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了皱眉,只听他笑了一声,缓缓道:“匈奴想与齐国订立止战条约,可齐国不允,说是势必要将匈奴打退至祁连山外,报得卢瑜之仇。真没想到啊,只区区二十五载的光景,齐国竟变得强大如斯。你听见这个消息,是喜是忧呢?姜瑉君。”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渐渐握紧,望着我的眼瞳冷得能掉出冰渣子。
我听见这话,全身冰冷,抬起眼睛与他对峙:“你是什么意思?舅甥相残,生灵涂炭,你觉得我会欣喜?杀人诛心吗,忽罕邪?”
我深感不对劲,却又没有说什么,上前给他行了礼:“妾身,见过单于。”
“杀人诛心?是我还是你?”
他望了我一眼,往火盆里添了些炭火,却没有拉过我的手,与我一同坐在榻上,而是坐在了我对面的矮凳上。
我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只听他又说道:“瑉君,从遥遥出嫁,你就开始怨我,你怨我没有把她嫁去齐国,你怨我将图安培养成不认亲国的人,你还怨我准许楼夏去车曲国……三个孩子没有一个在你身边。可这些我都不在乎,你如何怨我我都不在乎。
我这病时好时坏,一日正下地走动,忽罕邪撩了帘子进来。自上次争吵,我们二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今日再见,我却是难展笑容。
“我只问你,这二十多年来,你到底有多少是为我思量的?你的心里,难道只有你的大齐吗?你对我笑脸相迎,对我的情深义重,难道都是为了你们齐国而同我虚与委蛇地装出来的吗?
我淡淡笑道:“私情与大义……自古两难全啊。”
“你们的大齐有了二十五年的喘息之机,加之曾经的家底,如今要打我们简直就如同探囊取物。你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年,完成任务了,就想要离开,是吗?你就是从未将我,将月氏当做自己的归宿,对吗?”
曹芦忍着眼泪,对我笑道:“公主,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颤抖着,我想说什么,我想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起先我有私心,可我如今,我如今……
“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掩下神色,“我在月氏待的日子,也比在齐国待的日子要长啊……可我能怎么办呢?夫妻之恩是恩,家国养育之恩是恩,曹芦,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把人带上来。”忽罕邪朝外喊了一声。
曹芦低低一笑:“有时跟玉堂通信,学了那么几句,但却也是肺腑之言。曹芦与公主相伴的日子,当真是要比自己的家里人还要长。”
我看见曹芦被人架着,她在看见我的那一刹那,簌簌落下泪来。
我笑了:“你这嘴皮子是跟玉堂学的吗?”
忽罕邪抽出姜褚易给我的通关文牒扔在几案上:“你这是从哪里来的?齐国皇帝御驾亲征,你与他早就见面了吧?”忽罕邪冷冷一笑,瞥了眼曹芦,“这个奴婢想带着通关文牒去找你们齐国的人。姜瑉君,你就那么想离开我?”
她一愣,点点头:“会,刚进宫那会儿,非常想。可如今……公主在的地方,就是曹芦的家。”
我望着几案上的通关文牒,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因为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走上前拿起通关文牒,用烛火点燃它,扔进了火盆。我转身背对着忽罕邪,淡淡道:“这样呢?单于可满意了?”
我望着外头的雪,淡淡道:“你会想家吗?”
我看不见忽罕邪的神色,可我却如芒在背:“把人给我留下。”
曹芦叹气笑道:“曾经家族遭难,太多的亲人离去,我不想在尝亲人别离之苦了。如今放在心上也只有公主一人,将公主照顾好了,曹芦就心满意足了。”
忽罕邪走了,曹芦抱住我的腰身,哭着道歉:“公主,奴婢只是不想再看您如此消沉下去了……奴婢只是想送您回家,只要能送您回家,奴婢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
“曹芦,这么些年,你为何一直不愿嫁呢?”
