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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弓之箭

那些人抖开了漆黑的大氅,露出淡金色或是银白色的头发,手工精美的漆甲,以及肩甲上的青翼家徽,当然,最亮眼的还是他们的弓,那些精美的长弓远超过草原人所用角弓,能把箭射得更远更有力,让箭路更直。

“揭下你们的风帽,让狼主看看你们的脸。”山碧空说。

“羽人?”楼炎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有意思。”

漆黑的天幕下,一支骑队缓缓登上了高地,他们有数百人,每个人都是漆黑的骏马漆黑的大氅,大氅的风帽遮挡了他们的脸,大氅下则露出纯银包裹的弓梢和藤蔓花纹的华贵箭囊。他们列队完毕后,一齐在马上弯腰,向楼炎致敬。

上百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成建制的羽人军队踏上了瀚州草原。蛮族和羽族这对数百年来的宿敌,如今只隔着十几步,却没有急于张弓搭箭去对射。

楼炎慢慢地扭头,他的耳郭微微震动,他听见背后传来风吹动衣角的声音、风在金属锋刃上流过的声音、战马铁蹄践踏积雪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安静,这是一支精锐至极的队伍正在逼近,他们不说话,甚至不大声呼吸,连他们的马都不发出声音。

“我们有援军!为了兑现对狼主的许诺,教宗从东陆为狼主送来了援军,他们刚刚抵达。”山碧空挥手指向后方。

十二月二十三,夜半。

“青阳还有虎豹骑,还有鬼弓,还有铁浮屠,是什么让你如此有信心?”楼炎没有被那股威严干扰,他冷漠地问。

不花剌坐在自己的帐篷里,轻轻地抚摸着新弓的弓弦,等待着那声音。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穿好甲胄,给木犁留下来的那匹透骨龙喂足了草料,把木犁留下来的狼锋刀插进自己的刀鞘,用破甲箭装满父亲传给他的箭囊,给一张新选的好弓紧好弦,上好油。他随时可以冲上战场,只等夔鼓敲响。

楼炎缓缓地抬头,看着忽然间如将军临阵般的山碧空,这一刻山碧空的威严仿佛覆盖整片草原。

今夜北都城里能上阵的男人都不会入睡,都在等待。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个获胜的机会,必须尽早决战了,备战消耗了大量的粮食和马草,剩下的储备已经越来越有限。

他缓缓起身,手用力挥向前方,“我们将摧毁他们,从躯体直到灵魂!”

距离黎明还有大约一个对时,不花剌猜测决战的时间会是凌晨。这次出战的准确时间没有向任何人公布,因为担心消息外泄。贵族们和将军们心照不宣,木犁的惨败源于被白狼团埋伏,有人泄露了木犁的战术,而且在北都城里的地位不低。木犁已经小心地保密,直到出战前一刻才下达各种命令,能够准确知道最终决战地点的,不会是一般人。

“不知道,”山碧空微微摇头,“但是世界上有诸多取巧的战术,却有一种不可战胜的东西,那就是绝对的力量。”

入夜前,大君忽然派人赏了鬼弓一千人五百只羊和两百坛古尔沁烈酒,如今羊肉和烈酒的香气正飘在这间帐篷里。不花剌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这些人能活着回来的可能不多。这两天他在脑海里不断勾勒那战术的最后一瞬,左锋的虎豹骑大队忽然崩散,在白狼团最骄傲最狂妄的时候,一千个黑衣的射手从崩散的左锋里突出,直插白狼团的心脏,楼炎所在的位置,破甲箭如同低飞的蝗群。对方会用弓箭和回旋的铁斧反击,他多年来的兄弟会一个接一个从马背掉下,他们就像一支铁箭,射到了坚硬的甲胄上,不断钻入,不断磨损,只需在箭镞彻底磨损之前钻透那甲胄,就是胜利。

“那他们会怎么进攻?”

不花剌希望射出最后一箭的是自己,即便随后他就会死在敌人的箭下。他不畏惧,而他想用这一战向那个死去的老奴隶,还有他的三千个孛斡勒证明些什么。

“不,他们已经看到木犁的失败了,不会重复上次的路。”

他记得那一刻他扑向那个老人,想要大吼些什么,可已经来不及了。那腔喷涌的颈血衬着苍白的天空,华美而悲伤。

“他们还会采取木犁那样的战术么?”

不花剌深深地呼吸,不想在决战前总想着那些令人难过的场面。

山碧空也远眺,缓缓摇头,“不,帕苏尔家族的子孙还没有那么懦弱,吕嵩·郭勒尔·帕苏尔的勇气仍会鼓舞他们,他们会冒着被屠城的危险发动进攻。他们必然进攻,因为城里有几十万人,很快粮食就会被耗尽。”

帐篷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个人影闪入,“不花剌将军,请带着你的鬼弓出北城门整队。”

“有意思,你说话总是很有意思。”楼炎淡淡地说,再次看向远处的北都城,“已经过去三天了,青阳部会打开城门么?”

那是阿苏勒大那颜的一个伴当铁颜,如今已经是北都城里出名的武士了。

“有时候这两种人并没什么区别。”山碧空淡淡地说。

“不是会击鼓么?”不花剌起身。

“一个人在最北的地方待了很多年,总会有很多时间想事情。”楼炎扭头看了山碧空一眼,“山碧空,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么?你到底是贩卖死亡的商人,还是救世的神使?”

铁颜把一支金箭递给不花剌,“出城的命令由我一一送给各位将军,前后时间不同,所有人都整队完成,才会击鼓出发。”

“狼背上的勇士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传说中他的钺上染过上千人的血,可他也会在深夜里站在即将属于自己的城池前思索。这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吧?”

“担心消息外泄?”

“不,我依然想要占有她……不为什么,就算我无法拥有她,可我可以感觉到我心里的饥渴,就像几十年前一样,火一样烫,一点也没有平息。我要占有她!否则我将遗憾地死去!”

铁颜点了点头,“不要点太多火把,能看清就可以。”

“狼主这样的英雄,也会后悔自己的人生么?”山碧空沉默了很久,“我们跋涉了半年,从北荒回到这里,距离北都城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狼主却露出了放弃的意思?”

不花剌为首,一千名鬼弓组成的骑队在北都城的马道上行进。整个北都城还在沉睡,但是男人们都已经策马离开了寨子,他们竭力保持安静,马蹄上都裹了棉花和皮子,人马都衔枚,不打很多火把,见面也不招呼。越来越多的旗帜汇集过来,不同的家徽,不同的颜色,武士们以眼神致意,向着北门方向前进。

“可我不能改变,这就是我的人生!”

不花剌觉得振奋,摸了摸箭囊里那些危险如毒蛇的破甲箭。他从这沉默的行军中感觉到希望,他们现在就像潜行的刺客,等朔北人发觉他们开始进攻时,想必会大吃一惊,措手不及。

“三十年前我败于吕嵩,那以后我就带着狼群走在荒原上,走了三十年。有一天我死了,我的狼会吃了我的尸体,我的肉会让它能在荒原里走得更远。我和我的武士都不能停下,我们不能留在那个城里,就算那个城属于我。有时候我会因此仇恨吕嵩还有那个叫阿堪提的男人,他们经过再多的战斗,总能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睡在自己女人身边,得到片刻的休息。”

大军开至北门外,在铁颜和铁叶的指挥下部署在各自的位置,不花剌从未见过草原人列那么复杂的阵,每一个细节似乎都饱含深意。他瞪大了眼睛,竭力想从中领会些什么,但脑子里一团乱糟糟,就像要用武士粗糙的大手去解一个纠结的丝线团那样,无从下手。

山碧空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紫黑色的骊龙驹走到他身边停下,一身甲胄的阿苏勒和不花剌对视一眼。

“是我的,又如何呢?”楼炎问。

“大那颜也亲自出战?”不花剌说。

“东陆人说,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草原上的人说,宝刀要握在最勇敢的人手里。北都城注定是狼主的,所以我不远万里去北荒,只为成为狼主的仆从。”

“我的老师说,真正的将军从不在阵后,因为不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闻不到战场上的血味,看不到一个个人倒下,就不能理解战场,下的命令也就靠不住。”阿苏勒说,“如果被姬野知道我坐在城里指挥,他会嘲笑我的。”

他巨大的手在空中慢慢翻转,紧握成拳,“真近啊……”

“姬野?”

“我的一生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踏进那座城。那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只能属于配得上她的男人。其中有两次我感觉到我接近了,伸手就可以触到她,”楼炎向着天地尽头灯火隐约的大城伸出了手,像是要越过漫长的距离去抚摸它,“抚摸她的身体,感觉她的温度,听她低着头哭泣……那样我心里的干渴才能稍微平息。”

“我的一个好朋友,就是来劫法场救我的那个家伙。”阿苏勒笑笑。

“敢问什么事是狼主所说的奇怪的事?”

不花剌点点头,“大那颜会在什么位置?”

“我在想一些奇怪的事。”楼炎低声说。

“我会在中军,带领铁浮屠和哥哥给我的一万骑兵,等我们前后军被切断,我会带队往前冲。”

“狼主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斗胆请问,狼主在想什么呢?”

不花剌吃了一惊,“不行!那是最险的位置,如果大那颜有事,谁来指挥?”

夜深人静,北都城外的高地上,楼炎坐在巨狼之上,放眼眺望。山碧空看着楼炎的眼睛,那双泛着血红的眼睛里映出远处天幕下的城池,异常的平静。

阿苏勒摇摇头,“一旦开战,依这个阵形,我们就不需要指挥了,没有人能指挥得过来。敌人和我们都会陷入混战,每一部都会分散,两军被互相切割开。只要将军能够在准确的时间突入,直插白狼团的阵心,我们就有获胜的希望。”

“我也不是怕……我只是有些想念他们。”阿苏勒轻声说着,眺望南方,看着天空里的鹰如黑色的闪电一样撕开流云斜刺天空。

不花剌沉默了一会儿,“大那颜,纵然你不怕死,也不必这样。你不是一般武士,你是帕苏尔家的后代,原本能当上大君的人。”

“第一次自己领兵,总有些怕,放不开手脚。我当年也跟你一样,带了两千骑兵,思前想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挨了哥哥好一顿训。”铁益笑,“不过也别担心,我虽然不如哥哥有谋略,可我也姓莫速尔,我家里还有巴鲁和巴扎[5]两个小崽子,都陪着你上阵。东陆人说,一扇篱笆三根桩子,我们就算你的三根桩子!”

阿苏勒低头,笑了笑,“我这样的人,当大君,不是会害了很多人么?我也不是不怕死,但是我这样年轻没经验的人,如果不在那个位置,凭什么让大家都相信我呢?我需要大家都相信我,如果大家心里怀着疑虑,我们的希望就没了。”

铁益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走了过来,看了哈勒扎一眼,一把搂住阿苏勒的肩膀,大力拍着他的胸口,把阿苏勒拍得喘不上气来。

他仰起头,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吐出一口气,“姬野说我总是没信心,觉得自己什么用都没有。有这么一个机会让我觉得自己有用,我是很开心的。”

“嘿!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领军的大人物,可别说什么丧气话啊。”一个粗豪跳脱的声音响起在不远处。

“那些是白狼么?”阿苏勒遥遥指着北面。

“可那时候姬野、息辕还有将军他们都跟我在一起啊,”阿苏勒轻声说,“这时候真想他们在我旁边,哪怕一个也好。”

天空已经微微地发白,以不花剌锐利的鹰眼,前方几里的地方隐约有些黑色的影子逡巡着。

“大那颜也是上过殇阳关战场的英雄啊,东陆十万人的战场都见过,这里也一定行的!”哈勒扎说。

“是,是白狼,是趁夜出来啃食尸体的,”不花剌看了很久,点了点头,“一般主人不会跟着,那些畜生应该不会发现我们是在列阵。”

“哈勒扎?”阿苏勒回头看了一眼,“你来了……我只是心里有点静不下来,‘碎箭’之术,是最精妙的,也是最危险的。我从没有真正用过,却要上万人跟着我拿命去赌。以前将军开军塾,我和姬野时不时逃课,将军就骂我们说,总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你们有一天要指挥成千上万人了,敌人冲到面前不知道该如何了,就会后悔何不早把兵书读透些。当时以为是老生长谈,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嗯,最好敌人没有察觉前,我们已经逼近他们的营地,这样他们来不及设置什么埋伏。”阿苏勒说,“营地的位置绝对可靠么?”

一个武士悄无声息地走近阿苏勒身后,“大那颜在想什么?”

“绝对可靠,台纳勒河一战后,我们有个出色的斥候藏在雪地里,跟随后撤的朔北人,摸到了他们的营地位置。这些天我们一直派人悄悄地监视着。”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阿苏勒一个人站在城头上,他眺望远方,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打了一个寒战。

阿苏勒微微点头,又皱了皱眉,“有点奇怪……为什么我觉得今天来吃尸体的狼比以往要多不少呢?”

“我会等着夔鼓声。”

不花剌跳上马背观察远处,一一点数那些黑影。他心里涌动一股难言的不安,阿苏勒说得没有错,以往城外吃尸体的狼最多只有百十匹,而此时那里游荡的影子至少有两三百,而且还在增加。黎明已经到来,天空一片暗白色而草原一片漆黑,地平线渐渐地清晰如刀刃,不花剌亲眼看着一匹又一匹驰狼的影子跃上地平线,加入那个啃食尸体的狼群。他估计狼群的数字已经超过五百匹的时候,意识到出了问题。

“后天凌晨,天没亮之前,你们听见夔鼓敲响,就带兵到城下集合。”

“大那颜!回撤吧!此时不能出战!”不花剌回头看着即将成形的锋矢之阵,“有什么不对!狼太多了!”

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来,“进攻的时间是?”

“我知道,你看那里。”阿苏勒脸色微微发白,指向远方。

“大那颜,我去清点箭数。”不花剌一躬身,跟着吕守愚下城。

不花剌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底一股寒气翻涌着上来,呛到他的喉咙里。那是一个比其他巨狼都更高、更魁伟、更威严的影子,正以帝王般的姿态踏上地平线,它走得缓慢而有力,每一步都踩得雪花飞散,它在风里抖动身体,马鬃似的长毛像是战旗般飞动。它的背后,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它的背上,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隐约可以看见那人的手中,提着森严的大钺。

他转身离去,后面跟着的奴隶把一捆捆的破甲箭扛到城下。他们都在肩头垫着厚厚的毡子,以防不慎被那些危险的锋镞划伤。

狼中的皇帝站定了,仰头对着初升的太阳发出了吼叫。所有的狼都向它靠近,跟着它嘶吼起来。整队中的青阳武士们都怔住了,狼吼声海潮般涌来,像要将他们吞没。

“好,就让猎鹰们尽情地展翅高飞!”吕守愚按了按阿苏勒和不花剌的肩膀,“我不耽搁你们的时间,出战前,还有好些事要做。”

数百匹数千匹的狼狂奔着登上高地,和先前啃食尸体的狼群汇合,跟着狼群出现的,是提着战斧和巨钺的男人们,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跨上狼背。第一个出现的男人把一杆破碎的大旗用力插入雪地,旗杆没入了小半,骑狼的男人们在那面旗下汇合。

不花剌把那支箭纳入自己的箭囊,“我们是大君放出的猎鹰,如果不能抓掉猎物的眼睛,又有什么脸回金帐来?”

“白夜苍狼旗,”不花剌觉得自己心底的恐惧像是一个水泡那样幽幽地从极深处浮了起来,“那是朔北狼主!整个白狼团都在那里!”

“五万支箭,你要亲眼看见其中有一支扎在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的肉里,才能回来!”

九王吕豹隐策马疾驰而来,“回撤!回撤!不能进攻!他们已经有了准备,我们进攻的时间被他们知道了!”

“全部射向楼炎么?”不花剌明白了。

阿苏勒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抖动,摇了摇头,“不能回撤。”

“台戈尔大汗王他们准备的,据说是模仿东陆晋北国的一种破甲箭‘松针’,很花钱的东西。原本这些箭是要射在我身上。”吕守愚说,“命令所有鬼弓,换用这种箭,我们有大概五万支,每人可以装满两个箭囊。”

“这不是作战的时候!”九王焦急而愤怒,“你和楼炎对面过么?那不是人,是一个魔鬼!”

“用铜铸造的箭镞,刃口细长,足够射穿铁甲,还加厚了脊,比普通的狼牙箭重,射得更远,力量更大,带倒刺,射进肉里没法立刻拔出来,铜锈蚀了还会有铜毒。”不花剌微微点头,“真是凶险的武器,哪里弄来的?”

“来不及了,”阿苏勒指向后面的北都城门,“我们在城外足有三万人的军队,都要通过那个城门,我们就算从现在开始回撤,也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撤进城里。我们一大半人还没进城的时候,白狼团就会从我们背后杀到,如果我们殿后的人挡不住白狼团,狼群就会跟着溃退的人进入北都……狼进了北都,结果会怎样?”

箭落到不花剌手中,微微一沉,不花剌的眼睛一亮。

“内奸!”九王低吼,“第二次!我们被出卖了!”

他走到不花剌身边,从自己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抵到不花剌手中,“看看合用不合用。”

青阳军中一阵骚动。

“阿苏勒,你在东陆真的学了些了不起的东西啊!”吕守愚赞叹。

三人一齐看向远处,那里又多了一面大旗,呼都鲁汗的黄金苍狼旗之下,朔北部的骑兵们正在汇集,那些雄骏的薛灵哥战马围绕着黄金苍狼旗小跑,这个圆形的骑兵大阵渐渐从几百人变成上万人,武士们奔驰着,狂呼着,和不远处沉默如生铁的白狼团对比鲜明。

有个孤零零的掌声在他们背后响起,缓慢而有力,跟着好些掌声纷纷响起。阿苏勒和不花剌回头,看见吕守愚带着一帮从人刚刚登上城墙。

铁晋、铁益和木亥阳都策马而来,青阳部的将军们都已经明白了眼前的处境。他们不必交谈,只用焦虑的眼睛交流,而后一齐看着阿苏勒。

“我将不辱使命!”不花剌半跪下去。

阿苏勒低着头,沉默良久。

“是,”阿苏勒说,“这是我老师息衍教我的阵形,他称它为‘碎箭’,当我们的箭矢阵被切碎的时候,箭矢的碎片反过去切碎敌人的军队,只要我们合理地配置精锐人马,就可以做到!我们所有人组成的箭矢阵形发起‘穿心’之击,但是一边前进一边分裂,把敌军骑兵拖入混战的泥潭,箭矢中隐藏着一根针,就是你,箭矢碎掉,你就炸了出来,刺向敌人的眼睛!”

“关闭城门。”他下了决心,抬头环顾四周,“仍旧按照原来的战术,和朔北部在城外决战。”

不花剌愣了很久,猛地击掌,“我懂了!他们想切碎我们的时候,我们反过去切碎他们!”

将军们彼此间对视几眼,一齐躬身向阿苏勒行礼。他们都是见惯战场的人,只要稍微思考,就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蛇芯还不在那里,”阿苏勒指着左锋,“真正的蛇芯隐藏在左锋下,你的一千名鬼弓隐藏在九王的虎豹骑后,当一万精锐骑兵就要刺穿敌军的阵心时,白狼团一定会出击,就像在台纳勒河边一样。他们总是会走侧翼,从侧面直插我们的阵心,战马畏惧驰狼,他们再明白不过,来时会非常有自信,决不考虑防御,只是进攻、进攻、一味地进攻!他们会选择九王一侧,因为‘青阳之弓’的败退会逆转整个战场的形势。而狼主会亲自带领白狼团,这时候没有得到药丸的虎豹骑会后撤,左锋会裂开,仅剩下你的一千个射手。你会发动最后的攻势,带领全部人向狼主驰射,那时候他的骑兵要么在围攻‘箭矢’的后半截,要么就和我们的一万精锐苦战,白狼团和骑兵被隔开了,你有一千个善于射箭的男人,而且不怕他们的狼,狼主会非常吃惊地发觉你就在他不远处,你有足够的机会杀死他,你的一千人每个瞬间就能射出一千支箭,把它们全部指向狼主吧,只需要一箭命中!”

“总说要为青阳尽忠,却没有想过真要尽忠的一日是这样的,”九王青冷的脸上漠无表情,“我们这些人,也曾在战场上为了战功而争夺,以往相处算不得融洽,今天却要一同打这场没有退路的仗。我只能希望诸位都竭尽全力。”

不花剌看着那阵形图,心里一动,“明白了,这时候这阵就不再是箭矢,而是一条毒蛇,那一万骑兵就是蛇芯!”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那是我所需要的,”阿苏勒把那个锋矢阵的前半截“箭杆”描粗,“我会把大君交给我指挥的一万精锐骑兵隐藏在中军的前一半。他们斩断‘箭杆’之后,会首先集中兵力吃掉较弱的后半截,这会占用他们的多数骑兵。那时候,左右锋向两侧裂开,这一万精锐骑兵会暴露身份,从正面全力刺穿敌军,直指敌军阵后的呼都鲁汗。”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木犁,”九王低低地叹口气,“但现在我很想他在我们中间。”

不花剌点点头,“若是我是朔北部领军,我也会这么做,避开左右锋的锐气,骑兵迂回,从两侧交叉斩切中军。”

他掉转马头奔向自己三千虎豹骑组成的本队,其他将军也各自散去,只留下阿苏勒和不花剌并骑而立。

“朔北人也会发觉这一点,左锋和右锋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精锐,一时间很难吃掉,中军确是实力不强的新军。他们会选择用骑兵从左右翼包抄,把新军组成的箭杆……”阿苏勒从不花剌的箭壶里拔出一支箭,拔出小佩刀削为两截,“从中斩断!而后把我们的军队分成两部包围,他们的兵力占优,足以做到这一点。”

“大那颜是还有什么吩咐么?”不花剌说。

不花剌摇头,“中间是新军?那些奴隶和没有受过训练的牧民?他们一看见狼扑过来就会吓得队形混乱,只能任朔北部屠杀!”

