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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点点红颜成旧忆,弯弯流水化情殇

那一日风雨交加,却是冯衍行弱冠礼之时。她记得甚是清楚,因着自己娘亲梅心辞从青楼逃出来,只身闯入冯府,手间还持了一把利刃。

三日前,夏至之夜。

人流攒动,她只看到娘亲不知从哪挤出来,趁着众人皆不注意的当空一刀就刺进冯饮胸膛,血沿着匕首顺流而下,匿进指甲里,亦是鲜红。

艰涩挪了脚下一步一步迈向冯府大门,她知,自此那里会有“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冯饮,冯饮正妻,独子冯衍,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自己。

众人大惊,做四散状时,娘亲又是一刀,冯饮妻子也倒在了血泊里。

眉眼里尽是虚笑,冯砚卿看的直作呕,只是娘亲交待,好不易有爹来认,逃出去青楼再说。

电闪雷鸣,雨水滚落在面颊,冯砚卿模糊看到一个身影,正向冯衍刺去。

“好女儿,爹来接你回府。”

“去死吧!还我卿儿,还我卿儿!”

阳春三月,冯砚卿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见冯饮,她胆怯地站在青楼门口,风拂下半缕发丝,恍惚能闻到淡淡脂粉气。

“娘亲!”

“怎么,不服气吗?!这顿饭又让你给我做糊了,谁赔老娘的损失!你还委屈,还委屈么!”又是几下狠狠的烙印,她蹲在膳堂一角,疼的再不想动弹,唯紧抿嘴唇听老鸨无休止的诅咒与谩骂,“不服气就把你那个当知府的爹喊来啊,哈!他那么多银子还怕养不起你们母女俩么,何必一个烧火一个在这卖艺啊!老娘也省心不是,天天烧顿糊饭吃,你又想作死了是吗!你爹也怕丢人啊,真真是没种的东西,敢生不敢养,早不如不欠这风流债了啊!冯砚卿,我告诉你,你爹冯饮他就是个孬种,别指望着他来救你!你就给我乖乖的在这烧火做饭,再做不好小心老娘扒了你的皮!啊呸!”

她大惊,一忙冲上前去,重重挡在他面前,匕首刺进胸膛时,她眼角分明存了泪。

“我让你偷懒,我让你偷懒!”烧火棍闷地一记砸在后脊上,她疼的狠狠咬了嘴角,唇绛霎时滴出血来,唯流不出眼泪。老鸨的恶骂一天要有四五次,恐怕眼泪早就是流尽了。

轰隆隆的雷声划过,她只想睡觉,一十四年于她,真的好累。

仪红院。

“卿儿,卿儿啊!”

宫外的阳光愈发焦灼,记忆犹如风影,呼啸于眼前,将过往一幕一幕重复上演。

梅心辞一面哭,一面奔着呆在一旁的冯衍而去。匕首捅进他的心窝时,一切都尘埃落定……

风从堂口穿进来,一时间让杜明臻浑身发冷。再活一次,呵,他能附体到景仁帝身上,那她为什么就不能附体到杜明臻身上呢!为什么不能!

一方院落,终剩下梅心辞一人。此时她怀里抱着冯砚卿,只氤氲低语,泪水盈满双眸,是满满的歉意,“卿儿,我的卿儿,娘不该把你送进冯府,冯饮那个混蛋,根本不配当你爹!他让你嫁给洛均瑜,分明在利用你啊!那些王公贵族没一个好东西,娘亲怎舍得你入狼窝!卿儿,卿儿啊……”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行了吗?”景仁帝最看不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咬牙切齿道,“冯砚卿,你不过就是个青楼出来的贱女人!你有什么资格再活一次!”