我像安抚娅弥一般顺着她的头发,笑道:“不怨你,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曹芦长叹一口气,放下汤药,给我垒好靠枕,坐在我榻边听我说话。
“公主,若当年您没有来和亲,该多好……”
曹芦又来侍奉汤药,我拂开她的手:“不喝了,你陪我坐坐吧。”
我笑了:“曹芦,我出生在庆元十三年,可能在我降生的时候,民间也有个小姑娘出生了。我从小到大,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而她吃的可能是草根稀米,穿的是粗布麻衣。一个国朝,公主最多不过十几位,可一个国家里,这样的百姓千千万。你看过从熙嘉元年至庆元二十一年的荒灾记录吗?熙嘉元年,缘边大饥,人相食;熙嘉六年,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还有庆元三年六月,蝗虫起,百姓大饥,是时谷一斛五十万,豆麦二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臭秽满路。我说的这些,不过是取其一二,真正的境况,是你我根本不敢想象的。
我就一直躺在榻上,有时候躺累了,便起身让曹芦撩起一点帘子看帐外的雪。在我印象当中,月氏没有哪一年的雪是如今年这般大的。就连忽罕邪出征西边,去攻打西蠡王的那一样,我都不曾觉得那雪有比今年还大。
“可你知道,当我齐国百姓流离失所之时,我在干什么吗?我在父皇的宫殿里,嫌弃昨日的烧鹅不好吃,我还曾因为闹脾气打翻过一桌的菜。真是造孽啊……曹芦,你说,若那时齐国再与月氏打仗,你让我的百姓们怎么办?我既受了他们的供奉,便要做我应该做的事。我从不觉得自己和亲是一件多么委屈的事情,因为……这是我的责任。每个人在他的位子都有他应该做的事。农夫耕地,书生从仕,将相辅佐帝王,帝王治理天下。我身为国朝公主,护佑我的百姓,便是我应做的。
我这病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哥哥对我,已是仁至义尽了。他不能因为我而舍弃齐国的百姓,齐国的安宁。只是我自己终究是选择了留在这儿,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怪哥哥。他是帝王,他是要名垂青史的帝王,他为齐国开辟出了盛世,永代永世都会歌颂他的功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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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芦泣不成声:“那您呢公主?他日史书工笔,您做了那么多,恐怕也只是当中的短短一句,寥寥几字罢了。您说皇上开辟了盛世,却是拿您祭奠的。”
我心中绞痛,一口血凝在喉间,“哇”得一声呕了出来。
我笑了笑,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帐中,曹芦迎上前来,见我面色不霁,担忧问道:“公主,公主……您……公主!”
“若我的选择能让后世所有宗室女子不必忍受至亲生离死别与思乡之苦。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是天大的喜事吗?这是天大的笑话吧!
“唯有一点点愧疚和遗憾,就是对忽罕邪。此生,终归是我对不住他多一些。终归是我……对不住他。”
“好,小子有出息。”忽罕邪的声音里带着分明的笑意,可我却是如坠冰窖——图安杀了我老师的嫡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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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
我病得有些恍惚,隐约睡梦中听见听见一些人声。桑歌和阿雅坐在我的榻旁——
“是那个卢侯的孙子?”
“怎么烧得那么厉害?吃了药也不管用吗?”
“大王子旗开得胜,斩杀齐国将领卢瑜。”
“捂汗吧?汗出来了吗?那还不见退烧吗?”
呼啸的山风夹杂着他们的谈话钻进我的耳朵里——
“单于呢?”
今日来的是前线的传令兵,以往我都是不愿去听他们谈军机要务的,可这回必定是与齐国交战有关,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小步挪了上前,凑在帐外听着。
“几天没合眼,昨日又去西边找阿莫了,不知道去干什么。人病成这样也不来看看……”
我的病好了大半,想着这样与忽罕邪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便去了他的王帐外候着,想等他商议完事情便去求和。
“这……唉,是因为齐国的事吗?”
曹芦帮我加了炭火,吹灭了烛火便退了出去。这炭火烧得我难受,却又不敢将它们熄灭,夜里睡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却觉一股暖流从后传来,如同春风,将我拥住。我顿觉安心,沉沉睡去。早上再醒时,榻边无人,而炭火却是被人再添过了。
“呸!这群男人真不是个东西!需要我们的时候把我们送过来,不需要的时候就开始打仗,全然不顾我们的性命和想法。”
“别去了。”我道,“我们去不去,他来不来,如今又有何意义呢?你下去吧,我再睡会儿。”
我望着她们,意识模糊,轻轻地喊了一声:“母妃。”
“四个时辰了。奴婢本是想去禀报小单于的,可是小单于与大臣们在商议事情,从早商议到了晚上,奴婢便不好进去了。等晚些,晚些时候奴婢再去……”
桑歌一愣,摸了摸我的额头:“烧傻了?”
