膝坐在地上,身旁堆了些零散的花枝,他正把那些花枝的茎修短,一枝枝插在一只银色的瓶子里。这么冷的冬天,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花,平时吕鹰扬也不好这些花花草草的女人东西,吕贺觉得这些天来他的哥哥有些奇怪。
“听起来似乎是骂人的话。”呼都鲁汗坦然地说。
“都安排好了。”吕贺说,“只要那两个老家伙敢来。”
“我听狼主说,世子原本很讨厌我,认为我带着不可告人的祸心来到朔北部。可忽然间世子的心意变了,来到我的帐篷里请教我,这说明世子不会为了面子或者骄傲而放弃合作,没有不必要的忌讳。这当然是赞美。”
“我觉得那两个老家伙会很戒备,他们会带着大批的人一起来。”
“这是赞美么?”呼都鲁汗的嘴角带着一缕笑意。
“这我也想到了,哥哥这边应付得了么?”
“世子做事,是一个没有忌讳的人。”山碧空说。
“应付得了,筵席上的事情都好办,关键是筵席之后。你必须立刻带人抓住两个老家伙的所有儿子,宣布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才是朔北部安插在城里的内奸,同时你还必须立刻派人去每家的帐篷里宣布这件事,一定要快,否则斡赤斤家和脱克勒家会组织男人们复仇,我们却没有人马在手里。”
山碧空和呼都鲁汗在毡子帐篷里席地而坐,面前摆着新烤的羊肉和辛烈的奶酒。呼都鲁汗以前并不喜欢这位远道而来的东陆人,但是见识到了他在转眼间颠覆战场的力量,这位朔北世子立刻放下了他的骄傲,热情地来到山碧空的帐篷里拜会。一天之间,失去了双脚的山碧空就恢复了,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和失落,盘膝坐在那里和呼都鲁汗侃侃而谈。
“我已经组织了足够的人手,哥哥这边一旦得手,我那边三百个人一齐出动去做这事,我在斡赤斤家和脱克勒家的寨子外还埋伏了两千人,都是额日敦达赉借给我的,很可靠。”
“贵木,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吕鹰扬翻身上马,压低了声音,“即便冒着要死的危险,我也想见见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我想见那个男人,已经想了很多年。”
吕鹰扬微微点头,“你能说动额日敦达赉对我们很重要,现在这五老议政只剩下四家,我们帕苏尔家加上额日敦达赉合鲁丁家,才能对抗那两个老东西。”
等待在帐外的三十名武士策马靠了过来,在马背上躬身行礼。吕贺抬头,天空里风呼啸着盘旋,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雪,这天气根本恶劣得像是魔鬼。他没明白吕鹰扬所谓天气很好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明白,按着刀追在吕鹰扬背后,“哥哥!”
“还不都是哥哥教我的,”吕贺说,“额日敦达赉是个没脑子的,一心只想着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听说那两家想要开城投降朔北人,牙都要咬碎了。”
“比莫干如果要杀我们,犯不着费那么大功夫。”吕鹰扬甩开他的手,看着头顶的天空,“今夜天气很好,准备好出发。”
吕鹰扬微微地笑了,“是,那两个老家伙自认为聪明,可是落在我们手里的把柄太明显了。是他们出面截获了比莫干的车队,又是他们极力主张处死比莫干,如今又四处宣扬他们才真正掌握着北都城的权力,迹象太明显了。我们可什么都没做过。”
出了金帐,吕贺一把拉住吕鹰扬的胳膊,脸上满是焦急,“哥哥,你别犯傻啊!比莫干说是这么说,可如果我们出城和谈的事情被城里的人知道了,一定会被看作叛徒,到时候比莫干杀了我们,我们都没话可说。何况我们虽然有朔北血统,可也姓帕苏尔,我们能做那玷污祖宗的事?”
“是!哥哥的谋略,一定都不错!”
