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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遗书

“早点招认还省得动刑,弄得腿和手都废了,何苦来。”拖那犯人的狱卒嘀咕。

又一天过去,里头一个牢房的囚犯被押了出去,去时走着,回来时身体血肉模糊,狱卒拖着走。

崔扶风脑子里浮起“屈打成招”几个字,激凌凌打了个寒颤。

难道大夫没帮他们传消息给袁公瑜?还是袁公瑜得到消息了,却不肯为他们出头?

犯人越拖越远,地面留下湿漉漉两行血渍。

崔扶风心中希望的光亮一点一点暗下去。

崔扶风吃力地收回视线,看向陶柏年,陶柏年也在看着她,两人在对方眼里看到恐惧与绝望。

两日过去,没有提审,也不见袁公瑜使人来找他们问话。

许久,陶柏年低声道:“崔扶风,若袁公瑜不管,咱们逃脱不了,与其两个人都获罪,不如设法让一个人避过,事故没造成伤亡,不是大罪,顶多判流刑,我是男人,皮糙肉厚的受得了,公堂提审时,我把罪责都揽身上,与你无干,争取给你脱身。”

时间分外难捱,看不到日色,也不知时辰,只能依靠牢卒送饭时间推断。

崔扶风木然。

崔扶风心脏颤了一下,扭头不再看他,缓缓走到角落坐了下去。

事故不大,本当不是死罪,然而幕后那人设了这一个局,哪容鱼儿脱网,当是被定死罪,即便不能定死罪,也会安排“病死”或“畏罪自杀”,陶柏年目光毒辣头脑敏锐,哪会看不透,这么说,不过是想让她看开些,答应他。

陶柏年睁眼看来,狭长的凤眼眼尾扬起,眸瞳里横波泛翠,情意涌动,轰轰烈烈呼啸而来,令人瞬间口渴难耐。

“崔扶风,你得分清轻重,齐明毓虽说比齐明睿刚去世时长进了,可毕竟还年轻,齐家老老少少全靠你,你不能出事。我则不然,我母亲出身大家,稳坐正室之位,我庶兄对我母亲颇尊敬,我便是出事,我母亲也不会失了依仗。”陶柏年走到木栅栏边,没受伤的一只手探了过来,抓住崔扶风肩膀。

“陶柏年。”崔扶风担心叫。

崔扶风沉默。

崔扶风胸腹间翻江倒海,勉力克制压下,陶柏年关在她隔壁,透过木栅栏看去,只见他曲膝坐在角落里,火把光亮没照到,整个人融进暗黑里,一只手挂在脖子上的姿态使他看起来越发虚弱,浑没有平时嘻皮笑脸吊儿朗当的活力。

他为她想得周到,还怕她不接受,找了诸多理由。

大牢里没有明窗,木栅栏隔成一间间牢房,牢房门隔几间才一支火把,火光暗淡,空气间弥漫着皮肉腐臭、粪便、呕吐物等的恶臭味道,老鼠、蟑螂横行。

然而她又哪有不明白的,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从容抛下一切,不得不抛下,那是因为拧起来的是更看重的。

崔扶风不免焦躁。

“崔扶风!”陶柏年沉沉喊,重重摇晃崔扶风肩膀。

敌在暗己在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崔扶风淡淡笑了一下,“陶二郎说的对,与其两个人都身陷囹囵,不如保全一个人。铜液锅在我这边倾倒,我认罪更合理,你我两人,那人的目标也明显是在我,陶二郎不要跟我作无意义相争。”说着,拔开陶柏年手,退后一步,猛撩起袍摆,用力撕下一角,平铺到地上,右手食指伸到唇边,狠命一下,淋淋滴血。

难道孙奎把手伸到长安城来了?

“毓郎,见字如晤……”

他们只到长安城两回,并没得罪什么人,与史沛淳有过过节,但过去那么久了,何况当日不过史沛淳单方面看她不顺眼,不至于被记恨上。

天蓝色袍摆上鲜艳的血字一个接一个,绝命遗书。

她和陶柏年不过一介商户,那人为何要费尽心思对付他们?

陶柏年瞳仁收缩,惊恐地看着。

幕后那人能耐不小,居然连京兆尹都能使动。

不过二十几个字,很快写完,崔扶风细细吹了吹,看着血迹干了,对折,递给陶柏年,“以后,还请陶二郎关照齐家一二,扶风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崔扶风暗暗庆幸事先求了大夫帮忙传讯,复又更紧张。

陶柏年死死攥住血书,脸庞嵌进木栅栏里,双眸赤红。

大夫刚离开,京兆府的差役便冲了进来。

崔扶风闭眼,心底有不甘,也有解脱。

大夫迟疑了一下,看崔扶风,崔扶风满眼祈求,大夫抿了抿唇,把帕子压到器盂下面,盖上箱盖。

齐明睿去世七年,她苟活了七年,终于要随他而去。

崔扶风抓住机会,趁机凑近大夫,假装帮大夫收拾器盂药箱,飞快把袖袋里帕子掏出来,团成一团塞进大夫手里。

“崔扶风,你别莽撞,咱们从长计议,总有办法的,别自寻死路。”陶柏年喃喃,语无伦次。

“本来要来跟大家探讨制镜之技的,这下什么都干不了了。”陶柏年长吁短叹,走到蔡池面前,高大的身体把蔡池看着崔扶风的视线遮得严实,又看陈伦,把陈伦视线引到自己这头:“两位不用担心我对你们有碍了,柏年这手以后能不能制镜难说。”

