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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上)

姜褚易步子一顿,问道:“娅弥?”

姜褚易又走上前几步,我连连后退,忙笑道:“陛下怎么来这儿了?臣妹是来看女儿的,陛下呢?”

我一愣。

二十五年,一个婴儿能够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个国家能够从羸弱中走出建成它的盛世;二十五年,亦能够让韶华年少的两个人,重逢如陌路,相见不相识。

“娅弥选择嫁给艾提,祁玉难受了很久……”

自我十五岁分别,已是二十五年了。

“陛下!”我打断他,“我夫君还在等我,还请陛下……”

原来,我们都已经到这个年纪了啊。

“念念,”姜褚易抬手拦下我,“我有话说。”

他上前一步,我后退一步。他微微一愣,摘下兜帽,他不再是年少时的样子,年少的他即使严肃却还有少年郎的锐利、张扬与青涩,可如今的他沉稳内敛,有着不可直视的威严与压迫感。他鬓已微霜,而我也常常在早起梳妆时,能够挑出许多根白发。

“我无话可说。”我拒绝得斩钉截铁,被姜褚易一把拉住。

我将目光移回他身上,姜褚易披了件暗黄色祥云兜帽披风,脸面被兜帽的阴影遮盖,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念念。”

我快被吓死了,这成何体统!一个劲地扒他的手,想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撬开,可他却像块烙铁一样紧紧地箍住我的手臂,将我一把带上小巷子里的马车。

“不怪她,是我让她这么做的。她不可能不听……大齐皇帝的话。”

“回去。”

“公主,恕奴婢擅自做主……”

姜褚易一声令下,我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立马钻出帘子,拉住缰绳,吼道:“不许走!”

“哥……”我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望见他身后的曹芦匆匆上前,跪在我面前。

“念念。”他皱眉,语气中有隐隐怒气,“这样多危险!”

“念念。”

我扭头看着他,抽出忽罕邪留给我防身的匕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冷声道:“说清楚。”

多少年前午夜梦回,我泪流满面,皆是因为在梦中听见他一声声唤我“念念”。可如今,他站在我面前,我看着鬓发微霜的他,听见他喊了一声——

姜褚易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做,他神色一瞬冷下来,沉着眼眸看着我,压低了声音:“跟我回齐国。”

我还未回头,只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为什么?”

那行脚商看了看我,又朝我身后看去,淡淡道:“来了。”

“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我实在好奇,又忍不住问:“您在等谁?”

我忽然觉得好笑:“我不想回去?你说我不想回去?”我笑着质问他,“当年是你给我写的信,是你给我送的纸鸢,如今却要将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

“等人。”

“我没有,我只是想带你回齐国。念念,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你可以回家了。”姜褚易看着我,“如今的齐国已不是任他们宰割的鱼肉了。念念,你要做的事已经完成,跟我回家吧。”

我微微一愣:“您……是汉人吧,缘何来此呢?”

“你是在弥补你曾经的愧疚吗?”我问,“你怨你自己曾经没有能力留住我,如今有能力就想带我回去。可你有想过我吗?”

“我在等人。”

姜褚易神色一滞:“我如何没有为你着想?齐国是你家。”

我奇了:“不卖您为何在这儿摆摊?”

“我家?”我笑了,“那你倒是告诉我,我回这个家,去做什么?我以什么身份回去?”

“不卖。”

姜褚易沉默一瞬,回答:“……长公主。”

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拿起那只簪子细细端详了一阵,又望了望那行脚商,忍不住问道:“您好,请问这个簪子,您卖多少钱?”

“长公主,哈哈哈,长公主……永安长公主?”我笑出了眼泪,“姜褚易,我们之间曾有那么多事,我又嫁到月氏二十五年,你确信我能像其他妹妹们一样,干干净净地做长公主吗?何况我若真的就此跟你走了,月氏那边如何交代?”