雨水浸入唇角,涩涩地发咸。她轻轻阖了眼,却勾出一丝苦笑来。洛均瑜,那个清润素雅的男子,是她好不容易碰到的良人啊……哪怕是冯饮利用她来高攀洛均瑜又如何,只是这些,娘亲永远都不会懂了……

杜明臻眸色一暗,没有说话。

雨袭风卷,冯府一片死寂。

“哼!你说我为什么让你嫁给他?”景仁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转过身来,冲她吼道,“三天前的景仁就死了,留给我一个那么大的烂摊子!我哪里知道那些红绫是干嘛用的?啊?如今这些大臣都等着我回答,我还能怎么回答!”

“冯砚卿,你还真以为你是王爷了么!骨子里的下贱怎么都去不掉,你和你娘亲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为什么要让我嫁给他?”杜明臻简明扼要,一点都不想和他绕弯子。

恶语再度入耳,惶然勾回她的心神,宫内似乎更冷。

水晶玉珥绨素屏风后景仁帝声音威肃,宫人们屏息连忙福身退了下去。偌大的永安宫此时静的连呼吸都听的一清二楚。

“是,我不是。但你万不要侮辱我娘亲。”隐着寒声出口,杜明臻怒目而视。

“众人都退下。”

“哼,笑话,我不仅要骂你娘亲,我一样骂你!你这个有人生不得养的青楼丫头,有何脸面配待在冯府!”

行了半日,两人终是踏进了永安宫。香炉里苏和香气袅袅袭人,隐了骨子清凉气。

“不是我要待,是你爹以我为棋子攀拢洛均王,不然,我也不过是他转身即忘的路人。”

杜明臻沿着太液池的堤岸缓步跟着前面的景仁帝,刚刚从朝上退下来,还见他穿着龙袍戴着冕旒,只是背影有些驼,身子也不那么直了,走起路来一颓一颓的,一点都不像是帝王,更像坊间的那些老人,离死亡只差一步的老人。

“你到死不肯承认他也是你爹。”景仁缩紧瞳目看着她,面色冷硬,“一直想,我弱冠时要是没有大张旗鼓置办,或许你青楼的娘亲就不会怒气冲冲闯进冯府。那一把刀太可怕,杀了爹娘,杀了你我,却又让我们以这种同世同时附体的方式相见,你说,讽刺不讽刺?”

永安宫于皇宫中轴靠后,绕北部为太液池,池中有芙蓉榭,卷棚山顶,四角飞翘,凌空架于水波之上,伫立亭边,亦为秀美倩巧。此榭面临广池,池水清冽,粉黛出水,风流丽质,满目荷莲垂姿吐羡,概为帝妃荡舟赏月之所。

“有些人该杀,却不该死。”含了三分淡漠,杜明臻愈发阴谨,“我于青楼待了十四年,眼见得尘世污秽人心不古,娘亲做歌姬,我做烧火丫头,打骂的事司空见惯倒也不觉什么。有些事情自己做错了,好歹还有个老鸨指点着。若是别人,万不能事事要看着你错才好,唯错了才有贬你的借口,错了,才有杀你的理由。”

众大臣迭声抱怨之时,一旁的安文曦却是出奇的冷静。掸了掸袍袖上的尘,他长靴一迈反倒出了宫,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敛去,换成眸子里别人察觉不到的一抹异色。

“你好是凌厉的人。”

“荒唐啊荒唐……”

景仁冷笑半分,微眯了眸看她,银牙咬的直响,“抑或你本心良善,不然梅心辞杀我那一日你断也不会替我挨了刀子先行一步。只是,凡事但有该与不该,我不过只晚你一步入了阴曹地府,凭什么你就贪了个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的身子我却是个病怏怏即将要死的皇帝?!我不甘,不甘!想我做青州知府儿子时如何风光,天高皇帝远我照样做的风生水起,青州城谁不怕我畏我?!只是千不想万不想,自爹养你那一日我便再不太平,先是洛均瑜要娶你为妻,再至爹冷落我冷落娘亲,最后连我全家都要死在你娘亲手上!凭什么,凭什么就一刀便害得我失去所有!失去所有!”