“我睡了多久了?”
我哭了,一个劲地往桑歌怀里蹭:“母妃,念念好冷。”
“酉时了。”
桑歌双手一僵,长叹一口气,将我抱在怀里哄我:“好了好了,睡吧。”
曹芦侍候在一旁,见我醒转,连忙上前喂我喝药。我意识朦胧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母妃,念念不想去月氏,念念不想离开你。念念离开你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个冬天,雪漫无天日地下,我头脑昏昏沉沉,终是病倒在几案前。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只觉浑身发冷,头晕脑胀。
桑歌抹了把泪,拍着我的背:“好好,我们不去,我们不去那破地方!”
这一封信若真的寄出去了,我是为了月氏在要求齐国,我岂不是……叛国了?可如今,我连叛的哪个国都已经不清楚了。
我看着她,看着看着,对她笑了笑,从她的怀里出来,轻声道:“多谢大阏氏。”
我不知该如何提笔告诉哥哥,不知该如何请求他,若是月氏匈奴败了,若是他们抓到了图安,我能不能以通关文牒相抵,能不能帮我把他送回来?可转念有一想,一封通关文牒,对他们而言,又有何足轻重呢?
她们时常来看我,只是后来我病重了不想把病气过给她们,便不让曹芦再放她们进来。
我立在山坡上,欲哭无泪。忽罕邪与桑歌转身看见了我,我望了他们一眼,扭头回了帐子。
我其实身上并不难受,只是人有些懵懵懂懂,经常觉得自己还在齐国的宫里,我会对曹芦说:“玉堂,我想吃绿豆糕,还想吃朱雀大街上的馄饨。”
图安已经骑着马,带着月氏浩浩荡荡的骑兵,踏上前往的匈奴的不归途。
“为什么今年的玉兰还不开呢?为什么春天还不来呢?”
“图……”我喊出一个字,剩下的一个字却如同有人掐着我的脖子一般,怎么也喊不出来。手中通关文帝额的封面被我揉皱,可终究,还是没能给他。
“玉堂,我母妃呢?我母妃给我做的裙子你今日去拿了吗?”
我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册子,图安看见了我,掩下了眼眸,举起手,对着他身后的将士们大声喊道:“月氏的将士们,随我——出征——”
“哥哥去哪儿了?为什么这几日都不来看我?”
他若死了,要我怎么办?齐人死了,又要我怎么办?
曹芦只是哭,除了喂我喝药别无他法。
可那是我的图安啊,那是我的儿子啊,他将要提起刀剑,冲锋陷阵,他将要去杀的那些敌人是我故乡的人啊。
忽罕邪在大雪停了的那夜回到营帐,他冲进我的帐子,看见我面色酡红,人却毫无生气,低声朝曹芦吼道:“人怎么突然病成了这个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帐外吹起了出征的号角。垂死梦中惊坐起,我未曾梳洗,抓起通关文牒,披散着头发就冲出帐子。图安骑在高马上,穿着魁梧的铠甲,身后红袍猎猎,一如一只长成尖喙利爪的雄鹰,想要去搏击长空、傲游苍穹。他的眼里是对胜利的渴望,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他还不知道战争会给他带来什么,他只知道,那是他的功勋,他的战利品,只要他胜利了,功名将会永远追随在他身后。
曹芦根本就不想见他,也不想对他行礼,若他因此迁怒于她,要把她杀了,她也是不怕了。曹芦昂着脖子,毫不避讳忽罕邪的目光,冷声道:“单于觉得我们公主是突然病成这个样子的吗?”
我将自己关在帐子里,月氏的冬天啊,为什么那么冷呢?
