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这种焦虑的感觉是为何,她的脑袋已经渐渐忘记了很多事情,她生活的重心好像一直都围着兽打转,然而这种焦虑感源于兽的离开。
夜里,她躺在草垛上,山洞里已经没有了兽的气息,他从傍晚出去就再没有回来过。
胡思乱想着,洞口传来脚步声。
素衣听着兽的低吼,却明显感觉到兽的疏离,兽已经很少用那只毛茸茸的爪子压她的头了,甚至不让她碰自己的爪子。
“兽?”
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幽绿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复杂。他伸出爪子想拍拍她的头,却最终没有落下高举的爪子,只用尾巴在她面前的草垛上拍了拍,看着她的笑容在飞扬的草屑中越来越灿烂,高兴地发出一阵阵低吼。
“嗷嗷嗷!”兽嘶吼着,巨大的身体晃进山洞,怀里抱着一名穿着漆黑狐裘的俊逸男子。
她跑到兽的旁边,伸手拉住兽的爪子:“兽,我……我好像可以感知光线了。我……我是不是可以看见了?是不是?”
那男子脸色苍白如纸,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娇贵的气息,即便是昏死过去,整个人仍旧俊美得让人心惊。
她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吃了那些怪肉和怪汤的原因,竟然渐渐地可以感知光线,尽管没有办法看到任何事物,却已经让她欣喜若狂。
“你带了什么回来?”素衣闻到了属于陌生人的气息,低落的情绪一下子更甚了。她蜷缩在角落,空洞的眼望着兽发出声音的方向。
就这样,素衣与兽待在山洞里,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渐渐地,她能理解兽的好多语言,渐渐地,她忘记了长恭,忘记了那个小院。
“你找到新的伙伴了吗?不理我了吗?”她有些失落地问。
过了好久,素衣依旧吃着兽喂过来的肉,却越发觉着这肉美味,竟是不自觉地又多吃了些。
“嗷嗷嗷!”兽发出声音,走过去,用尾巴推着她,将她推到男子的身边,并用尾巴卷着她的手臂,牵引着她碰了碰男子的胸口。
素衣扯唇笑了一下,明媚的笑容让兽呆了好久。
男人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胸口的伤口渗出殷红的血。
兽回来的时候,看见素衣安静地坐在草垛上,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喉咙里发出“嗷嗷嗷”的声音。
“啊!”素衣惊呼一声,连忙缩回手,“是个人!你在哪里找来的一个人?你,不会是要吃了他吧!”素衣惊呼一声,转身挡在那人身前,“兽,你,你答应我,不要吃人,不要好不好?”她有些语无伦次了,她不知道兽为什么不吃了自己,还对自己这么好,可她怕兽会吃了这个人。
次日醒来的时候,兽依旧不在身旁,可素衣却不再觉得彷徨,她老老实实地坐在草垛上,等着兽回来。
兽幽绿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受伤,低吼了两声,一把抓起旁边的干草塞进她手里:“嗷嗷!”