“是!”吕鹰扬一拉吕贺的胳膊,出帐而去。
吕鹰扬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贵木,你是个粗心的人。这次可一点错误都不能犯,否则我们就前功尽弃。”
“如果真的那样,你们就留在朔北部吧。”吕守愚轻声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如果自己有机会活下去,强过在这里陪我等死……虽然我会说你们是叛徒,但我的心里不会怪你们……去吧。”
“我知道的!”吕贺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若是没做成,坏了哥哥的大事,就拿贵木这条命来抵!”
走到金帐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大君,我只有一个问题……贵木和我是一个母亲生的兄弟,都有朔北的血统,大君真的不担心我们一旦出城就再也不回来?”
吕鹰扬摇了摇手,“别说这个。”
“那我们即刻出发!如果不死,一定把消息给大君带回来。”吕鹰扬转身离去。
“贵木,来,跟我拜拜。”他把插好的花放在黄金宝座上。
吕守愚微微点头,“那些人就在外面等你,贵木,你和旭达罕一起去。”
吕贺愣了一下,抓了抓头。他知道明晚是决定生死成败的重要关头,蛮族人这时候总会拜拜盘鞑天神,可是祭祀盘鞑天神都是用新宰杀的牲畜,有些甚至悄悄地用新生的婴儿,因为那位神祇是勇猛、凶暴而嗜血的。他不明白吕鹰扬搞了一瓶花是什么意思。
“绝对不会泄露半分!否则盘鞑天神让我死在刀剑之下!”吕鹰扬发了恶誓。
吕鹰扬拍拍弟弟的肩膀,“不是拜盘鞑天神,是拜阿妈。”
“好,趁夜出发,我会给你三十个人,三十匹快马,你们悄悄出城,不要让别人知道,如果这时候暴露了和谈的事情,只怕北都城里的人心会乱成一团。”吕守愚又是一声叹息,他在几天间苍老了许多,“和朔北人和谈的人,是玷污祖宗的罪人……不过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我自己。”
“拜阿妈?”吕贺不解。
“让旭达罕押了命上去,为大君做这次的使者!”吕鹰扬说着,磕头下去。
他和吕鹰扬的生母在生下吕贺后不久就死了,死于难产,那时候吕贺只有两岁多,吕鹰扬也只有六岁。吕贺完全记不得母亲的样子,只是想起她的死就切齿痛恨。母亲的死让所有青阳贵族额手相庆,朔北部和亲的大阏氏死了,他们盼着老大君再立一个青阳血统的大阏氏。但是老大君没这么做,直接搬到了侧阏氏勒摩的帐篷里住,这让青阳贵族们深深不解,不知那个疯癫的女人有什么勾人魂魄的地方。而在吕贺看来,母亲是个无谓的可怜女人,她甚至没有尝过自己丈夫的爱吧?也没能保护自己的两个孩子,就这么死了,让他们俩兄弟饱受屈辱。而吕鹰扬也没表现出对母亲的什么感情,小时候吕贺每次问吕鹰扬母亲的样子,吕鹰扬都摇摇头说记不清楚了。
“起来起来,”吕守愚挥挥手,“但我现在只有求助于你,如果你也不帮我,北都城真的要完了。”
吕鹰扬并不解释,拉着他跪下,跪在那瓶花前面,向着北方,双手合十。
吕鹰扬一惊,急忙跪下。
吕鹰扬拜了拜,“阿妈,你若是能听见我和贵木在这里说话,就保佑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们都有出息,不会输给那些欺负你的人。”
“是不敢,不是没有。”吕守愚疲惫地笑笑,“旭达罕,我还是了解你的,你心里如果一点埋怨没有,那你也不是旭达罕了。”
吕贺心里一颤,莫名其妙地觉着酸涩。他习惯了吕鹰扬阴阴冷冷的声调,乍听到这话很不习惯,觉得哥哥像是变了个人。
“大君!我从来不敢有这种想法!”吕鹰扬上前一步,“我是犯过错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曾经对大君不敬,能被赦免已经是大君的仁德。我不敢有任何埋怨。”
“贵木,你也说两句。”吕鹰扬说。
吕守愚摇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请你帮我。旭达罕,狼主无论如何是你的外公,就算他不愿意和谈,也不会对你不利,由你和贵木出面,对于青阳也许是个机会。你帮我去问问,如果狼主开出条件,就回来告诉我。”他叹了口气,“我以前有些事对不住你,本想把你赦免回来,让我们兄弟就此和好。可是我心里有些疑心,于是没有给你和贵木事情做,没有给你们人马,让你们一直闲着。你们大概也觉得我赦免你们,是做出宽仁的样子给外人看吧?”