逛了许久,找了几处好玩的地方,我在心里盘算着明日也要带忽罕邪一起来。忽然瞧见巷尾坐这个汉人服饰的行脚商,面前铺开一张布,上头只放了一支成色与雕花并不精美的玉兰簪子。

“我现在不需要给他们交代了。”他冷声,是我不曾见过的,陌生的模样。

——我忽然想起忽罕邪临走前对我说的话,不知为何笑了出来。不得不说,他是真的了解我。

我笑着摇头,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哥哥,我的孩子丈夫都在这里,你让我回哪儿去?在齐国,在宫里,我真的还有亲人吗?母后去年也走了,母妃爹爹都已经在陵寝睡了二十多年了,妹妹们都各自天涯,你让我回去?姜褚易,你成全的到底是你自己,还是我?”

“可别偷偷跑了。”

他叹了口气:“念念,你还有……哥哥。”

我忽然就有点不想回去了。

我笑了:“哥哥……”

与众人相融的无拘无束,让我瞬间忘了回月氏的事情。我和曹芦在龟兹都城的小巷子里兜兜转转,踩着黄土,我能够感受到存活在空气里的烟火气息,是羊肉的味道,是酒香,是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是酒肆不知从何而来的人说着不知何地的语言。

姜褚易沉默,他紧抿着唇,我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却像是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念念,我带你回去,是想保你平安。”

我与曹芦穿着与这里的西域人别无二致,宽大而艳丽的衣裙筒裤,还有各色图腾点缀的银质腰链。我用红色的纱巾将自己的头发和面容遮挡起来,只留出一双眼睛。

我摇摇头:“只要边疆安定,我就平安。何况……忽罕邪待我很好,我真的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纵阅史书,真是没有像我这样好命的和亲公主了。”

我其实也有些舍不得在西域自由的时光,心痒难耐,便点了头。赏了侍从们一些东西,便让他们自行回去。西域的行脚商走一路卖一路,有时是高昌的琉璃珠,有时是乌孙的弯月匕首,还有月氏的铁环马鞭,匈奴的玉泉酒,甚至还有齐国的经史子集,卖得还极贵。

他望着我,又道:“好,我给你机会,你选。”

西域风沙大,我与曹芦带着兜帽,蒙着面纱,骑着骆驼行了一段路。曹芦忽然凑近,悄声道:“公主,我们要不停下来走一回儿。前头就是城门了,不差那么一会儿的。”

“选什么?”

我刮了刮她的鼻子:“口是心非。好了,不必再送了,回吧。”

“跟我回齐国还是现在就回月氏。”

“我才不要楼夏那个烦人精来呢!”

我愣怔半晌才回味过来:“你让我选?你让我选齐国还是月氏?姜褚易,你还有心吗?”

我笑着拉着她的手:“阿娘一定会来的,到时候把楼夏和父王都叫上。”

他拉过我的手臂,看进我的眼睛,一再规劝:“那就和我回去。”

“阿娘,等孩子出世了,您还会来吗?”

回去,回齐国。

娅弥和艾提送我到宫殿外,他们一早便备好了人员和骆驼,一切都十分周全,我看了一眼艾提,愈加放心把遥遥交给他。

这不是我曾心心念念都要得到的,不是我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事情吗?为何现在机会就摆在我眼前,我却丝毫欣喜都没有呢?

我让曹芦替娅弥诊了脉,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在外头野,身体好得不得了,没有什么大碍。我还是想把曹芦留下,可娅弥推辞了,我不好让曹芦为难,住了十日后,留下些草药与补品,便同曹芦一起启程回月氏。

我望向龟兹都城的城墙,如今的城墙外,与我相濡以沫二十余载的丈夫在等我回家,而我离别如此之久的故乡亦触手可及。只要我一点头,我就能回到齐国,我就能看见齐国京城河堤的垂柳,春风拂面,游船江上,我能听见我熟悉的乡音,我能看见我熟悉的楼阁宫阙,我甚至……还可以去给爹娘磕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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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吗?”姜褚易问我,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叹气,与她的头靠在一起:“傻孩子,阿娘真的只是……希望你开心啊。”

我望着他,眼前的这个帝王,齐国历经三代,到他手里,已不是那个积贫积弱,百姓流离失所的国家,他终究是实现了我们之间的诺言。

“阿娘,我……只想离您近些。阿娘已经离自己的爹娘很远了,遥遥不想阿娘再离我那么远了。艾提对我很好,您真的不要担心。”

我突然释然,笑着对他说:“哥哥,齐国如今,很是繁华吧?”