5
素衣低头看着手里的草药,瞬间明白,兽不是要吃这人,而是要她救这个人。
那一夜,素衣窝在草垛里睡得格外安稳,再没梦见长恭,也再没梦见那个她住了好久的小院。
觉得自己误会了兽,素衣有些心虚地道:“对不起啊,兽,我误会你了。”
吃完肉,兽又喂她喝了些略带腥甜的液体。
兽低吼了一声,用尾巴推了推她,示意她救人。
当兽把切割好的肉块一口口喂到她口中的时候,她竟然觉得这肉仿佛没有那么难吃了,一口气吃了好多。
6
虽然那肉不好吃,但好在可以充饥。
男人夜里发了高烧,浑身发抖。
兽把素衣安置在草垛上放好,然后转身又去角落里忙着什么,一股烤肉味传来,素衣却真的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她看不见,不能点火,只能伸手紧紧地抱着男人。
“嗷嗷嗷!”兽吼了两声算是回应,一把将素衣抱起冲回山洞。
冷风从洞口吹进来,男人已经失去意识,整个人蜷缩成虾子一样往素衣怀里钻。
“它走了吗?”好一会儿,素衣才轻轻问了一声。
“吼吼!”洞口传来兽的低吼,庞大的身体几乎挡住了洞口,一双幽绿色的眸子死死地看着拥在一起的男女,两道血泪从眼眶流出。
雪狼见了兽,发出“呜呜”的两声,狼狈地看了素衣一眼,夹着尾巴逃走了。
“吼吼吼!”巨大的野兽发出痛苦的低吼,惊醒了昏睡的素衣。
素衣已经习惯了兽的这种安慰,抽噎了两声转身绕到兽的身后。
“兽?”素衣想要挣脱男人的怀抱,男人却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了。
“嗷嗷!”兽嘶吼着回应她,幽绿色的眸子却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一头雪狼,身后的尾巴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吼吼吼!”兽的低吼持续着,一双兽瞳死死地盯着素衣。
“兽,兽。”
“兽!”素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慌,她用力地想要挣脱男人的怀抱,可毕竟男女体力相差悬殊。
她伸手抱住那只厚重的爪子,一点也不怕。
兽不断地用尾巴拍打地面,直到地面上一片殷红。
“呜呜呜!”压在身体上的巨大身躯猛地弹开,一只温暖的、带着黏稠感的大爪子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瞬间,素衣笑了,眼泪竟是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素衣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得到,这一夜,兽的情绪格外暴躁。
是兽!素衣惊喜地朝那方向望去,尽管看不见,可她相信兽回来了。
她想要挣开男人的怀抱,却被他抱得越发紧了。她告诉自己他是受伤了,太冷了,自己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冻死。
“吼吼吼!”
次日。
“兽,救我,救我!”
男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紧紧地抱着一名姑娘,不远处,一大片殷红的血迹从洞口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用力地挣扎,却感觉压在身上的东西一点点朝她脖子靠近。
“姑娘,对不起,我……”他连忙松开手,红着脸看着被自己抱了一夜的女子。
不,这不是兽。兽不会伤害她。
她生得很美,安静恬淡得仿佛是这山里的精灵。他有些痴痴地看着她,完全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让素衣紧抿的唇忍不住勾出一丝浅笑,却在瞬间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整个身体被什么东西猛地扑倒在地,一股血腥的恶臭扑面而来。
素衣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打在脸上,有些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站起身,朝着他的方向望了过去:“公子?”
“嗷嗷嗷!”
“姑娘,我叫杨曲。”杨曲直直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发现她的眼睛根本没有焦距,甚至没有他的身影,心底的自责更甚。
她从草垛上爬下来,摸索着来到洞口,阴冷的山风吹得她头皮发麻,却让她觉得异常清醒。
“姑娘,你的眼睛……”心中无端疼了一下,一股怜惜之情瞬间涌上心头,“姑娘,我会负责的。”
腥臭的气息弥漫在周围,似乎比刚来时更加浓郁了。
“我是个瞎子。”素衣低声道,许是看不见,所以才少了那么一丝尴尬。
兽不知道何时离开了,冰冷的山洞里一下子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7
回到山洞,素衣痴痴地坐在草垛上,失了魂般对着洞口的方向发呆。
素衣对那夜的事只字不提,杨曲自然也从未提起,在他看来,这样一个生在深山中又眼盲的女子必定是有故事的,而这故事,她不愿意提及,他便不问。
4
养伤的日子过得很快。
寒风裹着刀片子一样的雪花打在脸上,身后的人声越来越远,她知道,她离长恭也越来越远了。
每日洞口都会放着弄好的食物,杨曲从未问过是什么人送的,素衣也不说,她总是安静地待在山洞的一角,吃着熟悉的、味道并不好的肉。
人群再次炸开了锅,兽的嘶吼声盖过天地间一切的声音,她感觉身子仿佛被揉进了一团冰冷的雪团里,兽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却在快速地奔驰着。
她在等,在等自那夜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兽。
人群忽而鸦雀无声,突然,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是素衣,妖怪吃了素衣的脑子,要装成素衣来害人了。”
她不明白,兽为何突然离开?又为何送这男子进山洞?
