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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若扬路尘

出了御花园方停下来,问喜珠:“那侍卫叫什么?”

慌忙起了身,朝他点头:“多谢。”带着喜珠速速遁逃。

“之前听别人唤他裴虎。”

这侍卫她见过的,从前来御花园,总见他站在凉亭边,身姿笔挺,目不斜视,像个假人。

“哦。”

这会儿宫内暑气渐盛,御花园绿树成荫,是个难得的好去处。坐在亭中纳凉,头痛渐强,不知怎的,竟是一头栽倒了。贴身丫头喜珠慌了神,急急唤了声:“主子!”一旁的侍卫闻声过来,三步开外定睛一瞧,贵人面色惨白,额头有汗珠,想必是中了署气。忙去湖边湿了一块帕子叫喜珠盖在贵人额头,又拿出一颗解暑丸要喜珠服侍她吃下,忙活半晌,良贵人舒爽些了,缓缓睁了眼,看到眼前这个面目朗俊的侍卫,久居深宫的人儿腾的红了脸。

西北临夏,白日风沙蔽目,夜里银河天市。

几个人商议许久,竟是没人敢出这个头,于是摇头作罢。罢了罢了。良贵人寻个辙子出了静贤宫。

一匹马受了伤,哧哧喷着热气,再多走几步,便嘶鸣一声倒了下去。马背上滚下一个人,身上的铠甲已七零八散,俨然一个血人。

“贤妃姐姐去最合适不过,皇上要将大皇子过到继后名下,铁定是要召姐姐商议此事的……连借口都不用寻,水到渠成就说了。”良贵人连忙推脱。

这一摔,令他闷哼出声,猛喘了几口气,摇摇晃晃起了身,又倒了下去。

“倒是有几分道理。谁去说?”贤妃看了看良贵人:“要么……你去?借着皇上看小公主的机会……”

抬头望着天上银河,竟是咧嘴笑了,血亦将牙齿殷红,嘶哑道:“今天老子要是交代在这,也算是给自己寻了一块好墓。”而后闭起眼睛,这一闭,再睁就难了。混混沌沌梦境光怪陆离。

“偷了这个石凳,还会有下一个石凳。”梅嫔这会儿脑子清明了些,道出个中真谛。可不嘛?后宫石凳成千上万,偷石凳管屁用?“依妹妹看,咱们莫不如想想法子,要皇上知晓那江湖术士的手段都是骗人的,皇上正值壮年,哪就需要练那劳什子功夫了?”

那个小女子穿着铠甲跳到他面前:“韩城哥哥!今儿个跟在你身后杀敌。”梦里的韩城如当日一般惊惶:“你一个小妮子杀什么敌!回去!”赶是赶不走的,大将军都准许了,她自然不会走。她第一回杀人,是为了救自己,那人的长刀眼看着到他脖子,他躲闪不及,那妮子跳上来,一剑封喉,血窜到她面上,她闭了闭眼,转身又走了。

“万岁爷又不知谁偷的。”

梦境再转,是她身着一袭湖蓝布裙,鬓边那朵鹅黄野花衬的人娇艳欲滴,面色却不悦,叉着腰站在将府门口:“不许再来提亲!要嫁你嫁!”

良贵人亦是个傻的,水葱似的手指指着永明殿方向:“咱们合力将那石凳儿偷走吧?”看看贤妃,又看看梅嫔。贤妃愣了半晌,讷讷一句:“倒也不是不能偷?”又有些许担忧:“偷了,耽误了万岁爷练神功,会不会惹怒万岁爷?”

再就是她临行那天,翻身上马,那马在地上转圈,她四处张望,在寻着谁。韩城连见都不敢见,坐在一棵树上,眼见着她,出了陇原。

“瞧咱们良贵人,满脑门子官司,这是被谁招惹了?”

还想再看她一眼!眼泪不争气流了下来,将他血色的脸洗出一道痕迹,用力睁开了眼,看着远处天将破晓,马倒在一旁,已没了气息。

搬那石凳儿就这样上瘾吗?不免有些许恨上了永明殿那个石凳。

他爬起来,踉跄朝前走,得回军营,将消息递回去。不知走了多久,远处马踏黄沙,荀家军的大旗由远及近,韩城缓缓伸出手,倒在了来人脚下。

“新后连大皇子都动手打了,能是什么好相处的主?姐妹们各自安好罢!”良贵人这会儿有些头疼,昨儿夜里敬事房来人说是皇上来,收拾妥当后,眼见着那御轿在宫门前转了一圈,扭头又回去了。

荀肆从梦中惊醒,面上已被汗湿透,伸手抹了一把,坐起身,抚了抚剧烈跳着的心口:“正红。”

“新后若是难相处该如何是好?”梅嫔突然问道。

“在,小姐。”

“再有几日就册封大典了,到时自然就见到了。”

“陇原来信了吗?”

“那不成,皇上不许。”

“没有。”正红摇摇头。

“倒是想见见永和宫的新主。”良贵人说道。

“有折子吗?”

于是大家伙纷纷收了势,坐下闲聊。

“这……皇上从未说过。”

贤妃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这吐纳法太累人,肚子都酸了。”

哦。荀肆趴在床上,侧脸贴着枕头,那身汗无论如何落不下去。“京城夜里太热了正红,我睡不着。你把窗打开好不好?”

窗开了,一丝苟延残喘的风吹到荀肆的花布鞋上,连吹到床上的力气都没有。荀肆贪凉,干脆起身将被子铺到地上,叹了口气:“到了六月该如何过啊?”

良贵人又说道:“那江湖术士特地叮嘱,在练成第一道功法前不得行房,否则前功尽弃。”

“听闻宫里六月会有冰……”

她讲完这句,身边的人红了脸不再做声。

“往年也没觉得这样热啊,陇原六月也热着呢。”

“皇上为何要修炼这个功法?皇上已经不倒了呀?”讲话的是梅嫔,云澹的龙马精神,不是闹着玩的。

“往年您也没这许多肉膘啊!”正红忍不住逗她,荀肆一听咯咯咯笑出声:“对对,忘了我身上这层膘了!”说罢用手捏了捏,嘴上念着:“珠圆玉润讷!”

良贵人深吸一口气:“一个江湖术士传授皇上九千岁不倒之法,第一道便是搬动永明殿那石凳儿。”

正红被她逗笑了,躺到她身旁,手执一把大蒲扇,为二人扇风,荀肆就着这点凉意,又缓缓睡去。

“什么?”贤妃吐出一口气问道。

云澹却一夜未睡。西北的加急折子就放在他桌上,天气渐好,西北战事愈发吃紧,云澹在守与攻之间抉择。

“听说了么?”良贵人这几日新学了一个吐纳法,说是能令口津生香,这会儿正带着姐儿几个操练,身子站的笔直,双手扶在后腰上,头微仰,吐气之时腹部收回,纳气之时腹部鼓出,各有殊色的妃嫔站在一起吐纳,场面堪称壮观。

攻,出了陇原界,便是洪城关,那是两位太上皇夙愿;守,眼前更容易,朝廷可以再养精蓄锐两年。

云澹整日搬石凳儿的事儿到了后宫嫔妃耳中,又成了另一番模样。

“先生觉得呢?”他问面前的欧阳澜沧。

……

“无论是攻是守,都得由荀家军来,依臣之意,此事倒是可以与皇后商议。皇后长在陇原,兴许陇原的事比皇上和臣看得更清楚。”欧阳澜沧见过荀肆的本事,去年灾年,朝廷的官粮未到,她摸了一处敌人的军库,将路线图完完整整画好交给荀良。

云澹一扫前些日子的烦郁,步履甚是轻快:“走,再去搬搬那石凳儿,朕觉着今日力气又足了些。”

陇原人都说荀肆放肆,做人不受约束,欧阳丞相却觉得,这荀肆看似混账,但心里却明白着呢。

这有什么可得意的?千里马没想明白,嘴却跟上了:“主子厉害主子厉害。”

“她铁定是要守。”云澹想起荀肆那样子,整日混吃等死,定不愿荀家人身陷险境。

志得意满在甬道上走了几步,回头指着永和宫对千里马说道:“瞧见了吗?答应做修年养母了。这个女人有什么难对付的?”

“问过总比不问好,皇上得问问自己,当初为何要娶荀家女儿?”

云澹被她逗乐了,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带着云澹走了。

“天亮再去吧!再过五日就是册封大典了,师娘说她连坐都不端正。这些日子怕她闹出笑话,一直按着嫔妃们不许去扰她,总想着规矩学好了再见人。看眼下这情形……”云澹叹荀肆不争气。

荀肆发觉修年的脸很好捏,又忍不住动手捏了捏。问了修年平日里爱吃什么,修年答桂花糕。荀肆撇嘴:“桂花糕有甚好吃!回头跟着母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欧阳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依臣看,未必规规矩矩才是好。这后宫,始终缺少那么些热闹劲儿。”

“听到了,母后。”

“说道公婆,太上皇来信了,赶不上册封大典了,说是太后在婺源看上一处宅子,住着不肯走。”云澹哭笑出声,连册封大典都得不出空闲参加的父亲母亲,恐怕世上就这一对了。

“打今儿往后,你就是母后的好儿子。”拍了拍修年的脑袋:“听到没?”

“太后不回来挺好,太后若回来,恐怕臣又十天半月见不到内人了……”太后还做王妃之时就与欧阳夫人要好,这么些年过去了,二人到一起总还有讲不完的话,时常将太上皇和自己撂在一旁,叫人好生妒忌。

云澹见荀肆风一阵雨一阵,东一句西一句把修年逗笑了,对自己适才那个打发她回陇原的念头起了悔意。于是朝荀肆笑笑,以示感激。

“那老师恐怕也怕了穆夫人和宋夫人了……”云澹想起儿时,这几个女子在一起,京城的天要变一变的。但那会儿他少不更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而今这宫里一个学不会规矩的荀肆,就要了他半条命。对这滚刀肉使横自然不可,人家阿大正在西北为朝廷卖命;来怀柔的,自己又总会别扭。听之任之,她又总是胡来。

“男子汉大丈夫怎的哭起来没完?再哭把你扔到西北喂狼了啊!”眼睛一立吓唬他,修年闻言看她,看到她眼中的笑意,知晓她是在玩闹,破涕而笑。

自打那一日修年的事情定了,她不知怎的对修年生出一股子热乎劲儿来,整日派人去寻修年,说要教修年徒手劈树,美其名曰学了这一招便能独步天下。修年怕她,下了学便躲进永明殿,一步不敢出。

荀肆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大儿子,生的真是好,眉眼像他爹,其余……应是像他娘了。伸手捏了捏修年的脸,看到修年惶恐的眼神,咯咯笑出声:“母后捏捏。”手感着实好。荀肆本就不是狠心人,适才修年那几滴泪,砸的她心软。

那破树有什么好劈的?尽是些莽夫之举!思及此一股怒气自丹田缓缓而起,直达天灵盖:“千里马,朕头疼。”

修年求救似的看着云澹,后者点点头,要他照做。于是又向里挪了些。

千里马在殿内燃起了香:“您睡会儿?”

“朝里坐点儿,一会儿摔个狗啃屎看你羞不羞!”

“不睡了。”

修年闻言磨蹭到床前,搭了个床边儿坐下。

外头梆子敲起来了,算了算时辰,去荀肆那一趟倒是来得及早朝,于是穿了衣裳带着静念和千里马奔永和宫去。倒是不远,出了永明殿,腿儿了片刻,听几阵虫鸣便到了。

这声大儿子真是绝了,云澹的悲凉一瞬消逝,幽幽的看了荀肆一眼,大儿子,大儿子,真有你的。

千里马拉开架势准备通传,被云澹拦下了:“别了,怪吓人的。”朝漆花木门点点下巴,得嘞,敲吧!

屋内很静,静到荀肆听到修年的泪滴落在手背的声音。她向来讨厌哭哭啼啼,今日先是自己假意哭了一通,这会儿又是这黄口小儿在眼前哭哭唧唧,忍着不去凶他,干脆起身盘腿坐在床上,用手拍了拍床沿:“大儿子,来,坐这。”

门环轻扣在门上,声音亦不小,门口花坛里卧着的野猫嗖的逃走了。里头窸窸窣窣声音,北星含着瞌睡的声音由远及近:“哪位?”

云澹看修年这般委屈,猛的想起故去的思乔,顿觉悲凉。但人生之事正是如此,哪能事事顺心顺意,总会有人先行一步。

“万岁爷。”

修年心中想起荀肆揪他耳朵的样子,心中顿觉悲苦,父皇大抵是不要自己了!将自己交与这个恶妇!泪珠儿从眼中滑下,瘪着嘴唤了声:“母后。”

妈耶,不叫人睡了?

修年听到父皇唤他,忙轻轻推门走了进去,见到云澹对他摆手:“来,修年。叫母后。”

开了门,院内人都跪好了,卧房门口站着那个人披着一件衣裳,打了个哈欠,眼还未睁开呢!有气无力给云澹道万福。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不让睡,这皇宫是真不把人当人那!

“修年,进来。”

“吵到你了?”云澹见荀肆还在迷瞪,走到她身前,笑着问她。披在她身上那件衣裳快掉了,脖上挂着一根红绳,有心想瞧瞧自己这位皇后戴的什么首饰,眼神朝下,一颗兽牙贴在距她心口很近的地方。这喜好,真西北。

千里马愣了愣,心道您好歹也跟先生学过两年了,难不成就想不出什么诗词能代替粗鲁吗?老奴都能想到一句:遭这般凶神恶煞;必然扳僵身死了也。

“哪能吵到呢,皇上何时来都不会吵,臣妾巴不得皇上天天来呢!”

千里马弯了身点点头:“是,大皇子。”话音落了,见眼前的孩子泪眼朦胧起来:“本皇子的新母后……身形为何如此之巨?行事做派为何如此粗鲁?”

“朕有事与你商议。”说罢率先进了门,千里马见二人进去了,忙将下人关在了门外,留二人单独说话。

那头修年站在外头,正仰着脖子问千里马:“就那个?那是新母后?”

云澹从袖口拿出折子递给荀肆:“看看?”

荀肆并未答他,而是微闭着眼,将此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通,这才发觉自己中了这老狐狸的圈套了。但荀家人向来守信,答应的事便不能反悔了。于是咬着牙点点头:“好。”

“不好吧?后宫不得妄议朝政。”荀肆斜眼藐了,这厮八成在试探自己。

云澹的目的达到了,这会儿该乘胜追击了:“修年还在外头候着,要他进来给你赔个不是,而后改个口,这事儿就算定下了如何?”

云澹被她逗笑了:“谁教你的?”

可谓浓情蜜意。

“阿大说的。”

这声夫君令云澹打了个哆嗦,你瞧她,衣领口那么大,还含情脉脉看着你,不是缺心眼儿是什么?不自在的移开眼:“咱们是夫妻,理应彼此关怀。朕往后也会对你好。”

“哦哦哦,朕给你看的正是你阿大的折子。”

这王八蛋可算讲了句人话,荀肆支起身子坐着,满怀感激:“夫君真是好人。”

荀肆伸手接过,是阿大的字呢!鼻子一酸,眼睛便红了。阿大还算什么阿大,这么些天连封家信没有,折子却写这样长。

“荀肆,朕何其有幸能将你娶进宫?”现在悔婚还来得及吗?不若寻个辙子打发回陇原算了,省的看见她心烦。云澹暗自腹诽。“朕回头与宋先生说,规矩象征性学学即可,一年也用不到几回,你与朕,也不必用那些规矩了。如何自在如何来吧。”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急什么,往后整日里见别人规规矩矩,她自然规矩起来了。

云澹眼瞧着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人这会儿眼眶红了,不免动容,小胖墩儿想家了吧?