“前天我在城墙上跟将军说的,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知道,每个人都知道我们要采用‘穿心’战法,却不知道最后一击是将军。”阿苏勒低声说,“知道的只有你和我。北都城里一定有内奸,但是这个消息不会泄露,除非内奸是你或者我。”

阿苏勒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摸出一截炭笔,在光板羊皮的背面勾画阵形,“我会以矢形阵出战,大汗王带五千虎豹骑为左锋,木亥阳带三千虎豹骑为右锋,居中的是从奴隶和牧民里新招的骑兵,他们组成这支箭矢的箭杆,铁晋将军带领三千骑兵在阵后组成它的尾羽,随时准备驰援。”

“这种局面下仍旧要在万军中刺杀狼主?”不花剌微微点头,“好!”

“我?”不花剌瞳孔放大,感觉到全身的血流加速了。

“我会切开呼都鲁汗的骑兵大队,如果我能行,我就斩断呼都鲁汗的黄金苍狼旗,”阿苏勒伸出手,看着不花剌,“白夜苍狼旗,就交给将军了。”

“当然有,”阿苏勒平静地说,“因为在我的战法里,最后杀狼主的人是你。”

不花剌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忽然想起前一次战前和他握手的是那个枯瘦的老奴隶木犁,也是差不多的动作,眼神都有些像。他沉默了很久,伸手和阿苏勒紧紧握住。两个人一齐用力,都感觉到对方手心里的冷汗。

不花剌在手心里把玩那两颗药丸,目光忽然一闪,“大那颜单独把我叫到这里来,解释战法,给我看这些药丸,是有原因的吧?”

不花剌看着阿苏勒也拨马离去,抚摸着透骨龙的长鬃,长长地吐息。

“昨天晚上做的,用女人的香粉,混合了面和一些鱼腥草磨的粉,放进马的鼻孔里,每个鼻孔一颗,再裹上纱布,能把一切味道都吸掉。”阿苏勒说,“出击之前,你的每个人都会得到两颗。”

“关闭城门!”阿苏勒的声音从阵中传来。

“没有死志,难觅生门?”不花剌看着阿苏勒的眼睛,默默地念叨这句话,点了点头。他把药丸凑到鼻子边,闻到一股泛着腥气的香味。

北都城的北门是一扇带着铁齿的铜制巨闸,在机括推动下缓慢地降下,铁齿插入地下的铁槽中,把内外完全封闭起来。城头班扎烈带领的武士们拉开了长弓,三千支利箭指向城外,城下这支军队一旦离开,就再也不能回来。混战中即使是友军靠近城墙,也会被乱箭射杀。

“我们要的就是瞎子,”阿苏勒把两枚绿色的药丸放进不花剌手心,“将军一定明白,要在战场上活命,害怕是没用的。东陆将军们说,没有死志,难觅生门!”

虎豹骑和鬼弓这两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还保持着平静,但中军有隐隐的不安涌动,交头接耳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样马岂不成了瞎子?”

“开拔!”阿苏勒下令。

“我在东陆曾遇见过同样的事,大群的战马失去控制,和发疯一样。但是一位东陆将军发现只要把马的耳朵塞住,就可以让马安静下来。”阿苏勒看着不花剌的眼睛,“我们要蒙住马的眼睛、塞住它们的耳朵、把它们的鼻子也缠上,让战马只听从武士的指挥,一路前冲。”

他不准备说什么来安抚部下。这支拼凑起来的军队中有多达一万人是临时从奴隶和平民中选拔的青年男子,都位于中军,对于第一次上阵的人而言,任何语言都无法让他们减轻压力,任何关于荣誉和责任的呼吼都不能让他们忘却恐惧,战斗开始的时候,他们将遭到最惨烈的屠杀,中军将被生生地切断。这是“碎箭”之阵中关键的一环。

“马儿怕狼,那是天性,何况是白狼团的狼。”不花剌说,“当时我看见那些狼,心里也凉了,想这下子是完了。”

这就是战场了,有些人必然死去,你可以怜悯他们,但是做不了什么。

他在地图上指点台纳勒河的西岸,“当时的战场在这里,从台纳勒河往西不过一里。白狼团出击之前,我们的骑兵有绝对的优势,白狼团进入战场后,我们在人数上依然比对方多了两万人。我们第一阵输,输在没有事先觉察白狼团的埋伏,中伏之后武士们心里畏惧了,战马也怕狼,他们还没有近身,我们的军心已经溃散。”

因为每个人皆有自己的位置,也许下一刻,你自己就会死去。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光板羊皮,向不花剌展示那张手绘地图。他绘制地图的本事传自息衍,息衍又是跟白毅学的。白毅可以把整个殇阳关乃至于周围的山川河流一齐绘制成两人高的大图,阿苏勒有白毅三四成的本事,整整一张羊皮上被标满了记号,涵盖了台纳勒河直到北都城一带的地势。

阿苏勒对着灰白色的天空大口地呼吸,想把心头压着的沉甸甸的石头搬掉。

阿苏勒点了点头,“我想到了,白狼团最大的优势还不是战斗力,而是马天生怕狼。我曾经到过台纳勒河的西岸,看了一眼那个战场,昨夜我把整个地形画成了图。”

难得冬日里的南风天气,青阳武士们处在上风口,渐渐强起来的风掀动雪尘向着下风口的朔北骑兵而去,这是有利的风向,他们行进着开始加速,骏马的速度总给人以一往无前的勇气,小跑之后的战马暖和起来,它们兴奋起来,仰首嘶鸣,越来越快。

不花剌想了一会儿,“大那颜的意思,穿心之阵是靠速度,借着新上阵的锐气直接冲入对方本阵,斩杀敌酋。可是楼炎几乎时刻都跟他的三千狼骑兵在一起,除了薛灵哥种的战马,其他的马见了狼群就会惊恐地四处奔逃,队形就乱了。”

风把大群战马的嘶声带到了朔北骑兵的阵地上,朔北武士们警觉起来,他们意识到青阳人并未丧失斗志,青阳人的阵形紧密地收缩起来,三万匹战马结群冲锋,左锋是号称草原上最强骑兵的虎豹骑,任何敌人都不能掉以轻心。朔北军漩涡般的圆形大阵停止了转动,阵形裂开了缺口,缺口对准正高速逼近的青阳军锋矢阵,像是一张打开的巨口要把它吞没。

“其实很简单,风炎皇帝第二次侵入北陆,用的就是‘穿心’的战术。那时候我们草原人仗着马快,以游骑战术著名,风炎皇帝如果要不断地应付我们的游骑骚扰,推进的速度就会大大地变慢,所以他选择的办法是不管,令他麾下‘羽林上将军’苏瑾深带领全军精锐走了几乎一条直线向着北都推进,如果当时真被他以穿心战术攻下了北都,其他部落可能都会投降了。”阿苏勒说,“朔北狼主对于朔北军的号召力和当时青阳部对于草原上各个部落的号召力是一样的,以我的判断,只要我们杀死狼主,朔北军就会军心溃散,不战而逃。”

“圆形阵变半月阵。”阿苏勒在心里说。敌军中也有懂得东陆战阵的人。

“求教大那颜了。”他只好说。

他并不担心,他也无需担心。他的老师是息衍,东陆战阵最强的人之一,那个曾在天启演武中震惊皇帝的少年天才,那个总被用来和风炎时代李凌心对比的名将。阿苏勒对于自己的师承充满了自信。

不花剌摇摇头。草原上英雄对决,讲究的是一个“勇”字,马一拍刀一举,一往无前,要说战术是老祖宗从狩猎里总结出来的经验,没有太多的名头。不花剌也跟其他将军一样,靠着几本东陆流传过来的兵书自学过几年阵法,不过最后也只是从图纸里隐隐约约抓了点皮毛,精深的东西他不懂。

青阳军的推进越来越快,战马们在滚滚的雪尘里竞相追逐,一片片铁刀出鞘的声音。中军没有经过训练的新军渐渐地跟不上冲锋的节奏,年轻人们竭力鞭策战马,但是队形渐渐地分散,这根“箭矢”的中段慢慢地胀大起来,越来越松散,在奔驰出三里之后,整个阵形已经拉长了两倍。

“在东陆战术里,这被称作‘穿心’。”阿苏勒说。

这在阿苏勒的预料之中,地势更高的呼都鲁汗也可以轻易地发觉这个阵形变化。他们不难猜到左右锋的骑兵更加精锐,而中军的训练远远跟不上,正是青阳军的弱点。

若不是阿苏勒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睛,不花剌几乎以为这是个玩笑,哪有浩浩荡荡的万人大军去执行一场刺杀的?

朔北部的半月阵在变化,左右两侧向前伸出的月牙迅速地拉长,月形越变越大,数万人的骑兵大队从左右两翼飞起,显然是包抄的阵形。

不花剌微微一怔,“刺杀?”

而白夜苍狼旗被一名狼骑兵拔起,整个白狼团在战斗开始前高速地回撤,让出了正面的战场给呼都鲁汗率领的骑兵团。

“但我有把握杀一个人,”阿苏勒转头看着不花剌,“我要进行一场刺杀,目标是朔北狼主。”

一切都和息衍在成帝三年那次阵法课上的说法吻合,这个被故意暴露出来的弱点在骑兵对阵时一定会吸引敌人两翼包抄。而息衍也曾假想过他只是耳闻从未亲眼见过的狼骑兵,在阿苏勒都不知道这支骑狼的军队是否真的存在于草原之上时,息衍就断言他们不可能被用来作为正面冲突的力量,因为他们太珍贵,经不起损失,而那些巨狼驮着人又缺乏久战的耐力,所以他们势必被用作奇兵。

“那然后呢?”

阿苏勒的心中振奋,他走出成功的第一步了。他仰望天空,想着南淮大牢里的那个男人,想着他的一颦一笑,插科打诨,却在不经意间把自己最宝贵的知识种植在阿苏勒和姬野的心里,他期待那些种子萌芽生发,他期待学生们长成英雄。

“我可以告诉你。”阿苏勒平静地说,“只靠一万一千人我没有把握击溃白狼团和朔北骑兵。”

“将军,要活下去啊,等我回去!”阿苏勒无声地说。

不花剌犹豫了一会儿,“大那颜问大君要了鬼弓和一万骑兵,大君同意了,不花剌就一定听大那颜的军令。但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大那颜的战法,心里不安静。木犁将军在台纳勒河边的一战,出动青阳几乎十万骑兵,还是没能取胜,我们现在只有一万骑兵和一千鬼弓,大那颜准备怎么办?若这是秘密,大那颜不告诉我也没事。”

他猛地拔出影月,长刀斜指前面的天空,“前进!踏平他们!这是我们为青阳雪耻的一天!”

阿苏勒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杀!后面没有我们的路!”左锋的九王咆哮着,用两柄战刀在头顶敲击,发出刺耳的轰响。

“晴天的时候几乎都能看见,少的时候几十匹,多的时候百十匹一起。我们的斥候冒险出城看过,被啃过的尸体都不成样子了,狼喜欢吃内脏,就把尸体一具具地撕开。”不花剌说。两天之前,大君命令他和他的鬼弓接受阿苏勒大那颜的命令,不花剌没有反对,虽然他有些担心这少年战场上的经验不足,不过他也相信这位大那颜的勇气,而且莫速尔家的两位铁牙武士铁晋和铁益都当即表示了绝对的支持。

右锋的木亥阳部也跟着把速度提到了极限,左右锋都是极精锐的骑兵,他们进一步向着中军收拢,战马之间几乎是紧贴着奔跑,他们已经组成了无坚不摧的利箭,即将开始“穿心”。

“这几天一直都有狼来吃尸体么?”

他们的前面只有两个敌人,朔北骑兵后阵,黄金苍狼旗下的呼都鲁汗,更远一些的,白夜苍狼旗下的楼炎。

“是白狼,大约几十匹,它们在啃尸体,没有人。”不花剌说,他的目力远比阿苏勒要好。

这是一支要贯穿两只雄鹰的利箭,已经离弦,再不回头!

“不花剌,你能看清么?”阿苏勒问身边的鬼弓首领。

朔北骑兵阵的中部迅速变得薄弱,左右两翼却集中了最快的战马和最精锐的骑兵,如同张开又拢起的鹤翼,避过了青阳骑兵精悍的左右锋,从中军中部猛地插入。

他微微眯眼,侧着阳光照来的方向,眺望视力所及的最远处。在这样的天气下,他可以看到大约五里远近。五里外有些模糊的影子,似乎在雪地里来往逡巡。

几乎在前军锋线冲入朔北部阵地的同时,朔北部的两翼左右交叉斩切,拦腰把那支“箭矢”从“箭杆”中部截断了。新军在少许的抵抗之后就被冲散,“箭”断了,前后被分开来包围。留在后军机动的铁晋带着莫速尔家的铁骑兵突前,接替了新军的位置,和朔北人展开了激战。他必须坚持至少半个对时,这是阿苏勒要求他的时间。前军同样被包围了,人数占优的朔北人从四面八方围拥上来。

现在回想小时候的事,有种做梦的感觉。

左右锋同时和朔北部骑兵冲撞上了,男人们在飞溅的雪尘里咆哮着挥舞战刀。

阿苏勒在北都城的城墙上向北眺望。这是这个冬季里难得的晴天,晶莹的雪反射着朝阳的光辉,平静得让人感觉不真实。以往逢上冬季里的这种日子,北都城里的大贵族们都牵出猎狗和骏马,带着奴隶们出去狩猎,称作“冬狩”。冬狩与其说是为了猎物,不如说是为了在难得的暖和天里活动筋骨。阿苏勒小时候最喜欢冬狩,他被放在父亲的马鞍上,看着身边的人锦衣骏马,高张旗帜,弓袋里露出金或者银包角的好弓,马鞍插袋里成排的长尾羽箭也显得特别威风。猎狗欢快地跑前跑后嗅来嗅去,男孩子们纵马比赛,马后总是传来大人的呵斥。

阿苏勒眺望北面,确定他和黄金、白夜两杆苍狼大旗的距离,拦在他正面的是一万五千人的朔北部骑兵,他需要突破这些人。他答应过不花剌要斩断黄金苍狼旗,这也将引发白狼团的冲锋。他握刀的手燥热,在大军的咆哮声中心跳加快。

十二月二十一,清晨。

他距离呼都鲁汗的黄金苍狼旗,还有两里半的距离。

吕守愚带着贵族们冲上北都城的城墙。他们也都不知道出战的具体时间,是在清晨的梦里被城外震天的喊杀声惊醒的。

阿苏勒忘记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而后他转身出帐。外面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起来,正下着细雪,他仰起头默默地看着飘雪的天空,觉得天地俱白,天地俱老。

不同于台纳勒河边的战斗,双方都已经熟知对方的兵力和装备,这场战斗不需要任何的试探,从一开始就是全军压上。

阿苏勒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忽然僵硬,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击穿了暖洋洋的酒劲。他忽地清醒了,被酒催起来的热血慢慢地从脑袋里流回身体各处,慢慢地冷却。他看着吕守愚笑着笑着要往金帐后去,那个侧门通向斡尔朵的白帐。但是吕守愚没能成功,他走到黄金宝座边就扑在地上呕吐起来,沉沉地睡去。

“被分成两截了?”脱克勒家主人皱着眉,“这可是用兵的大忌啊。”

吕守愚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露出笑容,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像是要跟他分享一个最大的秘密,“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我也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终于明白苏玛心里是喜欢我的,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看自己的丈夫,她答应我帮我生一个儿子。”

“可能是故意的,”斡赤斤家主人摇头,“后军只是在拖延敌军的大队,前军集中了九王、木亥阳和大君亲兵的优势兵力,朔北部虽然人多,没占优势,而且我军还有余力。”

阿苏勒皱了皱眉头,打了个酒嗝,“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阿苏勒在东陆学到了了不起的东西啊!”吕守愚赞叹。他清楚地看见前军的左右锋在朔北人的重压之下仍在推进,急欲雪耻的虎豹骑选择了精锐中的精锐出战,每一人都势同猛虎,这些倨傲的铁骑兵并不真的在乎死在战场上,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名誉,前次被白狼团惊马而撤退,令这些凶悍的男人在家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阿苏勒,其实若不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今晚我可能没法这么坦荡地跟你说苏玛的事。”醉眼迷蒙的吕守愚带着笑站起来拉他。

“有希望,大君选对了领军的人哪!”斡赤斤家主人点了点头,“不过虽然有勇力,兵力和朔北部相比还差了一些吧?”

阿苏勒忘记了那天晚上他们两人喝了多少酒,只记得天将黎明的时候,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出帐,只觉得天旋地转,酒罐酒杯散落一地。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这句话可以留待我们拿下狼主头颅的时候说。”吕守愚说。

吕守愚扯起他,挥手令骑兵们撤去,拉着阿苏勒又回到金帐里,“大事说完了,我们兄弟聊聊,既然有好酒量,就多喝一点!”

“拿下狼主头颅?”斡赤斤家主人吃了一惊。在草原上,有人会想着如何击败朔北大军,但是取下那个魔鬼般男人的头颅,令人有一种近乎弑神的恐惧,是他从未想过的。

“是!”阿苏勒低喝。

“是,阿苏勒要做的,就是这样了不起的事!”吕守愚微微眯起眼睛,“如果我们猜测的内贼真的存在,那么他就在我们之中,现在他已经知道我们的目的,却没有机会去告诉楼炎了!”

“金帐里议事的人都觉得有内贼,几个大贵族这么想,九王这么想,旭达罕贵木[4]这么想,铁晋铁益这么想,我也这么想,”吕守愚低声说,“但我知道内贼恰恰在他们之中,我不能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人,甚至我自己都有嫌疑。但是你没有,阿苏勒,那时候你刚从东陆赶回来,直接冲上了战场,你现在是我最相信的人。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彼此对着眼神,彼此怀着猜测。

阿苏勒缓缓地打了一个哆嗦,一直寒到心底深处,“是谁告诉他的?”

“哥哥,阿苏勒还真的不简单!”吕贺死死握着腰间“狮子牙”的刀柄,眼睛里全是恨不得自己上阵冲杀的冲动。

“你不觉得太巧了么?恰恰在台纳勒河边,朔北人最后的战场上,埋伏着白狼团。那一战的前一半和木犁的计划一模一样,木犁只有一点没有想到,他没有摸到白狼团的位置。而白狼团,恰恰就出现在最要命的地方,那是一口断喉的刀,埋伏在雪地里足足半日。如果不是预测到最后的战场是在那里,狼主不会让他的武士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吕守愚盯着阿苏勒的眼睛,“是谁告诉他的?”

“是啊,站在城墙上往下看,他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吕鹰扬淡淡地说,而后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内贼?”

吕贺觉察到哥哥的心绪不佳,一把按在吕鹰扬的肩头,“若是哥哥你领军,这仗能打得一样漂亮,不……更漂亮!”

“明天你不用向任何人演示你的战术,也不要把你出战的计划告诉别人,”吕守愚压低了声音,目光闪动,“我想,我们中有内贼。”

“我不是为这些事烦心,”吕鹰扬拨开吕贺的手,压低了声音,“我们这些流着朔北血的人,原本就只能做看客。”

“什么?”

“可阿苏勒也有朔北血。”吕贺反驳,“阿苏勒在战场上的经验,怎么比得上哥哥你,哥哥你可是在西面迎击过夸父军队!”

“别跪我。我们不是主子和奴仆,我们是兄弟。”吕守愚说,“此外,答应我一件事。”

“可是他很简单啊,阿苏勒是个内心很简单的人,”吕鹰扬低声说,“你只要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想要什么,担心什么,害怕什么。所以比莫干会相信他。”

阿苏勒伸手抓过了那柄重剑,毫不犹豫,随即单膝跪下。

他注视着吕贺,“你从我的眼睛里能看出我在想什么么?”

“阿苏勒,现在你的麾下有一万个骑马的男人了!你还会有一千名听你指挥的鬼弓,这是我所有的一切了。”吕守愚解下自己的佩剑递了过去,“这是阿爸用过的剑,木犁也用过,拿着!也拿着你哥哥的命和苏玛的命!”

吕贺愣了一下,挠了挠头。

阿苏勒看着他,摇了摇头,“谁能嘲笑谁呢?谁没有懦弱的时候?谁没有懦弱的理由?”

“不,你看不出来的,”吕鹰扬幽幽地说,“有时候对着镜子,我自己都看不出来。”

他无声地笑了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阿苏勒,你可以嘲笑我。”

他的叹息声被城外高亢的喊杀声吞没了。

他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你已经猜出来了,猜得没错,那些人想保留自己的实力,我也想……我对于木犁能否打胜那场仗没有把握,我是青阳大君,我可以赌上自己的命,但我不敢赌苏玛的命,如果我没有了这一万人,我这个新即位的大君在北都城里就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如果我死在台纳勒河边,那些人会把苏玛捆起来献出去作为求和的条件。所以我只带了一百人,剩下的人如果得到我战死的消息,就会保护苏玛从南门撤退。”

阿苏勒夹在骑兵中央,目测他和黄金苍狼旗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里半。

“是啊,”吕守愚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足够的胆气去斥责那些拥兵自重的大贵族……”

他回忆着涩梅谷口和离国雷骑相遇的那场战斗,那是东陆名将和骑兵霸主之间的经典战例,雷骑军以名闻天下的“两段冲”在大约五百步的距离上发起了猛攻,红潮滚滚,势如破竹。这是他唯一一次骑兵实战的经验,他在揣摩距离,犹豫着何时开始“破箭”,这是“碎箭之阵”的第二步,由他亲自领兵。

阿苏勒忽然想起了什么,“哥哥……台纳勒河那一战,这些骑兵没有出战……”

一名虎豹骑策马狂奔到他面前,“大那颜,左右锋损失已经过半!”