“这都什么事儿啊……”

苏和香气从香炉中缓缓升腾而起,放佛将那怒气也蒙眬了几分,入耳听不出悲喜。再世为人,他果然沉稳了一些,连说的话都不似以前在青州时那般恶狠。或许他也更通透一些,无济于事也好,怨天尤人也好,从应有尽有到一无所有,如他这般性洌品傲的人,也该是逆来顺受毫无办法。

蔡邑看好了眼色连忙唱喏,从寅时一直等到现在的众人还都未回过神来时,龙椅上已经空空如也了。

“冯饮作孽,与我无关。”暗睫覆下华裳,杜明臻凝目吐言,淡了又淡,“是你爹要攀,不是我。”

“退朝!”

“哟,话说的也太事不关己了。”掌间攥起冷袖,景仁满目鄙夷之色,“莫不是你不喜洛均王的?莫不是你不打算要做他的王妃的?莫不是那方素色锦帕上的字都是假的不成?!”

“朕意已定,权当赏给六子的,你收下就是了。”景仁浅浅扬了唇角,而后看向杜明臻道,“下了朝明王爷来找朕一趟,退朝。”

一句化成毒刺,如漫天箭雨向她飞来。那是她的死穴,他屡试不爽。洛均瑜,那个清润男子,那句白头言誓,那方刺着“卿须怜我我怜卿”的素帕均是她心里的痛,犹如蛇信舔舐伤口,一次一次,化成脓,堵得自己作呕。当初的确是冯饮为了攀附权贵嫁女求荣,但娘亲所不知的是,对那温润如玉的洛均王,她却是爱的……

安文曦也有一瞬的吃惊,皱了皱眉,方想问仔细些,却不料景仁一把截断了他的话,不给他半点问问题的工夫。

“你想怎样?”杜明臻迎面看他,一字一句道,“娘亲亏欠你的我自会补上,但是你耶不要再成心找茬!”

“父皇,明王爷……”

“找茬?你也配?!”景仁亦挑了眉峰,唇角扬了弧度表示不屑,“若是没有那漫天红绫,我懒得找你麻烦。不过既然六皇子身染重疾,也是个将死之人,你就先嫁给他好了。大不了等他死后,我再安排个男人娶你。”

可不是重大的事情么。真正的景仁帝在三天前就死了,身后事其他都还好疏理,可这下出去的旨可真不好跟众臣交代。眼前的这个人也还算聪明,把这漫天的红绫全部推向她杜明臻,他真是一点损失都没有。

“你!”

列队中的杜明臻也顺着众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景仁,只是景仁却再也不看她,自顾笑着,似乎解决了一件特别重大的事情。

“可是恼了?”凝目看她,景仁复又冷哼,“少见得你恼,想是不能嫁给洛均瑜了,你心里要痛死了吧?可朕偏爱见你恼,你恼了朕就万分自在。婚娶后你还能来皇宫给我行王妃礼,这样何尝不好?”

意料之中的,话音刚落,底下大臣一下子炸开了锅。

“就为行礼?”言着轻声冷笑摇头,那笑里尽是尖锐,“我不会嫁给六皇子的,你要知道,我于你并不亏欠。”

“啊?”

“放肆!”话音钻耳,景仁目若铜铃,脚下生风猛至她前扬了冷袖扼住她的腕子,怒言道,“做人万不要给脸不要脸,与六皇子这门亲事,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什么?”

“你的皇媳也看我想不想做的!”眉紧川字,杜明臻亦锁了瞳目瞪他,清傲灼灼。

“诶,六儿不要这么说,”景仁呵呵一笑,眼角却不自觉向杜明臻瞥了一眼,“其实朕早就打算好了,前阵子和给众大臣下过旨,其实今天,朕准备……”话到此处,景仁反倒顿了一顿,看底下的所有大臣也抬起头来,才又一笑,“朕准备将明王爷赐婚与你!”