荀肆嘴角扯了扯:“为皇上分忧,当属臣妾分内之事。”

“看完了。”荀肆将折子还给云澹。

云澹心中长舒一口气:“多谢,荀肆。”

“朕想听听你的想法,你打陇原来,对那,比朕熟悉。”

“皇上,臣妾做修年的养母。”

“什么想法?”

荀肆心道,人家都这样说了,把自己后路堵死了。倘若再回绝,恐怕显得不够懂事了。

“攻还是守?”

“臣妾擦了鼻涕,并未净手……”嘴角扯出一抹歉意的笑,后者顿了顿,松开荀肆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而后搭在膝盖上,悄悄擦了擦。

…………

“嗯?”

“你阿大等着呢!”云澹见她不吭声,催了她一句。

“皇上……”

“不攻留着过年吗?”这有什么可想的?那仗打来好几年,眼下敌人虽兵力多,但人不行,朝廷努把子劲儿收拾了不就完了吗?

“荀肆……朕并未有求于谁过。今儿个是头一回。”云澹将手探入被子下,寻到了她的,握住。忍不住,捏了捏。帝王深谙怀柔之道,这世上哪里有人真正铁石心肠。

“臣妾……”

云澹愣住了,那是她的阿大,是她打小看着的荀家军,她要攻?但你看眼前的人,双唇紧抿,杏眼圆睁,显然不是玩闹。

“那便打!”

这神情不知扯动了云澹心中哪根弦,竟令他觉得眼前人有几分顺眼。

“臣妾忍不住打他怎么办?臣妾控制不住啊……”

“当真攻吗?”

“刚好拿大皇子操练。”

“要攻的。”荀肆说起打仗竟兴奋起来,适才的困意全然不见,下巴微微扬起,好似一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女将军:“将西线的人马拨过去一些,由张士舟将军统帅,不出一年就能打完。”

荀肆眼睛闭了闭,眼泪又落了下来:“皇上……臣妾是说自己不懂如何做娘亲啊……”

云澹听她连张士舟都知晓,有心逗她:“穆大将军可不可?”

等等,老娘不是这个意思。

“那感情好!但行军打仗都知晓,轻易不动大将。”

云澹笑出声:“那你跟朕说说,你不担忧你阿大的安危?”

“朕抓紧给你一个孩子……”云澹话赶话讲完这句,面皮竟起了鸡皮疙瘩。今日真是豁出去,帝王颜面何在?

“担忧的。”荀肆皱着眉:“可阿大说过,沙场是将领唯一的归处,阿大愿意的。”

荀肆眼泪汪汪:“臣妾自己还没有孩子呢……”

绝世而独立。

“荀肆,大皇子一事,你就当帮朕一个忙如何?大皇子是思乔皇后的儿子,是朕的长子,朕将他交予你,放心。”

云澹竟想到这句。此刻的荀肆,倒是勉强配得上这句话。

叫她什么?荀肆耳朵支了起来,在陇原,只要阿娘喊她荀肆,准没好事。

荀肆所想与他不谋而合,他虽不主战,但看的长远。西北连年战乱,百姓苦不堪言。他愿倾朝廷之力,去解西北之困。不仅张士舟,他还要将严寒从北线调过去。

……

深深看荀肆一眼,这会儿大事已决,困意来袭,有心逗一逗荀肆:“朕在你这睡一个时辰吧!”在他心中,这皇宫没他不能睡的地界。那胖墩却立起眼睛:“那臣妾睡哪儿?”

坐到她床头,帮她把被子掖严实,胳膊肘支在腿上,身子前倾看着她,眼神悲凉:“荀肆。”堂堂帝王,竟装起了可怜。

“一起罢!”

荀肆一听忙脱了她那花布鞋上了床,直挺挺躺下,被子盖的严严实实,露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可怜兮兮看着云澹。儿时在王府,母亲给他养过一只兔子,荀肆这会儿的神情与那兔子无异了。

“……还未成亲呢!”摆明了不愿意。

“歇息吧。”云澹指了指床:“御医看过了,受了风寒,好好将养几日。”

“怕有辱你名声?”

这个话头荀肆未接,打了个喷嚏,又咳了几声,而后可怜巴巴看着云澹。

“对。”

“他纵容别人犯错,自己又跑不脱,活该。”云澹顿了顿:“何况他往后亦是你的儿子,你管教是应该的。”

“不必担忧,你在宫里本就名声不好。”他指的是荀肆揪大皇子耳朵一事,静念说嫔妃们还未见过荀肆,就当她是泼妇了。

“臣妾揪大皇子耳朵了。”

说着话站到床边,将手抬起,看着荀肆:“帮朕宽衣吧!”摆明了气荀肆。见那胖墩儿气的脸通红,笑出声,放下手臂,脱了鞋,和衣上床,好不怡然自得。

“不罚你。”

欺人太甚!

……

荀肆脱了鞋从他脚下爬过去,盘腿坐在里侧:“皇上,夫妻之间的事是不是夫妻间解决?”

二人各自松口气,为避开一次肌肤接触而暗自雀跃。

“嗯,正是。”

“别哭了。”手别扭的伸到她后背,她恰好松开了衣袖,站到了一旁,手抹了把脸:“好了,臣妾哭完了,您罚吧!”

“惹急了那亦是寻常家事,不得喊打喊杀对不对?”

造的什么孽。

“对。”云澹支起胳膊看着她,有些好奇她要做什么。

……“朕没有。”云澹后宫的妃嫔各个懂事,生怕在他面前失了形象,哭亦是梨花带雨的哭。思乔在世时,略微任性些,却也没到这种程度。眼前这位鼻涕泡都哭出来了……再低头看自己的衣角,被她扯的狠,衣领向下,拉的脖子疼。

“不管臣妾名声好不好,皇上都不该糟蹋臣妾对名声对不对?”

“您脸色不好看!还瞪臣妾!”

“有理。”

……“朕何时说要问你的罪了?”云澹有些心虚,适才真是奔着收拾她一顿来的,是以说这句的时候声音有些小。

“那臣妾失礼了。”荀肆话音落了,便伸直了腿将云澹踹下床。云澹始料不及,长腿寻了一处慌乱站了起来:“荀肆!你竟敢对朕动粗!”

荀肆揪着他衣角抽抽嗒嗒:“您看看,光……光……光揪了他耳朵,您就要来治罪了。这往后万一有什么不妥……呜呜……掉脑袋还不是一眨眼的事儿……”

“皇上说的不得喊打喊杀!”荀肆亦跳下床站在他面前:“皇上今夜留宿在这要臣妾往后如何自处?宫人们会揣测臣妾心术不正勾引皇上,更有甚者还会说臣妾等不了那几天!”小脸儿因着这一番慷慨激昂变得通红,眼睛湿哒哒的,快要哭出来了。

门一关,就剩二人,这回帝王可以低头了,起身站到荀肆面前:“好好的,哭什么。”

云澹本就是逗她,见她这样不识逗,心中亦来了气:“夫妻间连逗个乐子都不能了?”

带着修年来问她罪,罪还未问,她哭了起来。头腾的疼了起来,摆了摆手,叫其他人都下去。

“没您这么逗乐子的。”

云澹懵了。

云澹着实有些失望。

荀肆听见“儿臣”二字突然悲从中来,饶是谁从天上掉这么大个儿子都得慌张,哇的哭了出来。

打小看着太上皇和太后闹,伤了他,也教了他。他不会去爱哪个女子,但娶进门的妻子终究有别于旁人。从前他厚待思乔,往后亦想厚待荀肆。夫妻间那点寻常乐趣还是要有,哪怕这荀肆样样不如人。她却将自己踹下床了?天颜何在!

“不是儿臣……”修年这会儿知晓眼前人是谁了,是新母后。

动了气便不愿理人,低头穿上鞋:“规矩你还是好好学学吧!”

“疼呀……”荀肆摸摸修年的脸:“真可怜。我那窗可是你打的?这会儿还漏风呢!叫我夜里如何睡?”

转身出去了。

修年含泪点头:“疼。”

荀肆不知这气是打哪儿来的,他出了门,她又有些后悔,哪至于踹他呢?咬他一口拍他两下不比踹他来的知情识趣?阿娘不是教过了吗?要撒娇……拉着正红的手说道:“我把他踹下床了,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他上了床,我看着来气,把他踹下去了!”

“来,修年。是叫修年吧?给我看看你的耳朵。”荀肆终于是穿上了鞋,走到修年面前,手探到他耳朵上:“啧啧啧,都红了。疼不疼?”

正红看了眼她脖颈上挂着的狼牙,哪里来的邪火?心口来的。“您这脾气,也得亏皇上性子好,换个人,非动手打起来不可。”

待千里马再回过头,皇后祖宗已经将两条腿挪下床,脚丫去寻自己的花布鞋,嫩嫩的一双胖脚……再看主子,偏过头透过窗口去看院中那棵树,喉结动了动。

“他打不过我。”

静念正寻思寻个辙子早些下职,见千里马探出的脑袋,猛的弯下腰,脸皱成一块儿,手指指着自己肚子,打口语:“肚子疼。”顺着这泡尿遁了。

打不过你赏你几个板子还不容易吗?正红心道小姐真是傻。

……都忘记修年耳朵的事,屋内陷入了可怕的安静。千里马有些站不住了,这几日怎么回事,老觉得肩膀上那颗脑袋随时要搬家?偷偷向后撤了两步,撤到门口,头探出去去瞅静念。

“夫人不是教过撒娇吗?”

修年想的是:新母后这么胖?

“教过。”

荀肆想的是:这就要认这个大儿子?

“您再拿小的练练。”正红爬上了床:“这会儿小的就是皇上,躺您床上了。”

哈?修年和荀肆同时长大了嘴。

荀肆上了床,手轻轻推在正红肩膀上:“您快回嘛~~”肩膀随之前后一晃,嘴嘟了起来。

“那怎么没牙印儿呢?”云澹看着她的嘴脸,突然觉得改日叫静念蒙上脸打她一顿,不知能不能解恨?没接她的茬,指了指身后站着的修年:“修年,把你耳朵给你母后瞧瞧。”

“这不是炉火纯青吗?”正红坐起身:“下回您就用夫人教您这招,好歹顾及一下皇上的颜面。回头惹急了咔嚓咱们事小,断了荀家军后路事大。”

……

“好好好。知错了知错了。”荀肆躺回被窝,将被子盖到头顶,一片黑暗之中摸起那颗狼牙:不管仗打的如何,你可要好好活着呀,娶一个娇滴滴的婆娘,生一窝虎虎生威的胖娃娃,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云澹低头看了一眼:“让狗咬了。”

那头云澹出了永和宫,心里跟堵了一坨屎似的,对一旁的千里马说道:“一点不识逗,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了。”

荀肆眼尖,瞅见他左手手背一道青痕,忙做关心状:“您手怎么啦?”

千里马想起未进宫前在村子里,夫妻干架,女子时常拍着腿嚎啕大哭:“这日子没法过了诶~”主子就差拍大腿了。

“得了,不必请安了。”云澹瞪了她一眼,坐在她床前的椅子上。

“她好歹是个女子,怎的力气那么大?”想那一脚就来气。

永和宫里荀肆五月天里裹着棉被坐在床上,额头贴着一块儿热帕子,鼻子里堵着一块儿帕子,见云澹来了后头还跟着那小东西,晃了晃身子欲下床请安,那颤颤巍巍的劲头如不顶用的老妪。

身旁的静念伸出手,五指张开:“皇上,五钧的身量,又习武出身,力气大,自然。”

云澹心中斥他无能,但此事总该解决,于是站起身:“走吧。”当爹的要为儿子出头了,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腿软。

…………

那还不是你活该?

“打明儿起,上朝前先习武。”云澹打小喜静,今儿闹这一通令他彻底顿悟了,男人收拾女人,必须要在体力上赢她,不然她蹬鼻子上脸,往后还不得上房揭瓦?

修年哇的一声又哭了:“旁人跑得快,儿臣跑得慢……被她抓个正着……”

“你这几日寻个机会跟她比试一下,看她的功夫到什么程度。”云澹叮嘱静念,又想了想:“把她身旁那个定西支开。”

“旁人呢?”

静念与千里马对视一眼,二人不知适才屋内发生什么了,但万岁爷是要动真格的了。

“爬上墙头打的……”

千里马在静念身旁嗡嗡两声:“这往后说不通就动手了?也成,在宫里这么些年,还未见过皇上皇后对打呢!有趣有趣!”

“隔着墙呢!”

静念当真找荀肆切磋了。

修年听到云澹这样问,才想起是自己犯错在先:“伴读的弹弓将她窗打破了。”

是在两日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荀肆嚷嚷热,拉了正红和存善去园子里纳凉。三人正走着呢,听到草丛里一阵异响,紧接着窜出两个蒙面人,一个直奔正红和存善,另一个直奔荀肆。

“她没事欺负你做什么?”

荀肆一瞧,乐了。荀爷好久没打架了,手痒的不行。竟还有人送上门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拳头握紧直照那刺客面门而去,那刺客亦是个高手,偏头闪过。鹰爪手奔着荀肆胳膊上钳,这什么歪门邪道!荀肆习武,学的都是上阵杀敌的本领,这刺客用的都是阴招,也不见要自己命,逗自己玩呢?

云澹手捂在额头上,千算万算,没算到有朝一日,自己的皇后跟自己的儿子打起来了?

这样一来,更是生气,与那刺客缠斗起来。别见她而今肉球一样,灵敏不输从前,过了二十几招后,一个凌云脚踢出去,被那刺客拽住了脚踝,荀肆不慌,立马将另一脚踹了出去,那刺客闪开后,手臂向前一把钳住了荀肆的脖子。

修年点头:“对,就是她,还自称荀爷……”

荀肆毫不迟疑,一口咬下去,只听那刺客闷哼一声,跑了。

宫里哪有敢欺负大皇子的胖奴才?又想起那荀肆抱着石凳,放下笔,用手比着了一个大圆:“那奴才这么胖?女的?”

荀肆抹了抹额头的汗,另一个刺客见同伙跑了,踢了正红一脚,亦撒腿跑了。荀肆抹了把额头的汗,直嚷嚷:“跑什么?还未打完呢!”嚷完四处一瞧,偌大个御花园,连个狗屁人影儿都没有。御花园何时没有过侍卫?除了那位还有谁能支开御花园的侍卫?

云澹正在批折子,听到外头喧闹,抬头一看,大皇子哭的鼻涕泡出来了,进来就跪他面前:“父皇,父皇,一个胖奴才欺负儿子!”

登时明白了。

那大皇子得了救,哇一声哭了出来:“给你告父皇!”撒腿跑了。

你踹人家一脚,人家找人来教训你了。小气鬼!

荀肆松了手,想想不解气,又攥起拳头吓他:“再跟老娘立眼睛试试!”

一跺脚,往永和宫跑,到了宫门口,又一扭头,奔了永明殿。

大皇子?就是自己那大儿子?

静念被荀肆咬了一口,迅速跑回永明殿。云澹见他的狼狈相,问他:“?怎了?”

闻声追过来的彩月定睛一看,这不是大皇子吗?忙上前拉着荀肆的手:“主子,这是大皇子诶!”

“找皇后切磋了。”

哎呦呦,来了个狠茬儿!手上的劲儿又大了点儿:“来来来,你今儿个就给荀爷记住了!往后见到荀爷绕道走听见没!撞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直打到你成人!”