“不错,这一万骑兵,是我当王子的时候练的,我在他们身上花了十几年的心血,十几年里总是咬牙切齿地想要用这支军队要了旭达罕[3]和那些大汗王的命。”吕守愚摇头,“可是我杀死大汗王们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也老了……根本无须一万个武士,看见我提着刀走进帐篷,他们就吓得跪在地上求饶了。想来有点可笑,我十几年的心血得到的是一支没用的军队……”

以士气支撑的左右锋在损失过半之后无法坚持很久,阿苏勒看了看自己马后的铁颜、铁叶和哈勒扎,三个人同时对他点头。

“这是哥哥练的兵?”阿苏勒明白过来。

“传令左右锋,准备‘破箭’!”他对虎豹骑下令,同时从袖口中取出了吕守愚给他的那枚飞虎纹的黄金令符,高举过顶,“飞虎帐!预备冲锋!”

吕守愚看着阿苏勒,眼里满是骄傲,“他们有一万人,每人都有两匹好马,一件东陆匠人打造的上好铠甲,一口折铁刀。”

他背后的就是飞虎帐,青阳九帐骑兵中已经消失了很多年的一部,吕守愚恢复了这支骑兵,亲手训练他们,以他们为自己的亲兵。此刻一万个男人穿着一万件东陆铁铠,握紧了一万柄东陆淳国造的折铁刀,这是一支生力军,阿苏勒一直谨慎地把他们保护在左右两锋之后。

金帐的帘子揭开,阿苏勒惊得退了半步。外面雪尘扬起到一人高,数千匹骏马正高举火把,围绕金帐奔驰,每个骑兵都罩着赤红色的大氅,铁刀铁甲,甲胄上反射着慑人的寒光。吕守愚紧紧抓着阿苏勒的手腕,站在金帐前,拔剑指天。数千骑兵一起拔出佩刀在头顶旋转,放声高呼。

此刻从北都城的城墙上往下看去,青阳军前部的“箭镞”忽然裂开,九王部和木亥阳部的骑兵们分别向着两侧挤压朔北骑兵,扫荡开一条几十丈宽的道路。“破箭”了,飞虎帐蓄积已久的杀气喷薄而出,大那颜阿苏勒·帕苏尔一骑当先,一万个披红氅的男人随着他拍马舞刀,纵声咆哮。

“跟我来!”吕守愚拉着他出帐。

朔北骑兵们为之色变。

阿苏勒和吕守愚一起闭上眼睛,听着外面的风声。阿苏勒忽地瞪大了眼睛,风声里激昂的马嘶突出,铁蹄声风暴般袭来,那是上千匹战马一齐奔驰才会有的声音,地面微微震动,火烛都摇晃起来。他猛地起身,按住腰间刀柄,敢在大君金帐附近鞭马奔驰的人极少,这样大队骑兵忽然到来,唯一的可能是作乱。

东陆离国的“两段冲”在草原上被重现,一万人分作前队五千人和后队五千人,中间相隔数百步,直取黄金苍狼旗的位置。

吕守愚举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听。”

呼都鲁汗立马在自己的战旗下,看着不远处那支穿红的青阳军,正高速地撕裂朔北军的阵形,向着他逼近。

“哥哥?”阿苏勒不解地问。

他微微皱眉,他的兵力占优,但大部都用于剿杀敌军的后军,对着那些没有战斗力的中军展开屠戮,但是那里的莫速尔家骑兵浴血死战,朔北人一时还难以全歼他们,兵力陷住了,没能及时调回来。围困敌军前军的部队则遭遇了极大的压力,敌军左右锋都是极其精锐的骑兵,而青阳的领兵人物还在左右锋后藏着一支生力军,现在他放出了这支生力军,短瞬间占据了正面的兵力优势。

班扎烈应声入帐,吕守愚从怀里摸出一根两指宽的黄金令符,上面镌刻着华美的飞虎纹。他把令符抛给班扎烈,班扎烈愣了一下,用力点头,转身出帐。

“世子,危险!敌军从正面突破了!”护卫武士提醒他。

“班扎烈!”他对着金帐外大喝。

“急于杀死我么?”呼都鲁汗低声说着,抬头看了看自己那面织金的大旗,“还是我的旗帜太耀眼,就像灯火那样招蛾子?”

“够了!”他猛地抬起头,“我要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我跟那些将军和贵族磨了那么久,就希望听到这样一句话!够了!他们都可以闭嘴了!我的小弟弟已经说出来了!”

“世子,我们往后撤两里吧!”护卫武士说,“如果敌军冲到面前我们再拔旗后撤,会很仓促,若是真的被人夺了旗,那该多丢脸。敌军不过是垂死挣扎,等我们的大部解决了敌人后军再转回来,我们就胜了。”

吕守愚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用力攥拳。他低下头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双拳捶地。

“我可以暂时后撤,但是我的旗不能撤。”呼都鲁汗拍了拍旗杆,“从今天这一战开始,我要每一战都把我的旗往南插,一直插到……东陆的南端!”

“我不能保证取胜,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我明日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演示我的战术,说服他们所有人。至于一万骑兵和全部鬼弓,我愿意用我的命来交换,虽然我的命不够做什么,但是如果我失败,我不会逃回来!”阿苏勒深深吸了一口气,“阿苏勒·帕苏尔也是草原人的子孙,把尊严看得比一切都更重要!”

“可……敌军就要上来了。”护卫武士不解。

“一万个骑兵和全部鬼弓,”吕守愚神情肃然,“阿苏勒你明白你在要的是什么么?你要的东西绝不少。如果损失掉了,青阳将再也难以翻身。”

“交给那个人吧,”呼都鲁汗微笑,“既然他是那么强有力的人,就让他来守护我的旗。我们走!”

“哥哥,我不是自负,如果铁晋将军不受伤,如果木犁将军还在,我只求跟在他们的马后去为哥哥打仗。”阿苏勒平静地说,“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我们得有一个人站出来。我今天来找哥哥,是我昨天想了一夜,我已经有了把握,我要一万个骑兵,还有全部的鬼弓,就足够了,我可以打败朔北部!”

飞虎帐骑兵钻透了朔北部在正面薄弱的防御,当他们完全冲开了朔北骑兵的阻挡之后,整队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忽地一把抓住阿苏勒的手腕,声音微微颤抖,“阿苏勒,你这么说我很欣慰……真的很欣慰……可是这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木犁做不到的事,北都城里还有谁能做到?我不是不相信你,可我不想看着自己的小弟弟走木犁的路!”

他们距离那杆黄金苍狼旗只剩下几百步了,夺旗的人会被看作英雄,他们每个人都渴望着成为英雄,而朔北部世子居然没有及时带着他的战旗后退,给了他们最好的机会。

吕守愚看着阿苏勒,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他竭力想从阿苏勒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是他看到的只是铁一样的坚硬。

阿苏勒带马闪过的瞬间把影月转到左手,右手把一个来不及闪避的朔北武士从马上直抓了起来,用力向一侧抛出。短暂的哀号声后,那个朔北男人消失在飞虎帐骑兵的铁蹄下,阿苏勒心里微微有些不忍,继而惊得拉住了马缰。

“哥哥,我十八岁了。我如果在北都城长大,十六岁的时候应该过烧羔节,痛快地喝一夜的酒,从此就算是大人了。我在东陆十年,学了十年的刀术,也学了十年的军事……我不再是你眼里那个小弟弟了,阿苏勒·帕苏尔现在是个可以为你出征的男人了。”阿苏勒单膝跪在吕守愚面前,“哥哥,你会相信我这个小时候没什么用的弟弟么?”

他和黄金苍狼旗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此刻他才发现旗下没有站着呼都鲁汗或是任何一个朔北人,旗下只有一个人,一个老人。

阿苏勒整理自己的衣袖,站了起来。吕守愚不知他要做什么,吃惊地抬头看他。

那个像极了离国国师雷碧城的老人,山碧空。

“你这么说,我本该高兴,可我却没法高兴起来。”吕守愚叹了一口气,“刚才我们议事的场面你都看见了。几个大家族为首,北都城的贵族里一多半人都觉得我们该和狼主和谈,无论花多大的代价,给牛羊,给人口,就算把北都城也让给朔北部,好歹留下一条退路给青阳部。这一仗没有打之前,我们只知道朔北部势大,还不知道白狼团真正的厉害,想要和谈的人总有些犹豫。现在不同了,木犁败了,铁晋重伤,连九王的虎豹骑都被楼炎埋伏了,北都城里还有什么人有胆量和朔北部开战?就算我坚持开战,谁能领兵?”

山碧空佝偻着背,扶着旗杆而立,像是一个居于山中的老人扶着古树眺望,骑军带起的大风把他一身灰袍吹得呼啦啦作响,他显得平静、孤独又苍凉。面对来势汹汹的铁骑兵,他没有丝毫畏惧的神情,隔着几百步和阿苏勒对视了一眼,而后转过身,背着手,围绕着苍狼旗漫步。

吕守愚看着他的眼睛,许久,点了点头,露出了笑容。

这诡异的一幕令飞虎帐的骑兵们都觉得不安,他们纷纷拉住了战马,在距离山碧空两百余步的地方站住了。这样一支庞大的骑军,停下来很是艰难,骑兵们急促地喘息着,等待着阿苏勒的命令。

“如果我是哥哥,我也不会放下刀向朔北人屈服。”他看着哥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哈勒扎拦在阿苏勒的马前,“大那颜,那是……辰月教士!”

犹豫一闪而过,他来这里不是要遮遮掩掩的。

“我知道。”阿苏勒听着影月发出了不安的鸣响,“他还是个位阶很高的辰月教士。”

阿苏勒心里一寒。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哥哥的位置可以说是从他手里抢去的,如果是在东陆,皇帝这样问自己的兄弟,那些亲王只怕要吓得屁滚尿流地磕头谢罪了。

“怎么办?是疑阵么?”

“那么,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吕守愚抓住阿苏勒的肩膀,“阿苏勒,告诉我,如果继承大君之位的是你,你会怎么办?”

阿苏勒摇摇头,“我不知道。”

阿苏勒也点头,“我也听说我的外公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英雄,草原上的英雄,总是要杀很多人的……”

“那是呼都鲁汗,他正向着白夜苍狼旗那边撤退。”铁颜指着远处。他们已经登上了高处,附近几里内的局势看得清清楚楚。

吕守愚沉重有力地点头,“是!我要保护青阳!我娶了苏玛,才有了一颗当丈夫的心,知道一个男人该保护他的女人。北都城里有几千几万个我这样的男人,我若是对狼主低头,也许能保全我自己,却要连累几千几万个男人和他们的女人。你有一半的朔北血,我却不想对你隐瞒,我不信朔北人,他们凶狠得就像是狼,不讲什么信义。贵族们都说朔北人这次来不过要一些牛羊、要一些人口、要一些牧场。可我不信,只要我们放下手里的刀,朔北人就会冲进城来,杀我们的男人,强奸我们的女人。我跟着九王灭过真颜部,我们开战前给狮子王送信,说只要他放下武器举族投降,我们一定施以宽仁。可是我们心里早已经想好,狮子王不会投降,我们去的几万骑兵也都没带着什么宽仁的心,我们是去杀人的,我们是些渴望见血的野兽。如今我们换到了真颜部的位置,朔北人就像我当年那样,是来杀人的。我的选择跟狮子王一样,我不会放下刀,除非我死了。”

“不能停下,”阿苏勒长刀虚劈,“我们距离黄金王和狼主都不远了,我们不能停在这里,九王说得对,后面没有我们的路。”

阿苏勒低头看向自己的酒杯,忽地一仰脖子把酒喝干了,他迎上吕守愚的视线,“哥哥要保护青阳么?就像保护苏玛那样。”

山碧空遥望着对面那支杀气腾腾的队伍。他已经很老了,可视力还没有衰弱,看见了被万军簇拥的那个年轻人,他穿着白色的皮铠,举着那柄天驱领袖的长刀。

真的不一样么?他从没有觉察,也许其他人早已经发现了。

一万双眼睛都在看着山碧空,这是一对一万的凝视,山碧空的目光平静坦然。

“羽然……”他默默地念着,声音在心底深处那个空落落的天地里回荡。

远处的喊杀声被风卷上高空,又自上而下地压过来。他所在的高地如同死亡之海的海滩,这海的水是死人的血和哀号组成的,它掀起滔天的巨浪,席卷过来,要把他吞没。他已经很老了,看过不知多少人死去,立于战场中央不会感到悲伤,但总觉得疲惫。

阿苏勒呆住了,他听见心底深处自己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世界纷纷扰扰,总有些理由让男人们不得不举起刀去搏杀,他们咆哮,他们砍杀,他们哀号。

“不用说了,我听得出来你是在说真话,你真喜欢什么人,说到她的名字,声音都不一样。”吕守愚说。

“这是这世界的罪啊,”山碧空在心里说,“不是人的。”

“我……我不是,我真是喜欢羽然……”阿苏勒想我说出这话可也真不容易,第一次能对什么人坦诚地说出这件事来,却又被哥哥嘲笑了。

这世界被作为战场而创造,注定要浸满鲜血,无论多么努力地守护它,终究都不能结束战争。

吕守愚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叹了口气,在阿苏勒头上拍了一巴掌,“你从小就是个很乖巧的弟弟,总是怕伤害别人,怕害了别人,却不怕自己受伤。”

山碧空想要挥袖对那些急欲建功或者复仇的年轻人说:“退去吧,你们在扑向死地。”

阿苏勒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知道此刻一切的言语都没有用,当仇恨和鲜血蒙蔽了人们的眼睛,他们听不进任何话。

吕守愚忽然直视阿苏勒的眼睛,眸子像是火一样亮,“阿苏勒,你是想跟我说你在东陆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我不必担心,是么?你是想安慰我?”

他低头默默地看着自己脚下,围绕着黄金苍狼旗,脚印组成了完美的图腾。他缓慢地呼吸,那个图腾隐隐地一闪一灭,渐渐和他的呼吸节奏吻合。

阿苏勒点了点头。

“附近没有发现埋伏,”斥候回报到阿苏勒面前,“但是朔北人的骑兵已经从后面追上来了!”

“真是有趣的女孩。”吕守愚说着,喝干了杯中的酒。

阿苏勒回过头,剿杀后军铁晋部的朔北骑兵大队中的大部分已经放弃了包围,战马全力奔驰,驰援本阵。对方足有两万人之众,正当杀红了眼,飞虎帐战胜的机会不大。而被阻挡的青阳部前军正在竭尽全力向着飞虎帐靠拢,左右锋的铁骑把一千个始终没有出手的人包裹在中央,那是不花剌的一千人,他们在黑氅上覆盖了一层灰白色的麻布,远远看去只是普通的新军,他们没有带刀,却带了五万支毒箭。

阿苏勒抓了抓头,“是啊,可完全不一样……永远猜不透她心里怎么想的,可我很喜欢她,很想看到她,有时候找不到她会害怕,好像她是只鸟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飞走……”

他们距离远处的白夜苍狼旗还剩下三里的距离,那里只有三千匹白狼。

吕守愚笑,“跟苏玛可完全不一样。”

“弓箭!”阿苏勒喝令,“射杀那个人!我要斩断黄金苍狼旗!”

“不太清楚,听说倒是个公主,可她说她再也不能回宁州了,因为她父亲死了,她的姐姐为了她也死了……她的家乡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这么想着,就觉得她的心里该比我难过多了。可她还是整天蹦蹦跳跳的,高兴起来就唱歌,生气了就骂人,好像一点也不忧伤。”

铁颜铁叶带着几十个飞虎帐骑兵趋前,到距离山碧空只剩下一百步的地方,一齐张弓搭箭,他们都是出了名的神射手,尤其是铁叶,在东陆的时候大柳营里演武,每次射箭第一的花红都落入他的囊中。

“羽姓?是羽人皇族的姓氏,大概也是流落到东陆的羽人贵族吧?”

远处山碧空缓缓地抬眼,看了看那些狞亮的箭镞。

“她叫羽然。”

“射!”铁颜喝令。

“哦?”吕守愚眼睛忽地一亮。

几十枚羽箭同时离弦,飞虎帐骑兵们立刻收弓拔刀,预备冲锋。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攒射下逃生,除非他是铁铸的。

“我在东陆认识了一个女孩,我很喜欢她。”阿苏勒忽然说。

羽箭在空中拉出尖啸声,山碧空的手微微用力在黄金苍狼旗上一震。一个如同波涛拍打礁石的声音把羽箭的啸声整个压了下去,飞虎帐的骑兵们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在山碧空拍击旗杆的瞬间,一片火焰色的光闪灭,一个呼吸般的波动以旗杆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传播出去。

兄弟两个继续喝酒,小口小口地抿,听着帐外风如鬼啸。

他们的箭已经到了山碧空的面前,可是遭遇了那个波动,瞬间化为灰烬。钢铁的箭镞熔化成铁水,坠入雪地里又冻裂成铁渣,蒸发出袅袅的白气。

“其实我也很想去东陆看看……”吕守愚说。

铁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一脚踢在身旁哥哥的腰间,把他踹下了战马,同时自己也仰身从马鞍上翻了下去,接着扑到哥哥身上把他的头用力压到雪地里。他听见头顶上如同飓风扫过,带着盛夏般的热浪,热风里像是带着烧红的刀,要把他的后脑剖开。

“我在东陆学的,我在那里有几个很好的朋友,经常一起喝酒。东陆的酒不像我们草原的酒那么烈,有的喝着还有股甜味,有的喝着有蜂蜜的香气,可是也上头,喝多了天旋地转。”阿苏勒嘴角动动,笑笑,“有时候我们喝醉了就在紫梁河的河滩上躺着,你枕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肩膀……南淮不冷,这么睡也不会着凉,有一次一觉醒来,天还没亮,看着很多很多的河灯从上游漂下来,都是红纸折成的小船,有几百几千只那么多吧?那时候使劲揉眼睛,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的。”

这对兄弟惊恐地起身时,发觉那些和他们一起趋前的飞虎帐武士都默默地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如同雕塑,只是从腰腹到膝盖完全焦黑了,马也是一样,脖子全都黑了,那道热风就像是在人和马身上刷下了一道黑漆。随即,焦黑的部分碎裂坍塌了,马头掉了下来,人的上半身也掉了下来,大泼大泼的血浆在他们周围泼洒,像是一个个装满血的袋子裂开了,那些血都近乎沸腾,咕嘟嘟冒着气泡,洒在雪地上,蒸气升腾。

吕守愚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看见他杯中只剩下小半杯酒了,吃了一惊,“你能喝酒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一杯烈酒喝下去呛得像是要死过去,酒对你来说跟毒药似的。”

远在三百步外的本队也同样被热风波及,阿苏勒被那道热浪迎面击中,瞬间无法呼吸,吸入的热气像是烙铁一样烫得他五内如焚。

“有时候很想阿爸……”阿苏勒说,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焚风!”他听说过这种秘术,秘术师们取了日光的精华把它用作杀敌的武器,但他没有想到这种秘术的范围可以到百步之外。

“这些酒还是阿爸在世的时候酿的……想想小时候,能得阿爸赏一杯酒喝,真是开心,从心里暖洋洋的。现在这酒随便就能喝到,却只有你和我坐在这里,酒喝到喉咙里烧,心里还是冷的。”过了很久,吕守愚低低地说。

山碧空举起双手,对着天空吟唱,没有人能听懂他在唱什么。他脚下的图腾中有光焰升腾,围绕他盘旋,随着他每一次呼吸更加悠长,那光焰高得越过了旗杆顶。

吕守愚从坐毯旁边取过两只纯银的杯子、一陶罐打开过的酒。打开盖子,辛烈锐利的香气弥漫开来,是最好的古尔沁烈酒,这东西在东陆被称作“青阳魂”,只有极少的大酒家才能买到,价格不菲。吕守愚给阿苏勒和自己各斟满一杯,兄弟两人捧着酒杯小口地啜饮,又进入了目视前方的沉默中。

“铁颜铁叶!回来!”阿苏勒大喊,“队形散开!所有人,准备弓箭!”

“好啊。”愣了一下,阿苏勒说。

飞虎帐的弓箭射程可以达到一百五十步,他们可以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上从四面八方攒射山碧空,焚风杀伤的距离在一百步开外,而且秘术师施术有时间间隔,只要抓住空隙就可以射杀山碧空。

“喝杯酒?古尔沁的烈酒,你在东陆喝不到的。”吕守愚忽然说。

飞虎帐的骑兵们在敌人不可思议的力量前战栗不安,一时间没有人回应阿苏勒。

他这么说的时候仰着头看着帐篷顶,仿佛一个人自言自语。阿苏勒想起这个哥哥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英武骄傲,目中无人,觉得其他兄弟跟自己相比差得太多。

“我带人冲上去!”哈勒扎从马鞍上摘下他的锥枪,“大那颜不要靠近!”