她用力地朝那方向喊:“婶婆,是我,是我呀,我是素衣。”
“杨曲,外面的雪漂亮吗?”她突然出声,感觉眼前有淡淡的光闪过,一片银白,她不敢确信地伸出手,洞口的雪花飘落在掌心,冰凉一片。这,就是雪的颜色吗?
他们都不认得她了吗?
她欣喜若狂地扭身看杨曲。
紧接着,便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箭矢离弦的破空声。
是了,这是个英俊的男人,即便是受了伤也无损他的俊美。
然后,她听见隔壁婶婆的声音在这冰冷的早晨响起:“是妖怪,山里的雪妖下来伤人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说不上喜爱与否,只是看着,因为这是她此生映入眼帘的第一人。
“兽,你怎么了?”
瞎了这么多年的眼睛竟然奇迹般好了。
兽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她的身体被他猛地带进怀中旋转了一圈,狠狠地压在胸前。
杨曲从草垛上爬起来,走过去,目光灼灼地对着她的眼,发现她的瞳孔中竟然有他的倒影,忍不住激动地问:“你可以看见了?”
“嗷嗷嗷!”
看见吗?
兽飞快的抱着她往前跑,直到停在一处小院门前,素衣挣扎着从兽怀里跳下来,站在篱笆墙外,听着院子里司仪主持的婚礼,她心心念念的相公已经娶了别人为妻。
突然就看见了,素衣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一下子从云端摔落地狱,然而在她适应了地狱的生活,几乎以为此生要和兽相依为命的时候,兽带来了这个男人,上天又赐给了她光明。
眼看着离村口越来越近,震耳欲聋的鞭炮锣鼓声突然响起,素衣心里莫名的一阵发凉,拍着兽的手臂指着前面的路。
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她无法消化。
快到村口了吧!前面不远处是村口的一家私塾,夏天时,她会央求长恭带着她来私塾外听里面少年的朗读声,一听便是一整个上午。
“吼吼吼!”
“嗷嗷嗷!”兽恼怒地用尾巴狠狠拍了地面一下,冲过去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带着她飞一样冲出山洞。
这时,洞口外突然传来一阵猛兽的低吼声。
心中莫名地有些气恼,她摸索着从草垛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山洞外走,被地面凸起的石头绊倒,再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素衣下意识地往后退,杨曲站起来走到她身前,阴鸷的目光看着出现在洞口的怪物。
她知道兽能听懂,却只听见兽无聊地用尾巴一下一下地拍打地面,却是不肯回应。
那确实是一只怪物,一只血淋淋、浑身没有血肉的白骨怪物。
“兽。”她拍掉头顶的草屑,有些可怜兮兮地望着兽的方向,伸手拉了拉兽的爪子,“兽,我想去见见他,去见见长恭,只一面也好。”
白骨怪物晃动着巨大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朝他们靠近,尖锐的手骨如刀子一样朝着素衣扑过去。
似乎不太满意她的走神,兽用尾巴拍了拍她面前的草垛。
“啊!”
那时他为了给她寻药治眼睛,也常常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空气中传来棉帛破裂的声音,杨曲用身体挡住了白骨怪物的攻击,胸口被尖锐的指甲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许是药草刺激了伤口,兽呜咽了两声,喘息声重了几分。她好笑地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兽的头:“下次小心了。”说完,眼眶莫名有些发热,竟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长恭。
“素衣,你快跑。”杨曲猛地一推素衣,“快走。”
“坐下。乖乖的,我给你上药。”她伸手拍了拍兽的脑袋,让兽坐下来,把嚼碎了的药草抹在兽爪子上,又撕掉一块裙摆,把兽的爪子裹住,不让草药掉下来。
“快走,不然我们都会死的,放心,我不会死,我会找你的。”杨曲扭头朝她微微一笑,转身快速地从角落里找到自己身上佩戴的长刀,朝着白骨怪物猛扑过去,“走!”