“切磋你穿夜行衣做什么?”

那小子嘴也硬:“管你是谁!”

“?”静念顿住:“不是冒充刺客???”

正玩着,一个弹弓打到她窗上,砰一声将窗纸砸个稀烂,她吓一激灵跳下床,推开门一看,院门口站着几个毛头小子,正互相看着,看到荀肆出来,作鸟兽散。荀肆腿快,几步上去抓住了那个跑的最慢的笨鸟,揪着他耳朵训他:“看清是谁的门了吗就敢砸窗户!”

“你冒充刺客??”云澹捂住了额头:“在哪儿打的?”

正红看她这样,知晓她又要放赖了,捂嘴一乐,将下人清了出去,给她留个清净。荀肆好不容易不用学规矩了,这会儿坐起身来,在床上比起了剑花。

“御花园。”

“真的?”荀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想起什么似得又倒了下去:“哎……这病来的又猛又急,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了……”

霍,真会选地方。你怎么不来永明殿打?云澹捂住了头:“朕说的切磋是指光明正大的比试,并未说要你穿了夜行衣冒充刺客去!”

待她乖乖喝了药,正红才接着说道:“皇上说……既然主子病了,就静养几日,待好利索了,再接着学……”

“您说支开定西,是属下会错意了。”

……

静念跟了云澹十几载,何时这样傻过?云澹不忍追究了,看他捂着胳膊,便问他:“胳膊怎么了?”

“喝药才给。”

“被皇后咬了。”让荀肆咬了,可真出息。

“不喝不喝!什么时候见我喝过药?”那梅子干酸甜,荀肆觉得好吃:“再来一颗。”

“你输了赢了?”

“哼!要他假惺惺!不是他不准咱们吃肉的时候了?”荀肆算是因为几口吃的恨上了云澹,正红欲说什么,想了想作罢。喂了荀肆喝碗粥,又塞一颗梅子干到她口中:“含着,要喝药了。”

“不算输。没想到皇后下口,若是好好比试,赢皇后没问题。”静念是本着切磋的念头去的,哪里想到将门之后咬人这样娴熟?

正红心疼她,用帕子为她净了面,又端来一碗白粥:“皇上说了,往后这吃食不能短了永和宫的,主子想吃便吃,尽情吃,若是不够,把皇上那份也吃了。”

云澹瞪了他一眼,颓然摆摆手。罢了罢了!

待荀肆睁了眼,已到了第二日午后。只觉得腰酸背痛,在床上哼唧:“哎呀呀,怎么人到了宫里娇气起来了,染了风寒还起不了床了呢!”

他罢了,荀肆却不能罢了。站在永明殿外大声喊了一句:“臣妾求见皇上!”这一声吓得静念一哆嗦,胳膊又隐隐作痛起来。

也不知梦里攥住的是谁的手,只觉得自己用尽全身力气:“荀家军铁魂不散!不能散那!”是父亲喊的话。

兴师问罪来了?云澹朝静念使了眼色,静念点头,撤了下去。千里马将荀肆迎了进来,安静立在一旁。偷偷打量一眼荀肆,这位主子头上的华胜歪到了一旁,别提多好玩。

杀红了眼。

“皇后怎的来了?”

“来啊!”她在梦中喊:“来啊!”

荀肆想起阿娘教的撒娇之法,快步到云澹面前,扯住他衣袖,娇滴滴开口:“皇上~您还生臣妾的气吗?”

不知不觉又将自己哄睡着了。这一睡着不得了,梦里是那吼一嗓子声音能在空中转三圈儿又打着旋儿送回到耳中的陇原,铁马冰河,气吞万里。在这场梦里,自己又穿上了铠甲站在了父亲和韩城身旁,生生杀将出一条血路来……

“……哪件事?”云澹挺起了胸,端起了架势。

荀肆有几日没这样清闲了,甚至有些希望这伤寒别好了。随时鼻子堵着喉咙痛着,但这心里却舒爽,脚丫子在被窝里点着,张口哼起来小曲儿。

“臣妾将您……”眼扫过憋笑的千里马,转了话风:“皇上,臣妾想单独与您待会儿。”

彩月一听主子这出息,真不愿传这个话,又一想去永明殿兴许能碰上万岁爷,于是偷偷擦了胭脂,一路小跑着去了。

千里马有眼力见儿,一听荀肆这样说,马上弯腰:“老奴退下了。”顺带着将人全都带了出去。

可把她乐坏了,热帕子盖在额头上,嘴上不闲着:“轻舟,快派人去相府传个话,就说我偶感伤寒,这两日怕是不能学坐和行了。”又招呼彩月:“彩月,去跑个腿,去永明殿跟千里马打个招呼,就说我病了,得吃些好的……”

“何事?说。”云澹姿态清冷,心道你这个滚刀肉算是想明白了,在这后宫里,还不是要依仗朕?

这一觉睡的心满意足,睁眼却觉出了难受,昨夜的喷嚏不是玩笑,伤寒找上了门,荀肆病了。

荀肆思量一下,终于想到自己适才娇撒到哪儿了,又拉住他衣袖:“皇上~臣妾不是有意将您踢下床的……”

一口又一口,直到吃个肚圆,鞋一登,腿一抬,身子一歪,倒床上睡了。

“皇上铁定还在生臣妾的气,都好几日未去看过臣妾了呢!”见他不为所动,又说道:“要么您也踢臣妾一脚好不好?您消消气,咱们两清了。”说罢转过身去,将后背对着云澹。

又夹了一口:“娘诶,女儿在宫里吃不饱诶!”

云澹看着她那宽厚的脊背,倒是真想踢她。但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跟女人动手的道理,何况这位你还打不过:“不必。”转过身去不看她。

待荀肆夹起一口面条放进口中,简直感激涕零:“娘诶,这才是人过的日子诶!”

荀肆也跟着转了过去,眼含秋水望着他:“您踢臣妾一脚,别省着力气,把您的火气发出来。”

还得避开那些下人,于是声称主子病了,门锁一落,几个人在里头乒乒乓乓折腾起来。

云澹恨得牙痒痒,伸手捏住了她的肉脸,这一捏,不得了,饱满鲜嫩,又用了力,快将荀肆牙花子捏的露出来了。荀肆今日是来低头的,捏就捏吧,眨着眼看着他,开口讲话之时还露着风:“消气了吗?”

两只小耗子速战速决,速速回了永和宫。

云澹松了手:“还成。干嘛来了?”

又眼见定西手朝那干肉去了,忙止住他:“不行不行,听我的,拿点生面,再拿些生肉。”

荀肆这才说起正事:“适才臣妾在御花园碰到刺客了,那刺客打不过臣妾,朝永明殿跑了。臣妾担忧皇上安危,特地跑来护驾。”说罢坐在椅子上,朝云澹粲然一笑:“您忙您的。”

这会儿夜深人静,两个人影绕过侍卫,钻进了御膳房。脚一迈进去,就闻到里头的肉香。“这王八蛋有这么多好吃的,却不给老子送一口!”荀肆骂了云澹一句,心中暗暗恨上了他。

“不必,朕身边高手如云,用不上你护驾。”

荀肆又看了看在那溜达的定西,轻轻吹了声口哨。定西一听这声音,那是许久未听见,肆姑娘要犯坏了诶!摩拳擦掌朝荀肆摆摆手。

“哦,那您的高手可否借臣妾一用?”

“咱们永和宫里连个油渣都没有……”北星叹了口气。

“用作何处?”

“不行不行,荀爷病了,得吃口好的!”

荀肆忙指了指自己一身小肉膘:“皇上您瞧臣妾这肉膘,得动弹动弹。想跟皇上借个高手,每日切磋切磋,成不成?”

荀肆捂着空瘪瘪的肚子,眼泪差点落下来。喷嚏又跟的紧,猛的又来那么一下。

“后宫不兴这个。”

“这星星没有咱们陇原的好看。”荀肆揉了揉鼻子:“学了一天如何吃东西,这会儿好想来口大碗宽面,洒上一勺羊肉浇头……”长叹一口气:“可惜咱们永和宫没有羊肉亦没有宽面,那王八蛋不知为啥断了咱们的肉和面……”

“后宫还不兴嫔妃将皇上踢下床呢,臣妾不是照样踢了?”

正红去取了衣裳给荀肆披上,三人在屋顶坐着。看着远远的定西在甬道上溜达,孤零零人影扯的很长。

“荀肆!”云澹见她拿自己垫牙,又去捏她脸罚她,荀肆扬起脸:“您快捏快捏,捏完了就借人给我。”

北星抬头看了看天上群星璀璨:“这会儿没人骂您,您也得打喷嚏……”

“说你是滚刀肉,你还真配合。”云澹这回下手轻了些,指腹在她脸颊上一合,算是捏过了:“你切磋归切磋,阵仗不许闹太大。每日天黑前,在你的永和宫院内,切磋过了就放人家下职。”

夜里荀肆打了个喷嚏,一条鼻涕虫蜿蜒流出。她用帕子拧了那鼻涕虫,对身旁人说道:“是不是有人在骂我?”

“成。”荀肆额头虚贴着他衣袖:“臣妾感激不尽。”

“我看出来了,这皇上是那路上的扬尘,这继后是那混了水的泥土,一个朝天上飞,一个朝地下沉,二人走不到一起的。不信您瞧着!”知春说完亦捂着嘴笑了。

云澹看她那样子,显然是被憋坏了,遂问她:“后宫就这样无趣?”

新人才来几日,皇上便动气了?兴许新人身量太大,皇上看着窝火也说不定。思及此,兀自笑出声。

荀肆差点点头,转念一想,说无趣不是打他脸吗?赶忙摇头:“不是,很有趣,只是臣妾好动,后宫女子玩的那些,臣妾看轻舟彩月玩了,着实玩不起来。”

贤妃心思飞了。那时眼见过思乔皇后跟皇上撂脸子,皇上笑笑便过去了,甚至还逗思乔皇后开心。其他嫔妃们不敢像皇后那般,时刻懂事,是以从未见过皇上生气。

“那你喜欢什么?”

皇上从前不动气的。

荀肆说起喜欢的事儿可不藏着掖着:“舞枪弄棒!喝酒吃肉!”

“可不?外头路过的人听的真真切切,真是生了不小的气。”知春说到这顿了顿:“咱这新主子也是神人,刚入宫几天,脚跟还没站稳呢,就把万岁爷招成这样。”

……

“你说万岁爷被气的砸东西?”贤妃听到这句差点将漱口水咽进去,呛了一口,慌忙弯身吐进小盂儿中。

“旁的呢?譬如琴棋书画笔墨纸砚……”

云澹跟荀肆生气的事,第二天天不亮便传遍了后宫。“主子您是不晓得,皇上昨儿夜里从永和宫出来,面色酱紫。回了永明殿关上门,在里头乒乒乓乓砸东西。”贤妃身旁的知春有板有眼的跟主子学舌,那架势好似她亲眼所见一般。

“诶~~~”荀肆胖手一挥:“不成不成,打出生没带那根筋啊!”

……

着实有些不学无术了。

“不去!”起身到了石凳前,朕是九五之尊,还搬不动你个石凳儿?等着瞧吧。

云澹笑了笑:“那往后看账本怎么办?你见过后宫的账本了吗?宋先生给你看了吗?”

“那……今儿去谁那?”

荀肆摇摇头:“先生说臣妾前些日子病了,来日方长。”其实是先生每回要她看,她都推脱头疼。

“屁话!乌糟!”云澹被猜中了心思,面红耳赤:“去搞点来!”

“无碍,朕这里恰巧有一本,是今儿内务府送来的,还带着热气儿呢,朕给你瞧瞧。”也不待荀肆回答,便拿过来放到荀肆手中。“看看。”

云澹头不抬嗯了声,千里马一看猜对了,将声音压得更低:“奴才听闻民间有一味药……吃了之后毫无知觉睡死过去,第二日醒了,什么都不记得。”抬眼看着主子,主子眉眼微抬,听进去了:“奴才斗胆说一句,这种事儿不必急于一时,往后日子长着呢!叫御膳房给继后调理调理,自然就清减了,清减了再来……不迟……”

那账本足有一尺厚,荀肆打开一瞧,好家伙,密密麻麻,一页纸上的字比她一年读过的书都多。“这些……都要臣妾看?”

“皇上……主子……”千里马瓮着声说道:“您跟那石凳较劲,可是因着继后前几日毫不费力抱起了它?”

云澹点头:“可不?这一年多后宫无主,朕便代看了。这往后,都得你看。”末了又添一句:“每月一本。”看到荀肆嘴憋着,心中乐开了花。要你踢朕下床,活该!

千里马这回回过神了,朝静念使了个眼色叫静念出去。静念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摇着头出门候着了。

“皇上平日里看这一本账本要多久?”

“来,教朕功夫,朕要一个月内搬起那个石凳。”

云澹两根手指伸出来。

二人面面相觑。

“两个时辰?”

荀肆那样的,若不一次制服她,后头铁定要出幺蛾子。他快步朝永明殿走,进了永明殿把下人都轰了出去,独留静念和千里马。

云澹摇摇头:“不吃不喝,整两日。今日刚好你在朕这里,朕教你。”

“不去了。”云澹打断他:“册封大典前哪儿也不去。”好好休养生息,养足了身子,既是到了这样紧要关头,后宫得稳,龙威尤不能破,不仅不能破,还不能囫囵吞枣,得好好立起来!

“皇上您瞅瞅外头,三更啦!身子要紧,臣妾就不叨扰您了,臣妾退下了。”说了这几句拔腿要走,被云澹揪住了脖领子。他这些日子没白举石凳儿,这会儿揪她脖领子,自己都觉出了力道比从前大了些。荀肆没料到他会动手,迈出的那条腿悬空,差点儿摔出去。又听到他带笑的声音:

那头云澹气哼哼出了永和宫,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去哪儿。千里马凑上去,轻声问道:“敬事房派人来了两次了……皇上今儿该去……”

“爱妃还是学学吧!”

哪儿跟哪儿啊!正红看荀肆这模样,想起荀将军有一回牵回一匹宝马,指着那马掌说道:“瞧见没,马是好马,马掌是好马掌,怎就跑不快呢!还不是钉的不合适!”这道理都在里头呢,那皇上看着不赖,咱们肆姑娘也不差,二人就是凑不到一起去,不是一路人呐!

学个蛋!

……

荀肆心中骂了一句,打小就讨厌去私塾,而今认下那些字都蘸着血泪呢,不知挨了阿娘多少扫把。这会儿被按在那看账本,简直要哭出声音了。手掌在桌下比了又比,上回将他踢下床他并未罚自己,这会儿将他打晕,他会将自己咔嚓了吗?

“?没有啊。”荀肆好不容易止住笑,捂着自己笑疼的肚子说道:“我还说要给他生俩大胖小子呢,他脸都羞红了。没看出生气啊……”

云澹自打被荀肆踢下床,可是长了记性了。这会儿眼瞄到桌下,看到她手的动作,轻咳一声:“朕这些日子总觉得自己做皇帝,过于宽厚。”话音落,余光瞥见那手掌收了势,心道你还成,没傻到家。

“惹皇上生气了?”

“来吧,朕一项一项教你。”

定红察觉到二人的异状,并未搭理她们,兀自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荀肆伸着脖子看,那姿态如山民养的胖鹅。云澹将油灯向前移了移,又朝她勾勾手指:“凑近点。”今儿摆明了是不会放过荀肆了。

他走的气哄哄,外头的下人战战兢兢。这么多年了,彩月和轻舟从未见皇上跟思乔皇后生过气,这位可好,才来几天,竟是把皇上气成了这样!

