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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娘亲去,娘亲去……”她应着小人,眼泪一下子滴在地上。

咳声,叫喊声,旌旗声,兵戟声浑然入耳,她只觉得脑中一片凌乱。如刻刀一刀一刀将自己枯刮干净,再无一分血肉,再无一丝温情。

……

“娘亲……娘亲……”念儿在敬延怀里挣扎,直听得杜明臻心底抽痛,痛的喘不过气来。

白崖山顶。雪大起。

一手夺上念儿的袍袖,敬延唇角沁了血,目中全是烈火。

寒风呼啸。

“去把安文曦给朕杀了!杀了!咳咳……咳咳咳咳……”

山下即是万人兵甲,严严把守住皇宫各处。旌旗遍野,那明黄锦幡之上印刻的安文曦三字直看的她目痛,心更痛。

“你曾允诺我虎符到手便给念儿解药,将解药拿来。”眼瞧得他即要咳昏过去,杜明臻一忙上前与他索要。

他着了一身锦服,龙凤呈祥玉佩悬于腰间清润而优雅。身姿如高而徐引的青松衫柏,寒风下更显苍劲磊落。

“去……咳咳……去把安文曦给朕杀了。”身子颓在案角上,敬延寒声命令她。手指所指之处,恰是齐军所至的白崖山。

安文曦站在她的对面,眸光打在她的云髻上,一路看着她从崖底登上崖顶,眉目中悄然多了一分欣悦。此时他毫无一分帝王的威肃,只带着做淸睿王时的出尘隽雅。

敬延一个趔趄,嗓中一痒,又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半日张嘴就吐出一口血来,血迹深而浓,乃中毒至深之故。

龙章凤资、天质自然,那是独属于他的玄华,无人可及。

忽有公公在宫门口禀了一声随即转身逃去,宫中早已散的没了别人,如今也唯有这个年迈的御前茶司肯上来告诉他一声,算是报答他在宫中几十年的恩情。

“你来了。”三字出口,淡淡的。白雪漫天纷扬,她与他相隔十尺,却似隔了一道沟壑,她迈不过去,他亦走不过来。

“皇上……齐朝兵马攻到皇宫了……”

“迟了么?”喉中似含了一片六瓣雪花,他顿了顿,却有一分少年的羞涩,“我已尽力。”尽力将战事缩短,尽力赶往宁宫,尽力让她母子二人少些磨难。不是朕,是我。不是皇上,唯是夫君。

“放肆!”

雪花簌簌落满了鬓髻,杜明臻只浅笑摇头,眉眼弯如月牙儿。她第一次笑的这么欣悦,毫无伪装。

“死到临头还不知自己过错,你——死不足惜。”

“荼蘼是夏日败的最晚的花。”她说,长睫下的一双眸清澈而温暖,“那是一份坚持,我知道。秋阳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那亦是一份坚持,我也知道。奈何这坚持只熬得过一季,再长些就斑驳了。只不过这情都是彼此相付,荼蘼无悔,秋阳无怨,才抵人心。”她略一顿,终又苦笑道,“三百年前的兰央昏倒在竹林受人五日之恩,她不知,于是这情便长了三生三世,让那人受了三百年的煎熬,那人可悔可怨?”

“哼,你就不怕念儿死吗?”敬延怒火中烧,吼道,“李旭尧之妻是你害死的吧,想不到你还有这分能耐!”若不是他妻子死了,李旭尧也不会叛,如此这大宁又何至于会落到他安文曦手中!

“无怨。”他凝着她即是出口,雪花落于两人眼帘似一层断线的云帐,“有悔。”

“能与天下同眠,何惧?”

“何悔?”她一惊,寂然扬眸。

“你!”一句话彻底激怒了敬延,他攥紧了拳头,冷光乍现,“少来这一套,朕就是失去了宁国也要让你们母子两个陪葬!”

