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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玉骨生香

“谁伤了你?”裴容倾皱眉问。

穆青橙微微愣了一下:“是。”

穆青橙看着他,似乎不知道她说了他是否相信,但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一只九尾狐。我看见一只九尾狐从曹贵妃的殿里跑出来,追上去时被她伤了。”

“那天晚上,你去了云溪宫?”裴容倾突然问道。

裴容倾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穆青橙:“别再进宫了,离曹贵妃越远越好。”

穆青橙轻轻抽了口气,苦笑着点了点头:“疼。”

裴容倾幽深的眸子仿佛藏了整个星河,穆青橙突然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整个人僵在那儿,许久没有说话。

裴容倾抿唇不语,拉过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擦掉上面的血,心疼地问:“很疼吗?”

穆青橙看着裴容倾,突然笑了,笑得明媚灿烂,笑意却未达眼底,然后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裴容倾?”穆青橙哑着嗓子,眼眶一阵发涩,微微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裴容倾抓着她的手一僵,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剪刀“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把波斯地毯戳出一个洞。

小九说,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都有一根扎在心里的刺。

很用力,仿佛要把她的手腕捏碎一样。

他没有心,却有一个藏在胸腔里的人,一旦碰触就是割骨挖肉的疼。

穆青橙咬牙瞪眼,抬头看着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房中的裴容倾,他的手正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

“该走了,就走了。”他淡淡地说,再不敢看她的眼。

“你在干什么?”低沉的嗓音中带了几分阴郁。

那年他追寻混沌,以为混沌化成人形嫁进淮安王府,便在花轿进府的半途劫了轿子,没想到轿子里的人根本不是混沌,而是一个被迫嫁进淮安王府的年轻姑娘。

穆青橙皱了皱眉,突然拿起剪刀对着那一块腐烂的肉挖了下去,鲜血瞬时顺着刀刃溢出来,“啪嗒啪嗒”掉在波斯地毯上。

他自知找错了人,本想马上将她送回去,没想到却被混沌算计。为救无辜被牵连进来的穆青橙,他元神受损,被逼无奈,只好带着穆青橙从断丝崖上跳下去。

她叹了一口气,微微低下头,左手不太自然地挽起右手的袖子,露出一小截玉白的手腕,可再往上,皮肤越渐青黑,到了手肘前段,皮肤已经开始腐烂,并时不时散发出一股子难闻的腥味。

他还记得穆青橙背着他在崖底走了十几里的路,双脚都磨出血泡了,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吭一声。

穆青橙三年前入仕,至今孤身一人,孤零零地住在不大的馆舍里,以前不觉得如何,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心里突然蹿升起来的寂寞像一只黑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两人找到一间小茅草屋,她笨拙地给他的断腿上夹板。

窗外传来细细碎碎的树枝刮着窗纱的声响,馆舍里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他说等他好了,必定想办法带她回去,从王府要回她的卖身契,还她自由。

拿起剪刀轻挑红烛的灯芯,穆青橙敛着眉,火光忽明忽暗,在她略显清瘦的脸上留下几片阴影。

她那时笑得像个孩子,双眸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那时他不懂,原来爱情总是猝不及防地到来,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这个姑娘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生命中。

曹贵妃夜遇诡事,有好事者便开始编排穆青橙,整个大理寺人心惶惶,不出三日,穆青橙的停职公文便下到了大理寺。

再后来,他伤势见好,本想带着她去淮安王府把卖身契拿回来,却没想到淮安王一家竟被混沌害死,两人还没进得王府大门,便被办案的官差发现,而穆青橙莫名其妙成了谋杀淮安王一家的逃妾。

穆青橙越是出众,越是显得满朝文武无用武之地,渐渐地,“牝鸡司晨”的说法不胫而走,再后来,穆青橙这个人,已然成了满朝文武之中骨刺一样的存在。

记忆到此为止,裴容倾干涩地笑:“是我对不起你。”

女子科举虽然推行,但参与科考的人并不多,其中大部分入朝为官的女子也多半官至从六品便再难升迁,唯穆青橙惊才绝艳,短短三年时间便已入了大理寺,成了从三品的大理寺卿。

树影映在惨白的窗纱上,张牙舞爪地晃动着,穆青橙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三年前,皇帝大兴女子监,设立女子科举,鼓励女子入朝为官,穆青橙便是第一批女子科举中最为出众的佼佼者。

这时,门外嘈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穆青橙脸色微白:“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宫人们闲来无事,聚在一起聊起昨日云溪宫里的怪事,也不知是从什么人口中传出,穆青橙成了那只牝鸡。

裴容倾愣了片刻,虚掩的门被从外面踹开,御林军猛地冲进来。

“可不是嘛,我听人说,穆大人昨天受了伤,今日上早朝的时候,右手行动不便,袖子里渗出血呢!”

“穆大人,不好意思了,本官也是受了皇命,请穆大人去一趟刑部。”为首的将领说着官面的话,一挥手,一众人围了上来,七手八脚绑了人,推搡着往外走。

“你说这牝鸡,是不是说的就是穆大人?”

为首的将领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裴容倾,冷哼一声,说道:“这位就是裴先生吧!”

第二日,贵妃娘娘被牝鸡夜袭的事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裴容倾抿唇看着他,便听他道:“曹贵妃托我给你带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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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容倾笑而不语。

裴容倾回头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再无辜不过的浅笑:“帮她消除一些不好的记忆而已。”

将领冷笑道:“曹贵妃说,让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否则死一次不够,这次敲碎你的骨头架子。”说完,嚣张地转身就走。

钟林看着裴容倾,突然问道:“你在干什么?”

不大的书房里一下子冷清下来,裴容倾皱眉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身后的窗棂不知道何时被打开了,小九拿着根糖葫芦坐在窗台上:“我就说你大半夜跑哪儿去了,原来是跑到这儿了。我说,穆青橙到底跟你什么关系啊?我怎么闻到了监守自盗的味道?”

小九已经见怪不怪,转身就走。

裴容倾回头,慢条斯理地摸了摸脖子,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骨头被敲碎是什么滋味。”

裴容倾叹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眼小宫女,蹲下身子,右手虚抬至小宫女的眉心,一团幽蓝色的光晕在掌心凝聚。

小九一乐:“她说你死过一次了,真的?”

“心!心!心!”小宫女尖叫着丢下食盒,竟是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裴容倾狠狠敲了她头一下:“可不死过一次了嘛。毁仙身,若不是老君怜我,为我重塑玉骨,世上早无裴容倾了。”

成人拳头大小,鲜血淋淋,仿佛还在微微跳动着。

小九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也是也是,这么说起来,九尾狐和珠蟞鱼联手打开了异兽园的大门,可不就是害你死过一次呢!”

食盒里装着一只白玉碟子,那碟子上正盛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裴容倾扭头看她,但笑不语。

小宫女吓得连忙打开食盒盖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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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散去,偌大的宫殿里静下来,小宫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转身想走,手中的篮子不小心撞到裴容倾身上,里面的东西约莫是洒了些许,猩红色的液体顺着食盒的缝隙滴落下来。

穆青橙被抓了,理由荒诞可笑。原来一个下放鄞州做官的探花任满回京,因着没有家眷就住了官舍,好巧不巧,这人住在穆青橙的隔壁,好巧不巧,穆青橙嫁给淮安王的那天,这人见过她。

裴容倾不由得皱了皱眉,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

于是,穆青橙是淮安王潜逃小妾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再后来,淮安王一家惨死的案子也落在她头上,她一下就成了杀人潜逃的穷凶极恶之徒。

皇帝抱着曹贵妃行至门边的时候,趴在皇帝臂弯中的曹贵妃微微抬了抬头,幽深的目光落在藏在人群中的裴容倾身上,紧抿的樱唇若有似无地勾了勾,无声地笑了。

皇帝听了大发雷霆,差遣御林军直接进府抓人,还没过审,人直接丢进了刑部牢房。

曹贵妃说得声泪俱下,皇帝一边安抚她,一边将她抱起来。

好嘛,以前她关了多少人了,现在自己坐在牢房里,其滋味唯有自己知道。

曹贵妃抽噎着,指着地上的血迹:“陛下,臣妾……臣妾方才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有一牝鸡化成女子要来掏臣妾的心肝。臣妾害怕,猛地惊醒,本是打算喝点水压压惊,没想到刚从床上坐起,便见西窗被从外面撞开,一只通体雪白的牝鸡便从窗口飞了进来,对着臣妾扑来。臣妾惊恐万分,用墙上挂着的佩剑伤了那牝鸡的右腿。”

“到底怎么回事?”钟林冷着声音问。他跟穆青橙没打过交道,会来看她,其实是受了裴容倾的委托。

“爱妃,这……这是发生了何事?”皇帝侧头看了眼地上的血迹,不由得皱眉。

穆青橙穿着单薄的白色囚衣,抿着唇不说话。

不等人通报,一身明黄的皇上已经冲了进来,一把推开挡路的小九,冲过去抱住曹贵妃一阵安抚。

“你的手臂怎么回事儿?”钟林又问,“那天晚上,你真去了云溪宫?”

“爱妃,爱妃如何了?”

穆青橙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是。”

曹贵妃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饶是如此,还是可以看清她精致的五官。

“为何?到底发生了什么?”钟林问。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宫人从外面挤进来,身后跟着闻声而来的侍卫,见了大殿里的模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穆青橙叹了一口气,反而问道:“你觉得曹贵妃如何?”

小九和钟林赶过来的时候,女子正垂目哭泣,身前的地上一摊血,有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钟林一愣,犹豫了一下:“你什么意思?宫中贵人,你我岂能妄论?”

裴容倾愣愣地站在门口,小宫女依然看得痴了。

穆青橙讥笑:“果真是个迂腐的蠢货。”

昏黄的宫灯照亮大殿的一隅,殿门大开着,凉风从外面吹进来,撩起女子锦绣木棉花的对襟襦裙,好似一朵暗夜里盛开的昙花。

钟林被骂,气得脸红脖子粗,“噌”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刀,透过铁栏指着穆青橙:“我没有不杀女人的习惯。”

美人,再美不过的美人。

穆青橙隔着铁栏笑,笑得钟林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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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青橙说:“这我知道,钟大人连自己的夫人都能手刃了,杀我一人,倒是也没什么?”

“等等我。”钟林不及他想,连忙跟了上去。

“你说什么!”钟林大喊一声,只觉得面前的女人真的是瞧哪儿都烦人,难怪满朝文武都讨厌她。

这时,云溪宫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钟林微微一愣,小九已经飞也似的朝云溪宫的方向跑去。

“穆青橙,休得胡言。”

钟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半天无语。

穆青橙一乐:“是不是胡言,你心里没数吗?”