“这话只能说给你听,要是班扎烈他们知道了,又要说我言谈太过轻率不能服众了。”吕守愚轻声说。

“跟着我!杀了那个妖魔!”他没有等阿苏勒回答,大喊着拍马,直冲出去,飞虎帐冲在最前的几百名骑兵们一愣之后,追随在这个勇士的马后,散开成半月的阵形。

“可是怎么办呢?我离不开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她,这样我才能相信她就在我身边,心里才安静。”他苦笑着摇摇头,“那时候我真羡慕你,我想为什么不是我先在真颜部的草原上认识了苏玛,我又想为什么那时候就那么傻,没有跟父亲要了苏玛。我有时候一个人生闷气,生完了气又想用我所有东西跟你换……换一个女人的心……”

铁颜和铁叶正匍匐在雪地上往回爬,他们不敢直起身体抬起头,以免被那杀人的热风击中。

他又笑笑,像是自嘲,“我刚刚娶了苏玛的时候,心里一万个开心,又有一万个侥幸,觉得若不是你去了东陆,苏玛便一辈子都不可能嫁给我。可是不过几日又觉得心里堵得很,觉得我堂堂青阳部的长子,费了那么多心思娶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心里却记挂着我的弟弟。我比莫干[2]哪里不如别人?”

“燃烧吧,阳昊之井!”山碧空完成了他的冥想,对着扑进的半月之阵挥袖。

他顿了顿,“要我这个大君亲口跟你说,因为苏玛,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这话实在很难出口,你来跟我说,我觉得心里轻快多了。是,我没怎么跟你说话,不是什么别的,就是因为苏玛。”

铁颜和铁叶同时感觉到地面的震动,和焚风袭来的时候不同,挟着十倍的暴烈,雪尘冲天而起,晶莹的雪中裹着炽烈的光焰,仿佛大地深处是一个封闭的熔炉,只有深井直达那里,压抑已久的火光直冲上天,笔直如剑。这样吞吐火焰的深井在雪地上如同开花般绽现,每一次的光焰喷射像是一次呼吸,带着雷霆般的巨响。

吕守愚犹豫了一下,“叫她大阏氏不太顺口吧?你还是叫她苏玛好了,我不会介意。”

一次吞吐在距离铁氏兄弟仅仅两丈的地方发生,气浪飞卷,卷起的雪块打在铁颜的背上,隔着铁质甲胄,铁颜仍旧吐出了一口血。他拼命抓住弟弟,紧紧把他压入雪层里,用身体压在上面。

许久,阿苏勒低声说:“从我回到北都城,哥哥没有跟我说几句话,总是刻意避开我,是因为大阏氏么?”

他们曾经自负勇力,但是在这股简直能摧毁天地的伟力面前,他们就像雷云中飞翔的两只鸟儿,听着耳边不断的雷鸣,无法挣扎,不知何时就会死去。

阿苏勒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走到吕守愚身边,抱着膝盖坐下。这对兄弟肩并着肩,谁也不看谁,都低着头。

哈勒扎带领的飞虎帐骑兵足有三成在阳昊之井发动的第一瞬就被脚下腾起的火焰震碎之后焚烧,飞虎帐武士们防备着焚风,甩脱了马镫,仅以双腿夹着马腹奔驰,以便随时滚下马鞍,但是当他们看见山碧空挥袖,立刻滚落马鞍时,才发觉火焰从脚下袭来。战马们在它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前惊慌失措,恐惧地哀鸣着,四散奔驰。

吕守愚把带子解开,活动了一下肩膀,拍了拍自己身边,“阿苏勒弟弟,过来坐下说话。”

哈勒扎呆呆地站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名骑兵在他面前一丈的地方生生被火焰吞噬了,火焰涌出的一瞬间,他全身的皮肤开裂,鲜血迅速地汽化,下一瞬间,他就被火焰中的巨力炸开,身体的碎片四散溅落。哈勒扎是一个天驱,他在下唐军中的老师曾经向他讲述过这些黑衣教士的种种可怕,但当他真的看见,他还是惊呆了,那个吟唱着舞蹈着的山碧空仿佛握住了神的权柄,正无情地惩罚世人。山碧空的神色淡定,目光平静,面对这一切的血腥,他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罪恶,只是忠诚地执行他的使命。

“我……能叫你哥哥么?”阿苏勒低声说。

“妖……魔!”哈勒扎咆哮,“妖魔!”

金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了。阿苏勒默默地站在那里,直视哥哥,吕守愚捻着自己铠甲的带子。

山碧空没有理会这个普通人的吼叫,他围绕旗杆款款起舞。那是神临之舞,曼妙而苍劲,如同森林深处的古树在月光下在风里轻轻摇晃着新发的枝条。他呼唤着这片土地上最纯净最浩大的力量凭附在他的身体上,这个时刻他会短暂地超越凡人,化身为半神般的存在,此时他毋庸顾虑那些蝼蚁之辈的愤怒。神的剑已经出鞘,接下来的只有屠杀。

将军们和贵族们都起身退了出去,几个人回头看着这对兄弟,心里满是诧异。素来懦弱腼腆的大那颜这样冲入金帐来,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而一直有点避讳这个弟弟的大君却立刻把其他人都请了出去,谁都猜不出这是怎么个局面。

“大那颜,敌军主力跟上来了!”斥候急报到阿苏勒的马前。

吕守愚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啊,阿苏勒,我等着你来找我的。诸位,今天就到这里,让我和阿苏勒单独待一会儿。”

增援朔北部本阵的两万骑兵已经绕过了左右锋组成的障碍,高速向着他们逼近,刚才被飞虎帐冲散的朔北骑兵也在重新整队,一个巨大的包围网正在向飞虎帐撒开。整支“箭矢”已经被分割作了三个部分,后军的铁晋苦战,而左右锋的九王和木亥阳也在苦战,被保护在中间的不花剌已经意识到局面正在向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变化,正带着他的鬼弓竭力要突出来靠近飞虎帐,但他做不到,挡在他前面的不是敌人,而是死战的友军,左右锋已经伤亡过半了,武士们已经没有机会整队冲锋,他们拉住战马挥刀劈砍,甚至下马步战,以血肉相搏。

“大君,我有几句话,想私下里跟你说。”阿苏勒低声说。

阿苏勒看见队伍中的九王头盔已经不见了,披散着头发,号叫着挥刀。他对这个叔叔有心结,因为是他把整个真颜部灭族。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何以名为“青阳之弓”,他也曾像一个普通的武士那样用命去换取功勋,挥刀砍杀。

一个人掀开金帐的帘子,大步进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很少有人敢于不经通报直接踏入金帐,即便是大那颜阿苏勒·帕苏尔。

“杀了楼炎!杀了他!”九王从一个敌人的心口里拔出战刀,对着飞虎帐的方向咆哮,之后扑向了下一个敌人。

即将到手的胜利又失去了,两边互相怒视,克制着火山般的怒火。

阿苏勒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能明白他的意思,在这个战场上他们各有各的位置,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死去,所以没有时间为战友觉得悲伤。

斡赤斤家主人本以为他要和铁晋争辩,听到这番话惊得瞪大了眼睛。和谈这件事,他们私下商量的时候额日敦达赉也在场,这个倔强的青年听着只是点头,从不发表意见,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主人就以为他也会支持,毕竟额日敦达赉死去的父亲原本就是最支持和谈的。可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可怕的“血亲复仇”,按照草原上多少年来的老规矩,额日敦达赉如果不为父亲报仇,是莫大的耻辱,所有同姓族人都鄙夷他。

“白狼团……出动了!”斥候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前方。

“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年轻,为了青阳该怎么办,我说不出来。”额日敦达赉双眼中隐隐透出红意,“可我阿爸死了!我们合鲁丁家就算死到最后一个人都不能放过朔北老狼!这血仇我不报,我家历代祖先在天上都会用唾沫吐我这个懦夫!”

这是阳昊之井暂时停息的瞬间,雪尘落下,黄金苍狼旗之后三里,白夜苍狼旗开始向他们推进,簇拥着那旗的,是整个白狼团,他们的领袖楼炎必然也在其中。白狼团终于忍不住出击了,最艰难的局面和最好的机会同时到来,只要不花剌能在朔北部主力骑兵围上来之前突出人群,他们就有机会杀了楼炎。

合鲁丁家族的新主人额日敦达赉忽地站了起来,他在斡赤斤家主人身边坐着,一直沉默到现在。

他需要为不花剌劈开道路,他必须杀了这个山碧空,提前压制从两翼包夹上来的骑兵。

吕守愚觉得一股气堵到喉咙口,可话却说不出来。他心里知道那次失败和木犁急于求战不无关系,斡赤斤家主人其实说得不错。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对了对眼色,都微微点头。来这里之前他们私下谈了很久,都同意青阳再不能冒险决战,贵族们私下已经达成了一致,只要保住部落和人口,其他的代价都可以答应朔北人。现在他们预感到已经接近胜利了。

阿苏勒用手握住刀刃,而后把刀拔出。影月吸取了主人的血,光芒更甚,这柄妖异的刀仿佛从梦中睡醒那样呼吸、搏动,阿苏勒知道刀中栖宿的那些魂魄在不安地呼吼。

“可就是那个最勇敢的武士害死了几万人。”斡赤斤家主人缓缓地说,“大君,你要为整个青阳的未来考量,不是一个人几个人。现在再夸豪勇有什么用?我们得了豪勇的名声最后被灭族,有什么意义?”

他不能允许自己被区区一个人阻挡了成功的路,如果他不成功,不杀了这个人,北都城里要死几十万人!

“木犁已经死了,你们还想说什么?还要把多少刀子样的话语对准自己人?”吕守愚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再说一次!木犁是我阿爸手下最勇敢的武士,不是老奴隶。”

山碧空完成了又一次冥想,深深呼吸,再次挥袖,阳昊之井再次爆发,灼热的力量把方圆一里的所有积雪都融化,热水汇成小溪,汩汩地流淌,露出下面结冰的泥土。

铁晋猛地攥拳,牙关咬死,两颊凸出锋利的线条,如同怒虎。斡赤斤家主人也有点畏惧,身体往后仰了仰似乎想要闪避。铁晋胸前缠着的白布上慢慢地渗出红来,那是他的箭伤再次迸裂了。金帐里的气氛紧张到极点,九王起身挡在了铁晋和斡赤斤家主人中间,无言地拍了拍铁晋的肩膀。这位战功第一的亲王在败阵之后就很少再说话,总是低头锁眉。

“全军压上!”阿苏勒挥刀,“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斡赤斤家主人在旁边发出冷漠的一声笑,掸了掸靴子上的灰,“我们青阳的铁牙武士已经不多了,还要去送死?铁晋将军不惜自己的命,可不要像那个发疯的老奴隶似的,把别人拖累死!”

他知道这样的战术会让多少人死去,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需要有一个人,趁着山碧空两次施术的间隙冲到他身边,劈下一刀。

铁晋已经忍到了极点,霍地起身,挺起胸膛,“铁晋·巴赫·莫速尔还没有死!”

“杀了他!”飞虎帐的男人们吼叫着,拍马上前,再不闪避。他们都明白阿苏勒的意思,秘术对他们很可怕,但是也不过和密集如蝗群的箭雨一样,他们都被训练过迎着箭雨冲锋,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箭矢会落在自己头上,好比永远不知道火焰什么时候会在自己脚下腾起。

“你们莫速尔家的骑兵?”脱克勒家主人冷笑,“莫速尔家还有多少骑兵?就算还剩几千人,谁又能领兵出战?你那个只靠一把蛮力的弟弟么?”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低洼处走上高地,站在山碧空身旁,他背着一副床弩般巨大的弓箭,张开了弓,一次把三枚巨箭搭上弓弦。

“大汗王的虎豹骑,我们莫速尔家的骑兵。”铁晋一字一顿。

那是山碧空的夸父学生,桑都鲁哈音,他足有两个蛮族男人的高度,张开的弓十倍于蛮族角弓的力量。

“那么我再问一件事!”脱克勒家主人瞪视铁晋,竖起一根手指,“这个时候,你们要开战,靠什么兵力?谁还能领兵?”

阳昊之井的火焰一再地起落,密集得几乎没有闪避空间,如果这些火焰真的是从地底深处射上来的,此刻这片土地已经变成了蜂窝。飞虎帐的一个千人队在推进到距离山碧空五十步的时候已经全部落马,他们射出的箭被桑都鲁哈音以一面巨大的铜盾遮挡,山碧空在他的防御之下全力施术。

吕守愚和将军们、贵族们都席地而坐,这个小库里格大会已经从午后开到了深夜,没有任何结果。以铁晋为首的将军们坚持集合军队寻找机会再次发起进攻,贵族们对于立刻派遣使者和朔北狼主和谈一样很坚持。前日颜静龙带回的消息给这次会议带来了浓重的阴影,贵族们的态度比前一次更加坚决。如果不是吕守愚命令所有人把刀解下放在金帐外,也许双方早就拔出刀来了。

“大那颜!绕路吧!正面冲不过去!”千夫长满脸焦黑从雪尘中狂奔回来,他的马已经被火焰炸成了两段。

深夜,金帐里灯火通明。

阿苏勒看往左右,左右的朔北部骑兵已经形成了包夹之势。

他抬起头看着帐篷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没有机会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必须从正面直冲过去!继续冲锋!”

但他自己记得,十年过去,言犹在耳。他只是曾经怀疑是否还有人需要他的承诺,其实他不该怀疑的,想到那些夜晚里,那个永远沉默的女孩把冻得发抖的他和皮氅一起抱紧,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怎么能怀疑呢?

飞虎帐的千夫长们沉默了一会儿,一人低声说:“大那颜,这么冲,我们也许都要死在这里。”

“苏玛……是我啊……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多年前的炽烈阳光下,那个孱弱的男孩伸手把女孩脸上的泪水抹去,说出这个要用尽他的一生来实现的承诺。那时候他脸上郑重的神情在许多人眼里是很傻的吧?几个人会记得?几个人会当真?

阿苏勒看着他们的眼睛,觉得那些目光刺着他,像是钢针。他可以命令他们去战斗,但是无法命令他们去死。

“我……没有忘记。”阿苏勒听见自己心底极深处的声音。

“那么,我去!”他说。

“她是为了你才答应嫁给大君的啊……因为只有她答应下嫁,大君才答应往东陆派铁浮屠啊!”颜静龙仿佛要用尽全力才说得出这句话来,“你不是答应过要保护她的么?她一直记得,你难道忘了么?”

“混账!”有人在阿苏勒的背后咆哮。

阿苏勒惊得抬起头来。“苏玛”,这个名字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

仿佛一尊骑马的武神,一身铁浮屠甲胄的铁益从队伍中走出,一巴掌打在那名千夫长的脸上,“大君养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在青阳部生死的关头说出这种懦夫的话来?”他拔刀卡在那名千夫长的喉间,“听见大那颜的命令了么?杀了那个妖人!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跟着上!你们全死了,就轮到我,我死了,轮到大那颜自己。”

颜静龙急了,使劲抓住他的肩膀,“阿苏勒,你别这么说!你走了十年,我们等了你十年!木犁将军,他也一直等你回来啊……苏玛……她也一直等你回来啊!”

“我不喜欢懦夫,”铁益的目光狰狞,“宁可我自己杀了他们!”

“阿摩敕……”阿苏勒深深吸了口气,“我知道这么说我显得很懦弱……可我真的不是什么英雄。我在东陆待了差不多十年,回到家乡,才发现家乡跟我想的不一样了。阿爸死了,木犁将军也死了,哥哥不相信我,大概是觉得我很讨嫌。不知道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真的等我回来,我白天想我是不是真的是个不祥的人,我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战场……我觉得我在这里其实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我也想帮着做点事情,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其实什么都不懂。”

他紧紧地按住阿苏勒的肩膀,用目光暗示他回头眺望,数以万计的朔北骑兵距离他们只有一里之遥,他们和左右锋之间已经完全被割裂开来,不花剌的一千人已经从虎豹骑阵后移动到阵前,却迎上了大队的朔北骑兵,没法和他们汇合。两军人马拥挤在一起砍杀,鬼弓武士们的箭没了用处,他们纷纷从地上拾起死人掉落的马刀去挥砍。

“阿苏勒!别犹豫啊!”颜静龙急了起来,“现在那些贵族都被朔北人吓得傻了,我们得有人站出来!”

“看见了么?没时间了,”铁益低声说,“阿苏勒,领兵的人,上了阵就得当魔鬼,你说冲锋,谁敢退后,就得杀了他。因为你肩上扛着北都城几十万条人命,死几百几千几万人,只要能杀了狼主,都值得。别因为一时的仁慈坏了大事。我带铁浮屠去接应不花剌,你砍断黄金苍狼旗,在我回来前别死,能切开白狼团最好。”

阿苏勒低头沉默,良久才低声说:“阿摩敕,你休息一下。”

“铁浮屠!”铁益从马鞍的架子上提起沉重的铁骑枪,飞虎帐骑兵散开,隐藏在其中的铁浮屠们暴露出来。他们缓慢而有序地整队,把铁骑枪并作了钢铁荆棘,那些弯曲如镰的枪头指向后方。这就是蛮族骑兵的巅峰之作,七十年前钦达翰王统率他们的时候,他们有上千人,就是一个可以移动的楚卫山阵,一座不可摧毁的钢铁之山。

“先不要,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着呢。”颜静龙伸手握住阿苏勒的手腕,手心里满是冷汗,“阿苏勒,他说得对啊!你能救青阳的!你是英雄啊!我小时候见过你握刀,你是英雄!我们那时候就相信!我们都相信!”他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影月,“只要你拔出那把刀……”

铁浮屠们带马开始奔跑,龙血马的血性被战场所激发,它们嘶吼着,越来越快,队形渐渐地分散开,两匹马之间连着的荆棘锁链拉紧。这条战线展开足足有一里的长度,凭着一百人向着对方的上万朔北骑兵发动了包抄。

“阿摩敕,你好点了么?”阿苏勒急忙上去扶住他,“我去叫大合萨进来。”

“我们绕不了路,”阿苏勒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千夫长,“我们的路只在前面。”

阿苏勒猛地回头,发现床上的颜静龙醒来了,正看着他。

他知道铁益说得对,此刻对于武士们的仁慈毫无用处,只要能杀了狼主,一切的牺牲都有价值。怎能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怎么可能被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决心?怎么能被一个人阻断了青阳部几十万人的生路?

“阿苏勒……”有人喊他。

他心里忽地一股怒气勃发,挥刀指向山碧空,“冲锋!后退的人,我来砍下他们的头!”

阿苏勒茫然地站了起来,看着风掀动羊皮帘子。他觉得刚才的一席谈话就像梦一样,他在北都城里遇见了一个天驱,是他年少时的随从,带来了天驱武士团的意志,应当把辰月的野心阻止在北都城下。可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这听起来不是他能做到的,他忽然发现自己还远没有准备好成为一名天驱。

“是!”千夫长们散开。军令已下,不容违抗。

“大那颜你不能死的,青阳和天驱都需要你。你是在溃军中往前冲锋的那个人!”哈勒扎快速地说完,消失在帐篷外。

山碧空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如沸腾般涌动,流动在他筋络中的力量如同一条无法束缚的龙,狂暴地冲击着他的关节,要摧毁他的身体。但他的思维清晰,脑海明澈如镜,沛然伟力还在源源不断地化生,他再次逼近自己力量的极限,白日里看不见的星辰依然向着大地抛洒着力量的弧线,组成一张张巨大的网,一直扎入大地深处,而这些错综复杂的线在山碧空的身侧扭曲,力量应着他的冥想汇集在身体里,像是要把他撑裂。

哈勒扎急忙起身,疾步往外走去。他掀开帘子,回头看着阿苏勒,“大那颜,息将军愿意冒险保护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是天驱的成员,也因为你是他的学生,是他想要保护的人。我其实懂得也不多,不过我相信每个天驱都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而加入的。我十年前被选中当大那颜的随从,如果哪一天大那颜上阵,我无论作为天驱还是随从都会冲在大那颜前面去挡箭。”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吟唱咒文,歌声里阳昊之井烁日喷发,暴烈的力量和火光一起冲向天空,把一批批冲过来的骑兵拦腰斩断。汹涌的热流在一瞬间就能让人体达到极高的温度,有些骑兵聪明地避开了力量冲击,却被热流扫过,他们冲出火焰的瞬间,全身的鲜血汽化,整个身体像是一个炸开的、盛血的皮囊。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铁益喝醉了高声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他是否已经喝完了,正要往这里过来。

他无法计算自己杀了多少人,一件件红氅落下,整片雪地融化,地面如同被神的刀犁耕种过。

“大那颜,很多人都可以怀疑息将军,你却不能。”哈勒扎说到这里,忽地刹住,露出警觉的神色。

他感觉到疲惫了,雷霆般的巨响让他也听不清声音,不断被激飞上天的尘土模糊了他的视线。

“处斩?”阿苏勒心里一凛,急得几乎要站起来。

阿苏勒只能在烟尘落下的瞬间隐约看见黄金苍狼旗上闪烁的金光,狞厉刺眼。他知道多少人已经死去,因为足有三个千夫长带兵冲向那面大旗,却没有回来。飞虎帐骑兵们在马背上发射了密集的箭矢,但是要么被阳昊之井里冲出的火焰摧毁,要么被桑都鲁哈音的铜盾挡住,凡是能够靠近到山碧空身边的骑兵没有人避过桑都鲁哈音的巨箭,那一箭射来,能把人整个抛下战马,或者击碎头颅。

“就在大那颜成功撤离南淮的当天,息将军被秘密逮捕。他是有皇室官爵的御殿羽将军,下唐没有权力审讯,所以现在他应该正在狱中等待天启城七位御史前往南淮会审。这会拖很长时间,但是如果最终审定息将军里通北蛮,纵敌逃走,那么就是叛国大罪。按东陆的律法是……处斩!”哈勒扎说。

白夜苍狼旗仍在逼近,狼骑兵们决不着急,他们只出动了一个人就挡住了这边的上万大军,他们此时加入战场只是要更快地收割头颅。

阿苏勒心里发凉,他这才想起在他们藏匿的那段时间里,完全没有得到息衍的消息。而原本息衍这样在东陆举足轻重的人物,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些消息传出来。

他的后方,铁浮屠战马践踏着朔北骑兵,绷紧的铁链上挂着死人的尸骨,要为不花剌冲开一条路。时间所剩不多,如果白狼团来到面前而鬼弓主力还没有到,他们将失去杀死狼主的唯一机会。如果不花剌赶到了而他们没能突破山碧空的阻碍冲散白狼团,不花剌只有望着白狼团兴叹。他只剩下唯一的选择,用人命蹚开一条路,只要一柄刀,或是一支箭,就足够杀死那个辰月教士,只要他们能越过面前雷池般的法阵。

“因为息将军早已经知道了铁益将军的计划,他当时已经被软禁在有风塘,可还是以一道手令把绝大多数守军调回了大柳营。”哈勒扎说,“大那颜想息将军做的这些事如果被下唐国主察觉,会是什么结果?”