荀肆凑了过去,看他干净修长的手指点在纸上,啧啧,咱们西北汉子可没有这样娘们唧唧的手。

荀肆脸憋的通红,在他走远后笑倒在床上。

“这账本,分进项和出项,后宫的账本,多是出项,是以你要看各宫用了多少,用在了哪里。寻常百姓过日子,也兴有账本的。”讲完这句看她一眼,别说,自己这个蠢皇后在灯下还算能入眼。睫毛忽闪忽闪,大眼睛空无一物,显然未听懂。“听懂了吗?”

衣袖一甩,走了。有点不识逗了。

荀肆摇头。

好样的!云澹看着她的身子,比自己还要宽些,这会儿同情起自己来了,还添俩皇子……铆足了劲儿洞房花烛一次,生米煮成熟饭,往后想都别想!他脸气的通红,丢下一句:“随你。”

“那朕再给你讲一遍。”云澹真是十分有耐心了,他从未这样教过思乔皇后。思乔做事向来稳妥,应当她做的事,从来不含糊。无论何时,都将事情安排妥帖。与眼前这个截然不同。耐着性子又给她讲了一遍:“听懂了吗?”

!!!

没动静。

“臣妾吃的白白胖胖的,给皇上再添俩皇子……”胳膊向前探,绵软的手指在云澹的衣袖上摩挲,眼睛一挤,说不出是勾印还是逗弄,说白了是顽劣上身,滚刀肉一块。

抬头一看,胖墩儿睡着了。一只手支着下巴,将脸推到变形,没法入眼了。无论何时,想睡就睡,当真无拘无束。

“那你做什么?”

叹了口气,罢了,自己选的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将烛火拨亮,亲自看起了账本。

“您看这样成吗?”荀肆彻底转过身,隔着桌子正对着云澹。云澹亦转过身子正对着她。“后宫的事儿臣妾管不好,您安排一个厉害角色来管如何?”

聚精会神之际,听到“砰”的一声,荀肆的头磕到了桌面上,这一下磕的可不轻,兴许将她那最后一点灵光劲儿磕没了。只见那胖墩儿抬起头,手重重拍在桌子上:“让你磕我!”

云澹明白了,这个小胖墩儿拿大皇子的事儿要挟自己呢!她倒是得了便宜卖乖,趁火打劫起来:“那你想如何呢?”故意问她。

云澹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

修年是在封后大典前一日搬进永和宫的。

“先生那教规矩的册子,足有……”荀肆竖起一根手指:“这么厚。臣妾学不来。”

浩浩荡荡一群人,抬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木箱。荀肆将瓜子在舌尖转那么一下,吐出了瓜子皮,对北星说道:“这家伙事儿竟是比老娘的嫁妆还要多!”

“叫千里马给你取些银票来。”

北星也是头一回见到宫里的气派,在一旁啧啧:“这么些宝贝,够寻常人家过几十辈子了吧?”

“臣妾出门时,阿大阿娘是给带了盘缠的……但禁不住这一路花销,这会儿盆干碗净了……”

一旁的存善踮起脚看了半晌,对荀肆说道:“奴才看了,都是思乔皇后留给大皇子的。好多东西上的布罩绣着思乔皇后的小字呢。”

“一并做了。”

荀肆哦了声:“想来思乔皇后应是与三姐一样,秀外慧中了。”

荀肆咂摸着云澹的话,咂摸出味儿来了,这王八蛋给自己下套呢!于是也不再纠缠,转而说道:“正红定西北星千里迢迢的来,衣裳也破了……”

修年在门外踌躇,不敢进门。本来父皇答应要带他一起来,结果被丞相拦住了。

“这事儿不急,往后再说。”云澹适时收手:“朕明儿叫了人来量你的尺寸,去做册封大典要穿的衣裳。快入夏了,一并做几身夏天的衣裳。”又扫了荀肆一眼,不知要多用多少衣料子……

荀肆看着外头一个小脑袋出现了,又消失了,来来回回数次,遂将手中的瓜子放到北星手中,朝宫人门比了嘘,而后悄悄走到门口。待修年小脑袋再探进来之时,看到一张圆脸,他妈呀一声向后跳了一步,惊恐看着荀肆。

云澹被她气笑了:“那你说怎么办呢?大皇子尚年幼,现在由贤妃照顾,但贤妃有自己的孩子……朕有一回听宫女们说大皇子下了学没有吃食,二皇子病了,贤妃分不出身……那么小的孩子,生生饿到半夜……”云澹说到这,余光扫了荀肆,她正歪着头,眉头皱着,嘴角微微搭着,可怜起大皇子来了。听进去了。云澹觉得自己有些坏,但后宫与朝堂一样,都需用点心思。见过两回荀肆,大体知晓了她的为人,虽然顽劣些,但没有那些阴沉的心思,属实不坏。将大皇子放到她身下,他放心。

“跑什么?”荀肆知他怕自己,就连自己都怕自己,何况修年这么一个小东西。

……

修年收了神,站直了身子:“儿臣并未逃,儿臣只是在等父皇。”知晓抬出自己的父皇来压荀肆,也不算笨了。荀肆点点头:“今儿下学这样早,母后教你徒手劈树吧?”

“万一您哪天气不顺了中邪了……”

眼见着修年的眼蓦的睁大,荀肆大笑出声。她逗修年的。

“朕又不是铡刀变的,动辄就要咔嚓人。”

“还不进门?再不进门晚上就饿着了呦!”荀肆这人嘴硬心软,她不会做别人阿娘,但儿时阿娘如何对自己的她记得,每回疯完了回府桌上会摆着吃食的。

……她担忧的是这个?云澹看着她目光灼灼,不像说谎。

修年进门,看到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吃食,荀肆又一屁股坐在桌旁朝他摆手:“快坐下。”顿觉受宠若惊。慢慢挪腾到桌边,缓缓坐下,看着荀肆。

“那也不成。臣妾自己还没经过事儿,就平白无故多了个大儿子……多了个儿子,总该管教吧?臣妾打小就不守规矩,回头把大皇子带坏了,您再咔嚓了臣妾。”

后者已端起了碗:“咱们比试比试看谁先吃完。”一口米饭塞进口中,含糊一句:“输的一会儿去劈树。”

云澹并未想到她拒绝的这样干脆,连客套都没有,于是顿了顿:“你甫进宫,万事需从头来。在后宫里,母凭子贵。做大皇子的养母,对你没坏处。”

修年听到劈树二字,直觉天上炸开了响雷,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眼一直盯着荀肆,生怕她先吃完。荀肆呢,故意放慢了速度,要修年吃。是前几日偶然听到轻舟和彩月嘀咕,说大皇子打小不爱进食,是以体格有些弱。来了永和宫,怕是更吃不下了。荀肆不服,凭什么到了老娘这就吃不下了?老娘不仅要让他吃,还要让他多吃,吃成一个肉球!

荀肆平日里糊涂,但碰到正经事,从不拖泥带水。“臣妾不能做大皇子的养母。”她说完一屁股坐下,看着他侧脸神色。

修年稀里糊涂吃了一碗饭,欲放下碗筷,荀肆却指着他面前那碗莲藕汤:“剩了就算输。”遂舀了汤来喝。这会儿再瞧新母后面前的吃食,剩的比自己多许多,不担忧会输,这汤也便慢慢喝了。喝过了汤,觉得肚中满了。从前少有这样的饱腹感,母后走了后更没有过,今儿是头一回,在不为难的情形下吃了这许多东西。

霍,好不厉害。云澹没接这茬,兀自说起话:“今儿先生来过了吧?先生呢,从前也教过朕,是京城有名的宋三小姐,名动我朝的凡尘书院就是先生开的。今儿先生讲什么了?”有心把话题往大皇子身上引。云澹自有云澹的打算,大皇子修年聪慧果敢,是继承皇位的好料子,若不是思乔去的早,今年也该册封他为太子了。

“吃好了?”荀肆问他。

荀肆抬起眼看他目光落在自己露出的那截雪白脖颈上,立马双手捏住衣领子,眼睛立了起来:“看哪儿呢!”

“吃好了。”

清了清喉咙:“你怎么不坐下?”

“吃好了便好,等母后用了饭,喘口气,给你表演徒手劈树。”言毕朝修年眨眨眼:“母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输了去劈树。”

云澹抬头看了眼荀肆,她头发披散在肩上,适才的脚泡的脸颊泛红,内里着一件白色中衣,外披一件桃红色褂子。桃红月白,像极了御厨做坏了的桃花糕,被丢在案板上,多数被野猫叼走了。

修年觉得她讲的有道理,点了点头。

屋内只余二人。

傍晚天,红霞天。落日令皇宫温柔了起来。

剩下的人都待在一旁默不作声。存善见主子们不说话,以为是下人们在场多有不便,于是朝彩月轻舟正红摆手,正红狠狠瞪了存善一眼,添的哪门子乱?但又不好赖在这里不走,于是磨磨蹭蹭出门了。

永和宫院内可不温柔。

云澹抬头幽幽瞪了他一眼,这一眼有些瘆人了。千里马打了个哆嗦,寻了个辙子跑了。

宫人门围成一圈看热闹,圈内站着荀肆和修年。荀肆换上一身短打扮,肉滚滚亦挡不住的英姿飒爽。

呔!你是万岁爷你怕什么!千里马挪腾到他身边,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主子您是不是哪里抱恙?“

“大儿子,你看好了!那根粗枝!”荀肆手指着眼前那根粗枝,而后双腿分开,聚精会神,将力量都聚在右手上,猛的向那树枝劈去,树枝咔嚓一声,断了。

她这一笑,巨枝乱颤,云澹想起她搬那石凳的样子,不动声色将黄花梨木椅朝远处挪了挪。

宫人门哪见过这种江湖手段?都拍掌叫好起来。修年在一旁吓的嘴合不上,暗自庆幸自己今日先用完了饭。

“哪儿敢呐!”荀肆学阿娘每回对付阿大的口气,阴阳怪气应了一声,而后噗嗤一声被自己这傻样儿逗笑了。

荀肆听到大家叫好,来了劲,挥手又劈断一根,从粗枝上折下两根枝丫递给修年,自己留下一根:“来,切磋切磋。”

“吵着你入睡了吧?”云澹笑意盈盈,余光看到荀肆嘴撇了撇,显然对他突然造访不满意:“不开心了?”

“皇后……”一旁的彩月觉得不妥,大皇子不到十岁,能跟皇后切磋出什么来?倒是不担忧皇后借机打大皇子,跟了她月余,她的脾气秉性多少看到了,要打直接就打了,她脑子不够数,想不出那些弯弯绕绕。

荀肆看到她腮边飞红,心中啧了一声,配合的将脚移出盆,趿拉着一双花布鞋站起了身,候着云澹进门。

荀肆才不管,手中的枝丫轻轻送向了修年,修年多少与师父练过一些,这会儿见荀肆来势不凶,便闪身而去,又觉得不想让她看他不起,于是也出了一招。小脸紧绷着,认认真真。二人你来我往,切磋了多半个时辰才作罢。

正在帮荀肆打扇子的彩月听到这声,慌忙收起了扇子,手不自觉的在发髻上摸了一把。这才说道:“主儿,皇上来了,您这……”

修年觉得今日当真通体舒畅,朝荀肆深深鞠躬:“谢母后,儿臣去睡了。”

外头存善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驾到~~”

荀肆意犹未尽,又指着存善:“来,小耗子存善。”

荀肆的脚丫儿泡在盆中,手中捏着那本册子,欧阳夫人说要她选从哪儿学起,这有甚好选,左右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唇一嘟,哼了一声,将那册子扔到床上。

存善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奴才不会啊!”

荀肆翻着那一本厚册子,心中哀嚎一声:娘诶!

手中的枝丫在宫人面前划了一圈,大家抱头鼠窜,登时散了。

欧阳夫人不知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会儿也不敢再多说了,只得拿出一本册子递到荀肆手中:“先不说这个了,做大皇子养母一事,回头你当面问问皇上是如何思量的。这是接下来一整月要学的东西,计有两项:一则为礼,衣食住行站立坐卧言谈举止均有约束;再则为制,皇后统领六宫,总该有法有制,不然后宫大乱,肆姑娘无法自处。今儿肆姑娘可以先思量一番,咱们从哪里讲起,如何?”

散了,就静了。

荀肆摇摇头。

荀肆孤零零站在院中,仰头看着繁星亮了。颓然丢下树枝,口中念着:“破皇宫,没劲!”

“胸口碎大石……”欧阳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重复了这句,又笑了出来。胸口碎大石,亏她说的出来!这个妙人儿诶!待笑够了,起身拉着在地上转圈的荀肆,将她按在椅子上:“感情皇上还没与你说这些呢?”

这话可不好听,落在还差一脚就拐进门的云澹耳中,停下步子,轻声问一旁的千里马:“她说什么?”

“使不得使不得。”小胖手在眼前晃了晃,嘴上亦起了急:“这个使不得。您说要我做大皇子母后,往后大皇子问我功课,我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要我教他些有用的,我也不会。总不能教他胸口碎大石吧?这可使不得。回头把万岁爷的儿子带坏了,万岁爷脾气再好,也得把我咔嚓喽!”荀肆急的语无伦次,把欧阳夫人逗的前仰后合。这世上能让欧阳夫人笑成这样的女子,荀肆怕是头一个了。

千里马的汗落了下来:“老奴没听清。”偷偷看皇上的神色,一贯温和的人这会儿面上覆上了冰霜。

荀肆起初听着欧阳夫人讲那些,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冒了,总觉得与自己不相干。直到听到这句,大皇子要叫自己母后,情不自禁叹了句:“哈?”掐着指头算,自己将将十九岁,就要做人家阿娘了?

“皇上,还通传吗?”

云澹继位后,并未大肆选秀过。目前后宫嫔妃十一人,子嗣四个,两个皇子,两个公主。其中大皇子是先后所出,二皇子是贤妃所出。两个公主,一个是梅嫔所出,一个是良贵人所出。眼下先后去了,大皇子暂由贤妃养着,待荀肆的册封大点后,便要安顿要荀肆身下了。

“不传了,回永明殿。”

于是绕开话题,细细给荀肆讲起了云澹的后宫之事。

云澹这回是真的气了。好吃好喝哄着你,你说皇宫破?没劲?这样不识好歹真叫人心寒!哼!衣袖一拂,转身而去!

欧阳夫人见她眉头微微皱着,知晓她不信,却并未深说。人与人之间,还是得经事儿,还得看缘分。但从澜沧说荀肆故意吃胖了这点来看,她眼下对皇上并未存那样的心思,皇上对她呢,定会敬着宠着,却也尚未有那男欢女爱的心思。二人只要不把对方惹急了,倒也能过下去。

云澹这气不知打哪儿来的,但经久不散。回永明殿坐了许久,折子亦批不下去,耳边时不时传来小胖墩那句破皇宫,没劲!

……

将折子啪一声摔桌子上:“放肆!”

欧阳夫人捂着嘴笑了:“安稳做了十一年皇上,把江山治理的这样好,自然是雷霆万钧的狠角儿,但若说随意砍人脑袋,没有过。性子嘛,打小沉稳寡言,老成持重,心思重,但心地真的好。”

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的宫人听到这句放肆,都跪了下去,千里马尤为快。过了会儿,没听到动静,缓缓抬头,看到主子正在那生闷气呢!忙蹭到云澹脚边,轻声说道:“皇上,气大伤身呐。”

荀肆最关心自己的脑袋,还有荀家人的安危。于是清了清喉咙,小声问道:“他性子如何?会不会随意将人脑袋咔嚓了?”