自嘲地笑了笑,她学着兽那日给她包扎的样子,从洞里摸索着找到前几日剩的草,丢进嘴里咬了咬,苦涩的汁液流进嘴里,涩得她连连皱眉。
素衣恋恋不舍地看着杨曲,最终还是咬咬牙,转身跑出山洞。
素衣无奈地晃了晃头,担忧地问:“你是怎么受伤的?”问完,又觉得自己傻,兽又不能说话,问了有什么用呢?
她跑着,拼命地跑,直到从远处看到山洞在一阵巨大的轰鸣中塌陷。
兽连忙抽回自己的爪子,在草垛上擦了擦,大尾巴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脑门。
“不!”她歇斯底里地再次往山洞的方向跑,“杨曲!”
“兽。”素衣一把拉住兽的爪子,入手还是那种黏稠的感觉,说不出地诡异,“你受伤了吗?”
直到跑回山洞前,看到奄奄一息的杨曲仰面躺在雪地里,满身是血,她才终于控制不住眼泪,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头:“你没事,你没事,没事就好。”
兽用巨大的爪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回洞里。
杨曲缓缓地睁开眼,看着这可怜的女子,突然间觉得一股悲怆袭上心头,一把捧住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上去。
素衣也不再追问,只是面对着山洞,感觉冷风从洞口吹进来,打在脸上,有些发疼。
冰凉的双唇碰在一起,擦出异样的火花,他如同离水的鱼,恨不能用尽胸腔里所有的热情去吻对面的女子。
“嗷嗷!”兽低吼着,似乎很是愉悦。
唇舌的纠缠,让两个刚刚从生死线里爬出来的人显得格外脆弱,只能紧紧地拥抱住彼此证明对方还活着。
“你给我吃的什么?”尽管得不到答案,素衣还是例行公事一样问道,仿佛这样跟兽说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林子中,一双幽绿色的眸子死死地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二人,两行血泪顺着森森的白骨眼眶滚落,掐在树干上的指甲深深地抠进树皮里。
兽用锋利的爪子把肉割碎,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地送入素衣口中,然后用荷叶盛了些甜甜的、带着一丝腥味的液体给素衣喝。
疼,太过于疼痛,比生生用刀子剜掉自己的肉还疼。
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黑暗中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兽永远不会有明确的回应,却奇迹般带给她一丝安全感。
“怎么了,后悔了吗?”尖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满头银发的少女嘴角勾着笑,目光灼灼地看着山洞前相拥的二人,“怎么,不后悔吗?原本拥着她的是你,不是吗?”
“兽,你是在做饭吗?”
幽绿色眸子的主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二人相互掺扶着离开的背影,血泪涌得更加汹涌了。
素衣只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不多时,食物的香气在洞中弥漫。
“记住,这就是和雪女交易的代价。走吧,我忠实的仆人,陪着我一起在这冰冷的地狱里待着吧!永生永世享受这无尽的冰雪、无尽的寂寞。”少女淡笑,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忍不住轻轻呢喃,“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韶华,你又可曾后悔过?”
兽对她的尴尬表现得极其不以为意,伸出爪子按了按她的头顶,把本来还算整齐的发鬓揉乱,然后转身跑到角落里,一阵捣鼓。
8
素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发现这家伙似乎特别喜欢看着她满头草屑的样子。
大红的嫁衣,大红的头纱,摇曳的红烛下,素衣静静地端坐在喜床上。
兽发出声音,算是回应,身后的大尾巴习惯性在她面前的草垛上拍了拍,飞扬的草屑落了她满头。
屋里的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杨曲步履蹒跚地走进来,见到素衣的一瞬间,微眯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流光。
素衣觉得额头上冰冰凉凉的:“这是药吗?”
“娘子。”他轻唤一声,走到床前一把掀开她头顶的红纱,露出一张清淡恬静的小脸。
兽回来时,见素衣已经醒来,它把手中干枯的草根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朝素衣走过去,修长的指甲钩着草垛上的狐裘裹在她单薄的身上,吐掉口中嚼碎的草根敷在她额头上。
三个月了,整整三个月了,即便是她答应了嫁给他,可他又真的在她的脸上看到过快乐吗?