“下一队!”阿苏勒挥刀大吼,“下一队!我们要……斩下呼都鲁汗的旗!”

阿苏勒心里一动。他也诧异过为何他们从法场撤离,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南淮城的防守在那一天出奇脆弱。

阳昊之井爆发的声音震耳欲聋,世界仿佛要在这轰响中崩塌。阿苏勒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烟尘里蕴含着宏大如整个世界的悲伤,那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带马从他身边驰过,走出巨大的之字形,试图绕过危险的火井,然而一队接一队地落马,残断的肢体无处不是,下一队武士又踩着战友的尸体咆哮着带马冲锋。

“大那颜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你能轻易地逃离南淮?就算下唐的军队没有一支比得上我们的铁浮屠,可城里数万大军驻扎,就算用人墙硬生生地堵住城门,铁浮屠也不可能冲出。可铁益将军一路保护着大那颜,从北门突出直到抵达港口换乘商船,一直没有被围堵。”哈勒扎说。

他想起息衍跟他说起过秋天那些溯流而上去云中产卵的鲱鱼群,它们要经过危险的寒云川,那里等候着狡黠的猎人们,那些鸬鹚、熊和危险的鲶鱼群等待着它们一年之中最丰盛的筵席,熊在河滩上等待,鸬鹚在水面上游荡,鲶鱼群沉在水底,张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等待着这些肉味鲜嫩的鲱鱼。没有畏惧也没有迟疑,鲱鱼们知道它们历尽千辛万苦从大海深处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有短暂的几天激流涌动的寒云川会平静一些,它们必须一往无前地冲过猎人们布下的网。任凭熊的利爪起落,鸬鹚和鲶鱼群把多数的同伴从身边叼走撕碎,它们只是拼尽了全力往前游,每前进一寸就更接近云中,那里有一个温暖的、满是水藻的湖泊,在那里幸存的鱼儿会代替它死去的同伴们产下成千上万的卵,来年春天这些卵孵化,小鱼不仅像它们的父母,也像那些没能从猎人手里逃脱的鲱鱼。这就是战场上残酷的生存法则,在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命都不重要,只要最后一个人能够爬到敌军的将旗那里砍断旗杆。是死在半路的千千万万人的手为他举起那斩旗的一刀。

阿苏勒低着头,害怕看他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下他觉察到自己内心的卑小。

“这就是为将的道理,就算你知道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却必须忘记这一点。为将的人,每一次下令都会有人因你的令而死去,但是所有的令箭都必须投掷出去,”息衍这么说的时候眺望着落日下的远山,“这就是所谓‘杀伐决断’。”

“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什么人啊!为了保护那些对自己很重要的人,所以要守护一个平安的时代!一旦战争按照辰月的意愿开始,就会蔓延到九州各地。那时候我们的族人能幸免么?战乱的时代人命会变得很卑贱,会死很多很多的人,我们现在不阻止,就失去阻止的机会了。”哈勒扎的眼睛深处仿佛燃着火。

这就是杀伐决断,面对着屠场般的世界,懦弱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

阿苏勒思索了片刻,还是摇摇头,“其实我不知道,我加入天驱,只是因为我是将军的学生吧?我也不知道天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每个天驱都该是勇敢高洁的人吧?”

他回头看着正在崩溃的左右锋,九王和木亥阳正在相互靠近寻求支撑,吕豹隐·厄鲁·帕苏尔那面所到之处震惊百里的大旗在烟尘中堪堪就要倒下,每一次掌旗的武士被利箭穿心,立刻就有人扑到九王背后再把那大旗竖起,数以万计的朔北骑兵带马围着他们奔跑,箭矢如雨,左右锋化作了圆形阵,死死地保护着阵心的一千人。

“每个人上战场,都不是为了皇帝或者大君吧?”哈勒扎说,“都是为了保护什么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所以要保护国家,为了保护国家所以要保护皇帝。我们青阳的武士为什么上战场?也不是为了帕苏尔家吧?很多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家里的人吧?大那颜,你是为了什么加入天驱的?天驱是为了什么要在每个危亡的朝代站出来,冒着战死的危险守护什么?”

那是他们的利箭,他们斩狼的长刀,他们是要去那个温暖湖泊里产卵的鱼。

阿苏勒茫然了,摇了摇头。

“败退者斩!”一名千夫长咆哮。

“殇阳关那一仗,战死的大概不下十万人吧?大那颜有没有想过那十万人是为谁而死的么?那些诸侯军队的士兵,是为了东陆大皇帝战死的么?”

阿苏勒猛地回头,看见一名飞虎帐武士惊恐地捂着两耳吼叫,从战场上不要命地往后逃。他的指缝里渗出鲜血,大概是两耳都在雷霆般的巨响中聋了。那名武士就要从阿苏勒马侧驰过,阿苏勒握刀的手一紧,他知道军令的严肃,他如果此时不斩下这个武士的头,下面不会再有人冲锋。但那是一张何等年轻的脸啊,只有十六七岁,大概是刚刚接过了父亲的刀和铠甲,成为了一名效忠大君的飞虎帐武士。阿苏勒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是真的害怕,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看见那么多人就在他的身边化作横飞的血肉,他理所当然地害怕。那样就要砍下他的头么?阿苏勒的手腕僵硬,脑海忽然一片空白。这个间隙,那名武士在阿苏勒面前一闪而过。阿苏勒意识到这是个巨大的错误猛地回身时,看见那个大孩子的头从脖子上滚落下来,无头的尸首膝盖弯曲,扑倒在地上。斩下他头颅的刀握在千夫长手里,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冷厉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

“是啊,第一次是在殇阳关,那一次我觉得自己已经该死了。”

“我带队再冲一次,再有两队好射手从左右包抄,”千夫长说,“让那个妖魔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施法。”

“这是大那颜第二次被围在城中了吧?”哈勒扎打破了沉默。

阿苏勒在那个男人铁一样坚硬的面孔前只能点头,“谢谢,本该是我动手。”

哈勒扎呆住了,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阿苏勒默默地把头转开。

“理应为大那颜效劳,”千夫长看着地下那个大孩子的头颅,“我们腾格尔家的男孩不能是懦夫。”

“如果是将军在这里,会要我牺牲自己的族人,为东陆的平安守住北都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阿苏勒没有来得及说话,铁颜和铁叶从左右闪出,“我们带射手从左右包抄。”

阿苏勒沉吟了很久,“将军是我的老师,是我平生最信任的人之一,按说他说的一切我都会去做。可是……”阿苏勒抬起头来,“哈勒扎,你该亲眼见过白狼团的进攻,青阳的军队不是他们的对手!我的外公……连木犁将军也挡不住,还有谁能够挡住他们?按白狼团一直以来的习惯,不投降的部落如果被击溃,女人和孩子都沦为奴隶,男人全都被杀死。我如果劝哥哥在北都城下挡住朔北部,那会要了北都城里几十万人的命……”

他们从那片焚烧的焦土上奇迹般爬了回来,双手和膝盖都磨得鲜血淋漓。但此时他们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的奇迹,在这个战场上没人在乎谁活着回来,只有冲过去杀掉山碧空的那个人才是值得在意的。他们避过了焚风之后应该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拔刀迎着焚风再做一次冲锋,莫速尔家的男人和腾格尔家的男人一样,不能是懦夫。他们必须挽回自己家族的尊严。

哈勒扎愣了一下,“不是我们需要你,你就是我们!你也是一名天驱啊!”

三队骑兵一齐拥出,他们没有等待阿苏勒给他们出击的命令。阿苏勒看着他们的背影,知道自己还不能用威严征服这些男人,在那些钢铁一样坚硬的脸和心之前,他还只是个学过些东陆阵法的孩子罢了。

许久,阿苏勒收回了目光,看着地面,“哈勒扎,你知道我是天驱的成员,我却不知道你是。你从将军那里得到了指套,是将军安排你跟着我的么?你现在来见我,因为天驱需要对抗辰月,你们需要我?”

对面的骑兵高速地接近,山碧空却没有立刻施法。

阿苏勒沉默不语,盯着哈勒扎的眼睛看。哈勒扎觉得对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陌生了,心下不安,却笔直地迎上了阿苏勒的目光。

他默默地抚摸自己的胸口,黑袍下渗出漆黑的血来,他的呼吸急促,无法驾驭的力量在他的体内分散开来,千万条蛇似的穿梭。

“我从息将军那里得到了这枚指套,我知道大那颜也是天驱的成员。”哈勒扎说,“作为天驱,我们之间不分贵贱。我想直接对大那颜说,既然已经知道了朔北人后面是辰月在指使,我们应当竭尽全力把他们阻挡在北都城下。否则这场战争会变得越来越可怕。”

他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教中那些神异的驻颜之术可以模糊他的年纪,但是生命之火的熄灭是早晚的事,作为一名秘术师,他已经越过了巅峰的年纪,每一次动用这种逆天的禁术,他都在耗损自己剩余不多的生命。三十年前在那个晋北小镇上诛杀天驱启示之君的决战之后,他又一次感觉到灵魂将从他残破的躯体中溢出。

哈勒扎拇指上是一枚真正的天驱铁指套,阿苏勒分得出真伪,虽然没有宗主指套的铭文,但是这种金属极其特殊,无法仿制,而东陆流传的天驱指套据息衍说不超过两千枚了。

“老师,我们撤走吧,把这里留给白狼团来防守。”桑都鲁哈音准备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上。

阿苏勒在震惊中习惯地一手按住手腕,竖起拇指,“依然在!”

“不,还不能撤走啊,你没看见白狼团逼近得那么缓慢么?狼主在窥看我的力量,他只尊重掌握力量的人,我们需要他的尊重。呼都鲁汗也一样,他要把我的命和他的旗捆在一起。”山碧空在巨盾后缓缓地挺直身体,“我们是神的使者,没有人能杀死我们。”

哈勒扎沉默了一会儿,翻开牛皮手甲,露出拇指上铁青色的鹰徽,压低了声音,“铁甲依然在。”

“老师,您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啊!”桑都鲁哈音也看得出山碧空到了油尽灯枯的极限。

“我们是一起去东陆的朋友,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可为什么要瞒着铁益他们?”阿苏勒问。

“是啊,撑不住了,”山碧空轻声说,“能杀死我们的,只有神和我们自己。”

“如果铁益将军发现我私下来找大那颜就麻烦了,我的时间不多,有些话请大那颜听我说。”哈勒扎神色异常严肃。

他用尽全力伸手在空中写画,手指上黑色的血迅速汽化成暗红色的雾气,随着山碧空快速的勾勒,秘术的花纹瞬间成形,这些蕴藏了灵魂的血之咒能将秘术提升到极致。山碧空猛地挥袖扫去了那个浮在空中的印纹,同时阳昊之井再次喷发,火柱矗立在战场上,如同神的刑场。

阿苏勒和他并排坐在羊皮垫子上,想到南淮城和那里的人,一时间怅然出神。

桑都鲁哈音知道此刻自己该做什么,他抓起巨弓,每次上弦三箭,左右射出。山碧空强攻着正面而来的数百名青阳骑兵,桑都鲁哈音的巨箭直取左右偷袭的小队。

“两个人死了,没能从军营里逃出来,被就地格杀。还有两个不愿意再回北都,效忠了下唐国。”哈勒扎低声说,“只剩我一个。”

千夫长带队在喷薄的火柱间绕行,不断有人被可怕的热浪推下战马,炸成碎片。左右两侧的铁颜和铁叶都已经落马,桑都鲁哈音的弓箭之术像一个草原人那样精准,而他的夸父同胞们往往只能投掷巨石罢了。他没有取人,而是对准了铁颜和铁叶的战马,每次三支箭离弦之后并排飞行,足长七尺的箭像是一柄被掷出的长枪,彼此间隔只有两尺,完全没有闪避的机会。

“坐下说话。”阿苏勒上前招呼他,“其他四个人呢?都和你在一起么?”

铁颜和铁叶都不准备再回头,他们立刻跳起来向着山碧空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发箭。这让桑都鲁哈音不得不重新举起巨盾防御,而没有机会狙击正面的千夫长。正面的一队人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但他们就要成功,他们比以往任何一队突进得都远,他们已经可以看清山碧空的脸,此刻如果山碧空再使用阳昊之井,巨大的冲击力可能波及他自己。

哈勒扎笑着点点头,“当时我可是得意得很,觉得到了东陆能扬我们青阳的威风,可是一演武就被姬少将军缴掉了武器。”

飞虎帐武士们咆哮着高举战刀,他们从心底深处痛恨那个老人,是他一个人让半数的飞虎帐精锐损失在战场上,这是草原上不曾听闻的事。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妖魔,这些男人都不在乎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

“你……”阿苏勒忽地想了起来,“你有一对能伸长的锥枪!”

“愚夫。”山碧空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摊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大那颜不记得我了?我叫哈勒扎,大那颜去东陆那年,我从几百个孩子里被选出来,作为大那颜的七名随从之一。我曾在大柳营的比武场上和大那颜的朋友姬野当对手。后来只有铁颜铁叶兄弟在大那颜身边伺候,我们几个都被编入下唐军队学习,四处换防。直到青阳和下唐断交,我收到铁颜的召唤才返回,大那颜被铁浮屠保护着强突出城时,我们曾在城里各处制造混乱。”

他轻轻地一跺脚,地上早已画好的印纹震动了,山碧空的手指间出现了一道明丽的火焰,弯曲如刀弧,他举着那柄没有重量的刀轻轻地平挥出去。一刀之内,他斩下了面前所有人的头颅,那些战马还在往前奔驰,从山碧空身侧驰过,那些战马本能地畏惧这个老人,不敢冲撞他,而马背上那些无头的尸体已经无力举起手中的刀对准山碧空的头颅斩下。

那个武士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示意阿苏勒低声。

山碧空吹熄了指间的火焰,如君王般傲然地面对着他造就的屠场。

有人掀开了帐篷帘子,阿苏勒回头,看见是那个面熟的武士。他警觉地把手按在刀柄上。这顶帐篷是木犁生前住的地方,一般人轻易不准进来,而这个武士逼近的时候没有发出丝毫脚步声。

这就是接近他的下场。

阿苏勒摸了摸颜静龙的额头,觉得他的体温差不多恢复了。这个童年好友已经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可还长了一张孩子的脸,唇上一层淡淡的绒毛。阿苏勒不知道这个家伙哪里来的勇气去欺骗恶魔般的狼主,换得了这个生还的机会。

但是下一刻,掠起在空中的黑影惊呆了他。最后一匹战马的马腹下,忽然闪出了一个人,他踩着马背跃起在空中,身形后仰如弓,双手短枪对准山碧空的头颅刺下。山碧空已经来不及吟唱和冥想,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在敌军中除了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年轻人之外,还有人也清楚秘术师的弱点,他们可以召唤永无止尽的力量,但他们需要时间。武士们不需要,他们杀人如同电光一闪。

不过今天铁益大概不会巡视了,他正与两个儿子和大合萨在旁边的帐篷里喝酒,此时大概只有古尔沁烈酒能让他舒服一些。

电光一闪,锥枪落下。

夜很深了,阿苏勒坐在床边。还是英氏夫人的那顶帐篷,现在换成颜静龙躺在这里昏迷不醒。铁益父子三个和大合萨每天都往这里聚来议事,晚上就睡在这里。阿苏勒知道为什么铁益父子要这么做,因为有人说台纳勒河边战死几万人是木犁的错,有些人死了父亲兄弟,觉得木犁死了都没法偿还这个错误,于是放言要让木犁的家人接着偿还。铁益在深夜里提着刀在帐篷周围转圈,像只守窝的老虎,远远看见鬼祟的人影就放声大喝,把阿苏勒从梦里惊醒。

“哈勒扎!”阿苏勒大喊。那是哈勒扎,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藏身在尸体中的武士,千夫长的马队经过时,他藏身在一匹战马的马腹下接近了山碧空。

阿苏勒愣了一下,回头看了那个武士一眼,发觉他有点面熟。

桑都鲁哈音本能地把巨盾提高,护住了山碧空的头。

“大那颜可是在溃军中往前冲的那个人啊。”那个武士淡淡地说。

哈勒扎落地,立刻蹲伏下来,那对银色的锥枪中弹出了锋锐的刺,短枪立刻成了六尺长枪,他把双枪从巨盾下方送入,直贯山碧空的双腿。他一旦得手,立刻弃枪拔刀,山碧空的腿已经废掉了,那个夸父武士并不重要,他的目标是那杆黄金苍狼旗。

“我挡住了朔北人?”阿苏勒摇摇头。

但他的刀没能出鞘,桑都鲁哈音移开了盾牌,山碧空伸手按在哈勒扎的额头上。这个本应重伤垂死的老人异常地平静,没有表情,直视着哈勒扎的双眼,掌心中灼热如烙铁。他双腿的伤口都有红黑色的血涌出,那两枪已经毁掉了他腿上的肌肉和脉络,但他就用那双已经废掉的腿笔直地站着,没有一点摇晃。

“大那颜,快走吧。要被他们知道你是在台纳勒河边挡住了朔北人的英雄,他们会把你围住的。”一个武士策马靠近阿苏勒。

“天驱。”山碧空低声说。

阿苏勒摸索着握住影月的刀柄,却觉得自己的手那么无力。纵然他握紧这把刀又有什么用呢?援军永远不会来的,吃光了城里的粮食,就会有人饿死。最后朔北大军会攻破坚固的北都城门,把这些孩子都变成狼群的食物。他闭上眼睛,却止不住想到那些孩子躺在血泊里,身旁躺着他们的木头小刀剑。

“铁甲依然在。”哈勒扎说。

阿苏勒拉紧缰绳令战马停下,让两群追打的孩子从他的马前经过。孩子们挥舞着木头削制的刀剑跑远了,阿苏勒听见他们嘴里发出嗖嗖的声音,大喊着说你们是朔北人你们输了!另一群孩子则倔强地反击着大喊说你们才是朔北人,输的是你们!

山碧空的手往下压在哈勒扎的心口,手像是烧红的剑坯那样流动着金红色的光。他似乎完全没有用力,那只手破开了哈勒扎的衣甲和肋骨,直入胸膛。阿苏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狂呼着带马前冲,数千人的大队追随着他。哈勒扎没有发出任何哀号,那是山碧空的手切断了他的肺管和膈肌,他已经完全无法呼吸。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好消息。很快援军就要来了,青阳军队将和其他部落的援军一起把朔北人彻底打回北方去,这是男人们立功的好机会。

山碧空挥掌下劈,把他的心脏切为两片,之后把手抽出,鲜血在他滚烫的手上冒着气泡。

今天的北都城格外热闹,一直憋在帐篷里不露头的男人女人好像春天到来草根发芽似的,忽地都出来了,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甚至放任孩子们在雪地上追打。女人们在自家帐篷外扎上了五彩的搓花绳子,这是给就要出去打仗的男人们的祝福,希望他们打败敌人凯旋。天色将暮,空气中弥漫着很久闻不到的血味,不知什么地方有羊被宰杀前的哀声,女人在帐篷上支锅烧水,等待她们的男人割一刀肉回来。

哈勒扎无力地倒在雪地里。

阿苏勒骑着骊龙驹,默默地走在雪地上。他的背后是一辆马车,马车里是大合萨守着昏过去的颜静龙。从金帐里出来,没有人说话,灰色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你做得很好,很多年没有人能伤害我的身体了。”山碧空拔出了两柄锥枪扔在一旁,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桑都鲁哈音,带上世子的旗,我们离开这里。”

无人回答,金帐里一片死寂。

桑都鲁哈音早在等待这个命令,他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上,一手拔起大旗,奔马一样回撤。阿苏勒看着他扛旗的背影,知道已经追不上了,在这片战场上他们扔下了数千具尸体,却没能斩断一根旗杆。他扑过去抱住哈勒扎,检视他的伤口,一切都是徒劳的,山碧空的手在那一瞬间化作神裁的利刃,把哈勒扎的五脏六腑全毁了。

“是说整个草原都觉得我们会输掉这场仗么?”吕守愚的声音微微颤抖。

“哈勒扎……”阿苏勒紧紧地抱着他,脑海里是十年前那个演武场上和姬野试手的男孩的身影在跳着。

“大君,其实北都城的主人是我们青阳对他们也说不上有什么好处……他们是觉得青阳要输这一场仗,就算是不输不赢,青阳也会重伤,再没有兵力去讨伐他们了。”大合萨摇了摇头。

哈勒扎艰难地睁开眼睛,“大那颜,我就要死了……你要守住北都城……将军还在东陆等你。”

“那些人想看着朔北人攻进北都城么?北都城的主人换成了朔北的恶狼,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吕守愚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阿苏勒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头。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只是想试试。”大合萨说。

“我是个青阳人,可是为了天驱的信念,劝大那颜死守北都城,结果死了这么多人,不知道算不算背叛了自己的族人。我也知道大那颜心里很犹疑,要打仗对你很是为难……所以来之前我已经下了决心,就算我死了,也要为大那颜杀出一条进军的路……总算做到了……”他的喉头颤动,全凭声带在说话,“我不是大那颜那样有本事的人……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

“可是阿爸也是迫于无奈……”吕守愚说到这里收住了。就算那时候老大君是再三权衡才忍痛对曾经全力支持自己的达德里大汗王下了手,可又怎么能对人说作为盘鞑天神选中的人,却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做出什么事来?