并不想自寻死路,只是无路可走。

一时包扎处理完毕,陶柏年一只手裹得浑圆,手肘棉布勾着挂在脖子上。

崔扶风涩涩笑,睁开眼,低声道:“陶二郎能不能应下,别让扶风走时心上还有牵挂。”

大夫看着,摇头不已,连声叹气。

“我应下,你了无牵挂走了,我怎么办?”陶柏年咬牙切齿。

“我不推,锅砸你身上,你还有命在么。”陶柏年嘶嘶吸气,强自笑,疼得狠,笑容碜人。

“自然是娶妻生子,如花美眷陪伴。”崔扶风轻笑,歪头看陶柏年,调侃:“先前陶夫人差人问过暖云愿不愿意给你作妾,暖云慧心兰质,作妾委屈了,若陶二郎肯娶她为妻,却是甚好,她与我母亲情同母女,她有你这个夫君,我母亲也算老有所依了,扶风去的更安心。”

崔扶风几乎把下唇咬烂了,哭得打嗝,边哭边凄声道:“当时就不该去推那锅,那锅那么热,你常年制镜的人,难道不知道。”

“崔扶风!”陶柏年大喝,眉眼扭曲,狰狞疯狂,“你再说下去信不信我掐死你。”

镜工们煞白的脸,不敢目睹。

“信。”崔扶风低眉,须臾间,满眼的泪。

陶柏年喉咙底下一声一声压抑地凄厉地嚎叫,身体抽搐颤抖。

陶柏年满腔怒火化为灰烬,心中余万般无奈,自个儿都觉得好笑,谁会相信镜痴陶二郎,有朝一日为女人患得患失,脆弱而可怜。

清洗创面后,皮肉几乎一点不存,一根根吓人的指骨,因为推锅时太用力,桡骨骨裂了,一只手软软垂着抬不起来,接着上药,夹板固定。

拖沓脚步声,伴着钥匙串叮当响声。

一来一回时间耽搁,陶柏年疼得汗水淋漓,身上衣裳尽皆汗湿,束发散乱,湿漉漉贴在脸侧,黑色的头发衬着青白的脸,唇色死灰。

这个时候这种声音,都是提审犯人,崔扶风和陶柏年霎地站直身体,一齐朝牢门方向看去。

大夫摇头不已,道:“罢了,我自回去拿药。”

走来一个狱卒,往常提犯人去审问都是来的两个人,崔扶风和陶柏年相视一眼,身体紧绷。

“不成,不能离开。”蔡池蛮横道。

来人走到崔扶风的监房门外停下,开木栅门。

大夫眼神更加不忍,镜工中也有人凝咽起来,有人小声道:“蔡典事,不拘如何,给陶二郎治手要紧。”

“官爷,这是?”“崔扶风和陶柏年齐声问,嗓子微颤,掩不住忐忑。

“陶二郎是制镜人,手艺人的一双手何其重要,若治疗不及时,一只手废了,跟取他性命何异。”崔扶风哭得更悲,声嘶喉哽。

“你俩犯的案子结了,无罪释放。”狱卒笑呵呵道,开完崔扶风的,又去开陶柏年那边的锁,“进来的再不见能走得这么利索的,恭喜两位。”

大夫一脸原来如此之色,看蔡池的眼神充满指责。

自由来得太突然,在已经绝望之时。

“铜液锅突然倾倒与扶风何干,扶风难道不要命了,谁不知那锅高温滚烫热,倒到身上命休矣,还故意去弄倒它?便是扶风有错,陶二郎为了救我用手推锅,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只当人人敬佩,为何蔡典事反百般刁难他连治伤都不给个痛快。”崔扶风眼眶发红,哽咽着,强忍着哭却又没忍住,泪水淋淋漓漓湿了满脸,不动声色将事情经过讲给大夫听。

崔扶风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深恐一个微小的动作,便会打破既有的一切。

“不许走,他们是重犯,要等上头论罪重治。”蔡池陈伦拦路。

“走吧。”

“能。”陶柏年道,随着大夫的手势往外走。

手腕被陶柏年用力抓住,如同官坊铜液锅倾倒那瞬间,手心潮湿滚烫。

又对陶柏年道:“能强撑着走路吗?随我去医馆,比去拿药过来救治的快些。”

自己是有夫之妇,不该跟男人拉手。

大夫一刻钟后过来,五十多岁,须发微白,托起陶柏年受伤的手,看一眼,惊叫:“怎么伤得这么重。”满眼不忍之色,看向陈伦,责道:“方才怎么不说清楚,我也没带药过来。”

然而此时此刻,太高兴了,狂喜让崔扶风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