……

“呵。如今别说我二人救不了你,就算云妃醒过来也一样救不了你。”长睫微颤,杜明臻冷冷道,“一步错步步错,沦落到如今这种境况,你、大宁、天下,都无人能救。”

“皇上,该吃药了。”永寿宫前,梅心辞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一朵牡丹绣于襟前犹显华贵。

“降给安文曦?”齿牙间憋着一股虚咳,敬延移步至案前倒出一盏茶来攥在掌心里,“朕还有你们二人,为何要降?”

“吃了最后一碗药朕就该死了吧。”敬延看着方才吐的那摊血迹,冷笑道,“前段日子只顾着宁齐的战事,倒是把你给忘了。”妇人之心自古最毒,他怎忘了梅心辞一直视杜明臻为冯砚卿了。如是一碗一碗毒药侵入骨髓时他才惶然想起自己的风寒早已变成毒症,再无人能解。

“降了吧。”

“有解药。”兀自将药碗放在桌角,梅心辞转头看着廊角被绑在檀椅上的念儿道,“你给念儿,我给你。”

“哼,宁即亡,说这又有何用。”刚才还在惊叹她的想法,此一时又对她厌恶无比。

“朕都病成这样了,还有救?”握拳又是一咳,敬延竟咳出两声冷笑,“能让一个孩子与朕同死也没什么不好。”

“就算最后宁国胜了大齐,我也信你不会杀安文曦。”白缎绣玉袍袖间拢了寒风,杜明臻浅一笑,轻道,“安文曦该是很像她吧?你只不过是想天天见安文曦,见她唯一的儿子罢了。”

“你这么想死吗?!”

“你……”

“宁没了。”敬延不理她,暗阖了长睫,“一起死了也好。”

“收拢大齐,你也是想收下那一份真心吧?”她看着他的背影,嗓子颤了颤,“你并不想杀安文曦,因为她。”

“你死就死了,何必拉着别人,还嫌作的孽不够多吗?!”梅心辞上前一步,目中尽是怒火。

“如此……倒是朕多情了……”鼻息微滞,敬延看着宫外的雪色,忽一苦笑。

“哼,死便死了,哪有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念儿与朕同死可是委屈他了?”

一番寂寥之言,道尽了情中冷暖。他看不清,她便替他道清,这二十余年的恩怨纠缠在一起不过就是“看不清”三个字。他将怨化成恨,恨又化成兵戟战甲,说是要天下,要一统,其实来来去去不过就是为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罢了。

“好,好!”一手拔了凤簪,梅心辞寒声道,“既然你那么想死我就成全你!反正念儿的病还能用药维持,你想死我就送你一程!”

“云妃当年自缢时你就该知这天下绝不会是你的。”杜明臻垂了长睫,鬓间的雪色化成一滴浅浅的冰水顺着眉骨滑下,“你要的是一个女人的心,不是你想要,她便能给你。你看不清,兀自要拿天下来换,你以为她真的愿意你这样做么?说到底,你不过是恨罢了,恨景仁,恨大齐,更恨你自己。想以怨恨得天下,如何能得?”

言罢便将簪子朝敬延身上扎去,敬延大惊,费力迈了步子堪堪躲过,眉心紧皱。

“看不清?”侧一转身,敬延竟有些不懂。

“你疯了?!”敬延咬牙,“你个疯女人!朕要杀你了!”

“何谓病?下药害他还是取他囊中的天下?不是他们病了,而是你看不清罢了。”

“哼,你现在就是老弱病残,还能敌得过我不成?!”梅心辞冷笑,身子随即又扑上前去与他厮打在一起。敬延虽病入骨髓,但是如今拼尽力气竟也制得住手无缚鸡之力的梅心辞,于是两人从案前扭打到窗根,又从窗根撕挠到熏炉前。打了半天,那簪子竟一点都没碰到敬延身上,梅心辞大怒,浑身一颤将敬延推到香案前,刚想用簪子刺他时,敬延一挡,一个不小心碰到了香案上的白蜡烛。但见蜡烛一歪,骨碌碌滚到云帐上,瞬间燃起一片大火。

“是啊,很像……”膛中呼出一口浊气,敬延微一正身,叹笑道,“都是痴情之人,痴者,病也。”