“你是了不起的天驱。”阿苏勒说。

“我听说达德里大汗王的子孙在澜马部重新得势,他们对老大君诛杀达德里大汗王的事非常记恨吧?”九王低低地叹了口气。

“世子……哈勒扎这辈子能死得像个英雄,都是因为能跟世子去东陆,成了天驱。我做梦还能想起我们骑着高头大马,进南淮城的那一天,那么多人夹道欢迎我们,那么多的旗帜,兵器,那么多穿绫罗绸缎的贵族站在我们马下……真是威风啊。”哈勒扎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笑来。

吕守愚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几十年来,北都城里的大君第一次被整个蛮族拒绝了,他的命令和请求不再通行草原。吕守愚感觉到沉重至极的无力感几乎要把他压垮。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铁甲……依然在……”

颜静龙裹着羊皮氅,脸色惨白,止不住地哆嗦,“他们都说雪太大了,援兵派不出来,澜马部还说……还说这是盘鞑天神给青阳降下的劫难,青阳需要自己承受。”

阿苏勒抱着哈勒扎,觉得他真的死了,这才轻声说:“依然在。”

金帐里,将军们和贵族们怀着狂喜聚集而来,却觉得被一盆冰水淋在头上。金帐外面,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在武士、奴隶、牧民的嘴里跑马般地传播着,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市忽地振奋起来,无数人在不同的帐篷间钻出钻入。可准确的情报却完全不是这样。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觉得疲惫,强力的辛酸在他鼻腔里涌动。他的头很痛,痛得像是要裂开,心里很空,像是面鼓,可以砰砰地敲出声音来。他不由自主地又去想那些洄游产卵的鲱鱼群,想那个被亲人断头的少年,想着飞虎帐的武士们穿行在火柱之间,烈火烧沸他们的鲜血,他们被强横的力量撕成碎片。这世界真的是一个战场,就像他爷爷钦达翰王曾说的那样。总有一天他的朋友都会死,就像哈勒扎一样,他们在这个战场般的世界里太弱小,把握不住自己的命,更保护不了别人。

“你说各部落都拒绝派出援兵?”吕守愚的声音颤抖。

前方飞虎帐骑兵已经和白狼团正面交锋了,战马们被封住了视觉和嗅觉,在鞭打下不顾一切地冲入狼群。但是跟狼骑兵比起来他们还是太弱小,那些驰狼跳起在空中,扑下来直接拍碎马头,狼骑兵们使用带链的铁斧和巨钺砍杀,飞虎帐骑兵占不到任何优势,这样下去他们会被白狼团整个地吃掉,更不必说为鬼弓打开道路。

“他想骗我们,说澜马部会派援兵来救北都城。可他还太年轻,眼睛里藏不住。他没能请来援兵,一个都不会来。放他入城,他会把这个坏消息传给吕嵩的儿子。青阳人只会更加恐惧。”楼炎拨转马头,放任马儿漫步离去。

后方不花剌的一千人在铁浮屠的接应下已经从左右锋中脱出,他们在高速地逼近,但是时机几乎没有了,鬼弓们已经暴露,楼炎一定会有防备,飞虎帐却不能切开白狼团。左右锋就要覆灭了,铁益的铁浮屠陷入大队的朔北骑兵中,这支骄傲的骑兵皇帝被人海吞没,敌人的刀剑无法伤害他们,他们也无法策马冲锋,只能拔出刀来笨拙地挥砍。

“坏消息?”呼都鲁汗不解。

北都城里,吕守愚还在等消息。

“真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我很欣赏他的勇敢。放他进城,他能带给青阳人的一定是坏消息,青阳最后的希望也会断绝。”楼炎淡淡地说。

阿苏勒知道还有最后一个办法能为不花剌杀开一条道路,那样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不过他不在乎了,任何代价都没有哈勒扎还有那些死去的飞虎帐武士付出得多。

一匹马从呼都鲁汗背后闪出,那是朔北狼主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本人。他按在一名武士的小臂上,把举起的弓按了下去。朔北武士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慢慢地松开了弓弦。

“阿摩敕!快啊!快啊!”大合萨狂吼。但是没有用了,他们之间有两百步远,颜静龙跑得再快,又怎么快得过羽箭?

不花剌不断地给透骨龙加鞭,狂奔着逼近白狼团。

“援兵会来的!援兵会来的!”颜静龙奔跑着,狂呼着,挥舞手臂,头发散乱,像是个疯子。他扑向北都城的城门,泪花四溅,仿佛伤心的孩子扑向母亲的怀抱。

“给我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一百五十步上,我在马背上发箭,可以射死楼炎!我只要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他大吼着向鬼弓们发令,“所有人,齐射,不要闪避,不要回头。我要你们用箭为我打开一条路!”

他背后数十名朔北骑兵同时开弓,瞄准那个在雪地里跌跌撞撞的人影。

他也已经看出飞虎帐骑兵在巨大的损耗之后已经无法为他打通道路,此刻他唯一可以期待的只有跟随他的兄弟们,鬼弓的箭是无敌的,这是他在战场上最信赖的东西。他只要接近到距离白夜苍狼旗一百五十步,而他的背后有五十支箭,只要有一支洞穿楼炎的喉咙就可以。

“该死的青阳人!”不远处眺望的呼都鲁汗大怒,“杀了他!”

“将军!看那边!”一名鬼弓以弓梢指点着惊呼起来。

“他们都答应了!援军会来的!不要投降!”颜静龙忽然用撕裂般的声音大喊。这个纤弱的年轻人不顾一切前扑,以肩膀撞退了持盾的朔北武士,发疯般向着北都城门奔跑。持刀的朔北武士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变化,但一瞬的错愕之后,他立刻提刀扑前,挥刀劈向颜静龙的后背。可不花剌的错愕更短,黑羽箭尖啸着离弦,持刀的朔北武士像是正面被人击中一拳,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低头看着插入自己心口的羽箭,慢慢跪倒在雪地里。

不花剌顺着看了过去,他无法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一个高速奔行的人影如利刃般切入了白狼团的阵心,他一手提着五尺的长刀,一手提着阔身重剑,如风车般旋转,那些巨狼在他的面前,就像是战马遇见了巨狼似的,惊恐地后退,但是来不及,那个人的速度如同太阳移动的时候影子在大地上飞驰,被他盯住的巨狼无法逃脱,一匹巨狼忍无可忍反击时,那个人猛地跃起,达到三个人的高度,一刀劈斩之下,把那头狼的头骨和它的主人一起劈开。

他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和城头的老师一样。

没有人敢靠近那个人,血花在他身边盛开又凋谢,浓郁的血腥气里,他嘶声狂号。

“青阳的族人们……”他的声音颤抖着,却分外嘹亮,在雪地里传出很远,“我去了澜马部,还去了九煵和沙池部,为大家请求援军……”

“青铜之血。”不花剌隐隐地打了个哆嗦。

颜静龙默默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雪尘,抬头看着城头的老师和数百名青阳武士。

钦达翰王之后数十年,帕苏尔家再次出现了青铜之血。那个孱弱少年爆发的时候,和他的爷爷一样凶暴,俨然是当年钦达翰王当着所有青阳贵族的面惩罚背叛者的场景,飞虎帐骑兵躲避着他的锋芒,狼骑兵也躲避着,他所到之处武士们闪出一片空地,他则野兽般向着人最多的地方冲去。

“站起来,告诉他们!”朔北武士低吼。

白狼团在一个人的压力下渐渐被分开,裂缝越来越大,指向白夜苍狼旗的位置。

颜静龙身后的两名朔北武士,一人上前一步,把一面蒙着牛皮的盾牌竖在颜静龙的前方,另一人拔刀押在颜静龙的后颈里。

“大那颜是要给我这个机会么?”不花剌抽出鸣骸鸟之箭,搭在弦上,对空射出。这是进攻的信号,鬼弓们在疾驰中把第一阵箭雨投向了白狼团。

他用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头,眼泪涌了出来,滑过脸庞,在寒风里几乎冻成冰碴。不花剌瞥了他一眼,默默地张开长弓。

他盯着在寒风里招展的白夜苍狼旗,朔北狼主楼炎的战旗,三十多年前他带着这面旗从北都城下撤走,三十多年后他回来,原本的苍青色大旗被北荒的风洗成了惨白。不花剌希望用那面旗做他和狼主的裹尸布。

他咳嗽了两声,嘶哑地对外喊:“阿摩敕,不花剌将军说……青阳部没有懦夫,让我告诫你,不然他就用弓箭告诫你……阿摩敕你要记住啊!”

白夜苍狼旗下,楼炎没有骑在狼背上,战旗下摆着一张粗木椅子,他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看着那个仿佛从岩画中跳下来的血红色人影在人群中穿行。他的儿子呼都鲁汗恭恭敬敬地站在椅背后。

那个年轻人从雪里抬起头来,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上写满了惊惶,头发散乱,眼神迷茫。大合萨觉得一股血涌上来,几乎失足跌倒,他的老眼不算犀利,却也看清楚了,那就是他派出去求援的学生。

“那就是青阳的骄傲,青铜之血,在草原上仅次于逊王‘黄金之血’的血脉。”楼炎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渴望着亲眼看见狂战士在千万人中砍杀,看看盘鞑天神给了帕苏尔家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惜那时候钦达翰王在世,我还太年轻,不敢来北都城挑战他的威严。”

大合萨的肩膀微微一震,默然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阿摩敕[1],是你么?”

“父亲,要不要避避锋芒?”呼都鲁汗说,“那只是个疯子,不必父亲您为他费心。”

“朔北人说他是你的学生,大概是让他来劝降的。”不花剌低声说,“我不想听见任何人劝降,青阳部没有那种懦夫。请大合萨告诫他,不然我就用我的箭告诫他。”

“不,那不是疯子,是帕苏尔家高贵的狂战士,你妹妹的儿子。”楼炎说。

大合萨扶着城头的垛堞看出去,距离城墙两百余步,一个年轻人被两个精悍的朔北武士押着跪倒在雪地里,把头埋在雪里。

呼都鲁汗一愣。

“那是你的学生颜静龙么?”不花剌微微偏过头,以眼神示意大合萨。

“阿苏勒·帕苏尔,我亲爱的女儿勒摩的孩子,我在北荒曾经让人偷偷地画下他的模样给我看,你看他那张脸,那双眼睛,不是很像勒摩么?”楼炎淡淡地说。

北都城北门,大合萨提着袍角慌慌张张地冲上城墙。豹子旗下,不花剌眯着鹰眼眺望,手把长弓,弓上搭着一支黑羽箭。

呼都鲁汗眺望出去,只看见一双血红如凶兽般的眼睛和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他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被一名狼骑兵抓鸡仔一样拎了起来,双脚虚浮着继续前行。

楼炎站了起来,提起斜靠在椅子旁的青铜大钺,大步走向阿苏勒。他的行迹如利刃般切开了人群,他奔跑起来,发出沉雄的吼声。

颜静龙被狼骑兵押着在雪地里走了很远,听见背后遥遥传来楼炎的嘱咐,“呼都鲁汗,派人跟着他,如果他耍什么花样,就杀了他。”

远处的高地上,桑都鲁哈音把黄金苍狼旗平铺在地下,把山碧空放在旗上。血从山碧空的全身涌出,染红了旗上金丝织成的苍狼。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哈勒扎击中他的瞬间,给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那一瞬间在他身体里冲撞的力量失去了控制,像是千万条无形的蛇从他的脉络中冲出,重新散逸到天地间。对于秘术大师,施法中被人打断是致命的。

“试试看吧。”楼炎挥手让人带走他,“如果你没能说服他们,我只是要多费点心思砍下他们的头来。”

“老师!老师!”桑都鲁哈音惊慌地按住山碧空的伤口,可以他的大手也盖不住。

颜静龙惊得跪倒在雪地里,慢慢地俯身行礼,“我知道了,让我去劝劝他们,可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我的。”

“我不会死的……桑都鲁哈音,别害怕,我不会死的……我只是太累了……太累了……”山碧空睁开眼睛,用虚弱至极的声音说,“可我还不能死,如果我死了,雷碧城才会真的把这片天地当作他的战场……如果我死了……就再也没人能克制他心里凶猛的野兽……”

颜静龙浑身哆嗦,木愣愣地看着那柄大钺的利刃,听着磨石嚓嚓地响。呼都鲁汗有些不耐烦了,走到他背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

“所以我还不会死。”山碧空缓缓合上了眼睛,疲倦至极地睡去。

“去城下劝说你的族人们投降,告诉他们没有援军回来救他们。我不会伤害他们,我只要北都城。在我还没有决定要屠灭这个城市前,你这么做是救他们。完事之后无论他们是不是开城投降,我都给你一百个牧民,三千只羊和五个漂亮的女人,以后你当我的巫师。”楼炎淡淡地说。

桑都鲁哈音试了试老师的鼻息,略微放下了心。他解下自己肩上的整幅葛布,小心地把山碧空包裹起来扛在肩上,警惕地环顾周围,大步后撤。他曾作为一个夸父武士和蛮族人在虎踏河周围打了十年仗,他不相信这些蛮族人,无论是青阳人或者朔北人。

颜静龙看着那柄森严可怖的武器,眼睛里满是惊惶,憋了很久,摇了摇头。

远处飞虎帐和白狼团的战场上,一个老人和他的外孙竭力厮杀,数千匹狼仰天狂呼。

“你觉得青阳可以取胜么?”楼炎用一块磨石打磨他的青铜大钺。

“雷碧城。”桑都鲁哈音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看向南方,想象那个让老师视为最重要的同伴却又始终放心不下的老人。

颜静龙不敢接话。

“山碧空。”冥想中的雷碧城忽地睁开眼睛。

“这样的天气,澜马部的营地到这里怎么也得走一个多月吧?”楼炎随意地说,“他们的骑兵很好。”

早晨的阳光从窗格里照进来,照在他的眼睛上,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颜静龙犹豫了很久,低声说:“澜马部说愿意派出援军,但是雪地会阻碍进军的时间。”

“可别死在瀚州了,”他低声说,“你这还想要救世的疯子。”

“你是去求援的,澜马部愿意为了拥戴没有经过库里格大会的大君而派出援军么?”

鬼弓的第一波箭雨被狼骑兵们以皮盾挡下了,这些从北荒牦牛身上采皮制成的皮盾异常坚韧。被羽箭命中的巨狼也没有倒下,巨大的身躯和厚实的皮毛让它们能够忍受这些危险的武器,破甲箭的铜毒一时半会儿并不致命,只会随后导致坏血。

“澜马部。”颜静龙低下头。

后面大队的朔北骑兵正在驰援这里,形成了前后的包夹。不花剌距离白夜苍狼旗只剩下三百步,他隐隐约约看见楼炎在亲卫们的围绕之下和阿苏勒挥舞武器对攻,楼炎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柄大钺上,没有意识到高速逼近的鬼弓的图谋。这是绝好的机会,不花剌觉得背上的四十九支箭都在毒蛇般摇动着身体。

“你从哪里来?”楼炎一边问,一边望着他的狼,像是牧人看着羊儿吃草。

他开弓了,一支破箭甲擦着皮盾的边缘贯穿了一头驰狼的眼睛。他的血沸腾起来,透骨龙仿佛感觉到主人的杀气再次加速。

颜静龙低头看自己的领口,才觉察到自己虽然罩上了牧民衣裳,里衣却还是巫师特别的五彩领子。

混战中的飞虎帐武士们竭力为他们压出一条通道,只剩下一百五十步就可以达到有效的射程,一百五十步只是一箭之遥,不花剌希望自己现在是一支利箭。

“我叫我的儿子呼都鲁汗去了解北都城里哪些人我需要注意,我的儿子告诉我说沙翰还活着,他说自己有个出色的学生。我了解沙翰这个人,他看中的学生我会留意。”楼炎完全明白颜静龙的惊疑,“你的里衣领口说明你是个巫师,还有你脖子上的透镜。”

狼骑兵们高举皮盾,同样闪开了道路,不花剌还未来得及理解这么做的用意时,他看见野兽般的狼骑兵阵营里,竟然有银子一样的白发在风里起落,冷厉的鹰眼闪动,密密麻麻数万支箭插在泥土里,数百张长弓张开。鬼弓们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层屏障,那是一个脆弱的鹤翼阵,在骑兵冲锋的时候这种阵形会被轻易撕碎。但是如果配上羽人的箭,它就是最强。整齐的弦响,仿佛雷声响起在不花剌的脑海深处,两翼张开的鹤投射出白色的、杀人的羽毛。

颜静龙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小人物,连老师都说他的天赋差得离谱,将来能否继承大合萨的地位都不知道,可草原上令人恐惧的朔北狼主却仅用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一时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肮脏、凶狠、野兽一样的狼骑兵和高洁、冷漠、鹤一样的羽人并肩而立,那扑向他们的数百支箭在一瞬间就把一片鬼弓扫倒。鬼弓们没有准备防御的盾牌,他们不需要防备流箭,他们本该是这草原上射箭最快最远最准的人,因为瀚州草原上没有羽人。在羽人的长弓射程下,蛮族弯弓没有反击的余地。

楼炎出人意料的平静,看了他一眼,“颜静龙,你是沙翰·巢德拉及的学生。”

羽人射手们快速地拔起插在自己面前的箭,再次开弓,射箭像是他们的天赋,完全不需要命令,他们有种默契,自然知道把箭雨投向敌人的哪一处软肋。射箭对于鬼弓们而言是鹰的捕猎,对于羽人们来说是居高临下的、帝王的杀戮。

两名狼骑兵押着年轻人来到楼炎面前。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一身朴素的牧民衣裳,可那双白皙细长的手暴露了他的贵族身份,脖子上用银链子挂着一件造型诡异的玩意儿,像是两片墨晶磨成的圆形薄片,套在精巧的金属细框里。大概是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要和朔北狼主这样的恶魔面对面,这个纤弱的家伙抖得像是一根被拨动的琴弦,脸白得像纸,魂儿都被拎走了似的。

数十年的积累,几代人的繁衍,青阳骄傲的鬼弓在羽人的箭下无从反击。少数射出去的箭半途就力竭落下。

“带到这里来。”楼炎下令。

“冲过去!冲过去!”不花剌咆哮。

呼都鲁汗走到父亲背后,“我们抓住了一个想靠近城墙的青阳人,看起来好像是青阳派出去的使者。”

没有选择了,他知道冲得越前他的兄弟们死得越多,但是他只有唯一的一个机会,是那些飞虎帐骑兵用命踩出来的路,是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少年浴血屠杀为他换来的。

北都城外,雪深没膝,楼炎坐在一张狼皮上,看着他的狼在远处啃食一具僵硬的尸体。

不花剌跳下马背,步行而进。速度此刻很重要,但是骑在马背上巨大的目标会让他成为箭垛子。他奔跑着,全力发箭,他的身边鬼弓们疾驰而过,把他遮蔽在马后。鬼弓们知道首领的用意,这是他们为首领打开最后通路的时候了,只需要再前进一百步,也许八十步。

羽人射手们完全没有被鬼弓们冲锋的气势影响,他们自幼开始训练,每日迎着阳光不断重复开弓的动作,绝不眨眼,全身肌肉为了拉弓协调到最好的状态,他们被训练为射箭的机括,他们的经验是高速的发射才能在战场上存活,即使敌军的战马冲到只剩一步之遥,一个精锐的羽人射手也不会拔刀,而是习惯地从地下拔起下一支箭。

走回到那个岔口时,他又一次回望风雪里白帐的影子,忽然想起姬野给他看的那本《四州长战录》上说,最后蔷薇皇帝抱着蔷薇公主,在雪野桥边眺望天地尽头的天启城,无比孤独。他想就是这种感觉了,真是孤独,虽然是故乡。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不花剌看着自己眼前的兄弟们如被收割的庄稼那样,成排地落马,他们都死了,只剩下负伤的战马冲在前面,作为他的盾牌。不花剌没有时间悲伤,他就要到达射程内,他的心狂跳。

他在帐篷外站了一会儿,直到笛声渐渐淡去,他才转身离开。

阿苏勒反手握着影月急退,狼骑兵们狂呼喝彩。

“苏玛,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用极轻的声音对雪说。

这是不可想象的,一个老人,在帕苏尔家的狂战士面前不仅没有被压倒,反而占据了优势。楼炎的青铜大钺以无可匹敌的旋转把阿苏勒击得步步后退,阿苏勒如一只困兽般数次前突,却都没能成功。

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总是在午夜醒来的时候听到笛声,那时候苏玛在外面,他在里面,只要他咳嗽一声,苏玛就会走进来摸摸他的头,帮他盖好被子。他倒从没有想过会是他在外面听,苏玛在帐篷里面。