吕贺比照他的样子,笨手笨脚地拜了拜,“阿妈,你要保佑我和哥哥。”
吕鹰扬沉思良久,点了点头,“我明白大君的意思了,我觉得跟一切人都有条件可谈,跟狼主也是一样的。只是不知道,大君能接受的条件是什么?”
吕鹰扬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东陆长门僧的礼仪,他们说人死了其实是有灵魂的,经过很长时间以后才会慢慢地散去。在散去之前,那些灵魂就游荡着,去自己记忆里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是阿妈的魂,一定会回北方吧,我知道她在北都城里的日子很不开心。”
“没有太多理由,”吕守愚低着头,“但是如今北都城里已经没有人可以迎敌了,阿苏勒到现在都没有醒,九王一直躺着起不来,铁晋铁益兄弟都负伤,武士们也都没有了胆气,再打一场那样的仗我们就会崩溃掉。与其让所有人为了保护北都城战死,不如试试有没有和谈的机会,即便条件再苛刻,也比没人活下去要好。”
“哥哥,怎么忽然想起拜阿妈了。”吕贺想冲淡眼下这股酸涩的气氛,咧嘴笑笑,“阿妈能保佑这种拔刀杀人的事?”
“贵木,大君说话,你怎么就多嘴?”吕鹰扬皱着眉,怒视吕贺,“大君思考了那么久,要我们去做的事情,一定有理由。”
“我们还能拜什么人呢?”吕鹰扬站了起来,“拜盘鞑天神么?狼主说得对,那种高高在上的东西,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那我们还能拜谁呢?帕苏尔家的历代祖宗么?看看我们的爷爷钦达翰王,帕苏尔家的祖宗还会保佑我们这种杀兄的罪人么?”他低下头,无声地笑笑,“斡尔寒家的祖宗么?他们都站在狼主那边呢。”
“和谈?”吕贺瞪大了眼睛,“大君,这时候已经不可能和谈了,狼主说过的话,从来不更改!”
吕鹰扬伸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用力捏紧。即便吕贺的体格强壮,也不由得脸上抽搐。吕鹰扬手上传来的力量几乎能捏碎钢铁。
“当一次青阳的使者,去找朔北人的营地,跟他们和谈。”
“只有阿妈会保佑我们……只有她!如果她的魂还没有散成烟雾……她会保佑我们,因为她爱我们……我们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吕鹰扬拍着自己的心口,“除了她,这个草原上,没有谁会跟我们一心。只有你和我……只有你和我……”
“能为大君做事是我的荣誉,不知道大君要指派我什么样的事?”吕鹰扬手按胸口,声音坚定。
吕贺呆呆地看着哥哥的眼睛,吕鹰扬的眼眶是红的,眼白里面一道道的红丝。吕贺想起哥哥已经一整天没睡了,行动被提前了,他们得把每个细节都重新检查过。
“旭达罕,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吕守愚终于开口了。
“不要死!贵木!不要说什么要拿命来抵的蠢话,”吕鹰扬紧紧地拥抱弟弟,“你是我的弟弟,你要和我一起!我们还没看到东陆的土地!”
此外只有吕鹰扬和吕贺这对兄弟,他们彼此看着,还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深夜忽然被召见。自从不花剌回来之后,吕守愚没有召见过任何人,贵族们也都没有心思进帐议事。
注释
金帐里,吕守愚坐在黄金的宝座上,一手撑着头。他看起来很疲倦,那颗头颅重得像是要掉下来。
[1]郭勒尔是吕嵩的蛮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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