他走进我,终于又拉起我的手,喃喃道:“瑉君,瑉君……”
我无法辩驳,这不是事实吗,姜瑉君?你还在苦恼什么呢?你是一开始什么都没看清吗?不是啊,我就是什么都看的太清楚了,才那么难受啊。
我只看着他,不说话。
“我为什么找图安你心里不是明白吗?”他毫不避讳,直视着我,“我要他继承我的位子,他必须有军功才能服众!瑉君,齐国是你的齐国,但不是他的齐国!而月氏,却是他的月氏。”
“我派阿莫去前线了,图安马上回来了,图安马上回来了。”
桑歌望着我们两个人,叹了口气,退出帐子。忽罕邪显然不想跟我说话,他起身也想要离开,被我一把拉住:“你为什么找图安?阿雅的儿子亦成年了,你为什么找图安去!”
“瑉君,你看看我,龟兹传来消息,娅弥马上要生产了,我们要做阿翁阿姆了,瑉君。”
我去找了忽罕邪,他坐在王帐之中与桑歌一同端看着舆图。我应当是发了这辈子最大的脾气,我什么都顾不得,冲过去扯下他系在木施上的舆图,瞪着双眼拦在他和桑歌只见与他对峙。
他见我还不回应他,又道:“瑉君,月氏的玉兰开花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月氏是你的家乡,可但凡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不至于难受到如此地步 ,舅甥相残,要我如何自处?
我哭了,这个骗子,从前就这么骗我,如今还这么骗我,月氏的玉兰根本不会开花,哪有用种子种玉兰树的!
图安拉下我的手,抱住我,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我竟不知,这孩子已经长得如此宽阔了:“可是阿娘,月氏也是我的家乡啊。”
忽罕邪自回来后,本想将一切饮食起居搬来我的帐子,却被曹芦赶了出去。他无法,只好每日都来瞧我一下,可我的病就是不见好。一日,他又来到我的帐子,拉着我的手,开始给我唱歌,是我曾给他唱得那首——
我说不出这样的话,只能哭泣,无助地哭泣。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可这样的话让我怎么说出口?难道忽罕邪不是吗?难道图安不是吗?难道那些与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余载的月氏百姓,不值得我同情可怜吗?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可是……可是齐国是……”我泣不成声,“齐国是阿娘的……是阿娘的家乡啊……图安,那个领兵之人,他是……他是……”是我的哥哥,是我老师的孙子,那每一个士兵都是我家乡的人,都是我的家人啊。
唉,一个月氏人,哪能唱得好汉人周朝的民歌呢?可他就那样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唱。
“阿娘,齐国侵扰匈奴,下一步可能就是月氏,防患于未然,图安不得不去。”
“就算是游过去了,也不一定郎有情妾就有意。”
我掩面哭泣:“图安,不要去……”
傻瓜啊,真是个大傻瓜。
他看着我,喊了我一声:“阿娘。”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
我张了张嘴,喉间苦涩半分说不出话来。
谁说黄河广又宽?难以容纳小木船。
我不知如何开口,图安就那样穿着沉重肃杀的铠甲望着我,沉默,等着我说话。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方听见时,我恍惚只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都顾不得地往图安的帐子里跑。彼时的他正在让郁文帮他穿战甲,郁文瞧见了我,行了礼便退出了帐子。
谁说黄河宽又广?一片苇筏就能航。
匈奴求援月氏,忽罕邪同意出征,而带兵之人,是图安。
古人,不是早早地就告诉我们答案了吗?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可灾祸还没降临到这片国土上,却堪堪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病了太久,忽然一天早晨却觉得精神抖擞,手脚也有了力气,便找来曹芦为我梳妆。可她却哭了,我问她为什么哭,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叫来了忽罕邪。
我现如今才知道,哥哥要带我走的意思。可我既然选择了留下,便就与这个国家,与我的夫君休戚与共吧。
帐子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强劲的心跳。
匈奴与月氏接壤,连匈奴都招架不住齐国的兵力,跟别提月氏了。那几日,每每我深夜出帐都能够看见王帐不熄的烛火。忽罕邪的眉头愈加紧锁,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匈奴若不保,那齐国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月氏。
他忽然说话,问我:“瑉君,你想要什么?”
匈奴未曾料到齐国的骑兵竟如此骁勇善战,轻敌以致节节败退,一路退到自己国土境内。
我想要什么?我能要什么呢?我细细想了想,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我不都有吗?我想要什么呢?