“你比钦达翰王差得很远,你也配成为狂战士么?”楼炎沉重地喘息着。

距离那顶白帐还有十几步路的时候,他听见了笛声,于是停下了。他太熟悉那笛子的声音了,听着就让人想到月夜之下女孩一个人脉脉低语,因为苏玛不会说话,所以她才会用笛子去表达。他的神思追着那旋律走,想着有几分腐儒气的百里煜认真地对他说,“尘少主吹的,是亲情啊。好像草原一望无际,亲人远行,吹笛的人留在帐篷外,看着风吹草低,等着那人回归,所以曲调始终低转。偶尔风来,看见远方的牧人马群,迎上去,却不是,于是又只有风声,仍旧是依依相望,只是多了几分失落。”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阿苏勒沿着那条分岔的路慢慢地前行,雪飘在他的头发上,天地苍茫。他走出了很远,回过头,看见自己留下一串足迹慢慢又被新下的雪盖上了,远处两座白帐在雪里模糊起来,像是一座城门。他用靴子把周围的雪扫开,发觉自己正站在那个分岔口上。他看着脚下,想了想,走上了去另一边白帐的路。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她没有听到阿苏勒的回答,愣了一下扭头看去,看见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年轻的大那颜默默地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

“以前还有几个,不过手脚不如呼玛勤快,伺候不好主子有时候生气会哭,就都给撵到外面去了。不过我一个也够了,新立的大阏氏对主子可好呢,每天都来陪着,有时候还陪主子过夜。大君在那边的白帐等一晚见不到人,还抱怨呢。”年轻女奴是个直言快口的人。

阿苏勒嘶哑地呼唤祖先们的名字,他血红色的眼睛因为这些妖咒似的话变得越发的亮,他猛冲而前,踏步挥斩,大辟之刀重现,完满的刀弧向着楼炎的肩膀斩落。

“这里就你一个伺候么?”阿苏勒淡淡地跟她搭话。

“帕苏尔家,没落了。”楼炎说着这句话,把青铜大钺垫在了自己的肩上。

阿苏勒过了很久才出来,已经擦干了泪水。外面只有那个年轻女奴在点炭盆,伴当已经不在了。

影月斩中了大钺,却没能让那块青铜碎裂,反崩回去,楼炎在那一瞬间伸手抓住阿苏勒的头颅,把他高高举了起来,而后一拳打在他的后颈,让他昏厥过去。

伴当挥挥手让女奴放下帘子,转身离开了。

不花剌的箭没能出手,因为楼炎把阿苏勒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冷冷地看向不花剌的方向。

可女人没有,依然只是低低地唱着歌,抱着她的布娃娃。

不花剌知道自己失败了,从一开始,楼炎就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战术,设下了完美的伏击圈套,那两面旗帜是诱饵,楼炎把自己也用作诱饵,鬼弓、虎豹骑、大风帐、飞虎帐,都是投火自杀的飞蛾。

他忽然想要用力拥抱什么人,于是扑进去紧紧抱住了母亲。他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他把头顶在母亲的胸口,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花剌扭头看着自己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他孤零零地站在战场上。羽人射手们完成了任务,沉默地把长弓收入囊中,拔起剩下的羽箭撤走。狼骑兵们缓缓地向着不花剌围聚而来。

阿苏勒呆住了,看她掀开里面一层的帘子。幽暗的灯光下,一个女人默默地坐在床边,时光没有夺走她的美丽,她年轻得就像是阿苏勒的姐姐,只是一双失神的眼睛,让她再没有当年草原天女的光辉。她抱着一个布娃娃,轻轻地唱着歌,她的床上,铺着一件反毛的貂皮氅,阿苏勒还能认出这是他阿爸穿的,夜深的时候会被拿来压在身上。这大概是他阿爸最后死去的地方吧,而他阿妈大概还以为她的男人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铁益带马逼近白狼团时,没有任何一个狼骑兵阻拦他,反而为他闪开了道路。飞虎帐残余的人马已经回撤,完成了屠杀的朔北部武士们不再追赶,从容地撤退,铁益来到这里,只是要找阿苏勒。

“老死的,走得很安静。”年轻女奴说。

阿苏勒横躺在一个老人的膝盖上,那个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后张扬着白夜苍狼旗。

“呼玛……死了?”阿苏勒心里一凉。

铁益知道那是谁,看起来楼炎正在等他。铁益摘下了头盔,点头致意。

“呼玛去年冬天就死了。”年轻女奴说。

“这是青阳的铁浮屠么?你敢来这里,确实有过人的勇气。那么把我的外孙带回去,他有青铜之血,非常珍贵,我不想他死去,我寨子里的环境太恶劣,对他没有好处,他应该在城里等他的外公去看他。”楼炎看着铁益,淡淡地说,“等他醒来的时候告诉他,靠着祖宗传下来的狂血杀人,只不过是一只套了豹子爪牙的羊。他让我很失望,比他的爷爷差得太远。只有当他的心里也被血填满,他才能真正称为帕苏尔家的狂战士。”

“呼玛呢?”阿苏勒随口问。呼玛是他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女奴,他有点想见她。

两名狼骑兵把阿苏勒抬起来,送到了铁益的马鞍上。

伴当引着阿苏勒走近其中一顶白色帐篷,一个年轻的女奴提前出来掀起了帘子。

“还等什么?你杀不了我。我还有战俘要审问。”楼炎挥了挥手,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阿苏勒不知道那些话是否隐含着某种提醒或者威胁,默默地点了点头。

铁益带马离去,仅存的几十名铁浮屠正在不远处等待他,他们每个人的马鞍后都扛着战死者的尸体,他们必须把这些珍贵的铠甲运回北都城,虽然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用了,短时间内他们甚至训练不出什么人可以穿着这些铠甲作战。

“那是新的大阏氏的帐篷,她坚持说自己是个卑微的奴隶出身,不能住在红顶帐篷里,大君将来会娶到真正能管理斡尔朵的大阏氏。但是大君说,她就是大阏氏,让我们都这么称呼。”那个伴当这么说的时候,笔直地看着阿苏勒的眼睛。

呼都鲁汗看着铁益离去的背影,心里微微一动,抽出腰间的长弓,对准铁益的后脑,他的弓术算不错,足以命中。

阿苏勒被那个伴当引着往金帐后走去,这里是他从小熟悉的地方。蛮族把大君的整片营帐叫作斡尔朵,里面住着伺候大君的女人们和伺候的奴仆,差不多等若东陆皇帝的后宫。他放眼眺望,不禁愣了一下,在雪地里,他看到了两座一模一样的白色帐篷。在蛮族,大君的妻子们也被称为斡尔朵的女主人,其中又以大阏氏和侧阏氏为正妻,好比东陆的皇后和贵妃,只有她们生下的孩子才是嫡出,才可以作为继承人。大阏氏所居的帐篷是红顶,侧阏氏所居的是白顶,阿苏勒的母亲勒摩·斡尔寒就一直住在白帐里,可他站在岔道口,看着左右两条路,不知道往哪边走才对。

“呼都鲁汗,你要干什么?”楼炎的钺缓慢地压在儿子的后颈里。

阿苏勒愣了一下,不知该说感谢还是其他什么,刚一抬头,看见吕守愚已经起身走了。他看着吕守愚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他想自己大概是个多余的人,站在空荡荡的金帐里显得那么突兀。

呼都鲁汗的全身僵住了,他知道那柄刃口算不得锋利的钺在父亲的手中砍下过多少头颅。他是楼炎唯一的儿子,但是如果他敢于在众人面前质疑楼炎的权威,楼炎一定会让那柄沾满鲜血的钺落下来。

吕守愚遥遥地挥手阻止了他,“阿苏勒你不必跪,你醒来我很欣慰。你上阵很勇敢,我也很高兴。没事就好,去见见你母亲吧,她应该很想你才对。”

呼都鲁汗缓缓收弓,把弓和箭都扔在地下,“那个孩子看起来很危险,我们不该留下他。”

片刻,帐篷里只剩下吕守愚、阿苏勒和那名伴当。吕守愚坐在他的黄金豹皮宝座上,低头看着这个弟弟。阿苏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尴尬地意识到自己忘记了礼节,这个哥哥已经是大君了,见到大君是应该下跪的。他又有些不习惯,犹豫了一下弯曲了膝盖。

“我说过让他们走,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的一生,永远兑现自己的许诺。”楼炎也收回了钺。

阿苏勒跟着那名伴当进帐,开会的人们和他逆着走,每个人都只是扫他一眼,并不说话。阿苏勒和他们一个个擦肩而过,觉得那一道道冷冷的目光像是从他脸上割过去。他刚才站在外面已经听见了许多,并不觉得很奇怪,毕竟现在城外的敌人是他的外公楼炎。

他看着阿苏勒一行的背影,冷冷地笑了,“呼都鲁汗我的儿子,你急于对他下手,是担心他影响了你的地位吧?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你认为我喜欢这个孩子,你忌惮他。”

吕守愚点了点头,起身说:“那今日先这样,这个小库里格大会我还要开下去,大家各自回帐篷去想清楚,我会再召集大家来。最后一件事,我知道城里有饿死奴隶的事情,我知道大家剩下的粮食都不多,但是奴隶也是人,得活命。尤其现在又是需要人的时候。”

呼都鲁汗不回答,仰头看着天空。

吕守愚的一个伴当进帐来,“大君,阿苏勒大那颜醒了,正在金帐外等着觐见呢。”

“山碧空,你怎么想?”楼炎淡淡地说。

吕鹰扬旁边的吕贺一直低着头,此刻眼睛里凶光一闪,伸手就摸刀柄。吕鹰扬看着地面,默默地伸手把吕贺的刀柄扣住。他没有再辩驳,帐篷里也就此沉寂下去。

“他是一个天驱武士,但还太年幼,不足以对我们构成威胁。现在放他走,会有好处,北都城里的大贵族们会试图投靠我们。如果我们连狼主的外孙也杀死,他们会明白投靠也绝没有活路,他们要么死战,要么向南逃窜。对于我们未必是好事。”骑在桑都鲁哈音脖子上的山碧空说,“而且,当初是狼主以和亲换回了和青阳部之间的和平,这个孩子是和亲的结果,狼主理应顾念情谊。”

脱克勒家族的主人翻了翻眼睛,以极度的轻蔑瞟了吕鹰扬一眼,“流着狼血的人就别多说什么了。”

楼炎咧开嘴,无声地笑,“是啊,他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勒摩生下的孩子,我的勒摩啊,是草原北方最艳丽的花。我却不得不让她嫁给我的敌人,换取她父亲的撤退……”

“其实朔北这一战的损失并不小,也死了几万骑兵,呼都鲁汗的兵力折损也很大。我们主要是输了士气,这时候朔北人未必敢主动进攻。我们不必太过担心,如果要和谈,也可以延后,试图取得几次小规模的胜利,我们才能在谈判中占据主动。”开口的是吕鹰扬,这个曾经在北方和夸父作战的那颜原本绝对有资格在军事上发言,但是经历了贬黜和赦免后,他出奇沉默。今天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很多时候,吕鹰扬这个人已经被大家给忘了。

他笑着笑着脸色忽地一变,仿佛恶鬼暴怒般,额头上青筋跳动,眼神狰狞得仿佛要搏人而噬,“她还和吕嵩生下了男孩!让他把武器对准他的外公!这是我不可洗刷的耻辱!”

吕守愚紧紧地皱眉,摇了摇头。吕复急忙上去斡旋,“现在大敌当前,我们有话好好说,朔北人可巴不得我们不信任自己人呢!”

他的咆哮声中,所有人战栗不安。

“铁晋将军在嘲笑我们这些老家伙没有勇气么?只想保着自己的牛羊和帐篷?”斡赤斤家主人冷笑,“别忘了我们和你一样迎着朔北人的刀冲锋过!斡赤斤家几千个男人的尸体还躺在城墙外面呢!”

等到那怒容很久之后渐渐平息下来,楼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他叫阿苏勒·帕苏尔……你看他的眼睛,是像吕嵩啊。呼都鲁汗,你真是愚蠢,你看不出来么?他绝不会是我们的朋友!”

以他的性格,这句话已经说得极重了,几大家族的主人脸色都变了,年轻的额日敦达赉眼睛里跳过一丝凶狠,抖身就要站起来,被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生生地按了回去。

铁晋慢慢抬起眼睛,“我们在谈的,是青阳的存亡,不是斡赤斤家的存亡!”

不花剌站在雪地里,左臂断口上挂着血色的冰凌,右臂撑着弓才能勉强站直。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站得很久,他的身体在慢慢地变冷,那张好弓的背脊也已经发出了将要断裂的哀声。

斡赤斤家主人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大君,我恐怕我的想法和您不同。将军们中主战的多,各家主人要和谈的多,这些都说明白了。我刚才说将军们没资格说话,并不是怀疑将军们的勇敢和忠诚。但我不得不说将军们靠的是勇气和战功,我们几个老家伙年轻时候也一样敬仰勇士,自己手里的刀剑也不含糊,可是我们如今管着自己家族下面几万人口,我们不能拿着大家的命去赌。这事情关系到北都城里几十万人的死活,将军们还要说什么祖宗的尊严不能让朔北人玷污了,祖宗的土地不能送给狼崽子,我不能同意。”

他放眼向四周,无边的大雪里躺着他的兄弟们,像是成群死去的黑色乌鸦。木犁留给他的透骨龙就倒在他脚下,已经冷透了,马鞍一侧挂着他家祖传的箭囊,里面还残留着十二支破甲箭,他再也不可能射完这些箭了。那匹凶猛的战马大概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陷入敌群中却没有箭了,于是带着箭拼命地冲进来。它连续闪开了巨狼的利爪,却没能避开羽人的箭,一支利箭从它的胸口里贯穿进去,只留下白色的尾羽在外。

吕守愚从黄金宝座上站了起来,走到人群中,摊开手,缓缓坐在地上,“我们这里有人的意见不同,那就按照逊王的办法,开一个小的库里格大会。大家都坐下发言,谁都能说话,谁也不要怀疑别人有没有说话的资格,都把心里的疑虑说出来。”

他的面前是一张粗木座椅,楼炎坐在那里,他的巨狼蹲在一旁,他轻轻抚摸着狼背上的长毛。所有的狼骑兵都围绕着不花剌,这支野兽般的军队军纪异常严明,楼炎沉默着,狼骑兵和狼也都不发出声音。

这沉默已经持续得太久了,气氛僵住了,谁也说不服对方。争执到了这个地步,在别的部落里也许已经拔出刀来了,但是青阳毕竟是受东陆影响最大的部落,讲究礼数,不顾大君威严拔出刀来叫嚣的时候很少。

楼炎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不花剌,不花剌以森冷的目光回敬。

吕复心里突突地跳,左看看,右看看。将军们以铁晋为首,都低着头保持沉默,大贵族们脸色紧绷,也不说话,他们的首领是斡赤斤家的主人,他年纪最大,势力也最大。三个大家族中,原来势力最大的是合鲁丁家族,但是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战死了,他的儿子额日敦达赉刚刚接管家族,还太年轻,许多原来依附于合鲁丁家族的小家族都开始疏远,这个年轻人此刻正坐在斡赤斤家主人的身边,目光阴森,像是眼里能拔出一柄刀来。而吕守愚也不说话,一手按着黄金宝座的扶手。这个动作让吕复格外不安,吕守愚按住扶手不动的时候,总是在用力抓紧,那是他在努力克制。

他在等待,等待楼炎巨钺一斩,让他的人头落地,这个期待支撑着他不倒下。他想起木犁死前的一幕,颈口里涌出的血泉在空中仿佛一面飘展的战旗,他不知道此刻他胸膛里的热血能否化成艳红色的泉水了,他觉得血管里已经结满了冰。

金帐里,吕守愚、将军们、大家族的主人们都在。

“鬼弓神箭不花剌,我从北方来的路上听说了你的名字。有人提醒我说我可以不防备木犁,但是我一定要留心不花剌,因为不花剌要杀我,我甚至看不见他在哪里。”楼炎用低沉平淡的声音说,“现在你这张鬼弓已经没有箭了,我再也不必留心什么人。我很高兴,就放你回去吧,顺便,把我的礼物带回给青阳的主人。”

他走上去,蹲下来,抱住英氏夫人的肩膀,低声说:“姆妈,有我啊……就跟木犁将军在的时候一样!”

“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砍下我的头,趁我还活着。”不花剌说。

他从心底深处感觉无力。其实那些都是大家骗他的,希望他开心,在这些人眼里自己还是个孩子。可他没法开心,木犁死了,人头落地的一幕历历在目,北都依然被围,城外大概还躺着几万具尸体。从他踏上归途的那一刻开始,他故乡的天已经开始坍塌了。

“我并不是要故作仁慈来折辱你,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欣赏你的勇气,这是我含着敬意的礼物。你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木犁,可惜他最后变成了一只求死的老狗,这让我觉得难过。”楼炎说,“你也想求死么?因为你已经不能射箭了?”

阿苏勒想自己真是个傻瓜。你会不悲伤么?如果你失去了陪伴你一生的人。你会不难过么?他在众人面前砍下了自己的头。你会不绝望么?他即便死都被看作一个引发了败阵的老奴隶。木犁是姆妈的丈夫啊!丈夫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教我的,”不花剌说,“魔鬼的礼物不能收。”

英氏夫人惊得抬起头,一张美丽却憔悴,泪水纵横的脸。

楼炎低低地叹了口气,眺望着远方,沉默了一会儿,“如今草原上人人都知道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和他的武士们是群魔鬼。他们强暴别人的女人,抢走生下的孩子,再训练成杀人的狼骑兵。听到白狼团的名字孩子都不敢哭泣。可是三十年前,在我们败在吕嵩手中之前,我们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手下的每一个武士都有自己的家、妻子、孩子和牛羊。那一战后狼骑兵的子孙彻底地失去了这些,我们变成了冰原上孤独的野兽。”

“姆妈……”他的嘴唇嚅动。

“你想说我们制造了魔鬼?”不花剌嘴角抽搐着,冷笑,“草原上伟大的英雄,狼主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要把自己残暴的罪行推在敌人的头上么?”

阿苏勒揭开帐篷帘子,那一瞬间,他愣住了。帐外是一片看不到边的白雪,贴着帐篷一个女人蹲在地下,捧着一个铜盆,里面是喷香的獭子肉盖饭。那个女人双肩耸动,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滴在她自己亲手烹制的獭子肉上。阿苏勒从她的背影里感觉到一股足以吞噬掉他的悲伤,他的身体在寒风里一寸一寸地冷却。

“不,我们是魔鬼,我承认。但是任何人在生下来的时候都是善良的孩子,是不是?年轻人,一个人成为魔鬼总有些原因,其实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魔鬼。青阳人并不拥有绝对的正义,这是战争,战争里只区分敌人和自己人。”楼炎淡淡地说,“在战场上你只需要想着杀死敌人和保全自己人,伙伴的死去会让你觉得孤独,只有敌人的血才能够洗去孤独。”

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父子三人的眼里显然都露出了馋涎欲滴的神情,各自靠在床边坐下了。

“那是为什么?是因为你的野心!如果没有野心,你的武士们就不会死那么多,你们不会有三十年前那场失败,你的武士也不会失去家,变成野兽!你们觉得孤独?那是你们应得的!是你们自己……把自己的家人……和一切,都毁掉了!”不花剌仰起头狂笑。

阿苏勒实在受不了这三个人就这件事争执下去,只好披了件羊皮大氅说:“我出去一下,顺带看看姆妈的獭子肉好了没有。”

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舒畅,因为他可以嘲笑楼炎的孤独。他本以为失去了弓箭和一只胳膊他已经无力去进攻这个可敬畏的老人了,但他现在觉得语言也可以,只要楼炎觉得孤独,那么他坚不可摧的、魔鬼般的内心上还有裂痕。不花剌心里涌起一点报复的快意,他要用最凶狠的语言,变成锋利的凿子,在那个老人的心上凿出缺口,深深地凿下去,凿出鲜血来。

铁叶终于得到机会捅了一下父亲,“大那颜是读东陆人的书过了那么些年,在东陆可没有在睡觉的屋子地下解手的,就算在屋里也是用器皿。盖层土?那不成猫了么?何况英氏夫人的帐篷那么干净……”

他就要死了,不在乎楼炎暴怒地砍下他的头。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他想以这去安抚他死去的伙伴们。

“哦哦哦,不过外面冷得很,就在帐篷里解也很好,一会儿让奴隶盖层土就好。”铁益说。

楼炎沉默着,笑了笑。不花剌愣了一下。

阿苏勒略有点尴尬,“要出去解个手……”

“年轻人,想用语言来激怒一个老人?”楼炎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这样的男人生在这片草原上,不曾畏惧过孤独。心里涌动着对这个世界的欲望,就一定会伸手去夺取,英雄在踏上战场前已经清楚他可能失去的一切,但是他不会因此后退。就算命也丢掉了,也没有办法。因为你敌不过那欲望。”

“要水么?要吃的么?让我家小崽子们去就可以了。”铁益以父亲的威严说。

不花剌盯着楼炎,可楼炎的形象在他眼里越来越模糊。他本来觉得那是一头凶蛮的野兽,不顾一切地要吃人,但真实的楼炎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残酷、高傲又孤单,坐在皑皑白雪中侃侃而谈,像是个东陆的哲人。

莫速尔家的父子正拍着自己的肩膀互相埋怨对方的莽撞,看见阿苏勒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们赶快过去按住了他。

“你算不得什么英雄。”不花剌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去反驳。

斑猫站住了,回头看着阿苏勒,不知道这个陌生人为什么知道它的名字。趁这个机会大合萨跳过斑猫,把巴呆抓了塞回自己的羊皮袍子里。

“就算被称作魔鬼又怎么样?我们已经承受过太大的痛苦、太深的恐惧,失去一切流放自己,在永冻的雪原里等待了三十年,可是我没法让我的欲望平息下来,我的心里干渴,只有酒和女人能够稍微地滋润。我在意被称为魔鬼么?”楼炎环顾他的武士们。

“拔都儿!拔都儿!”阿苏勒急忙喊那只斑猫的小名。

狼骑兵们都沉默着,冷硬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

大合萨怀里一个小小的脑袋探出头来,那只叫作巴呆的耳鼠不耐烦地出来透气,阿苏勒忽然想知道,大合萨给它起名巴呆是否占了莫速尔家那几个武士的便宜。巴呆显然选择了错误的时间露头,英氏夫人帐篷里养的那只黑白相间的草原斑猫从床的一角蹦了出来,闪电般蹿过去伸出爪子抓巴呆。巴呆慌不择路往床下跑,大合萨平生就只养了那么一个宝贝,原本只能活几年的耳鼠被他养了十几年,吓得赶快去拦斑猫,莫速尔家的父子三个也帮他拦斑猫,不小心撞上了,三个都是魁梧力大的人,彼此撞得退开一步,斑猫就直接冲过去抓巴呆了。

“我还想被深深地滋润,而能够滋润我的,只剩下你们青阳人的血了。”楼炎低声说。

阿苏勒看着他们父子三个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想起第一次铁益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拉给他当伴当的时候,摸着两个男孩的头说:“这是我家两个小崽子,世子一定喜欢!”他确实喜欢铁颜铁叶,喜欢这样看着他们说话,更喜欢铁益,这个十年没有变过的武士。这是他的家,在这里他和他的朋友们又相逢了。

“你错了!就算最后一个青阳人流干了血,又能怎么样?你就要死了!楼炎!你能当上几天的大君?然后埋葬你的只有小小的一块土地!你的欲望根本没法被满足,你的欲望是深不见底的海!”