“咳咳……咳咳……”敬延病咳,梅心辞亦被火势呛的咳嗽。手里的簪子被敬延一下子握住,奋力甩到地上,只听啪的一声碎成了两段。

“安文曦很像她。”心底莫名涌出一分酸涩,杜明臻轻甫一声。

“朕……咳咳……朕要杀了你!”敬延怒目圆瞪,苍劲的掌心狠狠箍住梅心辞的脖子,直让她喘不上气来。

“她是朕唯一喜欢过的女人。”敬延虚了目浅浅一笑,似在回忆当初的光景,“豆蔻年纪,颦颦婷婷,云袖翻飞如蝶翅轻展。”

“梅娘娘……呜呜……梅娘娘……”念儿扭动着身子,哭的梨花带雨。

杜明臻扬眸,目光凝上香案间的青木牌子微一摒息,上面的字滚入眸底时生生让她瞧出一分痛色。大宁云悦皇后之位,八字,字字隐着刻骨的相思与天人永隔之痛。

“咳……咳咳……”火势蔓延到脚下,梅心辞被敬延掐的几要昏死过去。

“来了。”敬延不动,二字出口又冷又寒。

窗外长雪更盛,纷纷扬扬。

信步踏进宫中,看敬延正立在香案前,背影孤绝颓败。

“啊!”脚下忽地一痛,敬延闷喊了一声趔趄半步,恰在此时,梅心辞又往他锦靴上跺了一脚。而后趁其不备猛地将他推倒在地上,拿起那段尖锐的簪子就往他身上扎。额头上,身上,手背上,大腿上,只要看得见的地方,到处被她戳的尽是血洞。

宫门开启,熏香即是扑鼻,连带着一方青木碑牌落入眸底,极冷亦极沉。杜明臻低眉看了看手中的小人儿,缓缓一笑,笑里尽是安抚与平静。

敬延已奄奄一息,梅心辞粗喘着气,满脸全是从他身上喷出来的血水。

唇角苦抖一笑,杜明臻长睫微垂,心中百转。永寿无疆,天下太平,这宫中立着云妃名正言顺归来的碑牌,平日里众人皆不能靠近。然而如今乘着雪色杜明臻眉梢微挑,暗笑敬延将她母子二人喊到这方永寿宫里来,万不该是来拜祭云妃的吧。

火势愈来愈大,大半个皇宫都已经烧着了。

她微一仰眸恰撞见那三个嵌进玉底里的大字,反射出来的光晕似乎还能睨出她的样子。

“梅娘娘……梅娘娘……”

永寿宫。

看着血肉模糊的敬延,小人儿哭着大喊。梅心辞甩了簪子一忙从地上爬起来,慌忙拨开火雾去解小人身上的绳子。火苗赤辣辣地烤在脸上,她却再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只想将那绳子赶快解开救念儿出去。

锦靴向前,一步一个脚印。大的在左,小的在右,于松软的积雪之上渐次留下两行。蜿蜿蜒蜒,曲曲折折,一路从昭阳宫蔓延到永寿宫,瞧起来像一片尚未凋零的荼蘼花。

“啪!啪!啪!”梁柱烧断,一根一根掉落在两人身前。

漫天的白雪纷盛,落在她的鬓发间似雪簪子,插戴在那一处极为凄艳。掌心处紧了一紧,小人手里的温度尚能为她取暖,不过她只觉得冷,哪怕身上已披了风氅貂衣,还有厚厚的一层裘绒环绕于脖颈处,她仍旧觉得满身清寒。

“快走,快走……”暇不及时头顶一根柱子猛地落了下来,直向她二人砸去。最后一根绳索解开时梅心辞一把将小人儿推向宫外,唇角一抹凄艳的笑意,却格外满足。

一手牵着念儿,杜明臻步子放的极缓。她知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只差他来。来这皇宫接她们母子两个。

“梅娘娘……梅娘娘!”宫外的念儿看着宫中熊熊燃烧的大火,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梅娘娘被火柱子砸在身下,小人攥紧了掌心,小脸哭的通红。再也看不见梅娘娘了,只有愈来愈盛的大火,盛开在缤纷的雪色里。