我笑了笑:“阿娘曾经是希望你能嫁到齐国去,但阿娘更希望你余生过得自得其乐。”

他点头:“国泰民安。”

娅弥靠在我肩上,忽然问道:“阿娘……遥遥拒绝了祁玉,您……会不会不高兴啊?”

我点点头,展颜一笑:“那就足够了,我回不回去,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哥哥身边有可人的解语花,还有能干出息的孩子们,齐国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大臣各司其职。我没见过比这更好的景象了,所以我回不回去,不重要。”

我摸了摸她的头,叹道:“只要你欢喜,阿娘怎样都是好的。”

“你……不走了?”姜褚易再问。

娅弥被我这么一问,有些不好意思,面上飞霞,支支吾吾道:“他极通音律,我又擅琵琶,他召集了全国最好的乐师组了乐队,每日陪我练琴。他还教我龟兹话,他自己还会汉话和月氏话。阿娘,他真的每时每刻都在给我惊喜。”

我点点头:“嗯,不走了,我夫君还在等我回家呢。我的孩子,也在月氏等我呢。”

我听见这话便有些好奇,问道:“他如何待你好的?”

姜褚易还想说什么,我起身一把抱住他,他僵在一处,我轻声道:“哥哥,你是个好皇帝。我们当年的诺言和期许,都成真了。”

娅弥摇摇头:“阿娘,曹芦姑姑您的旧人,把她留在您是身边,遥遥才安心。艾提待女儿很好,您不用担心。”

我下了马车,曹芦在一旁候着,我朝她笑了笑,重新戴上面纱,却被身后的人再次叫住:“姜瑉君。”

我望着她,笑了笑:“是啊,阿娘最疼你。所以连曹芦都给你带来了,你待产期间,便让她留在这儿吧。”

我回头,姜褚易递出来一本册子。我接过一看,忽觉不对,一把拉住马车的门沿:“通关文牒?这是什么意思?”

娅弥听着我说从前的事,笑得合不拢嘴:“难怪阿娘最疼我。”

姜褚易望着我:“此前种种都过去了,可你终究是我的妹妹,先帝于我有恩,我必须帮他照顾好你。月氏是你自己的选择,可我不能不管你,这个东西你收好,以后……派得上用场。”

“会啊。”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那个未能成功降世的女儿,又看着面前娅弥天真姣好的面容,笑了笑,“尤其在怀你们这对双生子的时候,一直都在想到底是两个女孩儿还是两个男孩儿呢?没想到竟然是龙凤胎,可把你父王高兴坏了。”

“派得上什么用场?哥哥你到底为何……等等,你一国皇帝,缘何丢下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来西域?”

娅弥抚摸着肚子,笑道:“我一定要把她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我真的迫不及待地想与他见面。阿娘,你说他到底是长什么样子的呢?您怀哥哥们和我的时候,也会想要知道我们长什么样子吗?”

让我信姜褚易是单纯的为我而来是绝不可能的,他不是一个如此不理智的人,可他到底为何而来?又为何回来见我,还给了我通关文牒?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阿娘的遥遥,是真的长大了。”

我眼皮突突地跳了跳,直觉告诉我,不是什么好事。

我亦是在她这个年纪怀上第一个孩子,不承想时光如此之快,一下子便轮到我的女儿了。

姜褚易拉过我扒着门沿的手,他没有直接松,而是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像是确认了什么,放开手,道:“他……确实待你好——你走吧。”

我轻轻地抚摸着,隔着肚皮,抚摸着这个我未曾谋面却与我有着至亲血缘的生命,酸楚、欣喜、动容、忧心,所有所有的感情夹杂在一起,我没来由地哭了。

“哥哥,哥哥,姜褚易!”不管我怎么喊,他都没有停下马车。尘烟滚滚,我忽然发现,我还立在龟兹都城的黄泥土地上,好像方才的见面只是大梦一场。

娅弥一愣,我也一愣,好一会儿,二人皆是大笑起来。我也随便她,脱了鞋子与外裳和她同睡一个被窝。娅弥也钻了进来,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拉过我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声道:“阿娘,您的外孙。”

等等,我选了忽罕邪。我选了忽罕邪?我竟然选了忽罕邪!?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遥遥,上床睡觉,鞋子要怎么放啊?”