可长恭再不会回来了。
他不懂,自己或许真的错了。
身后失去取暖的热源,让她恍惚中还以为自己身在那个昏暗的小屋中,夜以继日地等着长恭回来。
她说,曾经有个人,是她一辈子最想见的,可是到最后,那个人却是伤她最深的人。
素衣能够感觉到阳光打在脸上,暖融融的,虽然是深冬,但经过山里的雪的折射,阳光却显得格外暖融融。
她说,在她最最凄惨无助甚至绝望的时候,一只兽带给了她光明,她甚至想,就这样一辈子都看不见也好,一辈子都留在山洞里也好,至少有兽陪着。
3
可是后来兽也不要她了。兽把杨曲带到她身边,然后离开了。
在被白骨怪物袭击的时候,她曾经多么希望兽会来救她,就像她跌落洞口的时候,兽用自己毛茸茸的爪子给她上药。
见她喝完,兽高兴地拍了拍她的头,一转身,庞大的身子重新蜷缩在角落里,半晌,重重的鼾声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回荡。
可兽终是没有出现,没有用自己毛茸茸的尾巴拍打她面前的草屑,弄得她满头满脸后,高兴地用爪子压一压她的头。
素衣无奈,只好喝了杯里的酒。
“娘子。”杨曲又轻唤了一声,伸手一把抱住她的肩,薄唇吻上她冰凉的唇瓣,“至少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兽不语,尾巴拍了拍她面前的草垛,催促她快点喝酒。
素衣直直地望着他:“我曾经许过人,曾经一心一意地爱过。”
素衣哭笑不得地“看着”这只兽,觉得心口一暖,忍不住笑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杨曲的心一抽,别过眼:“我不在意。我只知道,我爱上你了,从在山洞里便爱了。所以我娶了你,要照顾你一辈子。”他说着,眼睛却瞥向窗口,因为他知道,那里,有一双泣血的眸子在死死地盯着他,而他不能示弱,他能为素衣做的或许不如那个人,可他愿意用全心全意的爱给素衣一个家。
“呜呜!”
素衣愣愣地看着他,两行清泪顺着颊边滚落,却不知到底是为谁流的。
素衣一愣:“你去弄了酒?”
杨曲轻叹一声,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一挥手,熄灭了一旁的红烛。
“呜呜!”兽拍了拍她的头,然后径自拿了另一个杯子,抬起她执杯的手,粗长的手臂穿过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推着她的手,把酒杯凑到嘴边,“呜呜呜!”
窗外下起了棉絮样大团大团的雪花,孤零零的身影立在雪地里,那双泣血的眸子从始至终没有离开那贴着大红喜字的窗子,直到那摇曳的微弱烛火熄灭,心中仅剩的那一点希冀也破灭了。
“酒杯?”里面还飘着酒香。
心,碎裂成无数块。
兽没有出声,乒乒乓乓忙活了一阵,才走过去一把将她从草垛上抱起来,塞了一样东西在她手里。
“走吧,我的仆人。”少女的声音从幽幽的远山传来。
“你带回来了什么?”素衣狐疑地问。
最后看了眼那喜气洋洋的新房,它终是转身离去。
“呜呜!”兽回应了两声,然后把身后的东西一样一样搬进来。
有些人,明明深爱,却最终有着种种原因不能一起;有些人,明明一生一世纠缠,却要硬生生扯断这情丝。
“兽,你回来了吗?”