雪漫白崖山,宫仆四散,执翡翠玉器奔走,皇宫各处皆似有哭声。

“卿儿……”火柱下梅心辞浅一笑,眼睛看着宫外一抹若有若无的亮色,笑意愈来愈深……

敬延二十二年冬,天降雪,齐之帝御驾亲征。黄昏时到达宁国边关,王英出迎,倾以百万之师。安文曦派李旭尧出战,因其有大将之风善攻略,又对宁国地形极为熟稔,不一日城破。士气大振,锐不可当,入宁后长驱直入,直捣宁都安阳。因宁帝敬延善疑,宁国朝野一时翻覆,再无良将援战。京师薄弱,至月朔,狼烟弥漫,烽火千里,兵戟寒峭,战甲赤红,安阳失守。

卿儿,娘亲终于可以给你做件事了……

……

白崖山顶,此一时她已变成三生前的女子。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气质丽人,温暖清秀。

八苦之中,执念最苦。他衷情于冯砚卿,却错过了如是多的机缘。缘分缘分,二字牵系在执念上让他苦陷于浑浊之中,求不得,爱不得,恨不得,等不得……

“兰央。”他喊她,笑的眉眼处盈了雪色。此二字他念了三生,于今日终是说了出来。

玉钩栏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无一半……

“你……”杜明臻怔怔地盯着他,簌簌落下泪来。

“她……她果然是兰央。”笑意达至眼底分不清是喜是悲,洛均瑜哽着喉咙才勉强道出来一句。梦中之事俱为实,幻化成这一世便成了有缘无分。若早知此般他定要牢牢守着他的卿儿,是不是那样她就不会再受那么多的苦了。

“三百年前我就该告诉你我是谁,如果那样,我们就可以早认识几世,早结为夫妻。”指节泛青,安文曦苦苦一笑,言语间尽是悲凉。他后悔了,后悔她醒来时的那一日他不该躲在茅屋后面,后悔她入庵为尼时他没有阻拦,更后悔他与她只言爱别离苦,却不说三百年的凄凉寂寞于他更苦。

“梦境是三世之前,她就是兰央。”长信宫灯的姜影映在他的面颊上,安文曦看了看四周的树木栏杆,自语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长睫微垂,杜明臻泣不成声。

“兰……兰央……”寒风凛冽,洛均瑜只觉得他今日愈发异样。

“你忆起了吗?”

“想知道兰央吗?”不待洛均瑜拒绝,安文曦挑了挑眉,笑意不减。

他问她忆起了吗……

“可是……”

忆起了吗……脑中酸痛,过往一同袭来,她痛的似一下子苍老了三百年。

“万一朕死在宁国,齐朝便是你掌中之物,三军令牌给你,圣旨朕也已经拟好了。”

“你叫初墨,韩初墨。”她笑了笑,一双眸清如碧溪,“弹琴的是你,入寺的是你,救我的是你,弃天下的也是你。”

“攻打宁国我们必胜,皇上为何要这样交代?”洛均瑜皱了皱眉,酒未喝半口,心里却堵得很。

梦里的相思化作这一句时杜明臻只觉得有绵绵无尽的悲凉。三百年的思念,她只有五年,剩下的都被他一个人承受下,承受的如此艰难又如此苦涩。

“温润如玉,明哲保身。你不爱朝中事,朝中事却自来扰你。更何况你有治世之才,五皇子比不得,三皇子更比不得,这大齐非你莫属。”酒盏近唇,安文曦饮了一口玉液琼浆,眉眼中尽是笑意。

“还有么?”

“这……这怎么行……”洛均瑜大惊,连连摇头。

“还有……爱别离苦。”

“若朕死了,你来接管这一方大齐天下。”唇角敛了笑意,他说得掷地有声,极为认真。

人生八苦,苦于众生之心。爱别离苦,苦了他三百年,亦缚了他三百年。她知道,她都知道。迟迟不肯与他说,是因为这三百年太长了,她不想认,亦是不敢。

“何事?”