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姜褚易亲临西域为的是什么,他将国事交由姜祁玉,而自己坐镇帐中,御驾亲征,去真真切切地体会逐鹿天下的感觉。
我看着他,伸手去描摹他的脸颊,又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开,却发现自己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我本还担忧,却听曹芦来报,说那个马奴将军带上自己的兄弟们领兵出征了,不仅有他还有卢侯的两个孙子,兵分三路,东西南三个方向夹击匈奴。齐国取道西域,竟一点都没有受阻,西域诸国直接开道让路,让齐国取近道北上。
“七王子,你放开我吧。要是让单于看见,你我可就都死定了。”
今年冬天,月氏匈奴大雪,牛羊冻死很多,草木枯黄,先前我教月氏百姓去天山下种食物,多少还有点收成,几年囤积下来,应当能够熬过今年冬天。可匈奴却不一样了,他们人多又素来不重农桑,粮食短缺,唯一能有的办法,就是南下去抢齐国边陲百姓的食物。
忽罕邪一愣,低头看我:“瑉君,你喊我什么?”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便撩开了手,没再去管。
“七王子,你不能这么喊我,被单于听见了,会说你的。”
我打开他临走前给我的通关文牒,上头写着我的名字:姜瑉君,长安人士,庆元十三年生人。莅临敦煌通行阳关,特颁此牒予以放行。后头盖的,是玉玺。
忽罕邪没有否认我,只是还抱着我,轻轻道:“那我向你赔罪,你说你要什么,我给你拿过来。”
我再三询问曹芦,她亦是不知道,这便让我更加不安。
我要什么?
我又想起前几日在西域与他重逢,心上始终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堂堂一大国的君王丢下国政不管,亲临西域?
我哭了,说:“我想回家……我想见我爹娘,我哥哥还有我妹妹……”
“真好。”我叹道,“这二十五年,他励精图治,到底是没有辜负我们的诺言。”
忽罕邪渐渐收紧胳膊,他哽咽了一下,微微颤抖地问道:“还是……与我无关吗?”
曹芦讲得细致,我听罢,良多感慨——想到哥哥初登基时的如履薄冰,到如今的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他为后世子孙们开创的盛世,是几代人都能够安稳生活的福祉啊。
我望着他的面容良久,笑道:“与你有关的东西,我都留在这里了。”
也就是因为这一件事,姜褚易便也不再刻意压制世家大族,若有贤能,也是举贤不避亲了。
他看着我,又问:“那你呢?”
曹芦告诉我卢家的儿孙们因为不满姜褚易太过重视寒门,便给他提拔的那些寒门士子下了战帖辩论,说一定要看看到底是寒流能耐还是他们世家子弟厉害。这倒是让姜褚易来了兴趣,专门为他们开辟出一个园子,召集了各路大臣,后宫妃嫔,公子王孙们一同听论。一场辩论从晌午持续到傍晚,学子们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听得人是掌声连连。
我笑了笑,终究是没有力气再讲话了。
刘皇后的弟弟刘勉家里出了个马奴将军,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这使得姜褚易更加笃定,寒门亦是又可取之才,科举或是举孝廉更加注重对寒门士子的选拔。朝廷换了新鲜的血液,又是姜褚易一手提拔,齐国政坛,生机勃勃,大臣们不比害怕直言相谏带来的灾祸,寒窗苦读的学子们亦不怕自己的万般辛苦会付诸东流。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不是可望而可不及的事情。与此同时,姜褚易亦有心敲打世家子弟,他不愿在他临位之日再出一个像当年项家一样的家族掣肘压制皇家。可却也在这样的境遇下,老师的子孙们倒是节节高升,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的学识与胆量。
月氏的大雪终于停了,我仿佛看见天山脚下湍湍溪流,茂盛的树木与金灿灿的油菜花。我骑着马去看我刚种下的小芽,一对铁骑打搅了我的早晨,我冲到他们面前,指着最有气势的一个人破口大骂。
很久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跟着姜褚易走了,许多事情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可是想了很久以后,忽然发现,所有的事情或许在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而我的选择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他却不恼,逆着阳光,将我笼罩在他的身影里,低下头来,笑问道:“汉人?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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