雪地里,是谁留下一排排脚印,却渐渐地被风雪湮灭……
“兽?”素衣听不见兽浓重的喘息声,突然有些害怕,“兽?”叫了好久没有回应,就在她以为连兽也抛下她的时候,洞门口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想起很久前的那个夜里,他在山上遇到了雪女,她说,只要你付得起代价,我可以满足你任何的要求,包括让一个瞎子恢复光明。
她好笑地想转身,兽的大爪子重重地压在她头上,把她快要掉出草垛的身子往里推了推,然后一转身,晃着笨重的身体朝洞外走。
那个诱惑太大了,只要能让素衣看见东西,即便是要付出永生永世的代价他也是愿意的。
温热的气息从背后传来,原来这家伙在她背后。
这一生,他或许给不了她荣华富贵,但他想要给她一双能看见世间万物的眼。
“你生气了?”素衣疑惑地对着野兽的方向说道。
那一夜,他亲手将她推进山谷,看着她跌落时最后那绝望的一眼,心疼得宛如被一万把刀在凌迟,可他不能退缩。他已经吃了雪女的精魄,身体发生了变化,很快,他会变成一个人不人兽不兽的怪物,他不能让她看见他那种样子。
睡梦中的兽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大脑袋,身后的大尾巴卷起来又伸展开,不悦地拍了拍草垛,扬起的草屑刮过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痒。
在山洞里的日子,是他一生最最幸福的日子,即便是他每日里要从自己身上割掉那些能医治她眼病的肉,一块一块地煮给她吃。
“说到底,他连一场婚礼也没有给我。你知道什么是婚礼吗?就是要拜堂的,要喝交杯酒。”她缩着身子,一边说,一边笑。
只要她的眼睛能好,让他做什么都无所谓。
她和长恭的故事一点也不复杂。长恭是肖家的长工,她是个不受重视又瞎眼的庶出小姐,然后,两个人相爱了,长恭带着她私奔了。
即便是为了让她死心,央求雪女用幻境做了那场假婚礼欺骗她,要她对自己死心。
夜里,素衣坐在一点也不舒坦的草垛上,恍恍惚惚中仿佛做了一场梦,梦中的长恭还是那么温柔,那么一心一意地爱着她,哪怕她不过是个瞎子。
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的心比她还疼,疼得已经连呼吸都那么那么疼。可他不能退缩,一步也不能,他照着自己的信念做,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只要她的眼睛能好,他真的无所谓的。
2
可渐渐地,他害怕了,他害怕她有一天睁开眼看到这么狼狈的自己,所以,他决定放弃。他现在这个样子又如何能给她幸福?
素衣心中一暖,野兽尚且如此,为何人心会那般冷酷?
他袭击了那个男人,把他带到山洞,然后要素衣救治。
“嗷嗷!”兽似乎很满意她的表现,晃了晃巨大的身体,身后的大尾巴高兴地高高扬起。
其实这么硬生生地把素衣推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他嫉妒得要死,他不敢看,不敢听,却每日里偷偷地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送到洞口。他告诉自己,只要她的眼睛能好,一切都是值得的。
野兽自然不会回答,她笑了笑,把肉凑到嘴边,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肉质并不好,甚至硬得硌牙,可她还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可当他看见她缩在那个男人怀里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疼。他一遍一遍地用尾巴拍打地面,如同一下下拍打他的心,可他却又什么都不能做,除了站在那里为他们挡一挡风雪,他什么也做不了。
“给我吃的?”
因为他知道,他们的结局最后只能是陌路。
素衣微微一愣,感觉手里拿着的东西应该是肉。
“我忠实的仆人,你舍弃你血淋淋的皮肉的时候,是否也舍弃了世间的情爱?”雪女静静地看着对面已经是一副枯骨的长恭。
野兽回头看了她一眼,不屑地哼了两声,继续在角落里的火堆里扒拉几下,用尖锐的爪子钩出一块黑漆漆的肉,扬起爪子甩到她怀里。
长恭不言不语,只是用那双幽绿色的眼望着有素衣的方向,在那里,她会生活得很好。
“好吧,我以为你走了。”她自嘲苦笑,缩了缩身子,朝着刚刚野兽发出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一股淡淡的焦煳味传了过来,“你是打算红烧我?”
“走吧,这里本不属于你我。”雪女叹息,转身朝那铺满皑皑白雪的山峰而去,右手中,一条雪色的丝线连着长恭的手腕,不,是手骨。
“吼吼吼!”