“你可是要挟我了?”景仁忽也寒声笑起,“你可是忘了还关押在掖庭狱中的梅心辞了么?!”

安文曦眸中一亮,大概是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皇这样夸过自己,答道:“儿臣为我齐朝效力都是本分,父皇过赞了。”

话音未歇,杜明臻险些踉跄一步。她强压下胸口的闷气,却也变得缄默起来。若论知己知彼,他总能胜她半筹,攥着她的痛处誓不罢休。她并非常人,七情六欲就算少也万不能少了孝字,梅心辞就算千错万错,可还是她的娘亲,她不能不管。

“六子好能力,朕心甚慰,朕要好好嘉奖你!”

“回你的府中,准备准备姻亲的事吧。”

冷风过堂,倒是把景仁帝吹了个清醒。他看了看宫外那漫天的红绫,心头一喜。

眼见得她弱了几分,景仁眼睛一眯,笑道:“四皇子不娶女人,三皇子与五皇子常年在边塞领军,太子又只一个太子妃,朕想来想去,嫁给六皇子你福气也不小了。不过他府中已有四房小妾左环右绕,你若当了妃,难免要与其他女人共事一夫。哈哈哈,真是有意思极了。不过呢,朕可怜你,你作为明王爷所做的一切事物就照样做下去好了,日后也照样上朝,这样呢你的权力就比六皇子大一些,日后惩治起他来也方便,此般可好?”

“噢……”景仁帝刚想夸夸他,却见底下一众大臣竟然没有一个高兴的。景仁不觉又皱了皱眉,忽然想起来以前在市井里听过的传言,原来这个六皇子是不受宠的,不仅不受宠,而且命不长矣,难怪……难怪这些大臣一点反应都没有。

“随你。”

安文曦撩袍起身,“回父皇,儿臣昨晚子时才从甘陕救旱回来,幸不辱使命,甘陕一带百姓已经有了水源与救济粮,还请父皇放心。”

硬生生甩了词,杜明臻顺势抽了攥于他掌心的玉腕,转了身子即迎着宫外盛势玉兰而去,再不理他。再世重生,她亦非她,洛均王也罢,六皇子也罢,嫁谁?娶谁?都于她无所谓!

“吾儿平身吧。”景仁哑着嗓子开口,皱了皱眉,“吾儿上朝是为何事?”

长安西城区前海东街中即为明王府,通体落落大方,自街头稍转便是长安最阜盛繁华的麟琼街,铺肆林总,绮华鼎盛。待午中时分,有月白软轿降于明府之前,路人单瞅上一眼便也能看出此轿乃轿中极品。踏足处由藤蔓浮雕而成,内亦有朱罗褥子铺在座位上面。玲珑有致的楠木廊上悬吊着耀耀夺目的金银配饰,四檐皆亦有翡翠云龙成串坠下,于夏暖阳光中熠熠闪光。

“给父皇请安。”安文曦浅浅一笑,眉如轻云出岫,容若日初丹渥,竟让人有一瞬醉了。

由着初儿轻启素帘,杜明臻缓缓下得轿来,微整襟钮便也迎目,镶金嵌玉匾额上的明王府三个字隐着冷仄仄的光,配衬府邸前两尊雕花团座之上石狮更添寒气。狮头正中十三卷毛疙瘩更是刺目的威赫,时十三为皇家之数,于此亦代表了明府在长安地位之高重,无人可攀。

杜明臻也跟着瞧了一眼。他正巧站在离自己一米远处,一身明朗纯白锦服通体,显得面若冠玉,风仪若仙。袖衽处刺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衬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清爽姿态。