小九翻了个白眼:“你看吧,我说了,你却是不信,你还想怎样?”

钟林气得浑身发抖,穆青橙突然走过来,避开他的刀锋,双手抓住牢门的两根铁栏,皱着眉说:“钟林,不管你信不信,那个死在枯井里的第十二具尸骨才是真正的曹贵妃。”

“被你吃了?”钟林眼皮子抽了抽,怒道,“休得胡闹。”

“不可能。”钟林自然不信,扬声怒道。

小九一愣,这人果真跟很多年前一样,是个认死理的愣子。思及此,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学着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双手叉腰说:“被我吃了。”

穆青橙冷笑道:“宫中有二十根肋骨的人,你可知还有第二个?”

钟林脸一阴:“你觉得我管不得?”

钟林皱眉,还欲反驳,穆青橙却不给他机会:“我昨晚确实进了云溪宫,得了这个。”说着,伸手从袖兜的暗袋里拿出一物。

钟林突然逼近,灼热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小九不由得红了耳尖,连连退了好几步,不悦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钟林定睛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九嫌弃地退后几步:“你问这作甚?”

穆青橙的掌心里躺着一物,淡粉色的莹润光泽,拇指大小,里面好像有什么在微微流动。

“蛊雕去了何处?”钟林皱眉问道。那日他醒来之后,宫中便传来消息,说是大理寺接手了案子,从枯井中找到十二具尸骨,可那蛊雕最后到底如何,却是谁也不知道了。

记忆的闸门好像一下子打开了,钟林不敢置信地看着穆青橙,好一会儿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这是,蛊雕身上的东西?”他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小九打败了蛊雕,巨大的蛊雕落在地上,裴容倾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册子里发出一道幽蓝的光,吸着蛊雕往书里飞。

“你跟着我干什么?”小九忍无可忍地回头,钟林正板着脸跟在她身后。

眼看着蛊雕就要被收进书里,围墙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一道黑影从围墙外掠进来,迎着滚圆的月亮,正是一只九尾狐。

裴容倾打了个哈欠,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狐狸,火红的毛发仿佛天边的晚霞,身后飞扬的九尾随着动作起舞,美得仿佛不是世间之物。

小宫女犹疑了一下,说道:“不,不用了。”说着,低头快步往寝殿走。

九尾狐飞快地朝着书册冲过来,在蛊雕被收进书里的一瞬间将它扑倒,张开嘴巴露出森白的獠牙,对着蛊雕的脖子咬了下去。

裴容倾低头看了眼小宫女,淡淡地应了一声,道:“这里不好走,要不,我送你一程?”

蛊雕发出一声哀鸣,抖了抖身子,化成一颗淡粉色的圆珠飞进九尾狐的口中。

小宫女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食盒,苦笑道:“今天给贵妃娘娘送夜宵的曹姑姑病了,我……我去给娘娘送夜宵。”

九尾狐叼着圆珠转身用巨大的九尾扫落书册,飞也似的掠出院子。

裴容倾轻笑道:“哎,可不是嘛,就是个子太高了,左右嫁不出去,便托了关系进宫伺候贵人。”低头看了眼小宫女手上的食盒,一脸狐疑道,“我说这位姐姐,您这大半夜,这是要去做什么?”

“内丹。”穆青橙出声打断钟林的思绪,把内丹交到他手中,“拿去给裴容倾吧。”

“容情?”小宫女一愣,“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新进的宫女啊!你个头可真高。”就算她踮起脚也才到“她”下巴吧!

钟林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穆青橙和裴容倾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至于是什么,他已经无暇多顾,他只想知道,她为何说自己曾杀了红菱。

裴容倾以手掩唇,轻声道:“姐姐忘了?我是前几天才新分配过来的宫女容情啊!”

“你说我杀死自己夫人,到底什么意思?”钟林把内丹收进袖口,离开前突然扭头问了一句。

小宫女惊魂未定的回过头,身后站了个身材高大的宫女:“你……你是?”

“有些事,不记得反而是一种解脱。”幽幽的声音带着几分忧郁,穆青橙微微低着头,天窗的光射进来微微打在她白皙的脖颈上,仿佛一块上好的羊脂凝玉。

“这位姐姐,小心了。”

钟林抿了抿唇,心口莫名地刺痛了一下,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红菱幽怨的眼神。

“啊!”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小宫女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身后突然伸出一只略显冰冷的手托出她的腰,堪堪稳住前倾的身子。

她在控诉他,控诉他没有相信她吗?

夜幕降临,云溪宫外回廊里的灯落了,大殿里灯光晃晃,小宫女提着素灯,另一只手拎着食盒快速地往寝宫走。

那日红菱的奶娘指认她并非真正的红菱之后,红菱被关进柴房,他悲愤交加,决意去红菱家乡调查,没想到一走月余,再回来,竟是得知她染了疫病,已经香消玉殒。

13

这世间之事,从来都不是照着人的心意走的。离开时,他一心求得真相,可当人都没有了,那真相就成了一个笑话,成了一把刀,硬生生捅进他心里,伤口终年不能愈合。

穆青橙脸色微微一白,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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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曹贵妃天生一副杨柳腰肢,比常人更为纤细几分,且较常人少了几根肋骨。”裴容倾淡淡道。

出来时,月光寡淡,门口的石狮上蹲着个人,单薄的身子裹在一件略显肥大的红色小袄里,探着个头往这边看,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不由得哼了一声,从石狮上跳下来往他这边走。

穆青橙微微敛眉。

迎着光,钟林看着她走来,恍惚中好像看到了红菱。

“咦,这尸骨只有二十根肋骨?”裴容倾若有所思地问。

红菱红菱!心口一阵揪疼。小九已经走到他身边,朝他伸出素白的小手:“东西呢?”

“那且算是我自己要来的。”说罢,他目光落在她身前的桌面上,风吹起书面,露出下面的卷宗。

钟林皱眉:“什么东西?”

他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拭眼泪,第一次知道,人在伤心的时候,是会流眼泪的。

“内丹。”小九冷哼,伸手去抓他衣襟,想要自己去翻。

微微的晨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让人看了移不开眼。裴容倾看着看着,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穿着大红的嫁衣,拘谨地坐在轿子里泪流满面。

钟林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宽大的袖子一下子滑落到手肘,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

穆青橙脸色微红:“胡说,本官何时让你来了?”

素白的手腕上挂着一根红绳,上面系着一个小铃,无论怎么晃动也发不出声响。

“不是你找我来的吗?”裴容倾轻笑道。

钟林身子一僵,手下不由得紧了几分,疼得小九一龇牙:“啊,疼。”

穆青橙被他看得极不自在,侧头淡淡道:“你来干什么?”

钟林目光死死地盯着她手腕上的小铃,身体里的血液仿佛一瞬间沸腾起来,顷刻间便能将他焚烧成灰。

心疼的感觉啊!

小九微微一愣,视线落在手腕上,脸色一白,挣扎着想要抽回手。

偌大的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裴容倾站在书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穆青橙,心脏的地方莫名地一阵阵抽痛。

“这铃你是从哪里得到的?”钟林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大手握着纤细的手腕,好像一不留神就能将它拧断。

许少卿皱眉看了眼裴容倾,拂袖而去。

小九冷哼一声:“怎么?你认得?”

“罢了。”穆青橙摆了摆手,示意许少卿下去。

钟林咬着牙,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这是红菱的东西,我送红菱的。”她甚是喜欢,几乎从不离身,如今为何会在小九身上?

“你——”

小九瞪着眼,忽而冷哼一声,低头对着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裴容倾笑眯了眼睛:“自然是走进来的。”

钟林闷哼出声,仍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

“你……你是如何进来的?”许少卿愣了一下,右手按住腰间刀鞘。

口中尝到淡淡的腥甜味,小九红着眼睛看钟林:“你放手。”

穆青橙微微一愣,抬头,裴容倾不知何时推开门,侧身倚在门口。

“我不放。”

“想什么呢?”

“放手。”

半个月前,宫中宫女失踪案虽然告破,但谁也不知道蛊雕去了何处,在荒乱的院子里的枯井中找出的十二具尸骨全部送到了大理寺。仵作验看尸首,又令内务府核查失踪人口,其中十一具尸体核实了身份,唯有一具尸体没有查到身份。

“不放。”

穆青橙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拿手边的书盖在卷宗上。

“信不信我咬断你的脖子?”小九龇牙咧嘴。

“大人,大人?”旁边的许少卿叫了两声。

钟林面若寒霜,手下力道丝毫不减:“你只管咬便是了,只要告诉我这铃你是从何而来?”

她摸了摸眼角,自己好像已经不年轻了,别的姑娘十四五岁已经嫁人,若是到了她这个年纪,怕是孩子都生好几个了。

小九冷笑出声,一双幽深的眸子里闪着不符合年纪的冷,她看着他,又好像没有,只淡淡地说:“一个被自己的丈夫杀死的女人给我的。”

穆青橙皱眉看着桌案上的卷宗,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裴容倾的身影。几年了?三年,五年,还是更久?

钟林一愣,抓着她的手不由得松了几分。

裴容倾低头看着小九,淡淡道:“九尾狐。”

小九瞧准了机会从他手里挣脱,伸手从他怀里掏出蛊雕的内丹,转身就跑。

“谁?”小九眨了眨眼。

被丈夫杀死!

裴容倾脸色沉了沉,好一会儿才道:“怕是遇到她了。”

钟林愣愣地看着小九跑开的方向,脑中不由得浮现出穆青橙刚刚说过的话。

“大理寺?”小九一愣,问道,“去大理寺干吗?”

他杀了红菱?他杀了红菱?!他杀了红菱!

裴容倾不由得皱了皱眉,看着穆青橙刚才站的地方,好一会儿才说:“收拾收拾东西,去大理寺。”

小九推开门,裴容倾正微眯着眼睛坐在柜台后面,双手支着下巴对着窗外发呆。

小九疼得一龇牙:“哎哎哎,用不着我进你梦里,你自己说梦话就说出来了啊!”

把蛊雕内丹“砰”地拍在柜台上,小九不悦地看着裴容倾:“你干吗不自己去看她?”

裴容倾猛地回神,一把揪住她的牛角辫:“小九呀,你娘没教你不要随便进入别人的梦境吗?”

裴容倾撩了下眼皮子,伸手拿起蛊雕的内丹,里面有光晕流转,散发着余温。他一边把内丹收进《山海图志》中,一边长吁短叹,萎靡的模样引得小九一阵讥笑,抓过旁边盘子里的桂花糕塞进嘴里。

“其实我一直蛮好奇的,那个你总是梦见的女人是谁?”