“长恭!”
素衣乖乖地坐在草垛上,等了一会儿也没动静,便挪了挪身子。
迈出的步子终是没能落下,长恭缓缓地转过身。素衣着一袭大红的衣站在那皑皑白雪间,满目的泪花,乌黑的长发被风扬起,宛如雪中精灵。
野兽似乎能听懂她说什么,晃了晃脑袋,用鼻子喷出一股热气,突然伸出巨大的爪子,抓住她的衣领,将她如同抓小鸡似的拎进洞里,重重地往角落里堆积的草垛上一扔。
“素衣?”血泪滚出眼眶,“为什么?”
素衣安静地站在那儿,面容对着前方,感觉有一道视线在打量着她,忍不住哭笑出声:“我可能不太好吃。”
“雪女已经告诉我了,你就是长恭。长恭,我不要眼睛,我只要你,我只要你,你懂不懂?你怎么那么傻?那么傻啊?”
大概人放下生死的时候,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哪怕面对的是一头凶猛异常的野兽。
此生若是不能有他,即便是有了这双眼,又有何用?
她哑然无语,突然有些认命地想,就这样吧,横尸荒野也好,被猛兽吃了也好,就这样吧!
“雪女?”长恭扭头看着雪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素衣,“为什么?为什么?”
素衣疼得一龇牙,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原来这兽竟然在给她包扎伤口?
雪女笑了,那笑容仿佛能融化这漫山遍野的雪:“不过是和人打了一个赌,赌这世界上是不是会有一个傻子,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切。”
对方似乎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巨大而笨重的身子晃了晃,低头看了眼她脖子上的血,有些笨重地抓起她掉在地上的绣帕,粗鲁地按了上去。
长恭还来不及质问,便见雪女朝他扬了扬手,满天的风雪朝他席卷过来,巨大的雪浪将他裹成一个雪茧。
一双毛茸茸的爪子托住了她的脸,尖锐的指尖划破了她的脖子,疼得她微微皱了皱眉:“放开我,走开。”
“长恭!”
枯枝的另一端被拽住,她被一股大力拽着,身子直直地向前扑去。
素衣冲过去,却被雪女拦下:“别急,我会还你一个好好的长恭。”
“别过来。”她用力挥动手里的枯枝,枯枝打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那东西发出“呜”的一声闷哼,紧接着,一只炽热的毛掌贴在她的脸颊上,满是血腥和黏稠的感觉。
风雪散尽,与漫天皑皑白雪中,长恭身着一身大红喜袍立在她的面前。
猛兽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长长吸了一口气,浑身的毛孔都在瞬间张开了。
那眉,那眼,那眼神中无限的深情。
“嗷嗷!”
“长恭,这是你,是你吗?”冰凉的手抚摸他的脸,素衣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俊秀的男子,“长恭,我终于看见你了。”
她能感觉得到他对她的爱,可她不明白,曾经为了她可以连命都不要的人,为何突然间要将她置于死地?
长恭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这一眼就是万年。
那一次,他从山崖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整整修养三个月才恢复,然而能下地的第一天,他又去寻那千年人参。
远处的山间,一袭红衣的男子幽幽地看着远方,身后的雪女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她还记得那个冬季,在铺满皑皑白雪的雪山上,他攀附在陡峭的石壁上,只为老大夫的一句戏言:要想救治她的眼,须得千年人参。
“裴容倾,你输了。”
她苦笑着对着洞口的方向,感觉空气中涌动的那股浓重的腥臭,恍惚间,仿佛又回到那个夏天,她为他披上嫁衣,不顾家人的反对与他离开肖家。
男子转身,露出一张绝色的颜,正是那本该在独守空房的杨曲。原来这杨曲,不过是裴容倾这“戏精”假扮的罢了。
野兽的嘶吼声越来越近,她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她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再恐怖、再不幸的事她都经历了,她还会怕什么呢?