“那现在呢?”安文曦缓步走到她面前,为她擦着眼角的泪,“跟我回去吧。”

“朕想求你一事。”

长风寂寥,她险要沉沦于此。

“皇上你……”洛均瑜有些不可思议。

“太迟了。”后退一步,身后便是万丈悬崖,杜明臻顶着风雪寂然摇头,“念儿在他手里。”

“朕亲自去。”

“我会救下来。”他坚定道。

“明日就开战了,皇上让我领兵杀敌吧。”

“解药只有敬延有,怎么救?”杜明臻嗓子一紧,满目模糊,“我已经害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害第二个。”

宫女执着长信宫灯站在两侧,姜黄的灯光映着二人隽秀的身姿。

她对上他的眸,恍看出一丝痛色。

古树,沙漏,静夜思。

“于是……还是不选我?”

一声带着暖意,亦带着寂寥。

杜明臻狠狠攥着指尖,哀戚地说不出话来。一时只闷闷地哭,心底明明已是嚎啕,却哭的连自己都听不到声音。

“那就陪朕喝一杯吧。”

“你若还能忆起我,便是死也无憾了……”她说着,脚下又往后退了一步。

“无……无事……”眉紧川字,洛均瑜实在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如何忆得起……”熏息微凉,安文曦看着她,从额角看至眉骨,再从鼻梁看至樱唇,只觉那一寸一寸的肌肤,都似烙印一般早已扎根在自己的心底。

“今晚可是无事?”公公弓了身子退出宫外,安文曦对他浅一笑。

“还记得青州的那处桥吗?”他颤着长睫,笑渐起,“我在这端等着,你从彼端上来。夕阳,清风,山水,客船。”

“这是作什么?”洛均瑜一怔。

记忆回转,那桥,那舟,那杏花春雨,那如水江南。

“着琴棋书画四妃出宫改嫁,赐黄金万两。”清浅出声,安文曦虚了目,眉下一片迷离。

“那桥名作半步桥。”看着她眸底现出一分温柔,安文曦方要再说,却不想崖底忽传来念儿的哭声,阵阵刺心。

“李旭尧加入我齐朝军队了,还带回来了大齐虎符。全家团聚,他发誓说就算死也要拿下宁国!”面带喜色,洛均瑜踏进来时安文曦正在遣散宫中妃嫔,一旁公公颤着身子一笔一笔记着,眸中尽是不安惶恐。

“娘亲……娘亲……永寿宫着火了,梅娘娘与皇上都被烧死了……”

……

“什……什么?!”眉头皱紧,杜明臻趔趄一步。听闻敬延已死时,她心中一时只想着念儿的解药怎么办,却不想一个恍惚脚下一滑,猛地就向崖底坠去。

而如今,凤去了,凰空留。

“小心!”安文曦大惊,上前一忙扯住她的衣袖以自己身子挡住,却不想将她拉回崖巅时自己却因惯性猛向下跌去。坠下时掌心温暖,依如三生前的韩初墨。

凤凰双双对,飞去飞来烟雨秋。

“安文曦!”眼角惶然滴落一记泪,杜明臻趴在崖角向下看,却只看见他向下越坠越深。

如今他走了。为一个女子而来,亦为同一个女子而去。她方才看的清,原来即便是凤凰之对,她也抵不起三生三世的流年。

风呼啸而过,滑擦过耳边,只剩悲凉。

儿时敬延名他作凤她作凰,本已是姻缘簿上刻好的名字,却不想在他去齐朝入淸睿王府的那一刻起彼此指尖的红线便断了。断的如此匆匆根本来不及去看,只觉得指尖生疼,她方才知那红线虽环在指尖却早已纠缠于骨血了。居淸睿王府六年,他不曾给她只言片语,甚至当她也进入了王府后,他都没有去见她。她怨,她恨,她辗转反侧,她心如刀绞,可是却得不到他一眼的回顾,一眼都不曾。后来……终于知道了那名作杜明臻的女子,亦是解请了这一段尘世中的纠缠。