信步踏过槛内,沿下曲廊步入芙池,碧水潆洄亭台馆榭漫入眼帘,夏风裹了半支莲香气染指,杜明臻却步履疾风,素颜平展直盯了前方的垂花门,眸间耀着清辉,似比往日更冷。初儿亦紧跟了步子尾随,并不言语,心下自是看出她比昔日愈发凌厉。

公公受了吩咐,忙起身唱喏。众大臣这才都堪堪回头,却见晨曦中,一抹清润映入眼帘。

“皇上吩咐下来,说要将明府换字。”初儿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禀报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前面的女人再发一通戾火。

“宣——六皇子清睿王前来觐见。”

“换作何字?”两人走过重檐下的耳房,杜明臻终是稍顿了步子,皱眉问。

“宣!”

“换作……”初儿狠狠咽下去一口唾沫,吞吐道,“安……安明王府。”

景仁帝又是一怔,可看了看目下这一众还在等待消息的大臣,心里不觉又慌又急。

听闻这四个字,杜明臻的眉心的川字反而疏散了一些,原本还以为景仁给她使更大的绊子,这样看来,也不过就是换个名字而已。换了名字,就代表这府邸不再是她的了,而是安家的,是皇家的。无所谓了,反正这宅子,本来就不是她冯砚卿的。

“皇上,六皇子清睿王前来觐见……”宫外公公小步迈到景仁身边,小声禀道。

甩下身后尚在忐忑不安的初儿,杜明臻提了裙摆进了后院。只是还未站稳脚跟,却有管家来报,说洛均王已在正厅候着。

旁侧的蔡邑偷偷睨了景仁一眼,心里也在犯嘀咕。三日前皇上还明明情不自禁地告诉自己,他要与迎娶明王爷的事情,怎么到了现在,反而什么都不说了呢。

不听这个名字还好,杜明臻甫一听,眉心就跟着跳了起来。他来作什么?莫不是明王爷生前与洛均瑜的关系也很好?

众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知皇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按说宫中有喜事,不是皇上纳妃就是有妃诞子,可眼下皇上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诞子不太可能,不就剩下纳妃了么?再细想想,这朝中还能纳谁,唯一的女王爷杜明臻呗?

“让他过来吧。”杜明臻浅浅开口,眸中却是一暗。

面对大臣的疑问,眼前的景仁帝竟然是手足无措,目露慌张!

不多时,栏外的花园里,洛均瑜由着下人引领踱步而来。如今他着一身紫华缎长袍英气逼人,衽处浅露银色镂空木槿花镶边,腰系玉带,色转皎然,濯濯如春月柳,棱棱如冬雪梅。眉勾如紫石棱,眼灿如岩下电,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毫不似安文曦的风倘,洛均瑜却是露出骨子里的清谨。面容白净,是鲜有的清丽。

“嗯……”

杜明臻周边的丫鬟早已看得两颊绯红,心中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生得这样好看的男子。

“不知宫外红绫是为何事?”

杜明臻倒是留意到身边丫鬟的变化,问了一句:“以前你没见过洛均王么?”

“这个……”景仁帝明显一怔,握拳佯装一咳,才又道,“其实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没……没有。”丫鬟一怔,吓得赶紧缩了头。问话的女人太过清寒,即使作为天天伺候她的丫鬟,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启禀皇上,三日前皇上专门下旨让臣等今日着新服戴帽冠前来上朝,不知是什么缘故?”宰相欧阳檠傲代表众人终是将这话问了出来。

杜明臻心下了然,看来洛均王与明王爷之前关系应该也不是太亲密。

杜明臻在底下静静地瞧着那一抹明黄袍影缓缓落座,宫外阳光慢慢投射进来,借着那还不算强的光线,她眯了眯眼,打量着龙椅周围的一切。宝座之上景仁帝面色冷寒,白发苍颜,浓眉下目似冰凝的露,灼灼地看着众人。当然,也在看她,只是那目光有些散,她尚还不能确定他的意思。