裴容倾笑笑,不以为意地看着不远处的长恭和素衣,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若是想成全他们,直接医好她的眼睛不就好了,何必绕那么大一个圈子,还以跟我打赌为借口,就不怕我真的演戏上瘾了?”
她下意识地蜷缩着身子,伸手在四周划拉了一圈,抓住一截枯枝死死地护在胸前。
雪女笑了:“你若是能动了情,便不是裴容倾了。”
山洞的深处传来野兽的嘶吼声,那腥臭味越来越重了。
裴容倾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你本就不该是这尘世之人,无须被这情爱所恼。”
“吼吼!”
雪女笑:“我乐意。”
“长恭,你会回来带我走的,对吗?”她一遍一遍地呢喃,好像只有这样说,她才有足够的勇气活着。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他的温柔,她不愿去想,有一天,他真的会觉得自己是个累赘,然后抛弃她。
裴容倾撇了撇嘴,仿佛吃了一只苍蝇:“所以呢,现在你赢了,便跟我回异兽园?”
她从混沌中醒来,像离巢的雏鸟一样瑟缩着蜷缩在一隅,鼻端是浓郁的血腥味。她不敢动,不想动,也不能动,她想她的长恭回来带走她。
他实在是搞不懂雪女为何会有这种考验人世间男女情爱的特殊癖好,这种行为在他看来,完全就是一个女人孤独了太久,对人家小两口羡慕嫉妒恨的变态心理。
长恭低沉的嗓音仿佛还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呢喃细语,可她已经再也无法想象他的样子。
雪女耸了耸肩:“玩够了,回去就是。”
“素衣……”
裴容倾勾了勾唇,扬起袖摆,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从袖口飞了出来。
“素衣,我们生个孩子吧,男孩像我,女孩像你。”
册子随风翻动,一道寒光射出,雪女抿唇轻笑,目光幽怨地看了一眼裴容倾后,化身一团雪花,飞进册子之中。
“素衣,你摸着我的脸,想象着我的样子。”
裴容倾收拢册子,目光悠悠地看着素衣离开的方向,不想,身后被人狠狠拍了一把,小九面色苍白地走过来。
“素衣,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见时,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是我。”
“你怎么了?”裴容倾不由得皱眉。
“素衣,从此以后,长恭会一心待你,哪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长恭都不会离你而去。”
小九撇了撇嘴:“吃坏肚子了。”
“素衣,以后,我便是你的眼。”
裴容倾哼了一声:“吃坏肚子?坏了几个月不见人影?”
山洞是倾斜向下的,素衣的头磕到地面凸起的棱角,一阵刺痛袭来,人已经昏迷不醒。
小九干巴巴一笑:“明知故问,老娘去找人了。”
“长恭!”素衣连忙惊呼,下意识地要去拉长恭的手,却觉得背后被人猛地一推,身子突然向前,跌入山洞之中。
裴容倾笑了笑:“是啊,找你那个负心人相公?”
长恭面带痛楚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吻了吻她发抖的唇:“没事的,素衣。”然后狠心地扯开她的手,悄悄向后退了两步。
小九哼了一声,低头看了眼他手里的册子:“雪女?”
“长恭,这是什么地方?”虽然瞎掉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可是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气息还是让她觉得惴惴不安,双手死死地抓着他的手。
裴容倾点了点头,小九冷笑:“就是个专门喜欢拆散别人的变态女人,自己几千年前得不到爱情,这会子倒是闲得没事,吃饱了撑的,真正的爱情,用得着她考验?”
长恭的声音在素衣头顶响起,她停下脚步,感觉自己好似站在一处山洞的门口,一股腥臊之味扑面而来,夹带着一股血气。
裴容倾脸一黑,怎么就觉得小九是在说他呢?
“素衣,到了。”
小九打了个哈欠,抬眼看裴容倾,冷笑道:“公子,想什么呢?”
风雪依旧没有停息的势头,迎着风雪,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儿在山林间穿梭。
裴容倾苦笑道:“想我是不是也闲得没事,吃饱了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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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眨了眨眼:“还真别说,真有那么点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