“穆青橙真是那个什么王爷的小妾?”她含糊地问,糕点屑子飞得到处都是。

“这算不算是,一物降一物?”小九端着瓜子从后面出来,一脸嬉笑地看着对着门框发呆了小半个时辰的裴容倾。

裴容倾嫌弃地别开头:“是淮安王。”

12

“所以,你把人家的小妾拐走了,然后又把人家抛弃了?”小九讥笑。

穆青橙微愣,回过神的时候,裴容倾已经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头轻轻枕着她的肩:“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

“我更愿意解释成两情相悦。”

“好久不见。”裴容倾突然笑着说,清俊的面容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分明是你带着人家的小妾私奔了。”

钟林从未看过这样的裴容倾,正好奇的时候,发现通向内室的角门里探出一颗头,小九正皱着眉头看着二人。

私奔?

分明比穆青橙高出大半个头,裴容倾却毫不挣扎地任由她提着自己,仿佛一块软骨头。

裴容倾笑了笑,想起那年他撩开轿帘与她四目相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带你离开,上天也好,入地也好。”

穆青橙突然冷笑出声,低头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从躺椅上提起来。

可惜,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人离开了。

“穆青橙,”仿佛是从记忆里把这三个字生生挖了出来,裴容倾故作淡然地说,“好久不见。”

“这算不算得上是因果报应?”小九笑得一脸奸诈,“你拆散了那么多人,到最后还不是连自己也爱而不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裴容倾阴郁的模样,糟糕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好了很多。

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被人生生地将胸膛撕裂,掏出里面的心肺狠狠地揉捏着。可是他没有心啊,他本是无心之人,为何还会心痛?

“你恨不恨钟林?”裴容倾突然问。

直到穆青橙又唤了一声,裴容倾才猛地坐起来,睁开双眸看着对面的穆青橙。

小九愣了一下,好长时间才说:“恨啊!”

“裴容倾!”

“会控制不住想要杀了他吗?”裴容倾眸光闪动。

裴容倾微微闭着的眼睑抽搐了一下。

小九咧嘴一笑:“没见到以前会想,现在不想了。”

“裴容倾?”穆青橙淡淡地唤了一声。

“为什么?”

穆青橙站在他对面,微微敛着眉,眼前的男人还是好几年前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小九扭头看他,脸色白白的,整个人好像一点点变得透明,也许轻轻一碰就能化成空中虚影,一下子散了:“也许是看开了吧!也许是还爱着他!”她淡淡的说,眼眶有些发红,心脏的地方一下一下,轻轻的抽痛着,这一瞬间,她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从她的生命中抽离。

裴容倾坐在躺椅上,躺椅微微晃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阳光从洞开的窗门射进来,在他周身镀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裴容倾默默看着她,伸手揉了揉下巴,没说话。

虚掩的门被推开,一股子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穆青橙微微愣了愣,贝齿咬着舌尖,直到口中尝到淡淡的腥甜。

“那你呢?为什么离开穆青橙?”

“门没关。”里面传来裴容倾懒洋洋的声音,钟林没错过穆青橙脸上一闪而逝的阴郁。

为什么?

这时,穆青橙已经上前一步叩了叩破旧的木板门。

裴容倾伸手按住胸口,眼中一片茫然,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问了一句:“一个人要是没有了心,还能爱人吗?”

钟林一愣,故人?

小九眨了眨眼,“扑哧”乐了:“所以你是没心没肺?”

穆青橙笑了笑:“见一位故人。”

暗夜里,两个人一高一矮地坐在窗口看着月亮,久久,裴容倾才淡淡地说:“姑且算是吧。”

钟林脸一红:“正是,不知穆大人您来?”

18

穆青橙抿唇轻笑:“钟大人也是来问神馆的?”

“何伯,你告诉我,红菱到底是怎么死的?”钟林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叫来何伯,询问当年红菱的死因。

“穆大人!”

他记得红菱的身份被揭穿之后,他赌气之下去了红菱老家,之后的记忆有些断片,等接上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他从恍惚中醒来,听何伯说,他从红菱老家回来之后生了一场大病,那段时间,红菱也死了,病死了。

钟林不敢置信地瞪着小九逃进问神馆,刚要追,一方手帕递过来。

他没看到红菱的尸体,何伯说,官府严查,当时染了疫病而死的人都被拉到城外乱葬岗子烧掉了,红菱也不例外。

钟林不知为何小九对自己这般反感,刚想询问,小九一转身,手里两碗豆花全部招呼到他脸上了。

“大人,您这是何意?夫人不是得了疫病死了吗?”何伯苦着脸说。

“你来干什么?”小九一皱眉。

钟林不由得皱眉:“何伯,我想听实话。”

小九一愣,一回头,钟林阴沉着张黑脸站在身后。

何伯面色微白,钟林寒声道:“何伯,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不说,我也总有办法查到的。”

“小九!”

何伯低着头,“咚”一声跪下:“大人,您就别为难老何了。”

小九咧嘴一乐道:“好一个俊俏的姑娘。”

钟林心一凉,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疼,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穆青橙和小九的话,难道,难道他真的杀了红菱?

紧接着,一角衣袂缓缓探出,眨眼间,一名穿着大理寺袍服的年轻公子站在问神馆大门前。

不,不会,不会的,他爱红菱,无论如何也不会亲手杀了她的,这,无稽之谈,无稽之谈啊!

轿夫撩开车帘,一只素手探出,小九微微愣了一下,瞧那白玉般骨节分明的纤细手指,应是个女子。

夜色正浓,一队穿着御林军甲胄的士兵穿街过巷,最后在巷尾那儿停了下来,为首坐在马上的人翻身跳下来,快步上了路边问神馆的台阶,抬手重重敲了门。

恰是盂兰盆节,裴容倾和小九离开宫里已经小半个月了,问神馆的生意清淡,一大早,小九揣着两枚铜钱去对面的豆花店买豆花,回来时,门口正停了一顶蓝顶红帷的小轿子。

小九拉开门,抬头一看,不由得愣了一下:“怎么又是你?”

11

钟林皱眉抿唇,脸色不太好:“出事了。”

裴容倾微微弯了弯嘴角,笑而不语。

小九“啊”了一声:“什么事?”

钟林狐疑地摸了摸鼻尖,不解道:“裴先生,小九是不是不喜欢我?”

“裴先生呢?”

钟林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小九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抬头看着钟林冷笑道:“我看这种忘恩负义之人,还是不要醒来得好。”说完,一转眼进了内室。

小九撇了撇嘴,嫌弃地说:“寻死觅活呢吧!”

裴容倾咧嘴一笑:“既然蛊雕已经抓住了,我跟小九就要离开了。”

钟林一愣,下意识地就想到了穆青橙,脸色不由得更苍白了几分。

钟林收敛怒气,点了点头,见他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不由得一愣,遂问:“裴先生这是……”

进了问神馆,屋子里很暗,角落里的躺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裴容倾正侧躺在躺椅上咬手指甲。

这时,裴容倾从外面进来,见到钟林一乐:“钟大人醒了?”

钟林扭头问小九:“他这样多久了?”

钟林猛地站起来,脸色阴沉地看着小九。

小九嫌弃地看了裴容倾一眼:“从昨晚我回来就一直这样了,估计是担心穆青橙吧!”

“是吗?”小九叼着桃花酥,抬头看着钟林,“他们都说,你娘子是得了疫病死的。”

钟林抿了抿唇,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容倾,沉声道:“裴先生可是在担心穆大人?”

钟林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径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小九拉了一张小马扎坐在他对面,端起一盘子桃花酥,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裴容倾半死不活地撩起眼皮子,没说话,继续咬着短短的指甲。

小九笑了笑,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继续问道:“我听说,你那位娘子是得了疫病死的?”

钟林一直觉得裴容倾这人有些怪怪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让人猜不透的疏离味儿。若说小九还有明显的喜怒,会讨厌他,会嬉笑怒骂,那裴容倾多半时候都是平静无波的,唯有说起穆青橙时,这个人才露出一点人气。

钟林脸色唰地一白:“你怎么知道?”

他动了动手指,沉声道:“近几日皇上得了心绞痛的毛病,每到三更的时候,心口剧痛,彻夜难眠。曹贵妃为皇上引荐了一位道长,道长说,皇上是得了心疾,需要玲珑心做药引子方能治愈。”钟林一边说,一边死死地盯着裴容倾,见他毫无所动,不由得皱了皱眉,继续道,“那道长给皇上卜了一卦,说是玲珑心就在满朝文武之中。第二日,皇上召集满朝文武去见道长,你猜,那颗玲珑心在谁的身上?”

“跟你娘子有关?”小九问道。

裴容倾眼皮子撩了撩,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过他仍是没有动,等着钟林继续说。

钟林身子一僵,好一会儿才道:“是。”

钟林见他不为所动,索性讪讪地别开头,用脚踢着躺椅的腿儿,说:“满朝文武之中确实没有人有玲珑心,那道长又卜了一卦,说那人有牝鸡司晨的命格。前几天才闹得沸沸扬扬的牝鸡司晨,谁也不会忘,皇上当场召见了穆青橙,道长核对了生辰八字,玲珑心果真在她身上。”

“你很关心蛊雕?”小九漫不经心地问。

心口骤然一疼,果真如此啊!

红菱正是感染了那年城中发生死鱼事件之后引起的疫病后,才不幸离世的,他总觉得蛊雕与红菱的死有几分关系。

裴容倾动了动手指,猛地从躺椅上坐起来:“带我进宫。”

钟林皱了皱眉,他心里清楚,自己要见蛊雕,一来是想要复命,另一个原因,大概是跟这几天的梦境有关。

钟林没说话,转身出了门。裴容倾跟在后面,门外的一小队人马已经整装待发,看见裴容倾的时候,没有一丁点的诧异。

小九笑道:“那可就不用你操心了,大理寺早就着人去枯井打捞,里面翻出十几具尸体,都是前段时间失踪的宫女。”

“府中的侍卫都是信得过的,能送我们到宫外。”钟林淡淡地说,翻身上马,低头的时候,小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跳上裴容倾身后的马背,朝他瞪了下眼睛。

钟林“啊”了一声:“可……可这怪物没了,我又如何去交差?”

这一眼情绪复杂至极,钟林心口一窒,也说不出是难过还是如何,只是脑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想抓住,但是又如同空气般从指缝间“哧溜”一下,又溜走了。

小九嫌弃地撇撇嘴:“你既然说是怪物了,可不早就死了,化成灰了。”

小队人马穿街过巷,小九侧头看了眼跟在裴容倾马后的钟林,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帮我们?”

钟林一笑:“自是去提审那个怪物。”

钟林微微愣了一下,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说:“我相信穆青橙说的,曹贵妃已经不是原来的曹贵妃,若真是妖人,于皇上不利,于国家不利。”他淡淡地说,目光微敛。小队抄了近道入了一条巷子。

“等等。”小九从后面拉住他的衣袂,“你去哪儿?”