我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到底干了件什么样的事情。我居然拒绝了哥哥带我回齐国,我居然……

几人寒暄一番,接风宴毕,娅弥拉着我钻进了她的宫殿。她踹掉鞋子,跑上矮榻,朝我招了招手:“阿娘,快来。”

没事没事,问题不大。左右都在月氏带了这么些年了,孩子都那么大了,没事,问题不大。

娅弥拉着我来到艾提面前,艾提恭敬地抚肩行礼,拥着生硬的汉话与我说道:“恭迎母亲。”

曹芦有些担忧地上前:“公主……”

我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带阿娘去见见你的夫君吧。”

我打断她:“哥哥来此地到底是做什么?”

“阿娘来了,我就又是个孩子了。”她如儿时一般腻在我身边撒娇,宛如真的还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娅弥。

曹芦摇摇头:“奴婢不知。只是我们进城那日,皇上就找到奴婢了,嘱咐奴婢一定要将您带到此处。”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傻瓜,那么大了,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撒娇,你已经是一国王后了,要稳重。”

“若是我把你留给了遥遥呢?”

“阿娘。”娅弥一下子扑了上来,“我好想您。”

“那奴婢……只能以送您的名义,跟过来了。”

娅弥和艾提早在王宫外头等我。娅弥一瞧见我,连忙小跑着过来要扶我,艾提担忧地护在她身侧,忙不迭道:“你慢些,你慢些。”

我长叹一口气:“何苦呢……”我回身望了望来时的路,“走吧,这天都快下山了。”

我与曹芦皆着月氏衣袍,来往路人瞧见我们两个,皆以新奇的目光纷纷伫立侧视。我与曹芦相视而笑,也不觉得羞赧,只觉玩心大起。

我们俩走到城门外时,夕阳已半沉,黄沙漫漫,天地如同被火烧一般,彤红刺目。我微眯着眼,看见了立在金黄色胡杨树底下的忽罕邪。远处是茫茫的沙丘,如圆盘似的太阳,他牵着马,蒙着面,蜷曲的墨黑的长发被风吹的杂乱无章,一如我的心,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跳得毫无章法。

我笑着与他作别,看着他驾马离开的身影,转身进了都城。娅弥和艾提早已派人候着,我与曹芦生平第一次坐骆驼,在骆驼起身的那一刻,险些吓得摔了下去。我突然觉得轻松,这里无人知道我是齐国的公主,也无人知道我是月氏的左夫人,是他们王后的母亲,我只是个四十不惑的妇人而已。

他看见我,向我张开了双臂。

忽罕邪听完这话,长叹了口气,上前拢了拢我细碎的头发:“好,可别跑了。”

我几乎不作任何他想,发了疯似地冲向他,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牢牢地抱住他的腰身。

我庆幸我们之间的关系和缓,点点头:“好。那我……等你来接你。”

忽罕邪被我撞得踉跄了几步,他回抱住我,立马转了个身,将我护在身下,背对着我走来的路,问道:“有人跟踪你们?”

忽罕邪失笑:“如今图安成器,我也该放放手了。你想在这儿留几日,我便陪你留几日吧。”

我埋首于他的胸膛,一个劲地摇头:“没有,我……我只是……我……”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

他还没说话,我又开口补充:“就一天。”

忽罕邪笑了,他慢慢地顺着我的背,哄道:“好了好了,是不是舍不得遥遥?”

“嗯……”我支支吾吾,“等我看完遥遥,我们一起在龟兹逛一逛,好吗?”

我摇头:“不是,我,我就是……”

他一愣,回头问道:“怎么了?”

我就是忽然发现,原来我是爱你的。

我点点头,他要抽手离开,我一把抓住他:“忽罕邪……”

原来我是,真的爱你的。

其实这应当算是我第一次来西域。上一次只在和亲路途中匆匆一眼,未曾体验它的风土人情,抱憾至今。忽罕邪将我和曹芦送到龟兹都城外,扶我下了马车:“我不方便进去,十日后我再回来接你。”

“我想你,忽罕邪。”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