“这皇宫怎就没劲了?吃的用的哪里不必陇原好?不识好歹!”

“肆姑娘对当今圣上,可有什么想问的?”

千里马一听,果然是为这个,眼睛一转:“依老奴看,皇后应不是嫌弃皇宫。”

荀肆打小对先生敬畏,这会儿听到先生要训话了,便赶忙规规矩矩坐下了。欧阳夫人看她肉肉乎乎的透着一股子憨直喜庆劲儿,心中不免对她生出了怜爱。

“那她是何意?”

然而,并不急于一时。荀肆指了哪儿,她便坐了哪儿。随后朝荀肆笑笑:“今日咱们没什么要学的,吾与肆姑娘讲讲当今圣上?”

“您想啊,皇后在陇原,整日在外头跑,胜在一个自在;身边又有玩伴,又胜在热闹。而今进了宫,缚了手脚,收了心性,多少会觉得委屈。这不是冲皇上亦不是冲皇宫,过段时日便好了。”

“先生您快进来坐。”荀肆转身进了门,指了指面前的主位。欧阳夫人从前听夫君说这肆姑娘不拘小节,而今是应验了。她心中不反感,甚至有些喜欢,但在这后宫里,他日若是这样鲁莽行事,怕是会落了话柄。

“你虽然近不得女色,但说的颇有几分道理。”

荀肆脸一红,还将才,哪个将才窝在女人堆里记人名。罢了罢了!

千里马听出主子言语中的挤兑,忙点头:“是是是,奴才而今近不了女色了,这还要感念皇上的恩德……”委屈上了还!

“譬如说肆姑娘刚直不阿,聪明伶俐,有将才。”

云澹幽幽看他一眼,这会儿气消了,觉得千里马说的对,将一只跑惯了的野驴关起来,驴还得疯呢!何况荀肆那样大一坨女人。思及此,笑出声。走罢!带胖墩儿透透气!

“譬如?”

那头荀肆正在听内官与她叮嘱明日册封大典一事,听到云澹来了,心中一声哎呀!哎呀这厮是不是也来训我?哪知云澹朝她摆手:“走。”

欧阳夫人笑出了声:“也说了旁的。”

?走去哪儿?

“又说我打架之事吗?”欧阳丞相在陇原住了月余,荀肆打了几架都被他逮个正着,逮到便逮到了,转身就去阿大阿娘那里告小状。

“快,朕数一个数,再不抬腿就不带你出去玩了。”

“澜沧打西北回来,数次说起肆姑娘。”女先生是丞相欧阳澜沧的妻子宋清风,当今圣上年幼时也师从她一段时间。

出去玩?荀肆腿比脑子还快,一个箭步蹿到云澹身边,云澹只觉一只肉丸子朝自己扑了过来,忙闪了身担忧她撞到自己。就爱玩,不带你玩,就说宫里没劲,说带你玩,跑的比兔子还快。什么人呐!

荀肆不知怎的,竟有些拘谨。大抵是那先生看起来令人亲近。

转身出了永和宫,轿子已在门口候着,二人上了轿,看到轿上摆着的衣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局促。

那先生站在永和宫门口,清风朗月一张脸,含笑看着她。

“朕闭眼,你先换。”

荀肆一听先生来了,连滚带爬的下了地,让正红帮她穿戴好便迎了出去。

“成。”

到了第六日清早,她还在赖床,正红进了门:“小姐,快。教规矩的先生来了!女先生!”

云澹闭了眼,又微微睁了个缝,将荀肆看了个囫囵。心中不住惊叹,啧啧,腰若檐下缸,臂若院中柳,胸……中衣遮着,依稀并不肥腻。眼睛一闭,心中有了数,大概知晓明晚该从哪里下口下手。霍,怎么想起这等事来了?龌龊!思及此,喉结一动,又微微睁了眼,见那胖墩儿正在系扣子,眼睛一抬,对上了云澹的眼。

荀肆整日忙着记人名,亦想不起他来。这永和宫的宫人们从前的主子想必是个女秀才,赐下人的名字各个文邹邹,轻舟、彩月、婵娟、碧潭、绮罗,各个绕口。荀肆亦懒得细问,少一事是一事。

荀肆缓缓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身子,又抬头看着云澹。那人这会儿已睁开了眼,眼神晶亮,好似适才偷看的不是他?刚要开口,便听云澹幽幽说道:“提前领略而已,不必介怀。”

那日后便见不到他了。

丢给荀肆一个白眼,转身走了。

当今万岁爷竟是这样一个乌糟玩意儿!荀肆气不打一处来,这叫什么事儿!“臣妾要看回来。”

他手中那本书落到了地上,心中万念俱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要你何用?

“哦?”云澹眉一挑。

这一幕,落在出来透气的云澹眼中。

“是。臣妾也要提前领略皇上的身姿。”

荀肆肉手一挥:“甭费那劲。”将披风递给千里马,走到石凳前仔细看了看下手的地方,而后撸起衣袖,露出藕段儿一样雪白的胳膊,抱住石凳,猛的一用力,将那石凳抱了起来。

云澹竟不自在起来。但一想到自己贵为九五之尊,还怕了你个小肉球不成,于是动手去解自己的衣扣。有心要吓她一吓,干脆将上身脱了个干净,露出光洁的胸膛。平日里看着劲瘦之人,内里却大有玄机。荀肆忙移开眼睛,有甚好看!

千里马也不知为何石凳到这来了,只得说:“碍事碍事,奴才叫人搬开。”

“朕作为男人,理应大方些。比皇后多脱一件,让皇后看个爽利。”心中擂鼓,嘴上却逞强:“明晚皇后不仅可远观,还可把玩。”

到了永明殿,见到门口的石凳堵着门,是静念正抱着之时被喊着办差,顺手放在这,寻思着回来挪回去。问千里马:“这石凳儿放这不碍事?”

…………

“带个路?”她捧着那披风又转回到千里马身旁,千里马自然不好推脱,于是带着她朝永明殿走。

荀肆到底是女儿家,听他这样口无遮拦,拿起一旁的书丢向他,小脸气的通红。云澹一扫不悦,大笑出声。

皇上的,那可不能怠慢了,好好折起,双手捧着欲带回永和宫,转念一想,这玩意儿带回去难不成要供着?算了算了,给他送回去。

静念听到他的笑声,嘴角微微一扯。皇上一脚踏进烟火人间了!

哦哦。

轿子临到闹市之前停了下来。

“回主子,皇上的。”

云澹和荀肆一前一后到了永安河。这永安河是京城一景,入了夏,河边灯影绰绰,小商小贩接连排开,吃的用的一应俱全。陇原是见不到这样的光景的,荀肆这回开了怀,一头扎进了人群,云澹眼见着那两条小胖腿儿倒腾进了闹市,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那头荀肆在凉亭睡了幽长一觉,睁眼之时觉着神清气爽,昨夜的疲累一扫而空。拿起身上的披风问一旁候着的千里马:“这是谁的?”

荀肆闻到陇原的辣子香,鼻子动了动,一路闻了过去。见那面摊儿上老板正在将一勺油浇在面碗上,口水流了下来。伸出一根胖手指:“一碗。”

竟是被这点事难住了。

一旁的彩月忙上前轻声制止:“主子,不可……大典前三日,忌食……”

“嗯。力拔山兮气盖世,抱着吧!”云澹甩手而去。他心里憋闷,当初选荀肆,也是思量一番的。但从未有人与他讲过荀肆的身量。若说娶了便娶了,但成亲了总不能不圆房吧?既是要圆房,总不能糊弄了事吧?那荀肆看着缺心眼儿似得,若是自己不得宜,她胡诌出去,该如何是好?

“无碍。”云澹跟上来说道,俨然是一个肉球了,少吃那三日能如何?又看向老板:“我也要一碗。”

静念得令走过去,两脚岔开,气运丹田,弯下身去,双臂把着那石凳,抱了起来。担忧云澹看不仔细,又抱着它转过身:“皇上。”

老板应了声,看云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面捞出来,热油的功夫猛的想起来,多年前,有个小男娃时常跟在王妃后头。妈呀!是当今圣上诶!慌忙抬头看云澹,皇上正笑着,将两个铜板放到案板上,冲他摇了摇头。

“你去抱一下,朕瞅瞅。”

这是不让请安呐!老板不傻,将两碗面做好,放到二人面前的小桌儿上。

静念走出去看了看,五钧对于练家子来说,倒是不难。“回皇上,可以一试。”

荀肆吃了一口,顿时感觉回到了陇原,太好吃了。又夹了一口,腮帮子鼓了起来,心中乐开了花。再瞅云澹,低头不语,用心对付眼前的面条。猛的想起,进宫月余,二人竟是从未正经坐在一起用过饭?这会儿看他吃饭,倒不女气,但亦不慌张,一口一口,稳稳当当。

“门口那石凳,你可能抱起来?”

二人在永安河绕了一圈,荀肆兴高采烈,东看看西瞧瞧,没见过世面一般。

“在。”

“外头好玩吗?”云澹突然开口问她。荀肆点头:“好玩。”

有气无力抬起手:“静念……”

“是吧?好玩往后也不许你出来。”云澹讲完这句,心中憋着的那口郁气终于是吐出来了,朝荀肆眨眨眼,摆明了是在气人。

帝王颜面岌岌可危,一来担忧御不服那荀肆,二来眼见为实确认那荀肆是练家子,撒起泼来自己怕是治不住,夫妻之间的事总该夫妻解决,总不能叫静念去打她吧?

荀肆哼了声,脖子仰起来,迈着四方步走了。

云澹瘫坐在永明殿的椅子上,适才心内嘲笑荀肆是死狗,这会儿自己倒是变成了死狗。

回到宫里,头沾着枕头,刚入梦便被正红拉了起来,迷迷糊糊睁开眼:“怎么啦?”

完了完了。

“主子,该起了。今儿封后大典呀!尚衣局、尚仪局的掌事姑姑已在外头候着了,宋先生也到了。”

帝王心灰意冷:完了完了。

荀肆低低哦了声,起了身,任由彩月轻舟为她囫囵套上衣裳:“主子,奴婢先为您随意穿上,待一会儿篦了头涂了花黄再穿凤袍戴凤冠。”

帝王上前弯了身,手臂搭上去,铆足了劲头向上抬,石凳纹丝不动。

“好。”荀肆应了声,想起先生还在外头,便说道:“要先生进来吧?先生身子单薄,切莫被深夜的湿气打到。”

今日头一回乱了分寸,脚下步履生风,匆匆到了永明殿,指着门口的石凳问静念:“多重?”静念答道:“约么五钧。”

欧阳夫人被请进门,荀肆忙安顿她坐下,这才坐到梳妆镜前,要喜婆帮她篦头。从前听大姐、二姐提过,这成亲之日第一道关便是篦头和开脸儿,那会儿荀肆嗤之以鼻,能有多疼?今儿临到自己头上了,才知晓那不是玩闹的。本就难过的人,被那篦子在头皮上生生一扯,鼻子一酸,泪便落了下来。

帝王少年登基,十一年来处变不惊。

宋先生坐在一旁见她如此,柔声说道:“皇后想家了吧?听澜沧说西北战事吃紧,原本荀将军和荀夫人要来京城的事耽搁了。”

云澹离去的脚步有些慌乱。

荀肆摇了摇头,指着那篦子:“太疼了。待会儿弄完了,看我不撅折了它!”

这样一消磨,一个时辰便过去了。云澹搭眼一瞧,那位兄台竟是入了梦了。昨儿旅途劳顿,轿子上睡了,尚说得过去;今日靠着椅背,竟也能睡死过去。看到她露出的那节白胖手腕,心道也正常,黑彘亦能吃能睡,她与那黑彘大体没有分别了。这样一想,又没法残忍去打断一头彘的美梦,起身为她盖上一件衣裳,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起伏的胸脯上,心中猛的一惊——再过个把月就是正日子,正日子就要圆房。后宫妃子各个纤瘦轻巧佳人,这样的女子……若是洞房之夜出了乱子该如何是好?

宋先生看荀肆动手抹掉面上的泪,心中犯了难。昨日收到太后的信,心中叫她瞧一瞧这继后心中可有当今圣上,二人能否过到一起。打她进门起,未在荀肆面上看到一丝雀跃,加之那神情中的落寞又深,再傻的人也该清楚了,眼前的人不情愿诶!

这荀肆不吵不闹,跟个死狗一样瘫坐在那,一动不动,是他想要的清净。于是安安心心喝起了茶。

荀肆闭了眼任人折腾,待凤袍披上,尚仪局的姑姑又捧来凤冠,这九龙四凤冠不同于前几日她们带来的那一个。“换啦?”正红忙问了一句。

云澹今日心情没由来的好。

宋先生笑着说道:“是皇上重新命人制的。说是从前那凤冠呆板,人戴上去好似提线木偶。是以提笔画了一个新的出来。”

荀肆好不容易攒的那两滴泪又吸了回去,跟这王八蛋说话,得耐着心听他把话说完。暗暗瞪他一眼,心道要是在陇原,碰到你这样嘴欠的,荀爷打你八百回。不管了,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闭上眼睛,兀自吹起了风。

荀肆定睛看了,称得上好看。一片片金叶接起的凤冠,随着姑姑的动作,轻轻抖着。

狗屁。

“皇上说:一步一欢喜。”宋先生说道。此事不掺假,属实是皇上看从前那凤冠罩在荀肆的头上,显出人身子大头小,滑稽的狠,于是改了这样一个。

荀肆两眼泛红,差点落了泪,又听那位说道:“亦分时辰。这会儿得闲。”

荀肆晃了晃头,看那金叶子在头顶熠熠生辉:“是了,欢喜。”

“分人。你毕竟是女子,千里迢迢嫁到宫里,人生地不熟,若是夫君再不与你讲话,得多惨。”云澹讲的是真话,为了江山社稷将无辜的她拖进这深宫,若是再没点姿态,她得多可怜?

钟鼓三声,浩渺其音,将人心神击碎。丝竹三奏三歇,复奏,由远及近,直至永和宫外。荀肆行至殿中央,面南而立,丝竹声落,正副使置册书于案台,后随引礼使就位,正史喊的什么荀肆没听清,只眼睁睁见正副使将册书和宝玺分别交与存善和北星手中,再由他们放于内堂书案之上。

“欧阳丞相说皇上寡言。”荀肆没头没脑冒出这样一句。

尚礼官引荀肆至院内正中,存善奉册书、北星奉宝玺分别立于荀肆东西两侧。

“如此,甚好。”言罢见荀肆的眉头一皱,脑袋一歪,耳垂被光打穿,耳坠子晃了晃,显然不懂:“别拘着,像这样,挺好。”他喝了口茶说道:“没有旁人之时,你该如何就如何,自在些,于你于朕都好。”

“有制!”内使监令呼。

云澹却扯了嘴角,笑了。

尚仪官上前礼拜,荀肆跪下拜礼。

“您再闭上眼睛,吹会儿风,是不是赛过活神仙?”荀肆兀自闭上眼睛,感受微风拂过她的面庞,像回到陇原六月的傍晚,日头剩那么一点就要消失不见,最后一道金光侧晒过来,整个人昏昏欲睡。他怎么陪着自己胡闹?荀肆迷迷糊糊的想,想不通,气恼的睁开眼,看到对面云澹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正看着自己。荀肆想起西北的狼,盯着猎物之时亦是这样不声不响,眼神晶亮。

宋先生有言:“册封礼规矩繁复,但与寻常人家成亲无异,讲求平顺圆满,不可出纰漏。若肆姑娘担忧做不好记不牢,听从宫人所言即可。”

他学了荀肆,将屁股前移,身子朝后仰,头靠在椅背上,又将两条长腿伸出去。舒坦,心中一声喟叹。舒坦。

这会儿的荀肆真真是那提线木偶,一行一立一跪一坐任人摆布。眼见院内满满当当无处落脚,眼见作鸟兽散归于平常。荀肆一头一脸汗,脖子伸出去:“快,正红,擦擦。”涂了脂粉的脸,轻轻一擦,鬼画符了!