云团遮蔽了月光,巷子里静得只听得见马蹄踩踏青石板路面发出的“嘚嘚嘚嘚”的声响。

钟林一听,激动地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子,连外衫都顾不得穿就往外跑。

越往前走,巷子越暗,裴容倾勒紧了马头走在前面,突然耳边一阵破空的声音,夹带着一股浓烈的杀气。

小九放下手里的药捣子,点了点头:“嗯。”

裴容倾眉心一皱,猛地侧身,长刀在半空划过一道闪电,贴着他的头顶掠过。

钟林脸一红,尴尬地挠了挠头,苦笑着问:“小九姑娘,那蛊雕,蛊雕它可是被抓住了?”

是钟林!

“醒啦?”小九回头,嫌弃地看着钟林,好像在说,这家伙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其实就是个面瓜,唬人可以,真办起事来,可不就是拖后腿的吗?

裴容倾皱眉,小九已经飞身跳起来站在马背上,咬牙切齿地瞪着钟林:“你干什么?”

钟林醒来的时候,小九正在角落里鼓捣药捣子,“咚咚咚”的,声音特别响。

钟林脸上挂着寒霜,身后的一小队人马已经从两面将二人一马团团围住。

10

钟林横刀冷道:“捉拿妖人。”

他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妖人?

吼了什么?

小九微微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大厅里乱哄哄的一片,他仿佛看见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飘了出来,看见那个呆滞的自己傻傻地站在那儿,拽起地上跪着的妇人一遍一遍地嘶吼。

钟林目光阴郁地越过小九看向裴容倾,好一会儿才冷冷道:“你不是人吧!”

可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裴容倾不由得皱了皱眉:“你见过曹贵妃?”

钟林愣愣地看着红菱被两个婆子押了下去,看着红菱红着眼眶看着自己,她张着嘴,好像在喊他“相公”。

钟林抿唇不语,微微抬起手,身侧的御林军突然向后退了两步,一张漆黑的大网兜头压了下来,裴容倾和小九躲闪不及,被罩了个正着。

老太太猛地把茶杯丢在地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来人,将这个骗子给我押下去。”

黑网也不知是用什么编织的,一旦罩在身上便如同跗骨之蛆,怎么扯也扯不掉。

“啪!”

“放火!”钟林突然大喝一声。

红菱红着眼眶看着他,抿着唇不说话。

众人纷纷拿出火折子,小小的火苗见风就长,沿着黑网的边缘快速地往中间蔓延。

钟林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红菱,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红菱,她……她说的可是真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古怪的腥臭味,小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侧头看裴容倾:“是业火。”

钟林回头看了眼妇人,又看了看老太太,便听老太太说:“林儿啊,我们都被骗了,这个女人,她……她根本不是红菱,她不过是一个骗子。”

地狱里的业火,能焚烧世间万物!

老太太皱眉看了眼钟林,指着堂上跪着的妇人说:“林儿,这是红菱的奶娘,来燕京的途中跟红菱走散了。”

钟林,你是想要再一次杀了我?

钟林一把拉起红菱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仿佛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小九疯狂地笑,也不再撕扯那黑网,只站在那儿,目光灼灼的看着钟林在火光中越发狰狞的面孔。

是她,是她,是他念念不忘了那么多个日夜的人。

裴容倾不由得皱了皱眉,在火舌舔到小九脸颊的时候猛地将她抱住,用身体挡住业火。

钟林颤抖着身子冲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红菱。

火势凶猛,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将他包裹住,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钟林不由得皱了皱眉,不敢置信地看着红菱:“红菱?你……你怎么……”你不是病故了吗?

19

到了前厅,便见老太太坐在大厅里,堂上跪着一位妇人,红菱被人押着跪在一旁,见他进来,连忙扭过头看着他:“相公。”

火光烘烤着脸颊微微发疼,钟林眼眶涩涩的,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脸颊,一片冰凉的水渍。

钟林迷迷糊糊地跟着何伯去了前厅。

“大人,大人你看……”一晃神的工夫,旁边的士兵突然指着火团中心大喊,“那……那是什么?”

“少爷,您快跟我去看看吧!”何伯焦急地说。

钟林抬头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看去,方才还包裹着裴容倾的火球中恍惚走出一人,不,不是人。

自从他入朝为官之后,何伯便称呼自己为大人,而他口中的少夫人红菱,亦是患了急症而亡了啊!这会子又是哪里来了少夫人?

钟林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火光中一具白玉骷髅慢悠悠地走出来,姿态优雅,仿佛穿越的不是地狱里的业火,不过是一场薄云烟雾罢了。

钟林微微一愣,何伯为何叫自己少爷?

骷髅的怀里紧紧抱着小九,本是绯红的袄子被烧得斑驳不堪,一张小脸埋在骷髅的肋骨处,身子微微颤抖着。

何伯皱了皱眉,连忙说:“少爷,您快去看看吧,少夫人,少夫人她出事了。”

其余人吓得大失方寸,钟林愣愣地看着裴容倾走近,冷笑道:“你果然不是人。”

“怎么了?”

白玉骷髅张了张嘴,裴容倾的声音从森白的牙齿里溢出来,带着淡淡的沙哑:“你见过她了?”

“何伯?”钟林睁开眼,何伯一脸灰白地站在面前。

钟林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但那又如何?

“少爷,少爷?”

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梦见了许多事,梦见红菱穿着绯红的襦裙站在寒风里,脸色被冻得发白,而站在她对面的人却是一具浑身晶莹剔透的白骨。

钟林微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小九与蛊雕互相缠斗在一起……

“你该走了。”白骨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本书册,红菱化成一颗莹润的珠子被吸进了书里。

蛊雕身形庞大,速度奇快,钟林手中的剑即便是能偶尔刺到它身上,却不能伤其分毫。眼看自己就要被逼至井口,钟林心中着急,这时,小九化成一道红光从屋脊扑了下来,挡住蛊雕的利爪。

红菱不是他杀的,是裴容倾杀了红菱。

钟林扑过去与蛊雕打在一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的死鱼腐烂的味道。

他一开始也以为是梦,直到进宫遇见了那位道长,不经意中,从道长口中隐约知道,原来裴容倾就是那吃人元神的白骨精。

“是它!”钟林大喊一声,猛地从草丛里窜了出去。

吃了人的元神,渐渐有了骨肉,也就有了后来裴容倾这具肉体。

不多时,枯井里飘出一丝青烟,紧接着,一道黑影从井里飞扑出来。

“是你害死了红菱,你把她的元神放在哪儿了?”钟林对着裴容倾大吼,双目血红,拿刀的手不停地发抖。他在控制自己,控制自己不要冲过去一刀敲碎裴容倾的脑壳。

裴容倾笑了笑,指了指不远处的屋脊。钟林顺着他的手指向上看,小九正支着下巴坐在屋脊上,低头向下看。

玉骨上空洞洞的眼眶对着钟林,怀中的小九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小九呢?”钟林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并未见到小九。

她伸手推了推裴容倾的肋骨:“放我下来。”

裴容倾打了个哈欠,瞄了眼不远处那口枯井,旁边被清出的一小块空地上正摆着几只新杀的鸡鸭。

“小九。”

“裴先生,真的可行?”钟林握紧了腰间的剑,压低身子躲在荒草丛中。

小九苦笑道:“裴容倾,够了,放我下来,我的事自己解决,你赶紧去宫中找穆青橙。”说着,摇摇晃晃地从裴容倾怀里跳了下来。

9

对面的钟林冷道:“恐怕你们谁也走不了。”说着,右手探入怀中,抽出一条红色的绳索,对着裴容倾便甩了过去。

小九“呸”地吐掉嘴里的瓜子壳,一抬眼,钟林果真站在院子里。

“是捆仙索!”小九惊呼一声,伸手拽住捆仙索一端,一边抬脚踹开裴容倾,一边道:“裴容倾,你不是问我为何迟迟不跟你回去吗?也罢,若是这次还能活着相见,我便回去。”手臂上的捆仙索越收越紧,小九白着脸看裴容倾,咧开嘴,笑意染上眉眼。

“小九啊,钟大人来了。”裴容倾撩了撩眼皮。

这世间情之一事,兜兜转转,到最后恐又回到原点。

裴容倾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小九坐在旁边的石墩上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

裴容倾看了眼小九,终是无声叹息,玉骨化成一道流光朝皇宫的方向飞去。

香椿是贵妃娘娘宫里的扫洒宫女,平日里忙,白天是见不到人影的。

“追!”钟林大喊了一声,其余御林军纷纷追了出去。

翠莲出事儿后,人就疯了,被内务府送出宫去,小院子里只剩裴容倾和小九,以及一个叫香椿的宫女。

幽深的巷子一下子安静下来,钟林阴沉着脸看着小九,捆仙索的一端死死地勒在小九的手臂上,越勒越紧,似要将她的手臂生生勒断。

处理完太液池的鱼尸,钟林马上去找裴容倾。

“你为何会有捆仙索?”小九咬着牙问。

鼻端仿佛又闻到了很多年前燕京城弥漫着的浓烈的鱼臭味。

钟林脸色灰白,面无表情地走过去,靴子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河面上漂着数不清的锦鲤,周围围满了宫人,御林军正组织人打捞死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小九抬头看他,然而因着背光,并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钟林来到太液池边的时候,大老远就看见混在人群里的裴容倾和小九。

“你要杀我?”她淡淡地说。即便是整条手臂已经被捆仙索勒得扭曲,人仍是极为淡然地看着他。

钟林微微一愣,一下子就想到几年前燕京城里也死了很多的锦鲤,而后城中还发了一场疫病。

钟林心里莫名地一阵发虚。

锦鲤都死光了?

他知道小九讨厌他,可这讨厌来得莫名其妙,他不知缘由。

何伯抿了抿唇,说道:“给送信儿的李公公透了口信说,太液池的锦鲤一夜间都死光了。”

“让开路,我不杀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九。

钟林愣了一下:“可说了是何事?”

对面的女孩明明还不到他胸口,听见他的话,却突然冷笑两声,得力的左手突然抬起来,指甲暴长,不过眨眼的工夫便如同枯木上插着的利刃,对着他的心口便抓了过来。

何伯满头大汗地说:“宫里来人宣大人进宫。”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眼见着小九的手朝自己胸口抓了下来,钟林下意识地用刀一挡。

钟林狐疑地抬头:“何伯,发生什么事儿了?”

小九的手被刀鞘卡死,钟林勒紧捆仙索,欲反手擒住她的左手,她一个转身,收回左手直逼他的面门。

“大人,大人。”何伯突然推门进来。

“我若是不让呢?”