日色正好,花园里的月季开得妍丽妖娆。

公公蔡邑从侧帘出来,而后扬声,尖细的嗓音漫过整个宫殿,瞬间让众人安静下来。

倚松堂。

“上——朝——”

两人一同落座,有管家上了寿眉茶来,杜明臻倒不客气,率先饮用起来。

大臣一愣,自知无趣,才又退回到自己站的地方,连连叹气。

“皇上下旨将明王爷许配给了六皇子,今日是专程来道贺的。”洛均瑜清浅浅地一笑,有些拘谨。

见他这样问,杜明臻这才抬起头来,冷冷扫了他一眼,却半晌也没有说话。

“多谢洛均王了。”杜明臻眼神往别处瞥了一眼,而后才看向他,“是皇上让你来的?”

众所周知杜明臻与皇帝关系匪浅,今日这大红缎子没准都是皇上为娶她准备的,别人不知道皇上的消息,她还能不知道么?

“这个……是。”洛均瑜不想她如此直接,答道,“晨时没有上朝,皇上专门下旨让我来这处一趟,说是明王爷要嫁给六皇子了。”

“明王爷,皇上这是怎么了?怎地还未到呀?”有大臣凑到杜明臻面前浅声问。

呵!景仁帝真是特别喜欢折磨她呵!

两人都不会游泳,偏偏又一起落了水,下场,可不就得是死了么。简直是找死。

“听闻洛均王的未婚妻三日前死在了家中,还请节哀顺变。”杜明臻转了话题,直逼他的眸子,“朝堂准了洛均王的丧假,我看洛均王还是少掺和朝里的事情了吧。”

杜明臻进了殿缓缓走到自己的队列,低了头,若有所思。两日前皇上与她这个女王爷一同游湖,孰料皇上一不小心滑到湖中,杜明臻下水去救,这再被救上来时……

不说未婚妻还好,杜明臻这样一说,洛均瑜反倒哀伤起来。苦笑一句,“是我的妻子福薄。”

此时的朝堂已经沸沸扬扬,各官员翘首盼着景仁帝什么时候能上得朝来。三日前明明都已经下旨专门吩咐各官员今日务必着新服提前上朝,怎么到了这节骨眼儿上,反而是皇上迟到了呢?

妻子……

黄色琉璃瓦于雾霭间闪着隐隐的光泽,玉台阔隔,朱色宫墙隐下身后重重楼阁,杜明臻穿望云亭,通千步廊,沿太堤岸,陟含元梯,待到阳光乍破云层时,她也恰巧将最后一个步子停在了宣政殿的龙尾道前。

二字入耳,方还清寒的杜明臻此时险些要掉下泪来。三日前他即将迎娶的结发王妃冯砚卿死于冯府变故,想是他痛心疾首肝肠寸断也挽不回那冯砚卿女子性命。于这些日,洛均王府亦是三尺白绫高高悬起,风雨不变。他要为得她守一年之孝,矢志不渝海枯石烂之愿可见一斑。只于此时杜明臻而言,不知是不是个讽刺。心里一时难过,杜明臻缓缓看向洛均瑜,眸中满是不忍。均瑜,你可看清以前的冯砚卿此时就坐在你的面前,与你谈天聊地,把盏共欢?

其他几个轿夫闻声直摇头,哀叹声一波盖过一波。

“洛均王,其实我……”

“啧啧,还真是不一般的女人,竟然把皇上耍得团团转。”

“明王爷几日后就要嫁给六皇子,想必要准备很多东西吧?”洛均瑜眼角浅笑,看着她道,“以前本王与冯氏砚卿要结姻时,很多东西都是她亲自置备的,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耗费了大量心神。如今明王爷与六皇子的亲事几日后就要举行,想必有得忙了。”