倒也不是不能。

饶是宋先生亦忍不住,看荀肆一张小花脸儿,噗嗤笑出了声!慌忙用帕子遮了口,忍到礼成便走了。

帝王是何人?尚年幼之时,是当朝大皇子的长子,打小被先生盯着,一坐一站都有形有状有模有样,那时母亲时常叹他少年老成。你让这样的云澹去瘫坐在椅子上?

荀肆问彩月:“先生为何走的如此匆忙?”

……云澹愣在那。

彩月亦忍不住,轻咳一声:“奴婢帮您擦擦?”

云澹看她的姿势,心中估摸了一下,这个姿势应是很舒坦。荀肆见他未开口,便又得寸进尺:“您试试。”

“擦什么?”云澹来了。衮冕服华丽异常,更衬他的好皮囊。荀肆见他来,欲道万福,被他拦下:“不必了。皇后今日画的可是宫里新时兴的妆容?”看了一眼她的肉滚儿身子,心道不花才怪,这会儿入夏了,册封大典要着华服,凤冠不轻,单拎哪一样都会令她满头大汗。

荀肆不客气,将椅子朝后挪,人坐进去,身子朝后令头刚好搭在椅背上,而后两腿朝前伸去,瘫倒在椅子上。想起阿娘训自己的话不禁笑出声:“阿娘说这样坐着嫁不出去。”

荀肆将腰板挺直,假意听不出他话中的揶揄。

“无碍。坐吧。”说完抬起眼皮看她,当真是想看她如何坐的。

“皇后。”云澹的声音格外清明,荀肆抬起头看他,那金叶子亦随着她抬头晃了晃。

她这样一探,云澹大概看出了她的心思,小胖墩儿试探自己呢!说浅白些,二人他日是要一起过日子的,藏着掖着端着想来也失了乐趣。于是打算如那懒狗一样翻翻身,露出肚皮,让她摩挲摩挲。

“欢喜吗?”云澹顺手拨她头上的金叶子,看它在阳光下闪了又闪:“做朕的皇后,欢喜吗?”

“这……不妥吧?”朝云澹那近了一步,看到他的坐姿,端正笔挺。她倒不是不能好好坐着,生生忍着也成,但心中又有一点蠢蠢欲动,想探探他的脾性。

“欢喜,欢喜。”荀肆被那凤冠压的头疼,这会儿觉着脖子已不是自己的了。加之云澹这一拨,只觉晕头转向:“快,存善,站不住了。”存善忙将手臂递上前,却被云澹拦了路:“扶着朕。存善这小身板,怕是禁不住皇后的千金之躯。”

云澹被她这一套花活逗乐了:“在陇原如何坐的在这儿如何坐,旁边没人,咱们说会儿话。”

荀肆听他今日屡屡招惹自己,有意要回嘴,抬起头看他那张脸,带笑不笑,说不出的奇怪神情。忙收起自己的不满,这厮今日不对劲。但仍暗自唾他一句:呸!说谁胖呢!读书人就是会拐弯抹角嘲笑人。手用力抓住云澹胳膊,娇声道:“那便有劳皇上了。”云澹却抽出胳膊,将荀肆的手蜷起来,用自己的手掌半包住这个小肉球。“皇后这双手生的好。”

“谢皇上。”道了谢,搭了个椅子边儿,规规矩矩坐着。云澹叫千里马沏茶布置点心,片刻后二人面前的石桌上堆满了吃食。千里马朝宫人们用了眼色,大家速速退下,只余二人坐着,荀肆是个好动的,规矩坐一会儿便有些坐不住,身子歪到一旁,差点摔个倒栽葱。好在是个练家子,脚掌遁地,又稳稳的站住。

这一握一言,略显轻佻,任无论荀肆如何想,均想不出他的异状因何而起。再去看二人的手,这才发觉这位爷手掌倒是不小。

“去凉亭坐一会儿罢!”云澹径直走进凉亭,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也坐,别拘着。”

“想什么呢?”云澹见她不言语,另一只手在她额头敲了一记。

讲完又观察他的脸色,不好不坏差强人意。兴许是不喜别人夸他相貌。陇原地头蛇荀肆除了犯错时拍娘亲马屁,其余时候是横着走的。而今到了皇宫,盘起了身子乖乖做人,头一天拍马屁就吃了憋。那大太监怎么回事?笑什么?真想打他一顿。等天黑寻个没人的地儿罩他个五眼黑一顿拳打脚踢,让北星去做这事正好。

……鬼附身了?他今日这接连的举动是为着哪般?荀肆捂着额头看他,眼前人正笑着看她,那笑容……令荀肆心中发毛。

一旁的千里马噗嗤一声,破功了。荀肆转过头去目光幽幽瞪了他一眼,又接着说道:“要说这好看的男子,咱们陇原也是有的。但陇原的好看男子看着都跟那高原上的牦牛似得,皇上的脸就不一样了,画儿似得!”

云澹把玩荀肆的小肉手,心中想的却是:要荀肆费些体力,到了夜里兴许能好对付些。眼下最该担忧的便是宽衣解带之后,自己对着这副身板究竟能否囫囵一下?昨日倒是看了可下手的地方,思及此,眼在荀肆胸前扫过。“今儿是咱们大喜之日,从前听皇后说起自己的喜好,喝酒吃肉,想起京城外有一处喝酒吃肉的好地界,只是那肉要自己去打来……”

“皇上好看。您的长相……”荀肆的胖拇指竖了起来:“这个。天下第一。”

“打猎吗?”荀肆眼睛亮了起来。

“你看什么?”云澹停下来,看着身旁这个小腿儿紧着倒腾盯着自己看的人儿。

“是。”云澹点头。

喜欢别人拍马屁啊……

“打猎甚好,但臣妾这会儿头晕,怕是不能出宫了。”荀肆指了指里头:“臣妾想着这会儿去歇息片刻,到了夜里……”脸微微红了:“先生说传宗接代头等大事,又逢今日大吉,切莫虚度……”

啧啧。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回去回不去的,在大义哪儿立着都是臣妾的根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荀肆追了两步上去看云澹的脸色,阿大说了,伴圣驾可不是闹着玩的,得揣摩帝王的喜好,机灵些。果然,帝王嘴角微微一扯,显然喜欢适才那句。

云澹喉结动了动:“皇后如此矫健,打场猎会疲累?”

那头荀肆听他那样说,觉得不对劲。他好像噎了自己一句?荀肆咂摸着那句话,咂摸出味儿来,感情这厮是这种人。

荀肆朝他眨眼:“人家是弱女子嘛~~~”

“那你也回不去了。”云澹打断荀肆的话,他就是这样的人,讲话温和,但冷不丁冒出一句来,棉里藏着针呢!千里马心道这皇后莫不是个傻子吧?当着皇上面前说这个?还想回去怎的?

“要么……朕再带你去宫外走走?倒是不费什么体力……”

“但咱们陇原地广人稀……”

“明日去可好?”

……

“之前不是说要静念陪你练功夫?这会儿练练?”

“嗯,好看你就多看看。”

荀肆肉手一挥:“不必!”而后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移出来:“皇上,臣妾今日无心做任何事,臣妾只想好好服侍皇上。前些日子嬷嬷还教了如何服侍皇上,臣妾担忧忘了,待会儿还要仔细回想……”

“皇上的园子真是好看,在陇原可见不到这样的花园。”

云澹低低哦了声,看那荀肆小脸儿紧绷,难得的态度端正。登时觉得自己那些小心思真是对她不起,别看这皇后平日里吊儿郎当,紧要时刻还是将自己放在心上的。心中一暖,去握她手:“不必回想,这等事,交给朕去做,皇后尽管安心,水到渠成就好。”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永和宫,云澹走在前头,荀肆亦步亦趋走在后头。

荀肆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当真吗?臣妾当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啊!”

云澹颇有成就感,这皇后倒是好对付。

“当真。”云澹见她这般,捏了捏她脸:“倒是不必懂太多。”讲完这句竟觉得脸颊发烫,轻咳一声:“朕先回永明殿看折子,傍晚过来,今夜宿在皇后这里。”

“带你在宫里走走?”他话音刚落,那只小肉球便跳了起来:“走哇!”与昨日的阴奉阳违不同,今日这喜悦是真心实意的。

言罢抬腿出了永明殿。

云澹欲起身出门,又觉得荀肆可怜。只身来到京城,永和宫内的一汪小水泡能都能令她撒起欢。转而想到令她陷入这样境地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便有些补偿之意。

千里马速速跟上,与他耳语:“皇上,那药奴才备好啦。”

云澹猛的想起太监们常说的一句话:羊肉未吃到,反惹一身骚。话糙理不糙,说的就是自己啊!多管这闲事做什么?

浴室之内蒸腾一片热气。

……

荀肆手臂上铺了薄薄一层花瓣,头懒懒靠在桶沿上,脸上一层绵密细汗。

那人却双手攥在膝头,幽幽说了一句:“皇上,派人暗中保护臣妾了?”

彩月在一旁用帕子轻轻擦拭荀肆的肩膀,见到荀肆背上有一道狰狞伤疤,手顿了顿:“皇后,之前小公主摔破了额头,太医给开了一味药,抹上几日那疤痕便去了。回头奴婢去找太医拿些来?”还是第一次服侍皇后沐浴,竟是被这疤惊到了。

“您如何得知的?”荀肆眉头一皱,双手在膝盖处一握。云澹眉毛微扬,都说到这了,总该懂了吧?

“好啊。”荀肆懒懒一句,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早一些时候,不是下水了?”

“那待会儿,奴婢将烛火调暗些。”彩月从前听思乔皇后说过,皇上打小眼洁,见不得脏东西。皇后背上那道疤,弯弯曲曲,好似生出许多触角,蜈蚣一般,担忧皇上看了不适。

“?”

荀肆起身,任由轻舟彩月帮她拭静身子,穿上一件桃红肚兜,外头罩了一件月白亵衣。低头看了看,好家伙,一览无遗。且让那家伙一饱眼福吧!荀肆笑出声,而后移步卧房。端坐于床上。屋内大红喜烛,桌上两杯合卺酒,有模有样。

“喜欢戏水?”

云澹进了门,透过帷幔看到端坐在床边的荀肆,心内软了又软。是自己的妻子呢!立在那,将荀肆千般好仔细念了一遍,这才发觉荀肆除了力气大些,哪里有什么好?于是又想了想昨晚看到的胸前景致,勉强觉得心中有底了,这才抬腿走过去。挥手摒退下人:“出去,站远些。”心中想的是荀肆头回,会疼,她性子张扬,若声音太大,传出去不好自处。

那头的荀肆还沉浸在存善的凄苦身世中,丝毫不知自己的头上已被万岁爷扣上一个“蠢”字。

荀肆听到他的声音慌忙躺在床上,将被子拉到下巴,可怜兮兮望着他。适才还想着便宜他,要他看两眼,这会儿却真真生出了一些惧意。“皇上。”声音颤着,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千般万般慌张。

真是不知好歹。云澹心中觉得她脑子里似乎装满了水,每当她的头微微一动,他就能听到里头的水声,她不会被自己蠢死吧?

云澹坐到床边,侧过身去看着她,手在她额头抹了一把:“不热?”

荀肆头摇了摇,意思是大可不必。

荀肆点头:“太热了。”

……云澹被她这一问,不知该作何回答。难不成她打陇原出发前,荀良一点没教她在宫中的生存之道?首先就要挑自己信得过的人在身边。“外头那些呢?也不用换?”云澹没有答她,手指着外头。

“那你将被子拿开散散汗,这一头一脸儿的汗如何睡?”

“为啥要换?”荀肆指了指存善:“这人多好。”

“臣妾不敢。”这会儿荀肆讲的是真话,别看平日里喊打喊杀天不怕地不怕,到了紧要关头,到底还是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想到身子要被他人看了去,满身不自在不情愿。但热是真热,脚丫偷偷从被下探出来纳凉,被起身宽衣的云澹看到,她这样雄壮的身板,脚丫儿却是白嫩小巧,当得上好看二字。心念一动,弯身握住了她的脚。

那头云澹看着荀肆的肉手在眼上一抹,心道西北人都不稀罕用帕子?又想起此番来意,微侧了身子看她:“下人用的可还称手?要不要重新挑一些?”

手掌温热,指腹摩挲脚面,竟生出了几分旖旎。

“裹乱!”千里马一巴掌拍在存善头上:“边儿去!”

荀肆直觉一股浊气自腹部升腾,一直到唇边,这会儿只要张口,兴许就能呕出来。强忍着不适,娇嗔道:“皇上~~”

“给皇后讲从前在村子里发生的事儿……”

云澹笑出声,移开手,复坐到床边。

“怎的还给皇后说哭了?”千里马脚尖在存善腿肚上磕了一下,小声问他。他是存善的师父,当年存善进宫之时,跟个小耗子一样,看着快要归西了一般,没有大太监愿意教他。千里马无所谓,万岁爷的人,教不教这么一个小玩意儿都不影响他的前程,于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带着存善。存善心细人善,又没日没夜读过几年书,与其他太监不同,是以在后宫不招待见。这回被千里马趁机塞进了永和宫,要他日子好过些。

“朕叮嘱他们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只喝最紧要的合卺酒。皇后没有怪朕吧?”

存善扑通一声跪下了,荀肆膝盖快着地时方想起自己是皇后,可不兴这样行礼,于是又轻飘飘起了身,双手交叠微屈膝,道了万福。昨日慌慌张张并未注意到他的身量,今儿站直了一比,个头不俗。

荀肆忙摇头:“皇上英明!花样儿太多臣妾记不住!”

一脚跨进寝宫,眼前的景象却教他一愣:小太监存善坐在小凳上不知说着什么,荀肆两眼泪汪汪红通通,就差哭出来。听到动静看向门口,万岁爷挺如松的身子立在那,将日光遮个严严实实。

“那感情好,咱们成亲头一件事便想到了一起,算是为往后的日子开了好头。”云澹手指了指合卺酒:“但皇后这样躺着,那酒恐怕没法喝。”

云澹心想:路还长着呢,荀肆在宫里的路还长着呢!