玉袍轻摆,身子向下坠落时他忽一笑,想——他们之间永远只差半步,永远。

“你走吧。”寒风凛冽,暮儿忽一笑,目中尽是凄凉。

雪花飘零,风余残声。

冬风过窗而入,灌进暮儿的身子里全是清冷。过往一幕幕滑过,她忽觉得自己足足被敬延利用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悲欢离合她都经历了遍,甚至此时的心如死水亦是拜他所赐。十年养育之恩,十年刺探之事,她与他也该互不相欠了。更何况……莫流简走了,带着一身清雅温润而去,亦带走了她所有的惦念与愧疚,带走了此一生所有的眼泪与劫难。

……

“我只是来端药的。”梅心辞向后靠了靠身子,笑地局促。

三个月后。

“皇上?”眸中一抹疑色,暮儿皱了皱眉,心中忽地念起敬延这些时日来的病,惶然大惊,“你……”

“太后,新皇即要登基,还有什么吩咐?”公公于身前跪了身子,额角恰到她脚跟处。

“谁……”手一哆嗦差点打了药碗,梅心辞慌忙掩饰。待看清是暮儿模样时,面色一白支吾道,“我……我给皇上端药。”

“尸身找到了么?”苍白的指尖抚上眉鬓,杜明臻一丝笑意也无。

“你在做什么?”暮儿踏进来时惶然看见梅心辞在汤碗中放着药,来不及细想猛地出口冷问。

“还没……”

御膳房里,只有梅心辞一人。

“下去吧。”杜明臻暗叹出一口气。庭院中开满了迎春花,映着她的眸愈发深。

“我不累。”棉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暮儿强颜欢笑道,“我去膳堂里给你们端来饺子。”言罢随即转身而去,背影清寡寂寥。

“是。”

“暮儿,你歇一歇吧。”自莫流简走后暮儿就不停地在忙,直看得杜明臻心疼。

公公轻起了身子,躬身退至宫门口时这才转过头去,碎步走远。

“今日冬至,我去端水饺来。”天昏残的厉害,一屋子不过三人,连着呼吸都染着寒气。

春风裹着玉兰的香气入鼻,杜明臻淡阖了眸,整张脸沐浴在阳光下却只剩哀戚,哀戚地老过一日又一日。

冬至。

“齐朝皇帝洛均瑜送来贺函,庆大宁新皇登基。”暮儿忽从宫外走进来。手中拿着玉玺,玉玺一角已有些裂碎。

最后一抹轻袍消逝于眼底,杜明臻怔在原处只看得见漫天的繁星,似他归去的地方。

“拿着玉玺作什么?”

人生八苦,众生众相。有言云万法唯心,心才乃众生之相。道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你想想敬延最在乎的是什么。”暮儿将那破碎的一角递到她面前,“再想想,给念儿的解药他最可能放在哪里。”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往。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是玉玺里?”杜明臻一怔,紧皱的眉头也忽地平展开来。

“三百年前莫流简便是怨,怨至这一世因为你才学会了救恕与宽容。希望我们还会再见。”眉间盈风,莫流简将最后一抹笑意留在她的眼角。那笑如新月桂子,如八月中秋的棣棠。

“是。”

“怨长久苦。”他一笑,似将天下倾尽。

残阳退没。

杜明臻怔怔看着他,却从他清澈无底的眸中什么都看不出来。那是一抹大彻大悟后的清澈,似参透了世间百味、人世冷暖,再没有一丝苦,亦没有一分甜。

壬戌年五月一十八。

“人生八苦,何以最苦?”他拂去她眉角的残泪,指尖温凉。

荷风轻摆。

“我从未怨恨过你……”泪悄然滑落,杜明臻阖了长睫,心口似在泣血。

“娘亲,今日大臣再次请你垂帘听政,你可愿意?”安莫念抖了抖龙袍处的褶皱,缓坐在她的对面。

“三世前我便名作莫流简,想是这名字作孽太多,要让我以尘身来还。一世还不够还两世,两世还不够还三世,直还到我自己心中无尘,尘身也就换作干净身了。”眸光凝上她之鬓髻,莫流简淡笑了笑。原有的邪魅、慵懒、清爽、灵动皆化成他眉心的一点空透,无求无欲。