“哎这还用说嘛,”前面的轿夫偷偷一笑,“皇上龙寿都六十三了,却还成日和杜明臻这个女王爷在一起,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关系不一般啊。咱们这大齐朝建朝几百年,唯咱们的皇帝在朝中封了一个女王爷,这还不算,这些年给她又封府邸又封地的,明显是咱们皇上喜欢这女人啊。”

杜明臻方才看到洛均瑜看自己的眼神,无悲无喜,没有一点其他的情绪,心下一片死寂。是了,他不会知道自己是冯砚卿的,他永远不会知道了。他心里,装的永远是冯砚卿,那个自小跟着娘亲卖身青楼却在豆蔻年纪时又被亲爹拉回冯府作棋子的冯砚卿,反不是,冯砚卿附体之后的杜明臻。手间杯盏微微摇晃,杜明臻勉强支起最后的力气,僵然出声,“都交予内务府准备了,他们办事放心。”

“你可别这么说,咱们皇上不是最喜欢她了么?”另一个轿夫在那连忙插嘴,“前阵子全长安城传的沸沸扬扬的,皇上下旨六月初五朝上要办喜事,眼看今天就是了,也不知道到底给谁办喜事。这皇上卖的什么关子啊?”

“嗯,那就好。”洛均瑜点了点头,看她面色极其难看,皱眉问,“明王爷可是不舒服?本王也无其他要事,我看明王爷还是先休息吧。”

一旁的轿夫们个个瞧得目瞪口呆,私语咋舌道:“杜明臻这个女王爷,除了身子是个女的,可真瞧不出来哪里还有一丁点的女人味。”

杜明臻微微点头,似乎此时连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女人也不惊,听罢遂抬了步子,一步步走得沉稳坚定。

“我送你。”

音未歇,女婢随弯了身子低声禀道,“寅时三刻早朝,主子是要进去了。”

声音虽轻,却冲胀着她的嗓子,差些带了哭腔。

女子正手整了整衣襟,随后扬目看了看眼前漆重的大门,方才清冷开口:“初儿,时辰可到了?”

两人一同行到正院,洛均瑜又多看了她一眼。其实杜明臻属于耐看的女子,生得一副丰姿绰约姿色,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即便回身举步,也是似柳摇花笑润初妍。想是如此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的美人儿该是人见人爱的,只是性子清寒了一些。以前同朝为官,大抵也习惯了,只是如今看她的面色,只觉得又蒙上一层哀戚,让人看罢有些微微的心疼。

寅时,有一月华软轿一路摇晃而来,缓缓落于宫前。待软轿停稳,由着一女婢浅掀了锦帘,随即踏出一清隽女子。薄粉敷面,满头素雅,周身有些寒气,只眉眼中夹杂着些许温柔。再多看一眼,才又惊觉那女子着了一身正一品朝服,一瞧便知,她这是来上朝的。

“明王爷还需顾好自己。”

自丑时开始,不断有上朝的大臣依次在玄武门前停了轿子,而后撩了袍摆踏进去。似乎今日的朝堂与往日不同,进得宫里,才发现有一道又一道的红绫飘扬与空,漫天的喜气传遍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句话说的,让杜明臻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她狠狠攥紧袖口,努力不让自己的面色有所变化,半晌才吱了一声,“是。”

路的尽头,依稀能看见半掩的玄武大门,威严肃穆。周边守卫依次排列,目光如鹰隼,站姿如松木,皆都安静地伫立着。

阳光下他的身影映射着自己,一紫一白,满地清翠。杜明臻惶然觉得此为梦,梦里他淡笑示她,顾好自己。

天刚刚破晓,长安街上的华灯尚未熄灭。丝丝晨雾像被打湿的缎带一样笼罩在京城上方,沿路灯色昏昏,烛火随风,飘摇不定。

王府外,轿帘由着随从打下,鎏金鸾轿便依着小厮们扛抬起,至愈来愈远时,杜明臻终是轻扬起眸子,看着身后的初儿清道:“将方才洛均王用过的茶盏收拾起来,为我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