铁颜只好对父亲摆摆手,意思是大家都别争了,确实铁益这个父亲在说话上还未必有儿子高明。

楼炎又笑了,笑得很轻松。

“同样的话,父亲说出来就不一样!”铁益强调。

“我来这里并不是跟你争论谁对谁错,”朔北狼主雄踞在宝座之上,仰望天空,低声说,“回去告诉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我只是来……复仇!”

“不还是我说的那句?”铁叶捂着嘴笑了一声。

吕守愚和贵族们急匆匆地登上城墙,放眼望出去,数万朔北大军在北门外集结。他们打起了上万面红褐色的大旗,雪地上像是铺满了一层鲜血。

铁益很满意十年未见的儿子们服从了他这个父亲的威严,抖了抖肩膀,郑重地靠近阿苏勒,想了想说:“可醒了,吓死我了……”

“他们是要……攻城?”吕守愚心里一颤。

铁叶性格比哥哥活泼,对父亲也没有顾忌,刚要接着说话,被铁颜又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示意他安心等父亲说完。

昨日败阵之后,残余的军队退回了城里,带回了昏厥的阿苏勒,朔北部出人意料地没有趁机攻城,他们在距离城墙两百步的地方勒住了战马,放任青阳溃军入城。其后的整整一天,吕守愚都在金帐里和贵族们议事,夜以继日。坏消息不断地送进金帐来,接近三万人的大军,活着回来的只有不到三千人,虎豹骑、飞虎帐、鬼弓三部精锐皆毁在这一战里,九王、木亥阳、铁晋都伤重,而不花剌没能撤回来,有人看见他被巨狼一爪撕下了一条手臂。整夜北都城里都是哭声,几万人失去了家人,北都城的战力真正被摧毁了。吕守愚讨论不出结果,没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办,贵族们一时沉默,一时暴躁地疾走,场面一度失去控制。而凌晨的时候,传来了朔北部在城北再次集结的消息。

铁益愣了一下,两个胳膊肘分别顶着两个儿子的腰眼,像只蛮横的野猪把他们拱开,“父亲在的时候,父亲先说话!”

“哪来那么多红旗?”吕鹰扬说,“难道他们昨夜是要染这些红旗?”

英氏夫人禁不住笑了,拎起裙子起身出帐篷去了,她掀开帘子的时候,铁益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急匆匆地跑进来,也一股脑儿地围到阿苏勒的床边,铁颜和铁叶一路上仍旧穿着自己从东陆军营里带出来的军服,此时都换上了崭新的蛮族大袖,一眼看去都是魁梧的蛮族男子汉,都是蛮族少女心中的勇士样子。铁颜铁叶两兄弟围上来探着脖子,说了同一句话,“可醒了,吓死我了!”

他想到《逊王传》里一个古老的故事,狠狠地一颤。

阿苏勒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咕的空响,仿佛是对英氏夫人的回答。阿苏勒愣了一下,抓了抓头。

“他们是要攻城!该让所有能动的男人都集中到北门来,带着弓!箭越多越好!”吕贺说。

“唉,阿苏勒刚醒来,大合萨你就说了那么多,你们都不饿么?”英氏夫人看到气氛已经平静下来,埋怨着老家伙,摸摸阿苏勒的额头,“睡了一个月,只靠补羊奶过活,饿也饿死了吧?我们阿苏勒都是十八岁的男子汉了,靠喝奶当然不够,想不想吃獭子肉?”

“不,他们不是要攻城。”吕鹰扬摆了摆手。

“我明白!”阿苏勒睁开眼睛,缓缓地点头。

一名朔北部武士带马出阵,推进到距离城墙两百步停下,仍在普通角弓的射程之外。

大合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每一次你使用狂血,这诅咒都会侵蚀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又远不如常人强壮。我听铁益说了战场上的情景。那些东陆人当时用了某种秘术强行克制你血液里的烈性,秘术我懂的有限,可是越是强大的秘术越是危险,要压服狂血的秘术更是非常危险,就像东陆卖艺人玩的走钢丝一样,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自身。同是这些东陆人,他们的力量可能解开他们当时封入你身体里的禁制。你已经被这力量侵入了一次,所以连续一个月昏迷不醒,你要千万记住,无论如何,离那些东陆人越远越好!”

“狼主有令,送不花剌将军回城!”他高声说完,掉头返回本阵。

他用手按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他们要把不花剌送回来?”吕守愚一愣。草原上传说楼炎对于俘虏从来没有兴趣,但他并不喜欢释放他们,而是直接杀死。

“家父已经过世十二年了,”那个老头子说,“我幼时家贫无财,父亲为我手植梧桐,夏天在树荫下读书,父亲为我打扇驱赶蚊蝇。父亲说,此树快长快长,我儿快长快长。这树亭亭如盖的时候,我儿也一定出将入相,车上翠葆霓旌。”

朔北部本阵裂开了一个口子,一个人影被从里面推了出来。他低着头,在雪地上蹒跚而行,像是随时会倒下。吕守愚渐渐能看清他的脸了,那确实是不花剌。但是吕守愚心里没有一点高兴,不花剌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链子,组成那条链子的,是无数颗人头。那些头颅的长发被分开为两股,彼此系在一起,一头系在不花剌的头发上。那条残忍的链子不知道有多长,看起来只要不花剌一步步走下去,那链子永远不会断,每一环都是一个死去的青阳人,城外有几万青阳人的尸体,朔北人如果愿意,可以叫不花剌拖着那链子走到死,都能割来新的死人头颅续上。

原来是这个意思……记忆中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带着坚毅和关爱。他默默地放松身体,躺在松软的床上,觉得自己有点想哭。过了好些日子了,他本以为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已经慢慢地淡去了,可是当他发觉他那么多年以来真正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时,却已经没有一个人能站在他面前听他说,“我懂得了”。他想起路夫子对他解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时,忽地停了下来,默默看着窗外一株梧桐。

城头上一片死寂,武士们把头低了下去。

“长……生王。”阿苏勒喃喃地说。

吕守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贵木,你带几个人下去,城门一开就把不花剌将军引进来。”

“这个世界上你父亲最恨的一件东西就是青铜之血!因为这血缘无端地害死了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姐,让他颠沛流离受尽侮辱,而他甚至没法把这一切归于他父亲的错。但是你父亲并不恨你,他爱你,他希望你能够克制住青铜之血,不要让发生在你爷爷身上的事情重演!”大合萨抓起阿苏勒的手,用力抓住,让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是狮子王给你起名为‘阿苏勒’。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我们都希望你‘长生’,你活得长长久久,克制住这诅咒的血,你父亲一辈子的心结就解开了啊!”

“不能开城!”斡赤斤家主人大声说,“还看不出来么?这是朔北人的诡计!我们一旦开城,他们就会趁机进攻!”

“最大的……心愿?”阿苏勒记忆深处,慢慢浮起那个眼中有一道白翳的男人的脸。他叮嘱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去东陆吧!我的儿子,阿爸和阿妈会想着你。你回来的那一天,阿爸会带着你阿妈,带着虎豹骑的千人队,去天拓海峡边,看着载着你的大船乘风破浪地回来。那时候阿爸扶你坐在金帐里,你是新的大君,让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长生王!”在南淮的时间里,阿苏勒一直觉得这句话只是个空洞的鼓励,也从没有寄望父亲真的把大君的位置从矫健的哥哥们手里抢出来交给他。可是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眼睛是那么的真诚和热切,热切得不像他自己。

“不会,要攻城昨天就攻城了,”吕鹰扬说,“狼主不像是个喜欢玩这种招数的人。”

“人的强壮,并不只是力气大,”大合萨指着自己的心口,“人的强壮,是在这里。阿苏勒,你明白么?你从不仇恨任何人,这不是你的虚弱,是你的强大。如果要克制那恶魔一样的血统,我们需要的难道不正是内心最强壮的人么?这是为什么你父亲要送你去南淮的原因啊,你父亲要你远离兄弟间的战场,去为他完成最大的心愿。”

吕贺带着几个人匆匆下城,随着城门顶上的黄铜绞盘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闸门被缓缓提到吕贺胸口的高度。吕贺按着狮子牙的刀柄,一矮身闪了出去,在雪地上奔跑几步,一把抱住不花剌。他几乎怀疑不花剌是不是个死人,身上没有一丝热气,外袍浸透了血,被冻得铁一样硬。不花剌木然地看着他,让吕贺想起死去的鱼。

“我?”阿苏勒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家伙,那双老眼里闪着比年轻人更热切的光。

“不花剌将军!”他用力摇晃不花剌,“醒醒!没事了!你回来了!”

“可你也是我知道的最善良的孩子,”那个饶舌的老家伙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严肃,“你不仅不是依马德,也不是纳戈尔轰加,你不恨任何人。你的父亲曾经叹气说,这一代我帕苏尔家只有那么一个有青铜之血的儿子,可神为什么要把这血脉赐给我最孱弱的阿苏勒呢?我反问他说,如果它被赐给你最强壮的儿子,你是不是会觉得更可怕?你的父亲想了很久,说是。我说,那就对了,你的儿子阿苏勒,他不是一个虚弱的人啊!”

“吕贺那颜,”不花剌动了动嘴唇,“我不该回来的,我的兄弟们都死了,为什么我还要回来呢?”

英氏夫人听得一阵心酸,上去抚摸他的头发,挥手让大合萨不要说下去了。

吕贺看向不花剌身后,他大致能认得出来,那根链子上的每颗头颅都属于一名鬼弓武士,朔北人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来折磨这个男人。他和不花剌并没有什么情谊,可是看到这样一个勇敢的族人变成这个样子,心里也满是辛酸。他一刀削断了不花剌的头发,断了那条人头链子,抱着不花剌返回城里。他刚刚闪进来,黄铜巨门震动,直落下来发出惊雷般的巨响。如今青阳人只能依赖这些厚重的城门了。

“有一天我也会那样……是么?”阿苏勒低声说,“疯子一样,杀我最喜欢的人,连这是大合萨那是姆妈都认不出来。”

“不花剌,你觉得怎么样?”吕贺抱着不花剌登上城墙,吕守愚就迎了上来。

“你的爷爷其实是个怀有爱心的人,他年少时候远比我们青阳的先祖依马德正直。可他也未能逃过狂血的诅咒,他第一次爆发狂血,是因为当时掌权的青阳五大老密谋杀死了他的母亲,那一次你的爷爷独自杀死了数百人。他沉迷于那种力量,向人夸耀,自命为武神的使者,却不顾自己的性格越来越暴戾。最后他渐渐地疯狂了,怀疑一切,甚至怀疑他最心爱的女人,你的奶奶豁兰八失大阏氏阿钦莫图和人通奸,疑心你的父亲不是他的骨肉。于是他放逐了妻子和儿子,你的奶奶因此而死。你爷爷在清醒的时候想起这件事就会悲痛得吼叫,所以他越来越迷恋狂血上涌时候忘记一切的感觉,发起了很多战争。你的姑姑嫁给了真颜部的主君,本来是你爷爷最心爱的女儿,可她救了你父亲之后千里迢迢来北都城为他央求,你爷爷却不能控制自己,用鞭子勒死了她……”

“楼炎说他有句话,让我一定告诉大君,”不花剌的声音游丝一般,“他只是来复仇的,别的什么都不要。”

阿苏勒感到一股战栗从后脊一直冲上头顶。

他无力地后仰,晕厥过去。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狂血往往会造就一个草原上的武神,然后彻底地毁掉他。至今以来所有拥有狂血的人,随着他们一再地使用这禁忌的力量,他们就会慢慢地丧失本性。你的祖先依马德是我们知道的第一个狂战士,他最后疯了,逼迫那些被自己霸占的亲姐妹和他彻夜狂欢后一个个咬死了她们,然后用刀一片片把自己的肌肉割了下来。”

“青阳的男人们,你们再也活不到下一个冰雪消融的季节了!”城外,楼炎忽然放声咆哮。

阿苏勒呆了许久,默默地点头。

他在巨狼的脖子上拍了一巴掌,掉转狼头离去。数万个朔北男人欢呼声仿佛雷动,持红旗的武士们从两侧而出,像是一只红色的大鸟探出了双翼。每隔一百步左右,他们便插下一杆红旗,那些木杆都是新伐来的枯树,下端削尖,朔北武士们用刀鞘把它们砸下去,直到下端刺入雪下的泥土里。骑兵围绕着北都城奔跑,红旗随着他们的步伐延伸,显然不久就会在南门那里交汇。这些红旗会组成一个赤红色的圈子,把北都城完完全全地包围起来。

大合萨叹了口气,“其实多年以前这种血脉被称为‘狂血’,拥有这血统的人也不知是被神保佑了还是被恶魔诅咒了,他们拥有比一般人大得多的力量和速度,天生是成为武士的料子。当他们血液里的力量被全部激发出来的时候,就是‘狂战士’,一个人扫平一支军队也并非不能做到。狂战士的身体会拥有很多不可思议的能力,比如伤口会迅速愈合,眼力和耳力都远比常人敏锐,不知道痛楚,也不知道疲倦。但是,他们也没有神智,不分辨敌我,只是想杀人。他们如果不清醒过来,会一直砍杀到体力耗尽而死。”

“那是逊王的……神罚之圈。”吕鹰扬低声说。

在法场上,自己岂不正像一个嗜血的魔鬼?阿苏勒微微打了个哆嗦。

“楼炎……他会怎么做?”吕守愚乍听见那个可怖的名字,脸色惨白。

“青铜……之血?”阿苏勒想起他的爷爷曾对他说过这件事。但他对于究竟什么是青铜之血并不清楚,多年以来这是帕苏尔家的传说,青铜之血是武神赐予帕苏尔家的,拥有这血脉的可以变化为武神的化身,可以在战场上一人杀死上千人。最后一个号称拥有青铜之血的帕苏尔家后代恰好是他的爷爷钦达翰王,而无论在钦达翰王或者父亲口中,受到万人尊崇的青铜之血似乎并非什么吉兆,而是恶魔。

“他会……屠城!”

大合萨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离开的时候你太小,老大君不愿意告诉你,怕你不懂,怕你害怕。等你回来,老大君都不在了,就让我这个老头子跟你说吧。你的病并没有被治好……其实你根本没有病,你的血统和普通人不同,你有青铜之血!”

在逊王的时代,他率领一万名古尔沁部落的骑兵,带着一万面红旗驰骋草原,所有向他宣布效忠的部落,他就赐予他们白色的马尾,表示这部落由逊王守护。那些不服从的,向着逊王进攻的人,逊王会命令古尔沁骑兵们用红旗圈起那个寨子,从那一刻开始,红色的圈子里每个长过马鞭的男人都会被杀死,这个部落将被夷平。

阿苏勒想起法场的一幕,心里一寒,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那可怕的力量和意志从何而来,但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一种极度危险的东西。那时候他只要再前进一点点,姬野可能就被撕碎。

消失了五百年的神罚之圈重新出现在草原上,却是出自楼炎这个魔鬼一样的男人。他会比逊王做得更加彻底,没有人怀疑。

“你在东陆是不是又一次热血上涌?”大合萨严肃起来。

“是威胁么?”吕守愚问,“他真的会屠城?”

“我怎么会那么久不醒?”阿苏勒问,“我并没有觉得很难受。”

吕鹰扬摇头,“不是威胁,而是宣言。我们城外的是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他把自己的话看得比一切都重,他说过要做的事铁一样不能动摇。”

阿苏勒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笑了。这是从他看见北都城的城墙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其实有些东西依然没有改变,就像是英氏夫人,就像大合萨,这些人甚至没有上来啰啰嗦嗦说分别以来的事,也没有渲染什么思念,说起话来好像他只是出门打了一趟猎。

“大君,您不是曾跟着九王,在铁线河边扫平了真颜一部么?”吕鹰扬说,“我想对于楼炎来说,北都城只是一件战利品,把北都城夺到手,他就是草原的大君,他当年败在您父亲手下的耻辱也洗清了。他根本不需要这座城市,白狼团生活在极北的荒原上,那里才是楼炎的家。”

大合萨显然松了一口气,坐下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你上次昏过去,醒来就不认得我了,我还不得多小心一点?”

“他会怎么做……”

“大合萨,我没事。”阿苏勒说。

“杀死所有的成年男子,甚至男孩和女孩,放任他的武士强暴所有可以生育的女人。十个月后女人们生下孩子的时候,他会下令把女人也都杀死,训练那些婴儿成为白狼团的武士。”

帐篷帘子被人一把掀开,一个闪亮的光头出现,冲进来的人急切得像只捕猎的斑猫,上去挤开英氏夫人一把抓住阿苏勒的肩膀,上下左右地看。

“北都城要亡了……要亡了!”斡赤斤家主人忽地怒吼,“大君,现在您知道您做错了什么么?”

“我睡了……一个月?”阿苏勒吃了一惊。

这位尊贵的家主转身噔噔噔地下城,脱克勒家主人也跟着他下城,两家的武士也都跟着下城,城墙上的人忽然清空了一半。

“他已经下葬了。大君在金帐里说,木犁是忠勇的武士,战败不是他的错。武士啊,总是难免要有为主子尽忠的一天,其实我早都知道。”英氏夫人扶着阿苏勒躺好,伸手抓住搓花绳子晃动,铃声一阵响亮,“这些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你睡了一个月啊。”

“这……”吕守愚愣住了。

“木犁将军……”阿苏勒的声音颤抖。

合鲁丁家的新主人额日敦达赉也摇摇头,招手带着自家的武士下城。

“大那颜,真的醒了啊,这个月可吓死我们了。大合萨说你今天会醒,我就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居然就让他说对了。”英氏夫人眼角里流露出笑意,和阿苏勒记忆中的一样,她从不是那种溺爱孩子的女人,可是她那带着英气的笑却能让她身边的每个孩子觉得她是最可依靠的姆妈。

“额日敦达赉!”吕守愚大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他称呼为姆妈,诃伦帖姆妈已经死在了铁线河边,剩下的是木犁的妻子英氏夫人。

“大君,我们说的那个内奸若不揭出来,这城怎么守也没用。”额日敦达赉说,“可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怎么守呢?就凭这些人?”

他的嘴唇抖动,“姆妈。”

城头上只剩下班扎烈带领的几百名飞虎帐武士没有挪动位置,吕守愚眺望着三家贵族远去的身影,忽然感到由心而生的疲惫,他想要蹲下去好好歇口气。

他支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却被一只柔软的手按住了额头。他看过去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有些英丽威武,又有些温柔,十年过去居然只是多了几道皱纹,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注释

他忽地想起来了,这是木犁的家,他已经回到了北都城。他小时候跟木犁学刀,有时候太晚了,或者累得虚脱了,英氏夫人就把他带到自己的帐篷里睡,醒来就看见这根搓花绳子和铜铃,十年过去了就没变过,连那股羊奶的香味都一模一样。

[1]阿摩敕是颜静龙的蛮族名。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有一生那么长,梦里他还在南淮,水波潋滟,他、羽然和姬野划着偷来的筏子在凤凰池上漂过。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那么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躺在这里,看着那个搓花绳子和小铜铃,听着它叮叮地响。

[2]比莫干是吕守愚的蛮族名。

阿苏勒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奶白色的帐篷顶上,垂下一根五彩的搓花绳,下面缀着个小铜铃。

[3]旭达罕是吕鹰扬的蛮族名。

十二月十七,北都城。

[4]贵木是吕贺的蛮族名。

[5]巴鲁和巴扎是阿苏勒的伴当铁颜和铁叶的蛮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