“啊!”钟林猛地大叫一声,翻身坐起,浑身浸了一层冷汗。

钟林面色微沉,按照道长教授的口诀催动捆仙索,小九“啊”地惨叫一声,捆仙索上业火蹿起,将她整条手臂裹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焦煳之味。

她梳着流云髻,身上穿着大红底子鎏金线儿的嫁衣安静地坐在喜榻上,昏黄的烛光映着她的脸,仿佛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钟林痴痴地看着,可是看着看着,面前的人儿突然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怪兽,它张着血盆大口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钟林没想到捆仙索上还能催动业火,愣愣地看着小九翻身摔倒,单薄的小身子很快被业火包裹住。

自那日之后,钟林便常常梦见红菱,小时候的,长大了的,调皮的,可爱的,还有成亲时候的样子。

心里莫名烦躁,刚想收回捆仙索,只听那火团中发出一声咆哮,黑影晃动,小小的一团突然跃至空中,仿佛有了地动山摇之势,整个小巷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钟林脸色灰白地看向半空,火团之中迸射出无数火花照亮了一方天地,似虎非虎,头顶独角的妖兽悬于半空,通体的雪白与前腿上的火光照应,便仿佛一只踏着火轮从天而降的天生巨兽,凶悍无比,让人不由得心生惧意。

裴容倾打了个哈欠,见小九已经进了屋,门板“嘭”的一声合上,才松开钟林的手,似真似假地说:“你欠小九的。”说完,又打了个哈欠,一转身进了内室,徒留钟林站在原地发呆。

“你?”钟林猛地瞪大双眼,眼前好像有一道白光一闪而过,脑中如走马灯一样闪过了无数的片段。

钟林不由得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20

裴容倾笑眯眯地看着钟林,手下力气不减分毫,只淡淡地说:“钟大人,小九不管犯多大错,谁都可以教训她,唯独你不可以。”

“我说我没有杀人,便是没有杀人,你为何不信?”巷子里,红菱穿着一袭红衣,仿佛暗夜里的一团火。

钟林回头看裴容倾,不由得冷笑:“裴公子,这女娃子刁钻任性,今日伤了钟某,他日便可伤了他人,实在是该教训一下。”

她怒目瞪着钟林,似乎从来没想过他会如此不信任自己。

钟林抬步欲追,裴容倾不知何时闪到他面前,伸手拉住他:“钟大人。”

“我虽是冒充了红菱嫁给你,可绝无害人之心。”

“混账,你!”

“好一个绝无害人之心,你若没有害人,难道这城中疫病不是你散播的?你若没有害人,为何经常夜半时分出入那些得了疫病之人的家中?你若没有害人,你此时此刻为何会在此处?”钟林痛心疾首地看着红菱。

小九力气奇大,钟林闷哼一声,伸手一捂鼻子,一股热流顺着指缝溢出,再看小九,小姑娘已经甩着牛角辫扬长而去。

他也不想相信她会是散播疫病的人,可是城中怪事频发,确实是从她出现在城中那日开始的,后来坊间也多有传闻,许多生了疫病的人家在出事后,均有一名红衣女子出现过。红菱身份拆穿之后,他赌气不见她,在酒馆里喝得烂醉,却听人说起那神秘女子,越发觉得那女子便是自己的妻子红菱。

小九笑了笑,突然抬手对着他的鼻梁就是一拳。

次日回到家中,他悄悄把从凌云观老道士那儿求来的符箓烧成灰放进她的饭食中。按照老道士的说法,这天下妖物,多半是有原型的,她若是吃了符箓,必会化成真身。

钟林俯身凑到她面前。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他躲在柴房外面守了一夜,直到鸡鸣时分,原本安静地缩在一隅的红菱突然发出一阵细细碎碎的呻吟,昏暗中有淡淡的光亮从角落里发出来。

小九忽而一笑,朝他勾勾手。

原本纤弱瘦小的人儿竟是生生变成了一只似虎非虎的怪物。

钟林触及她的目光,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连忙直起身后退两步,狼狈地说:“小九,昨天……昨天袭击翠莲的是什么?”

钟林吓得愣在当场,那怪物仿佛没发觉自己的存在,站起身在柴房里烦躁地转了转,最后低吟了一声,再次缩回角落里。

“你心上人?”小九歪着脖子看他。

这世间之人,都心有魔障,他爱着红菱,哪怕她不是真的红菱,哪怕她来历不明。可他如何能接受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竟是一个怪物,且还害死了城中那么多无辜百姓?

钟林微微一愣,低头看着小九。

他彻夜难眠,只觉得心如刀割,偶尔躲在柴房门外看着里面已经化成人形的红菱,心中的恨意一点点地堆积。

小九从桌子上跳下来,顶着雨冲过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红菱是谁?”

不是恨红菱,是恨自己。

钟林心中叹息,目光落在小九的脸上,不由得苦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的啊!

恨自己不能狠心,恨自己无能为力。

不是,不是红菱啊!

“你不信我。”红菱冰冷的声音像一把刀直直地插入他心里,把他从思绪中硬生生拉了出来。

小九猛地回头,四目相交的瞬间,钟林的心脏剧烈地抽痛了一下,扶住门廊才稳住身子。

她冷漠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她有自己的骄傲,有自己的逆鳞。

“红菱?”钟林突然唤了一声。

他不信她,不信她!

钟林迈出的步子终是收了回来,目光痴痴地看着小九的侧颜,记忆中的小小少女好像和面前小姑娘的身影重合起来。

很好,再好不过了。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钟林从门口向外看,小九坐在院子里的小亭子里,绯红的对襟长裙被风吹得鼓成了一只巨大的陀螺,更显得她单薄瘦小。

“钟林。”她淡淡地说,目光疏离地看着钟林。

裴容倾笑着指了指院外。

钟林心一凉,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蹿到头皮,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九呢?”钟林问。

红菱忽而一笑,略微有些苍白的颊边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此生无须再见。”

钟林想了想,是了,自己从暗室出来后,径直进了宫中,来找小九询问,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睡着了。

钟林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等回过神的时候,红菱已经走到巷口。

裴容倾打了个哈欠:“钟大人不是来找小九,询问昨晚发生的事吗?”

“红……”他张了张口,却只喊出一个字,胸口好像被什么给生生堵住了一样,呼吸都格外困难。

“梦?”钟林愣了下,转念一想,可不就是梦吗?若不是梦,他如何能见到红菱?只是,“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妖孽,你恐怕走不了。”巷子口突然闪出一道黑影。

裴容倾笑了笑:“钟大人做了个梦。”

钟林凝眸看去,正是凌云观的老道。

“我怎么了?”钟林问。

“滚开。”红菱猛地挥手,巷子里卷起一阵大风,吹得老道的衣袂猎猎作响……

裴容倾笑了笑,钟林这才发现自己坐在裴容倾的躺椅上睡着了,他皱了皱眉,突然想起,自己本来是在自己书房中的暗室里的,怎么突然跑到宫中了?

21

钟林猛地惊醒,茫然地看着面前一身宫女装束的裴容倾,不由得愣了愣:“裴先生?”

钟林看着半空中的巨兽,木然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夺眶而出。

“钟大人?钟大人?”

他呢喃道:“红菱,是你,是你吗?”

钟林还记得那天他骑着枣红的追风马绕城三圈,钟府门前红毯铺地,她好端端坐在大红的花轿里,头上的金步摇随着下轿的动作摇曳生姿……

半空中的小九低头看着钟林,仿佛是蔑视众生的百兽之王,而这个人曾是她心中的一颗朱砂,念念不忘,以至于成了执念。

钟府马上准备婚礼,到了十月末,钟林正式迎娶了红菱。

小九微微晃了晃头,缠在右臂上的捆仙索猛烈收紧,火光更盛,仿佛烧亮了半个天际。一道黑影从巷子的拐角突然飞掠过来。

到了同年十月,老太太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梦中梦见自己即将乘仙鹤而去,有老神仙指点她为家中添喜事。

待钟林看清来人的面孔,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人正是曹贵妃寻来的道士。

之后的半个月里,城中接二连三死人,病症奇诡,多半是突发恶疾,形容消瘦,暴饮暴食。

“妖孽,受死吧!”那道士大喝一声朝小九扑了过去。

城中人心惶惶,坊间流言不止,不多时,便有人病死,宝善堂的老大夫说,这是死鱼太多,堆积城外经日头曝晒,发了瘟疫了。

眼看着道士就要扑倒小九面前,钟林突然大喊一声,“不要。”然后便提着长剑疯了似的冲了过去。

钟林皱了皱眉,起初并未在意,又隔了三日,城中几户人家纷纷发生了怪事,各家各户池塘里的锦鲤多半都死绝了,打捞出来的死鱼堆在城外,腐臭的味道久久不散。

他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这道士就是三年前在小巷里出现的老道!

何伯抿了抿唇,俯身凑到钟林耳边轻声道:“倒是不知道是何事,只昨晚有下人看见,池边有幽蓝的光线若隐若现,第二天醒来,池塘里的鱼就都死绝了。”

“噗!”

钟林干呕出声,回头问何伯:“这是发生了何事?”

钟林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便是利刃透体发出的闷声,小九竟然挡在自己身前。

“少爷,在这儿。”何伯指了指荷花池的正中央,池面上白花花漂着一层死鱼,一股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

“滚!”小九猛地挥着爪子,老道被掀翻在地。

夏日的灼热天气中带着一丝阴郁的湿气,钟林随着何伯一路来到后院的荷花池旁。

“呜呜呜!”巨兽发出几声悲鸣,巨大的身体一点点恢复人形。

7

恢复成人形的小九白着脸半跪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三棱剑,鲜血顺着剑上的血槽“啪嗒啪嗒”滴落在蒙了尘的青石板上。

红菱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不由得咧嘴一笑,把盘子里剩余的桂花糕一扫而空。

“红菱!”钟林扑过去,抖着手抱住小九单薄的身子。

钟林脸色微白,连忙随着何伯离开亭子。

小九扭头看他,咧嘴一笑,嫌弃地说:“我不是红菱!我才不是!”

何伯抬头看了红菱一眼,凑到钟林耳边呢喃几句。

钟林面色一白:“你不是?你怎么会不是呢?”

钟林回过神,脸色微微一红,回头看何伯,冷着脸道:“何伯,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小九冷笑着说,“她早死了,被你杀死了,你忘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她的几分残魄罢了!”

“少爷少爷。”老管家何伯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钟林愣了下,终于崩溃的嚎啕大哭。

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什么,只觉得那一刻,他的眼里是看不见其他的。

他想起来了的,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天在巷子里,老道就是用捆仙索捆住了红菱,而自己最终把剑送进了她的身体里。

红菱仰着头看他,抿着嘴角微微地笑,钟林低下头可以望进她眼里,好似沉入了星河。

他杀了她!