荀肆看了看那酒,又看看云澹,罢了罢了!就今日这一回,看了便看了。于是心一狠,被子一掀坐起身来,身上风情摇动,云澹竟觉得有些晃眼。啧啧,开了眼界了。这回算知晓究竟何为“环肥燕瘦”了。譬如眼前这个,肚兜之下可称之为好看。心中不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竟能发掘出几分美来,待会儿怕是不会破功了。

彩月和轻舟正在院中无所事事,见到云澹喜上眉梢,笑盈盈弯身请安。从前在思乔皇后身旁之时与万岁爷就很相熟,想到他日又时常能见到他自然高兴。然而再一想屋里那位,不知怎的,心中五味杂陈。她二人脸上的神色没有逃过云澹的眼。

他眼神内容诸多,惹得荀肆不自在。手儿遮在他眼睛上:“不许看。”

“算了,朕去吧。”云澹想起荀肆刚进宫,东南西北尚分不清。这会儿派一个不相熟的千里马去,恐怕她要介怀。云澹求和睦,昨儿说的帝后和睦方能国泰民安的话不是胡诌,他当真这样想。思及此,放下手中的笔,出殿门奔了永和宫。

“待会儿也得看。”

“那不能称之为湖。”云澹想起永和宫那个小破湖,不知老祖宗当初建那么个不顶用的东西做什么:“那只能勉强称做小水泡。”而后对千里马叮嘱:“永和宫里的人,嘴得严。不能什么事儿都朝外说,否则她不好做这个皇后。还有,未必从前伺候过思乔的人就是好的,今儿你去问问荀肆的意思。”

“………………”看个屁。

静念清了清喉咙:“在下只是觉得还从未有人在那湖里玩过水呢……”

“皇上不许睁眼!”荀肆有些气恼,不许他睁眼,自己则要去取了酒杯慌忙坐回床上,想起北星叮嘱的,将那杯浅一些的放到他手上:“您一杯,臣妾一杯,喝了便是夫妻了。”云澹被她逗笑了,是结夫妻又不是结拜!

“有分寸。”云澹嘴角动了动:“那你笑什么?”是问静念。

再低头看看那酒杯,千里马说了,喝浅的那杯,于是酒杯抬起来,绕过她手臂,笑着看她:“请吧,皇后。”

“那倒不是。身旁有一个贴身丫头正红,还有一个小太监存善。”

“请,皇上。”荀肆应承到,而后仰头干了这杯酒。

“?”云澹眉头皱了皱,将笔放下:“当着众人面?”

成不成,就这一回了,云澹想。

“奴才说奴才说。”千里马凑上前:“今儿早上永和宫可热闹了。下面人说新主子早上跳进湖里游水了。”

成不成,就这一回了,荀肆想。

云澹放下笔看着他:“何事?”

云澹想的和荀肆想的不是一回事。

静念忍不住笑出了声。

酒真是好东西,入了口,便觉得通体舒畅。

衣裳贴在身上,一身小肉膘无处可藏尽数显了出来,身后留下一溜水渍。

云澹放杯子之时在想:上次与思乔喝的合卺酒,似是没这次好喝?手放到荀肆小脸儿上轻轻摩挲,头凑过去到她耳边,闻到她发上的花香。那几个婢女到底是伺候过思乔的人,知晓自己喜好什么。云澹心中颇为满意,微闭了眼,唇在她耳垂上点了点,而后轻轻落在脸颊上,又去寻她的唇。眼前的荀肆竟是这样可口?兴许是太久没来后宫了,竟有些头晕脑胀。通体发烫,再看荀肆,竟幻化成仙女一般,手放到她肩膀上,想将她碾碎。

存善忘了怕,看向湖面,可不是?只是皇后这衣裳……他欲开口提醒,荀肆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在西北能下水的时候少,每年就那两个月。适才下水扑腾那几下着实未过瘾,这会儿已是春末,水不那么凉,荀肆玩的开心,这小水泡小了点,聊胜于无吧!撒着欢儿在这小水泡里游了几个来回,这才上了岸。打了个哆嗦奔寝殿跑:“正红,快呀,冷!”

不对,云澹猛的一惊,不对,喝错了。那本是该给荀肆喝的助兴之药,服下后女子极易欢愉,第二日醒来会觉前一晚如堕神境。云澹压了压体内的万般涌动,然无法自控,胖墩儿要遭罪了,心底觉得对她不起。手却不由自主捧着荀肆的脸,唇凑了上去。

荀肆又好气又好笑,在他头顶敲了一记:“出息!”而后看着湖面二人的狼狈相笑出了声:“存善你瞧,像不像两只鸭子?”

荀肆紧抿着唇,心中默数:三,二,一。

二人上了岸,存善惊魂未定,挣扎着要起身磕头,口中念着:“使不得使不得。”

眼前人缓缓靠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荀肆一颗心放下去,想起北星叮嘱她的话,忙起身将云澹放平,这一放平,不得了。那昂然立着的是什么玩意儿?脑子轰然一声响,这王八蛋竟对自己起了邪念!他什么女子没见过,竟对自己起了邪念!面色通红,头撇过去,手放在他裤腰上,一狠心,闭上眼,将他裤子褪了下去!慌乱之间,眼落在那处,直觉气血轰顶,可怖!慌忙闭了眼,张开口咿咿呀呀哼了起来。

他这一哭,荀肆慌了,问话怎的还把人问哭了?忙拿出帕子上前帮存善擦泪,存善哪见过这阵仗,慌张的向后一退,一头栽进了湖里,手脚扑腾起来,显然不会水。正红叹了口气,刚要脱下褂子下水,荀肆已飞身跳了下去,抓着存善的衣领将他带出了湖。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个练家子。

这哼也有门道,北星教过的。不可太过平顺,要婉转轻啼;又不可一味婉转轻啼,要啼中有歇;要错落,要有急有缓,要在最后关头提高嗓门。

存善眼眶一红:“小的出生那年父亲得病去了,五岁那年母亲也撒手了。村里的私塾先生收养了小的,然而几年前也……”

太累了。荀肆哼的一声汗,心道这等事有什么好?光是这哼哼唧唧就恁累人。

“那你怎的就进宫了?”

外头的千里马听到荀肆的声音,心中雀跃:“成事了成事了!万岁爷威武!”又转身命令道:“去备待会要用的东西,热水,帕子,都备上。”

“回主子,小的进宫后很少能到主子跟前,是以没有赐名。本名叫存善,小的娘亲从前常年给庵里的姑子送饭,供奉神灵,就给小的取了这样一个名。”

待哼完这个回合,坐起身看身旁这位,天呢,那物件儿怎么还立着?再看他,面色如着了火,手指放上去,滚烫!!!

“叫什么?”

不对劲!荀肆心中仔细回想,北星找的药是叫人昏睡的药,他怎么还立着?为何还发烫?不会出人命吧?荀肆静下心来,对外头吩咐:“水~~~”

“是。”存善耷拉着眼快走几步到了前面带着荀肆上了甬道。按说皇宫内各宫殿方方正正,不会有小园子,但永和宫除外。还是太上皇在的时候,将旁边几个宫合了,改了永和宫。又在永和宫内建了个小花园。这永和宫里有水有花有亭台楼阁自成一派。与西北的大山大河相比,多了一些娟秀之气。丢颗石子到湖中,咚一声,水可不浅。

宫人门自然懂,皇上皇后春宵一度,这会儿要清理了。于是端着水和帕子欲进门,却听荀肆娇声道:“进门放下就可。”

“我看成。”荀肆走到他面前,发现他竟然比自己还矮了几分:“走罢,刚睁眼,头还晕着,随我在这永和宫内走走。”

懂的,懂的。皇后害羞了,这会儿了里头春光甚,怕遭大家嘲笑。于是放下水和帕子,退出去关上了门。

“要么……奴才先来?”在队尾走出一个白净斯文的小太监,略大的圆顶软帽直盖住眉毛,露出一双清澈乌黑的眼。这个小太监名为存善,从前不是这样外露的人,只是这段时日觉出大家对新后的抵触,昨日见了真人又愈发的失望,担忧大家给荀肆难堪,是以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荀肆连滚带爬下了床,蘸湿了帕子,回去在他脸上擦,北星的药不会出错吧?不会呀……北星做事向来稳妥,那眼下究竟是何情形?猛的想起他白日的异状,帕子用力摔他身上:这王八蛋!这王八蛋竟要下这等猛药!!!其心当诛!

宫人们面面相觑,这要求一天一个下人陪着说话记名字的主子,今日算是头回见了。

此时云澹只觉难受一场,头脑之中依稀做了一场绮梦,那女子声音在耳旁不停,有心睁眼瞧瞧是什么情形,却无论如何睁不了眼,末了,一方湿帕子摔在自己身上。此时所有意识都聚在身下那一处,这是什么情形?

“那……”荀肆顿住了,又为自己的自称发起了愁,清了清嗓子:“咱们这么的,我呢还不是皇后,咱们也别见外了。跟大家交个底儿,我这人脑子不够数,你们的名字我是一个都没记住。不如这样,以后每天安排一个人,跟我说说名字,陪我说会儿话,这样记起来容易些。”

荀肆不停用帕子为他消热,看他满面通红,手指在他脸上点了点,轻声说道:“要你欺负人,这会儿老实了吧?”想起他捏自己脸的样子,也学他用力捏了他的脸,一次不过瘾,再来一次,这厮的脸真细嫩,不像爷们!又伸手捏了一把,兀自笑出了声,而后又去拧帕子。擦了许久,都不见他凉下来,心中有些急了。一狠心,帕子丢到他的昂然之物上,帕子微凉,依稀解了药性,些微萎了。荀肆一瞧,管用,干脆端了水盆放到窗边,来来回回数十次,那祖宗终于是倒了。

“回主子,是进宫后主子赏的。”彩月不好说的太明白,她是先后跟前的人,先后去了,闲了小一年,这会儿才重新给派了活。不仅彩月,眼前这些人,有半数都是伺候过先后的人。

荀肆看到他倒下的物件儿,心道今儿算是瞎了眼了。

“都是进宫前的名字?”

累的浑身汗湿躺在他身侧,脑子转的飞快:待会儿这厮醒了,铁定要问罪。平心而论,二人都有错。荀肆想好了如何对付他,待他睁眼,便恶人先告状!皇上你竟然要用药……等等,他为何要给自己吃那个?难道他不该对与自己圆房敬而远之吗?这厮莫不是有何怪癖????荀肆吓的一激灵,又坐起身看他。

“回主子,小的叫彩月。”

一张白面书生似的脸,竟有这等不可告人的怪癖。啧啧,可惜了可惜了。

正红帮她穿戴好,一推门,外头齐刷刷十几个人在请安,亦在等她派活。荀肆脑子转了转,打死想不起都叫什么了,干脆坐在椅子上,指着站在最前头那位:“叫什么?”

荀肆想好了说辞,便想起北星叮嘱的话:皇上贵为九五之尊,新婚之夜定会鏖战数次,以显帝王之威。面子得做足,毕竟是皇上。于是荀肆喝了口水,又咿咿呀呀哼了一回。

巴巴睁了一夜眼,天终于擦亮了。

外头的千里马听着里头的声音,不禁佩服主子的盖世神功,就连皇后这样的女子都可一战再战,可见平日的威武不是玩闹的!这样一想,心中颇觉自豪。站直了身子等里头宣,但里头却没了动静。有心想去问,又担忧主子训斥,于是摆摆手对宫人说道:“记档吧!”

是在那一日韩城从自己眼前消失那一刻突然爱上了吃,世上美食用不尽,一旦入了口,那颗心又会欢快起来。

天将亮之时,云澹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的荀肆。眉头皱了起来。仔细回想昨夜发生之事,却只想起自己去探她的唇,而后便混混沌沌。依稀记得荀肆碰触自己的身子,记得荀肆的叫声……猛的坐起身,看到混乱的床褥,似是经了一场恶战!那帕子上,斑驳印记,中间一抹红。再看荀肆,衣裳褪了一半,雄壮臂膀坦露,后背一道狰狞伤疤。

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捏着自己肉乎乎的胳膊,一会儿捏出一条线,一会儿戳出一个圆,自己与自己玩了起来。

自己竟是被荀肆算计了?这个念头在云澹脑中闪过,顿觉气血上涌,一口浊气到了唇边,差点呕出来!

将狼牙带回脖颈。

荀肆!!!

荀肆想过,若是要嫁人,定要嫁给韩城。不然还能嫁谁?哦对,嫁了宫里这位。

云澹怒火中烧,低头看自己的常青基业一时之间陷入沉思,吃了那药会不倒,除非用些手段,荀肆究竟如何制服它的?头脑中千百种龌龊场面一闪而过,任哪一种都令他抓狂。再冷静下来细思量,这个胖墩儿再混蛋也做不出那等恶心的事儿。眼前的缺心眼翻了个身,咂摸两下嘴,又翻了回去。云澹将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很明显这个白眼狼给自己下套了,但为何下套?与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不好?

韩城是阿大从兵荒马乱中捡回的孩子,一直养在营帐中。荀肆幼年第一次去营地,便是长她两岁的韩城带着她去外头摘野花。待荀肆再大些,韩城有两年一直对她虎着脸,那会儿荀肆不懂,总以为韩城厌恶她;然而有一日荀肆韩城营帐找他,看到他舆图下压着自己的帕子,少女之心懵懵懂懂绽开一朵小花,为韩城开的。

“荀肆。”担忧外头下人听到,沉着嗓子唤她。

荀肆不大记得清自己当时是否哭了,只觉得心疼。

荀肆尚在睡梦之中,云澹唤她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如蚊蝇一般,手在耳边扇了扇:“走开。”云澹这会儿是真气了,眼前这人这样不识好歹?自己想的是如何成事,与她相濡以沫,她想的却是假意成事???真当自己傻!

荀肆忘不了那一日,韩城听阿大说要进宫的是荀肆之时的神情。嘴唇紧抿,一言不发,转身跑了出去,翻身上了马,奔出了营地。荀肆打马在后头追他,然而他疯了一般,眼见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一片荒原之中。

云澹见她如此,更为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荀肆的肉屁股上,这一脚可是未攒着力气,将荀肆生生踢下了床!

这张床太大,比陇原家中的床不知大了多少。荀肆在床上打了一个滚,还未到头,又将手臂伸直,方能将将碰到床沿。脖上挂着的狼牙随着她翻滚,这会儿缠住了脖子,索性将它解下来,对着烛火的方向看。

荀肆被踢到地上,腾的睁了眼,看到头顶冒烟的云澹,一双眼正寒森森瞪着自己。娘耶,大意了,怎么睡死过去了?

他的笑声没敛着,落在后头关门的北星耳中,北星心中切了声,这皇帝摆明了嫌弃肆姑娘,好在肆姑娘也不稀罕他!

胖手揉了揉眼睛,眼泪就出来了:“皇上您终于醒了,呜呜呜~”压低声音哭了出来。

而后竟破天荒笑出声:“今儿个那些老头们惊的下巴要掉了,哈哈哈哈!”

云澹头又疼了起来。眼前这一幕着实令人哭笑不得,自己的胖皇后衣衫不整,露出半扇肩膀坐在地上,眼底的乌青看起来恁吓人,头发蓬乱……云澹闭上了眼,这造的何孽?荀肆的哭声又滑稽,猛的想起新婚之夜,新娘大哭不吉利,于是睁开眼清了清嗓子:“别哭了,你上来,咱们好好说。”

“看身形,荀家亦没亏待了她,在朕这里自然也不能亏待她,往后好吃的先往永和宫送,别亏了她嘴。掉一两肉,惟你是问。”

荀肆听到云澹克制了,心中一暖,这人就是这般,看着阴险,心地软着呢!慢吞吞爬上床,裹着被子坐在云澹对面,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静念一口老血憋在胸口,皇上在里头呆那么久,出来就这句?

“给朕下药了?”低声问她。

云澹满意点点头,长腿一迈,头也不回走了出去。直至出了永和宫宫门才扭头问静念:“她怎么没胡子?刮了?”

荀肆忙点头:“是!”荀肆头一回觉得心虚,云澹太过温柔,令她觉得哄骗他要遭天打雷劈的。

“臣妾送皇上。”荀肆是谁?陇原有名的滚刀肉,能屈能伸大丈夫,改个口有何难?

云澹见她一副理亏的样子,又想起自己昨日心中对她生的那些怜惜,当真觉得自己的好意喂了狗了。眼前这女人真不值当他费心思。“给朕下药做什么?”