“不去。”树下石案,一壶一盏又一声。

“傻丫头,我将你视作妹妹。你我的缘分今生已尽,亦是强求不来。”指尖点上暮儿眉心,莫流简浅一笑,眸中尽是平淡。经历了一个梦,经历了三百年,经历了分分合合悲悲喜喜,他现在只想随着大师云游西去,亦作自在。

“大臣们说朕已做的很好了,不过为了大宁社稷还是想请母亲垂帘听政一两年。”莫念以茶润了润嗓子,为帝不过两个月,却似经历了一场世故,说起话来也稳重许多。

“是啊,能不走吗?”暮儿走到他身前,泪水已是流了满脸。

“母亲曾给你说过什么?”

“能不走吗?”

“这……内忧小人干政,外戚、宦官、后宫;中忧官场腐败,官逼必然民反;外忧民族矛盾,异族虎视耽耽:历朝历代之灭亡,无不由此三者起。”

“是。”莫流简将握在掌中的袍袖松开,低头答应。

莫念一顿,随即明白过来,再不言声。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结业已成,施主该走了。”白眉和尚在其身后轻言一句,声音苍劲浑厚。

“太后,信函。”

“欠下的总归要还,这不我还是醒过来了么。”莫流简看了看白眉大师,随又对着杜明臻笑道,“这一世还没为你做够,要做到你欠了我才行,那样下辈子我们就能是一家人了。”

公公闪出身来,一忙将信函双手呈上。

“善恶自在人心,就算你欠我,可这一世也已经还清了,为什么还要记得?”

眉心一皱,杜明臻随即接了过来。徐徐展开时,只一笔苍劲入眼。

“忘了就没有了吗?”莫流简挑了挑眉梢,眸光一暗,“你以善渡人,我却以恶祸人。你能忘,我却不能。”

是他?!

“三生好远了,我忘了。”她看着他,从他眉心读出一分愧疚与寂寥,忙浅笑劝慰他,“都忘了吧。”

指尖猛颤,杜明臻惶然起身,眸中霎时起了水雾,迎着雕窗下的一竿海棠花愈来愈润。

“原是三生这么长,长的我都要忘了我是谁。莫流简三个字于我是孽,万事皆有定数,果真该是如此。”

“好隽秀的字体。”安莫念一怔,惊诧自语,“是父亲……”

心底抖出一分苦涩,杜明臻直摇头。只是看他一觉醒来倒是比以前更通透了,连着目光都清润润的。

一手阖上信函,杜明臻匆匆整理鬓髻即是要走。她要去寻他,按着那信函上的三个字去寻他!

“你是兰央。”唇角扬起一分笑,莫流简喑哑道,“三生前我害苦了你,你可恨我?”

“母亲真的要去半步桥吗?”眼看她转身欲走,莫念紧了紧嗓子,眸中多出一分不舍。

“想起什么?”

夏风轻暖,她堪堪转头。

“你来了。”莫流简上前看着她,一副淡淡然的样子,“我想起来了。”

“念儿,娘亲已选过你一次。”她看着他清而深的眸,一笑即似化开一个天下。

“大师……”眸光凝上暮儿眼角的残泪,杜明臻颤了颤嗓子,忽地记起今日竟是第三日了。

黄莺纷乱树梢,柳枝剪裁素影,马蹄声疾。

夜风愈加冷了。

“驾!驾!”一声声长喝,信手扬鞭。杜明臻目视前方,愈发坚定。

她还没完全踏进宫就一下子看见了莫流简的眉眼,只是还没来得及欣喜,她便又看见了他身后的那抹白眉,心底一冷,步子也紧了三分。

夏初的风漫过周身,极为清爽。马蹄达达,一路红尘蔼蔼,山河浩荡。

留庭宫。

哪怕你在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等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