钟林憋得脸红脖子粗,被她羞得无言以对,抢过她手里的糕点塞进嘴里。甜腻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他皱了皱眉,实在想不透她为何会喜欢这种古里古怪、腻人食道的吃食。

哈哈哈!是他杀了她,他误会她害死了城里百姓,误会她害了人,所以他杀了她。

红菱仿佛松了一口气,笑着把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地说:“你娶我,我嫁你,你是我相公,我是你娘子。”

记忆就像突然打开的一道闸门,里面藏着的魔兽一下子扑出来,让他猝不及防,心如刀割。

钟林脸一红,连忙说:“我没说不娶你。”

红菱死后,他发了一场大病,醒来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府中人本就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便编排说红菱得了疫病死了。

彼时她正拿着块桂花糕坐在亭子里看湖面上的锦鲤抢食饵,愕然回头,一脸懵懂地看着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水汽:“你不娶我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欺欺人地活着,想来真是万分可笑。

他捂着她的嘴,无可奈何地说:“你个没羞没臊的,我们还没成亲呢!”

老道从地上爬起来,小九手臂上的捆仙索燃着业火,小九向后退,转身看着老道,抿唇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藏着掖着有意思吗?如果我没猜错,你是白泽吧!”

红菱喜欢吃,喜欢玩,喜欢看戏,尤其喜欢黏着他,在没人的时候叫他相公。

老道微微一愣,不由得冷笑出声,对小九说:“哈哈,食梦兽,怎么样,捆仙索的滋味如何?”

钟林低头看她认真的模样,不由得心中好笑,看着看着,竟是有些痴了。

老道冷笑出声,突然腾空跃起,身子在一团光晕中化成一只有着狮子身姿,头顶双角的巨兽。

红菱低头好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可是跟天上的孙悟空、二郎神一点也不像。”

“你果然是白泽!”小九冷哼一声,一把推开失魂落魄的钟林,飞身朝着半空中的白泽迎了上去……

钟林瞧着她白玉般的脸颊在阳光下越发莹白,精致的五官无一丝瑕疵,心中不由得溢出一丝说不出的情愫,只走过去低头看着她,道:“嗯。”

起了风,云溪宫外的风灯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红菱笑得眉眼不见,举着两个面人一本正经地说:“没见过呢,这个可是孙悟空?这个是二郎神?”

曹贵妃穿着青色抹胸襦裙斜倚在软榻上,对面的胡床上坐着穆青橙。

钟林走在后面,低头看了眼她手里的面人,眼皮子抽了抽:“泸州没有捏面人的?”

“你说他会来吗?”曹贵妃吹了吹涂着蔻丹的指甲,目光含笑地看着穆青橙。

“钟林,钟林,你看这是什么?”彼时身在喧闹的街上,红菱仿佛一只出了笼的鸟儿,见到什么都新奇不已,却不像是刚刚丧了亲的姑娘。

穆青橙微白着脸,抬头看曹贵妃,抿唇轻笑:“不会。”

突然多出来个未婚妻,钟林好似被一道惊雷给劈了,整个人都是蒙的。

“哦……”曹贵妃饶有兴致地笑了,“我猜他会来,他要是不来,我就挖了你的心。”

6

“为什么?”穆青橙问。

何伯笑着给他递面巾:“老夫人的意思是,您和红菱小姐左右也是要成亲的,住得近一些也是好的。”

“为了活着,为了大千世界,万千自由。”曹贵妃一脸娇笑,眸光闪烁,“这世界多好啊,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你不觉得这样才是活着吗?”再不想回到那无情无欲的世界,再不想。

钟林不由得揉了揉眉心,想着西跨院和自己的院子就隔了一扇月亮门,脸色一红:“胡闹。”

“所以要杀裴容倾?”穆青橙狐疑地问。

“老夫人带着红菱小姐去采买了,西跨院已经收拾出来,今晚就能住人了。”何伯笑着说。

曹贵妃笑眯着眼睛看着穆青橙:“无知多好啊!”

何伯抿唇一笑,心说少爷这是开窍了?

穆青橙不由得皱了皱眉:“我不懂你说什么,你是九尾狐?”

钟林讶然,连忙起身,趿拉了一半的靸鞋,抬头问何伯:“那个,红……红菱呢?”

曹贵妃殷红的指尖拂过面颊垂落的发丝:“是。”

何伯推门进来,满是褶子的脸上堆着笑:“从昨晚睡到了正午。”

“那裴容倾呢?”她面上平静,心里却翻起了起伏的浪涛。

“我睡了多久?”他恍惚地下了床。

曹贵妃轻笑出声,伸手挑起穆青橙的下巴,冰冷的指尖轻轻地拂过她略有些单薄的唇。

钟林恍恍惚惚地睁开眼,伸手摸了一下眼角,有种湿漉漉的感觉。

“我给你讲个故事。”

“少爷,少爷,您醒醒,醒醒!”何伯敲了敲门。

穆青橙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红菱随着家人离开燕京去泸州的那天,他站在城门上远远看着马车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在天上,玉皇大帝有一座异兽园,里面养着各种各样人间罕见的珍奇仙兽。有一天,一只九尾狐厌烦了天上一成不变的生活,骗守护异兽园的童子吃下琼浆果睡着了,伙同一只同样受够了那种无趣生活的珠蟞鱼,偷偷打开了异兽园的大门,放出了所有异兽。异兽们也早就厌倦了天上没有七情六欲的生活,纷纷下凡。天帝知道后雷霆大怒,打碎了守园小童的神魂,要将他丢入人间道。太上老君不忍,便施法保住了守园小童子的命,然后让他下凡来寻找异兽。”

她拉着他的手说长大了要给他当新娘子,他笑呵呵地告诉她,以后让她当状元夫人。

“裴容倾是、是仙人?”穆青橙不敢置信地问。她以前只知道他身份神秘,绝非常人,却从不知道他竟然是天上的仙人。

那天夜里,钟林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见少时的自己和年幼的红菱。那时她才多大?五六岁的年纪,穿着大红的小袄,头上扎着牛角辫,笑起来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特别好看。

“是罪人。”曹贵妃冷笑道。

年前红菱家出了事,父母皆不在了,红菱才北上寻钟家认亲。

穆青橙静默不语。

钟林如遭雷击,后来才知道,红菱的父亲早年是钟老太爷的门生,钟林少时和红菱见过几次面,老太爷还给二人定了娃娃亲。再后来,红菱的父亲出任泸州按道使,两家便甚少往来了。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响动,穆青橙心中一紧,曹贵妃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钟林懵懵懂懂去了大厅,便见被自己救了的姑娘正坐在客厅角落里,老太太在一旁细语安慰,见他进来,不由得笑了笑,连忙道:“快来见见红菱妹妹。”

“他来了。”

再后来,钟林回到家中,三更睡得正熟的时候,管家来敲门,说是老太太叫他去前厅,有要事相商。

夜雨不知何时打湿了窗门上苍白的绢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花香。

钟林家中几代单传,从小到大没接触过女子,只觉得这世上最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生物便是娇滴滴的大家小姐了。

穆青橙坐在那儿不动,耳边是大殿外传来的巨大声响。

钟林打跑了歹人,红菱眨了眨眼,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她不知道曹贵妃给裴容倾设下了什么样的陷阱和埋伏,只淡淡地看着曹贵妃。

钟林大喝一声:“大胆歹徒,休要胡来。”说着,抬手折了树上的柳枝,飞身扑过去挡在红菱身前。

曹贵妃把茶杯轻轻推到她面前:“尝尝,雨后的青衫烟雨。”

钟林赶到的时候,林子里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两个年轻的女子倒在血泊里。红菱面色苍白地跌坐在地上,对面的歹人正提着长刀逼近。

穆青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让自己露出胆怯,即便她的心早已经不知不觉地飞到了大殿外裴容倾的身上。

后山脚下有一片竹林,钟林还没入那林子,便听见林子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呼救声。

“那你为何要进宫?”她抬头看着曹贵妃,沉声问道。

入了夜,寺里的僧众和斋戒的食客都去前院的放生池放生,钟林心思烦闷,一个人溜达到后山。

曹贵妃抿唇轻笑:“大理寺当官当久了,就喜欢追根究底,是吗?”

钟林第一次见红菱,是在康德三年。彼时他刚刚秋闱落榜,心情烦闷,便去京郊大慈悲寺斋戒。

穆青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抬起眼皮看着曹贵妃:“好奇罢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柔弱姑娘了,浸淫官场,宦海沉浮,最终能坐上大理寺卿这个位置,她再不是当年的她了。

5

曹贵妃掩唇轻笑:“找人。”

钟林呢喃出声,目光缱绻在女子精致的面容上,好似一下子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还不是玉麟将军,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会那么奋不顾身地爱上一个人,舍弃一个人,进而把自己逼入绝境。

“找谁?”穆青橙撩了一下眼皮问。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细雨之声连绵不绝,大殿外的声响不曾停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找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丹青旁边题着诗,娟秀的梅花小篆格外工整好看。

“找到了?”穆青橙不由得问。

丹青里绘着一名年轻女子。女子穿着火红的对襟襦裙,面如桃花,眸含春水,只微微颔首。

曹贵妃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似怨恨,似阴郁,似绝望,说不出的诡异。

钟林走进屋子,目光落在西面墙上的一幅丹青上面。

许久,她才淡淡地说:“找到了。”

石室不大,里面是一间屋子,墙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墙角摆着拔步床,正红色的帷帐拢在床头,露出床榻上折叠整齐的大红锦被。

“爱人?”穆青橙问。

钟林闪身而入,墙面缓缓合上,偌大的书房里一下子静谧下来。

“是。”

看着何伯关了门退出去,钟林一把扫落桌面上的纸砚,转身进了内室,在靠墙的百宝格上摸索了几下,东墙缓缓分开,里面显出一间石室。

“是皇上?”除了皇上,穆青橙想不出她进宫假冒曹贵妃到底是什么目的。

何伯叹了一口气,刚想劝解两句,钟林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曹贵妃目光幽怨地看着虚空,突然伸手抹了一下眼角。穆青橙不由得一愣,曹贵妃竟然眼角含泪。

钟林合上盒子,低头看了眼河伯,说道:“何伯,你把东西都给老太太拿回去吧,我现在还没有娶妻的心思。”

“已经不是他了。”曹贵妃说,“千百年前的一场浩劫,我为天下苍生,受命于女娲娘娘下凡,在商宫与纣王相伴数年,武王伐纣之后,我成了天下罪人,未能封仙,后被囚禁在异兽园中。”她淡淡地说完,面容平静,在说到纣王的时候,面容上多了几分凄苦。

钟家几代单传,老夫人为钟大人的婚事简直操碎了心,可偏偏这位大人自己一丁点也不上心。

穆青橙不由得悚然,不敢置信地看着曹贵妃:“你……”

“是老夫人让人送来的各家小姐的小像。”何伯讷讷地说,偷眼瞧着钟林,自从三年前夫人死了之后,大人就一直独身至今。

“我爱上纣王了。你永远不知道,一个男人为了取悦你,甚至可以连江山都不要是一种什么滋味。”她平静地说,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男人热烈地爱着她,却从不知道她的出现于他而言只意味着毁灭。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迎着门的黄花梨八宝桌上摆着一只漆红的锦盒,钟林走过去打开锦盒,看着里面的几卷小像愣了愣,指着盒子问:“这是什么?”