改……个……屁……

荀肆又红了眼:“臣妾怕皇上为难……”

…………

“?”云澹愣了愣:“朕有何为难?”

云澹已走出两步远,听她这样说又回过身来:“改口之事倒没有那么些讲究,不必压着时辰,今日便改了吧!”大有占她便宜之意。

“臣妾前段日子在御花园,远远的见到了几位嫔妃,各个窈窕娇美,再低头瞧瞧自己,登时觉得配不上夫君。夫君又仁厚,铁定不会将臣妾扔在这里,而会逼着自己接纳臣妾……臣妾不愿要夫君受这等苦!是以想了这么个主意。”

荀肆根本不在乎他来不来,只觉得他要走了开心,面上笑开了花站起身,声音终于能听出雀跃:“臣女送皇上。”

“这么说你还是为朕好了?”云澹幽幽瞪她一眼,明知荀肆在胡诌,但就是怪罪她不起。不仅不怪罪,甚至有些感激涕零她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话中之意但凡有些脑子的都能听出来:其一,朕不会常来;其二,你也别去找朕,有事叫下人去请,来不来再说。

“是!”荀肆头点的勤,朝云澹移了移:“皇上,您别看臣妾平日里糊涂,碰到大事可不糊涂。皇上迎娶臣妾,是为了奖赏阿大护国有功,臣妾不能恩将仇报!”这会儿倒是知晓抬出荀将军了。就你精!

“累了吧?”云澹缓缓站起身,声音依旧和煦,笑着望荀肆:“叫宫人伺候你歇息吧!毕竟还未过正日子,朕在这里呆太久恐怕会辱你名声。这会儿先回去,改日再来看你,有什么事派下人去永明殿找朕。”

“但皇上……您真有那样为难吗?”荀肆想起他昨夜支棱得那样高的小兄弟,颇有些好奇。

荀肆这会儿尚不知眼前的题如何解,还是阿大那句话,多说多错。何况与他说话着实无趣,荀肆坐不住了,但二人毕竟头一回见,这位又是九五至尊,多少还要顾忌些,于是微微低了头,叹气声几不可闻又恰巧能被人隐隐听见,云澹扭头看到她带死不活的样子,亦觉得无趣。

“什么?”

云澹该说的话说完了,一时之间不知还该说些什么。琴棋书画?听说她不精。闲话家常,还没到那个地步。于是干脆住了嘴,等着她开口。她却老神在在,动都不动。这与旁的女子又不一样,旁人生怕在他面前冷了场,各种新奇乐事讲与他听,逗着他说话。

“您要用对自己用药……才能……宠幸臣妾吗?臣妾……唔……”云澹将手捂在荀肆嘴上:“别说话!”荀肆一讲话就会令他想起昨夜,他在药性下生出的冲动。这会儿清醒了,就算将荀肆脱净了放到他怀里,他也不会再有那样的兴致了。“你跟朕说说,朕入睡后发生何事了?”

……

荀肆一听,好家伙,要与自己同流合污了。忙向他身前蹭了蹭,声音放低:“皇上,您睡着了,臣妾寻思着让您睡的舒坦些,便把您放倒了,然后瞧见……”她吞了吞口水:“瞧见您的小兄弟昂扬……”眼朝下,探究的扫了眼……要说荀肆亦是个未见过世面的,没法比对万岁爷这个与旁人的有何不同,但单这样看着,着实可怖。

眼前的人是师从哪位学的讲话呢?一句废话没有,人情练达却在其中,叫人心里舒坦。毕恭毕敬点头:“是。”

云澹见她目光下作,扯过被子一角盖在:“看哪儿呢!”有些恼了。

“朕登基后,将这后宫各宫殿的名字重新拟了,永和宫、永明殿却原封未动。永明的“明”意为“正大光明”。永和的“和”意为和睦亲近。朕为帝,你为后,帝后和睦方能国泰民安。”

荀肆忙收了眼神,嘿嘿两声:“您小兄弟昂扬,身子发烫,臣妾就一边哼唧一边帮您降热……”

荀肆摇摇头:“恕臣女愚钝。”

“降热?”

“倒是不必。可知朕为何要将你安顿在永和宫?”

“是!”荀肆忙点头:“万岁爷的小兄弟朝天支着,半天不倒,可谓九千岁了。臣妾没办法,用凉帕子丢上去……”讲到这停下来看云澹脸色,见他皱着眉忙说道:“您放心,臣妾并未碰到您的小兄弟,臣妾用帕子轻轻丢上去……”讲到这拿起一块帕子,煞有介事学了一番,动作连贯,能看出的确是这样操练过数次:“盖了几十次,您的小兄弟终于偃旗息鼓了……”

“回皇上,割了。可以传人来验验。”

云澹低头看了看,心道自己的家伙事儿还成,哪怕睡着了亦没给自己丢脸。这洞房入不入显然无碍了,左右荀肆也见过自己的不倒将军了。

“好名字。”云澹笑了笑,又对荀肆说道:“身边伺候的男子,不能放全须全尾儿的,这规矩可有人与你说过?”

“哼唧几回?”云澹顾念自己这点颜面,若是一回,倒也说得过去,但总觉得不够威武。

“北星。西北兴撞名字,孩子出生由父亲抱着出门,撞见什么便叫什么,北星出生之时,他阿大抱着他出门,一抬头望见了北天的星星。”荀肆替北星答。

荀肆竖起手指:“两回。本想再哼唧一回,无奈太累了,哼唧不动了。”

“叫什么?”云澹指着北星,追问一句。

……你倒是把戏唱完了。

“好。”荀肆伸出双手在头侧,拍了拍,动作舒展,身上的痞气露了出来。外头进来两男一女给云澹请安。荀肆逐一指了:“定西是侍卫,行伍出身,门外伺候。正红和北星在身边伺候。”

“算你周到。”云澹这会儿又觉出疲累,侧躺在床上。

“大可不必。朕亲自选的皇后,自然不会……”云澹学她语气:“咔嚓你。”而后指了指外头:“叫你的人进来,朕认一认。”

“皇上您不气了?”

荀肆清了清嗓子,也偏过头:“头一回见,炕头还没捂热呢,怕说错话惹皇上生气。臣女孤身一人从几千里外来到这,万一惹您不高兴,被您一刀咔嚓了,多少有些可怜。”

“不气了。跟你生不起气。”云澹手放在她后脑勺,用了用力,将她亦拉倒在床上,二人面对面躺着。

云澹偏头瞅她,眉尾微扬,要她继续说。

“臣妾一边犯浑一边想着完蛋了,皇上明儿一早睁了眼会咔嚓臣妾的。”

“素来寡言?”云澹撂下适才的话头,猛的这样问她。正在神遁的荀肆被他这样一问,眼睛终于聚拢起了光:“倒也不是。”

“你那粗脖子,咔嚓你费铡刀。”

……

荀肆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也没有多粗,不信您摸摸?”

“是。”

云澹闻言将手贴上去,虚握着她脖子,自然不粗,胖皇后身形极怪,明明是个肉墩儿,却生的一副好乳,脚丫白嫩,脖子亦不粗,还有那张脸,见不到脑满肠肥痕迹,一双眼清亮。

“马不停蹄这一路着实辛苦,先歇息几日。三日后会有先生教……”该用什么词呢?爱妃,二人今日才打照面,着实叫不出口:“你后宫之事,约么用时一整月。那过后便是正日子,正日子后,后宫就交给你了。”

“留着你吧,你别闹太过,朕不管你。”

宫女忙活过后便退下了,留两个人说话。荀肆紧抿着嘴等他开口,阿大说言多必失,要她在皇上面前管住嘴。

“多谢皇上,臣妾定当报答皇上……”

待她转过身来,云澹的眼神特地在她唇上落了一落,并未看到传言中唇上冒青须,心中难免失望,觉着少了点意思。又粗略扫量她那张脸,凭良心讲,这个皇后,不丑。

“如何报答?”

荀肆下了轿径直随他进了永和宫,看宫人利落伺候他净面净手,又拧了帕子到她面前,亦要伺候她。荀肆摘下面纱,微闭着眼,任宫女为她净面。

荀肆眼睛一转,又朝云澹处移了移:“皇上,臣妾思量再三,属实觉着与皇上做夫妻是不大可能了,您看臣妾这一身肉膘五大三粗的,自己瞧着都烦,何况皇上?不如,臣妾与皇上做兄弟?”

云澹不动声色将身子后移:“嗯,好了。”而后起身先下了轿,眼前除了几个跪着的宫人再无旁人。是云澹担忧她劳苦,特地嘱咐下去不许各宫打搅,待她缓过神来再来给她行礼。

“?”做兄弟?自己这个皇后莫不是脑子不好使?

荀肆恍然大悟笑出声,伸出肉手将眼角的污物抹净,脸朝前探了探:“好了么?”

“嗯!做兄弟!臣妾定以皇上马首是瞻,处处以皇上为先,臣妾愿今生今世做皇上的好兄弟!”

“到了。”云澹说道,而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擦净。”

云澹看她一脸正经,噗嗤笑出声。他活了二十多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自己的皇后做兄弟?未尝不可。帝王觉得自己前些日子真是多虑了,自己这个皇后算是识时务者,拍了拍荀肆的头:“成。那朕便勉为其难与你做兄弟。”

不知过了多久,云澹手中那本书砸在荀肆腿上,力道不重,却令荀肆睁了眼。她刚睡醒,眼角还有水痕,懵懵懂懂看着云澹。

手又放在荀肆眼上:“来吧兄弟,明儿不早朝,再睡会儿。”

这轿抬的四平八稳,舟车劳顿的荀肆脑袋一歪,靠在一旁,睡去了。

“得嘞!”荀肆将被子盖到云澹身上:“兄长贵为一国之君,万万不可着凉,被子需盖严实!”

他本就话不多,这样招呼过也算相识了,于是顺手抄起一旁小木几上的书读。

云澹拉着她进了被窝:“二弟贵为一国之后,万万不可着凉,被子亦需盖严。”

云澹笑了笑:“过奖。”一点皇帝的架子没有,倒叫人稀奇。

兄弟和睦,来之不易。

“看清了?”云澹的笑还未褪去,这样一问并不叫人怕。荀肆点头:“看清了,从前听闻皇上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今日得见天颜,竟比传言更甚几分。”眼神真挚清澈,看不出半点虚假。

二人脸对脸躺着,竟是睡不着。荀肆这会儿再看云澹,竟有几分顺眼了。想起头一回见他,半死不活一个人,阴森森的叫人害怕。相处了个把月,觉得这人着实不坏。兀自笑出声,见云澹眉头挑了,谄媚道:“而今看兄长,真是哪儿哪儿都好。”

他面上的笑意尚算和煦,不似西北汉子那样浓眉大眼,倒是不难看,只是那副白皮白面荀肆看不惯。

“哪儿好?”

那头荀肆上了轿,想起那顶红轿觉得可惜,打起轿帘探出头去看,愈来愈远的红轿,是再也回不去的陇原。愣神许久,放下帘子回身端坐,却见对面的人正含笑望着自己。荀肆被他笑的发毛,却也不甘示弱,将他仔细打量个遍。

“兄长生的好,性子也好,那回将您踹下床也没见您起急;再看这回,给您下药了,您竟也不追究。兄长这样的人,恐怕世间仅此一个了。”荀肆今日顺了心意,一改从前的藏着掖着,开始与云澹掏起了心窝子:“小弟前些日子睡不好,总担心头上这颗脑袋随时搬家。今儿为兄长排了忧,又与兄长站到了一处,心里头暖着呢!依小弟看……”她还在喋喋不休,云澹的手掌捂住了她嘴:“你折腾一夜,不累?”

丞相却讳莫如深的笑了。

“累。”

“师父。”静念站在他身旁:“您打陇原回来,可从未说过继后……身量……”

“那你闭嘴吧。”

欧阳丞相走在他们身后,看二人手攥的紧,肩膀却是朝两边耸着,别别扭扭上了御轿,忍不住叹了口气。

荀肆闭上了嘴,云澹闭上了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想起喝那杯酒前,握着荀肆的脚丫儿之时并未觉得为难,甚至动了些情?眼微微睁开,看到那胖墩儿已然入睡了,一张喜庆的团脸,俏皮的鼻尖,微张的樱唇。不难看,甚至有几分好看。将她脸颊的发拨到而后,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点:“出息。”

“是。”

转过身睡去。

璀璨的眼睛看向她,不动声色将她朝自己身侧带了一带:“进宫吧?”

外头奴才们候了一整夜,天大亮之时,终于听到里头有了动静。先是皇后伸懒腰打哈欠的声音,而后是皇上慵懒的声音:“醒了?”

荀肆哪里想到他还有这出?话还没说两句,竟轻薄起自己了?与欧阳丞相口中的皇帝判若两人。他可从未说过皇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暗戳戳捏姑娘手的人。这就好似儿时读书,先生要她先预习,她功课做足了结果去了学堂先生讲的别的文章,她在课上抓耳挠腮,对接下来要讲的全然不知,只能硬着头皮上。这个人怎的这样?掌心微微渗出细汗,心中骂了他几句,手上却未闲着,也用力握了他的手。她打小习武,这手劲儿可不小,一握一松,竟令云澹觉出了疼,也令他明白:他这皇后,怕是个不解风情的主。

皇后似是娇笑一声,声音闷住了:“嗯~~~”

绵绵软软一只手,掌心却有一处茧,挨上云澹的指腹。眼睛微微向下,看到她手背上的肉坑,心中笑出了声,打小在他眼前晃的女子,都是世间绝色,这手背上有肉坑儿的,倒是头一个。手上没忍住,轻轻捏了一把,肉肉乎乎,有些好玩。

妈耶,千里马见识到了巨兽撒娇,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朝一旁的宫人用了眼色,朝前走了两步:“皇上,奴才们在外头候着。”

荀肆亦不扭捏,面纱下的嘴角微微扯起,声音清清脆脆:“谢皇上。”将手放入他掌心。

“进来吧。”

“舟车劳顿,辛苦。”显然免了荀肆一跪。

“是。”

云澹嘴角含笑,目光落在轿顶。那轿内安静片刻,凤头履微微后移,宫女上前扶下一个面覆红纱的女子。这会儿春四月,正是人间好时节。一声惊叹落入云澹耳中,不必去寻是谁的声音,今日这景致与早春,都值得惊叹。前头女子的衣裙随微风拂动,云澹看那隐隐露出的腰线和她身旁的宫女对比一下,暗暗估摸着,得有五钧吧?见过世面的帝王面不改色,朝前迎去。到了她身前,含笑的眼与她相遇,朝她伸出了手。

这一屋子旖旎春光,饶是见过世面的丫头们亦红了脸。除了正红伺候荀肆更衣,千里马伺候云澹更衣,其余下人都低着头速速收拾。

红轿由远及近,落在丈外。轿门开,半截凤头履落入世人眼。

正红拿起那方帕子交给彩月:“是不是要存档?”

红妆十里。

彩月看到帕子上殷红血迹,红着脸点头:“是。”将其包裹好,送去存档。

京城外。

荀肆目送着彩月出门,心中有些忐忑,不会被发现吧?那可是猪血……回头看云澹,那人正好以整暇看着自己,在等着自己出丑呢!于是指着那帕子,欲张口叫正红截回来,听到云澹道了一句:“怕什么?有朕在。”而后轻笑出声:“看你那点出息。”

大义十一年春。

在她头顶敲了一记:“走,用过早膳,嫔妃们要来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