穆青橙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她也曾热烈地爱过一个男人,可最后他还是抛下了她。

钟林抿了抿唇,转身往书房走。何伯掩着唇跟过去,心里想着,老太太这次是下了决心的,年底前一定要让大人娶一房妻室才好。

“皇上他……”隐约猜到了什么,穆青橙皱眉看着曹贵妃。

“都放您书房里了。”

曹贵妃抿唇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不过是他的转世罢了,我寻了那么多年,甚至违抗天庭条令打开异兽园下凡,不过是为了再见他一面。”

钟林脚步一顿,回头看何伯:“什么东西?”

穆青橙看着她的表情,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何伯连忙跟了上去:“大人,大人,老夫人那边让人送了些东西过来。”

“他已经不是他了。”曹贵妃突然失望地说。再不是曾经那个男人,再没有对她热烈的爱情了。她突然站起来,走到拔步床的旁边,撩开纱帐,偌大的床榻上安静地躺着一个面色惊恐、双眼瞪得仿佛铜铃一样的男人。

钟林皱了皱眉:“无事。”说着,撩起袍子往内室走。

穆青橙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人竟然是当今皇上。

钟林一进屋,老管家何伯便从后堂出来,见他一身寒气、脸色苍白,不由得担忧道:“大人,您……您这是怎么了?”

“皇上!”穆青橙站起身想要冲过去,曹贵妃右手在虚空中一挥,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她面前,她根本就不能越过一步。

“大人,您回来啦?”

“你要干什么?快点放了皇上。”穆青橙不由得皱眉,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紧了又紧。

4

“啊啊啊啊!”皇帝恶狠狠地瞪着曹贵妃,大抵是在咒骂他如何宠爱她,她竟然要害他。

蛊雕趁着钟林看小九的空当逃回了枯井,荒僻的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钟林看了眼倒在草地里昏死过去的翠莲,不由得按了按胸口,看着小九离开的方向失神,心口一阵阵莫名的悸动。

曹贵妃笑着走过去,微凉的食指轻轻刮过他的脸颊,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又仿佛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没出息!”她暗骂了一声,一股脑儿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肩头血肉模糊的伤,翻过墙头消失在夜色里。

“不一样了!不一样了!”曹贵妃轻声呢喃,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落在微微起伏的颈间,语气中带着从远古而来的沧桑,“陛下,你还记得吗?你说为了我,负了天下又如何?”

那剑穗晃啊晃,晃得小九眼睛生疼,等回神伸手一抹眼角,竟是不知不觉滚出冰冷的眼泪。

“呜呜呜呜!”皇上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开始剧烈地挣扎。曹贵妃素白纤细的手指猛地向下压,血一下子喷了出来。

蛊雕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一连退出好几步,低头一看,长剑没胸而入,唯有孤零零的橙黄剑穗微微晃动着。

“啊!呜呜呜呜!”

蛊雕怪叫两声飞扑过去,小九龇牙,刚想继续扑过去,半空中突来一道寒光夹带着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

皇上越挣扎,血流得越快,曹贵妃笑着低头看他惊恐得已经扭曲的脸,不由得放声笑道:“别怕,一下子就过去了,等你再入轮回,我再去找你,一年等不到你,我等三年,三年等不到就等十年、百年,陛下,臣妾会一直等着你的,等着你回来!”

血肉破裂的声音格外清晰,小九“噗”地喷出一口血,生生摔出了七八丈远。

22

小九方才突袭成功,但还是伤了,被蛊雕逼得步步败退,一个不留神,被蛊雕锋利的爪子生生戳进肩头。

裴容倾终于破开云溪宫内的封仙阵,玉骨微晃,踉跄着冲到大殿门口。

小九闪身,两人缠斗在一起。

紧闭的门突然从里面推开,裴容倾不由得一愣:“穆青橙?”

“食梦兽,你竟然跑来坏了老子的好事,老子今天杀了你。”蛊雕龇牙咧嘴,目露凶光,兜着长衫朝小九扑了过去。

穆青橙微愣,看着对面的裴容倾,不由得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蛊雕在地上扑腾了两下,转眼间化成一个白衣公子的模样。

裴容倾微愣,一下子想到自己此时此刻既没有人类皮囊,又没有外衣遮体,堪堪是一具玉骨,不由得退了两步,连忙用手挡住下身。

“啊……呸呸呸!”小九嫌弃地吐了吐嘴里的草屑。

穆青橙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

小九化成一道红光直接撞上蛊雕的身子,蛊雕发出尖锐的叫声,巨大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掀得草屑飞扬。

裴容倾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眼下身,好嘛,一堆白骨,挡什么挡?

“还真是你这丑八怪。”说着,小九一把推开翠莲,飞身朝蛊雕撞了上去。

“咳咳!你没事吧?”裴容倾不自在地望天。

小九愣了一下,嘴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穆青橙丝毫不觉得惊讶,只淡淡地说:“皇上,驾崩了!”

话音刚落,那枯井中突然飞出一物,展着双翅朝小九飞了过来。

裴容倾晃了晃头,空洞洞的两只眼望向穆青橙,许久,才突然弯腰抱起穆青橙,化成一道流光消失在云溪宫。

枯井里的啼哭声突然大振,小九“咦”了一声:“蛊雕?”

猎猎的风从耳边刮过,穆青橙被裴容倾抱着在夜色里狂奔,感觉不到温度,骨头架子硌得她浑身发疼。

“哎哟!”两人骨碌碌滚成一团,压折了一小片的荒草。

“你似乎一点也不好奇,不害怕。”裴容倾一边跑一边说。

翠莲半个身子已经倒进井里,小九掠过去,伸手抱着翠莲的腰,“啊”了一声,硬是把翠莲从井里拽了出来。

穆青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这个样子真丑。”

小孩的哭声戛然而止,小九双手撑着墙头,双脚猛地向下一蹬,身子仿若惊鸿,“嗖”的一声朝枯井飞了过去。

裴容倾一愣,脚步一顿,差点一头撞墙上。

“哎哟,要人命的!”小九大喊了一声,捡起墙头上的土疙瘩就往那口枯井里砸。

“很丑吗?”

小九皱了皱眉,翠莲已经走到古井旁边,一倾身便往井里扎。

穆青橙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院子里杂草丛生,中间一棵二人环抱粗细的古槐,古槐树下一口枯井里泛着幽幽的蓝光。婴儿啼哭的声音便是从那古井里传出来的。

裴容倾咧嘴一笑:“但是蛮值钱的,上好的羊脂凝玉。”

门“嘎吱”一声缓缓合上,小九眨了眨眼,咧嘴一笑,悄悄来到院外的围墙旁,一纵身上了围墙,爬在墙头往院子里瞧。

“是吗?”仿佛是要验证一般,穆青橙突然伸手摸了摸裴容倾的脸。

翠莲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院门。小九隔着不远的距离朝里面瞧着,院子里亮着两盏惨白的风灯,翠莲循着光,已然进了院子。

莹润的凝脂玉微微泛了丝红晕,裴容倾脚步一顿,停下来低头望着穆青橙。他知道,她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只是他不确定自己要如何回答。

小九诧异地跟了上去,过了小林子,一路无人,竟是进了一个颇有些破败的院子。

穆青橙定定地望着他,忽而一笑:“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过了三更,宫里多半到了卸灯的时候,巡视的御林军每隔半个时辰交替一次岗位。翠莲莲步轻移,循着宫人所后面的小路进了小林子。

裴容倾扭开头,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没有。”

婴儿啼哭的声音渐渐远去,好似一条无形的线牵着翠莲往前走。

 次日,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举国哀悼,不到七岁的新帝被满朝文武拥护着坐上了皇位。

翠莲走得并不快,小九悄悄跟在后面。

“听说曹贵妃被打入了冷宫。”

3

“可是我听说,皇上就是被曹贵妃给害死的。”

见裴容倾昏睡不醒,小九皱了皱眉,提着繁复的裙摆追了出去。

“哈哈,可不是嘛,还有啊,大理寺的穆青橙大人也是被冤枉的。”

“裴容倾?裴骨头?”小九用脚踹了踹裴容倾那落到肚子上的“胸”,一颗橙子骨碌碌滚了出来。

朱雀大街依旧繁华,问神馆对面的豆腐摊前坐了三三两两的食客,议论着最近发生的大事。

裴容倾仿佛没有知觉一样,竟是动也不动。

“啊!”小九打着哈欠从门里出来。

活人可不是这样的妆容!小九心中暗忖,待那翠莲出了月亮门,才慢悠悠地爬起身,在一旁裴容倾的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裴容倾背着包袱站在她身后,抬头看了眼太阳,不由得眯了眯眼,叹了一口气:“走吧!”

薄唇点着绛红,腮边团了两团腮红,瞧着有那么几分怪异。

小九嫌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不去跟穆大姐打一声招呼?这就要逃了?”

翠莲穿着藕荷色的广绣襦裙,面上擦了脂粉,只是那脂粉过犹不及,倒是显得脸色苍白得仿佛一张绢纸。

裴容倾眼神闪躲,伸手推了她脑门一记:“那你怎么不去见钟林?”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传来,小九不着痕迹地一笑,偷偷眯着眼睛。果然,不多时,一双绣着莲花鸳鸯的锦缎小鞋从眼前踩过。小九认得,可不就是同屋里住着的那个叫翠莲的小宫女嘛!

小九一愣,那天晚上她重伤,趁着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假装散了魂魄消失在他眼前,此时此刻,他恐怕以为她已经彻底死透了吧!

小孩的哭声越来越近,空气中那股子甜腻腻的味道越发浓郁了,小九偷偷睁开眼睛瞧着月亮门。

忘记,其实也未尝不是好事。

“砰”的一声,裴容倾仰面倒在躺椅上,小九一愣,学着裴容倾的样子,躺在他身边假装昏迷。

“我去见他干吗?他爱的又不是我,那傻女人三年前就被他杀了好吧!”她不屑地说,迈着步子走在前面。

小九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空气中好像一下子弥漫了一股子甜腻腻的味道。

阳光正好,打在身上暖暖的,她好像还记得昨晚钟林最后对她说的话。他说,红菱,我爱你,你不要死,不管你是什么,人也好,妖也罢,我都不会再放手了。

“你可是听见什么了?”裴容倾一下子从躺椅上坐起来。

嘁,不放手又如何?人都已经死了,现在来说这些有什么用?

“一个月里丢了十几个宫女,可是有意思了。”裴容倾咬着鸡腿随着她的视线看着天,突然听到一阵小孩的啼哭声。

“我不过是她执念不死,留下来的几分残魄,也许哪一天她的执念消失了,我就不存在了。”小九淡淡地说,微微抬着头,目光穿透云层,看着云海深处的九重天。

小九皱了皱眉,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天空悬着的半月发呆。

裴容倾叹了一口气,敛着眉,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也许吧!”说着,吸了吸鼻子,抬起头,这七八月的天气,竟然扬起了细细的雪花。

裴容倾看着她,招了招手。

“这个时候下起雪来,当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了。”小九笑着伸出手,雪花落在掌心,一片沁凉。

小九撇嘴,把鸡腿丢给他:“你说,这宫里真有,那个?”

裴容倾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天,只叹道:“这八月飞雪,瞧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裴容倾打了个哈欠:“厨房偷的。”

小九笑道,“你怎么还悲天悯人起来了?偌大个国家,让一个小孩子来当政,哎呦,可不是要出乱象了么!”

“你从哪里弄的?”小九嫌弃地看了眼鸡腿。

裴容倾伸手在她额头敲了一下,“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小九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冷掉的鸡腿。

小九不悦的对着他的膝盖就是一脚,踹完一溜烟跑远了。

“饿了?”裴容倾笑而不语,伸手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油纸包丢过去。

出城门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大了,青石板路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小九眨了眨眼,叫不出口。

裴容倾回头,看着城门上迎着风雪而立的人,不由得心中一暖。

裴容倾睁开眼:“叫姐。”

穆青橙居高临下地看着城下两个越渐远去的小黑点,心口无端端地抽痛了一下。

“公子!”

他走了,一如当年。

入了夜,小九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了张躺椅,那身高七尺的“宫女”正悠闲地抱着茶壶打瞌睡。

胸腔里的心脏还在鲜活地跳动着,只是不知道是否还能为谁心动。

喜公公好说歹说才把老尚宫的气儿给捋顺,成功地把这两个奇特女子给留下了。

风雪扑面,凉凉的,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她才微微转身,抹掉眼角的泪,对身旁的钟林说:“回去吧!”

“还有这个,这个,多大?怎么跟个矮冬瓜似的?还没长开呢就出来伺候贵人们?”老尚宫嫌弃得不行。

钟林赤红着眼睛看着远方,许久才淡淡地问:“既然喜欢他,放不下他,为什么不留下他?”

喜公公愁眉苦脸地看着那两个硬是被钟大人塞进来的宫女,整个人都不好了。

穆青橙身子微微一僵,低头看着胸口的位置,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天晚上,九尾狐杀死皇上后问过她一句话。

喜公公领着几个新进宫的宫女进了尚宫局,老尚宫皱着眉头看着走在最后面的两个宫女,一把拉过喜公公,不甚满意地说:“喜公公,你这……这是宫外没人了?内务府怎么把这样的也送进来了?”说着,抬起皱巴巴的右手指着末尾一个身高七尺、脚大如船的宫女,“这……这是宫女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半截黑塔呢?”黝黑的一张脸,五官还算俊俏,只是这身高和大脚,着实让人吃不消。

她说:“穆青橙,你有没有想过,那年你和裴容倾逃离王府时明明身中数箭,为什么最后还能劫后余生?”

皇后娘娘在演清宫摆了琼华宴,整个内务府的太监宫女都忙得焦头烂额。

为什么?

2

穆青橙伸手按住胸口的位置,那里,在极隐晦的地方藏着一道疤,一道淡淡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存在的疤。

“你脑子才不好使,你全家脑子都不好使!”小九一回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裴容倾,转身一溜烟跑回了内室。

通往徐州的官道上,一间小小的茶寮里,零零散散的客人一边喝着寡淡的旧茶,一边闲聊。

裴容倾嫌弃地看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九,对钟林苦笑道:“这孩子脑袋不好使,钟大人见谅。”

“我听说那个大理寺权倾一时的穆青橙早些年是王府的逃妾啊,为了这事,还被皇上关押过的。”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说。

钟林摸了摸鼻尖,诧异地看了眼裴容倾。

旁边的人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不过是长得像罢了。我可听说,那位小妾后来跟着个白面书生私奔,半路上就被王府的侍卫给截杀了,哎,死得惨啊,一箭穿心,那箭都透体而出了。”

小九抬眼看着钟林,眼眶突然一红,伸手一把打掉冰糖葫芦:“谁要你的冰糖葫芦,谁要你的冰糖葫芦!”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喊,一边对着地上的冰糖葫芦一顿乱踩。

“对对,我也听说了,人死了,尸体被丢进乱葬岗子啦!”

钟林弯腰从地上捡起冰糖葫芦,用嘴吹了吹,弯腰递给小九,尽量温柔地说:“小姑娘,你的冰糖葫芦。”

胡子大汉不服气地道:“可这世上总没两个这么像的人啊!万一她没死呢?”

裴容倾似笑非笑地看着小九。

“噗!”旁边的汉子不服,冷笑道,“怎么会没死?身中数箭,人都跟血葫芦似的,怎么会没事?”

“哎哟,哪个木头挡路?”小九一边揉着脑门一边抬头,视线里撞进一张俊朗英挺的脸时,手里的冰糖葫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胡子大汉大喊一愣,嚷嚷着:“说什么呢?比干被挖了心不也活着吗?”

少女扎着两只牛角辫,一脸的天真烂漫,手里拿着冰糖葫芦,一路小跑着冲过来。大抵是没瞧着前面有人,竟是一头扎进了钟林怀里。

“哈哈,你说的那是神话,这世上可没妖怪神仙。”

月已升至中天,门外传来一阵嚷闹,钟林不由得皱眉,便见院子外面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大团火红,仔细一瞧,竟是个穿着火红色对襟褙子的少女。

众人哄堂大笑,唯有那胡子大汉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三年前我就见过一个人,没有心也能走能跳。”

钟林点了点头,便将近日来宫里连连有宫女离奇失踪的事说了一遍。

胡子大汉话音一落,几个人便发出一阵嘘声,胡子大汉撇了撇嘴,冷哼一声,刚想结账走人,方才坐在角落里的两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其中矮个子的突然伸手拉了他一下,问道:“这位大哥,你说你三年前看过无心之人,可是真的?”

裴容倾点了点头:“钟大人但说无妨。”

胡子大汉微微一愣,咧嘴一笑:“小哥,我说了,你未必信。”

钟林见他不答,冷笑两声:“倒是有件怪事儿。”

年轻人藏在斗笠下的薄唇微微抿了一下,轻笑道:“也未必不信。”说着,一扬手,甩出一锭金子放在胡子大汉面前。

裴容倾打了个哈欠:“钟大人有困扰之事?”

胡子大汉不敢置信地看着金锭子,年轻人又道:“现在可以讲讲你的故事了吗?”

“可是通晓阴阳之事?”钟林问道。

胡子大汉连忙把金锭子收进怀里,笑眯了眼睛说:“这事啊,其实也真玄乎,三年前我去郊外走亲戚,回来的路上路过一片乱坟岗子,那夜里风也大,打得手里的风灯呼啦作响,我正往前走,突然听见乱葬岗子里有声响,因为好奇就探头去看,这一看,可真是吓得老子差点没了小命,小哥,你猜我看见了啥?”

裴容倾一笑,拈起小几上果盘里的花生丢进嘴里,应了一声。

年轻人不由得皱了皱眉:“啥?”

钟林握在腰间佩剑上的手紧了紧:“你就是裴公子?”

胡子大汉脸一白:“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后生浑身是血地从乱葬岗子里跑出来,胸前的白衣都被血染红了,最骇人的是,这后生胸前空荡荡、血淋淋的,那心就像是被人硬生生地从腔子里挖出来一样。”

“哟,原来是宫中玉麟将军钟大人。”裴容倾打着哈欠坐起来,眉眼含笑地看着钟林。

说到这儿,胡子大汉微微一顿,凑到年轻人跟前压低了声音说:“我当时都吓昏了,等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你猜我又见到了啥?”

钟林微微愣了一下,仔细瞧着,才发现男人的瞳孔竟是紫色的。

年轻人心说这人什么毛病,说话不说全。

屋子里空间不大,东西两排百宝格,上面七七八八摆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中间一方小几,旁边的胡床上半躺着个年轻男子,穿着青色圆领长袍,手里端着紫砂壶,正慢悠悠地睁开眼。

那胡子大汉越说越兴奋,伸手拍了年轻人肩膀一记:“我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个女的,浑身是血地从乱葬岗子里爬出来,血,全身都是血。”

一进门,一股子淡淡的迷迭香扑面而来。

“那你可还记得那女子模样?”年轻人身子一僵,连忙问道。

钟林让小厮在外面候着,独自进了问神馆。

胡子大汉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小厮一边说,一边推开门。

打发走了胡子大汉,年轻人坐在茶寮里一动不动,旁边的同伴伸手捅了捅她的手:“大人,您看?”

小厮点了点头:“大人,您是不知道,这位高人真的很神的,前段时间北冥村出了吃人的妖兽,可不就是这位高人给收伏的嘛!”

穆青橙抬头看了看天,伸手按住了胸口。

钟林看了眼虚掩的两块木板门,嫌弃地皱了皱眉:“你确定你说的那位高人就在这儿?”

原来她跟他离开王府私逃的那一天已经死了吗?原来她身体里的心脏真的是他换给她的?

“钟大人,就是这里了。”小厮走在前面,指着门楼上歪歪扭扭的牌子。

没人能回答她,可她想,天大地大,也许有生之年,她还能见他一面,问问他当初救了她,为何不与她在一起?问问他,他到底爱不爱她?

燕京城的西城孔雀巷里新开了一家铺子,破旧的门楼上挂着一块松松垮垮的牌子,木头底子,上头是漆红的三个大字“问神馆”。

同伴默默看着穆青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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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青橙直到离开人世,也未能再见裴容倾一面。她想他必是乘了七彩的祥云回了那九重天外的仙宫,再也不理世间俗事!而她最终也不过是凭着对他的思念,在一个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凭着记忆中《山海图志》里的各种异兽,画了一张又一张光怪陆离的画像,把他带给她的所有一切变成一个个故事,变成一本书。至少这样可以证明他曾出现过,并带给她诸多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