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名捕夫人 > 第十九章 四角俱全

第十九章 四角俱全

“姑娘这么早就来了啊……还没用过午饭吧,厨房里有现成的鸡汤,我让人拿一碗来给姑娘暖暖身子吧?”

齐叔看到她是从萧昭晔的马车上下来的,二话不说就好声好气地把她请进了门,笑容和蔼可亲得好像一大早被坑了一千两银票的那个人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似的。

冷月也客客气气地笑道,“汤就不喝了吧。”

于是萧昭晔微微眯眼,用一种识英雄重英雄的眼神看了她须臾,会心地一笑,轻轻点头,之后就把精力转移回了更加难以捉摸的鼻涕上,直到马车停到软禁景翊的那处宅院门口,萧昭晔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拿眼神打发她下了马车,就迫不及待地扬尘而去了。

“姑娘不必客气……”

这样的场面,萧昭晔这般身份的男子委实见得太多了,只是平日里如此场面中的女子们都是满目的欢迎光临,满嘴的公子自重罢了,一回事儿。

冷月笑得更客气了些,“吃肉就行了。”

冷月睫毛对剪,笑得愈发明艳了几分,一双美目里写满了我代表全家谢谢你,嘴上却淡淡然地道,“我说的就是实话。”

“……”

萧昭晔被这个明艳如火的笑容晃了一下眼,怔了片刻,才把眉眼弯得更柔和了些,带着鼻涕快要决堤的憋闷声尽力温和地道,“姑娘照实了说就好,日后得闲了,我一定带人去给姑娘捧场……以姑娘的天资,不成名成家实在可惜了。”

于是,窝在床上昏睡了一上午的景翊到底是被一股浓郁的肉香唤醒的。

冷月被问得一愣,一愣之间不知怎么蓦地想起画眉生前与她闲聊时半玩笑半抱怨地说的一番话,便把一直坐得笔挺的身子缓缓依到车厢壁上,粲然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安王府的,叫我冷月就行了。”

景翊循着香味迷迷糊糊地看过去,正见冷月坐在桌边,对着汤盆里的一整只鸡啃得不亦乐乎。

萧昭晔烧得泛红的两颊登时黑了一黑,抬起手里那块质地精良的帕子掩住口鼻,才用鼻音颇浓的声音道,“我还不曾问过……姑娘是哪个戏班的,怎么称呼?”

安安稳稳地睡了这么一个上午,景翊虽仍觉得头重脚轻,但起码可以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并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竹筒粽子的模样,一蹦一跳地凑到桌边来了。

一路上和萧昭晔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布置讲究的马车里燃着炭盆,温暖如春,冷月亲眼目睹了萧昭晔从脸色青白变到满面潮红,再到接二连三的喷嚏,和无论装作仰头看车顶还是侧头看窗外都止不住的鼻涕,冷月终于忍不住关切道,“王爷别忍了,伤风流鼻涕乃人之常情,想吸就吸,想擤就擤,我就是编成本子唱出去,也没人稀罕听这个的。”

景翊在紧挨着冷月的凳子上坐下来,缩在被子里直直地盯着汤盆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冷月在客厅里好吃好喝地待了足有一个时辰,太子妃才带着已经冻得头晕脑胀的萧昭晔转悠了回来,许是怕这客气劲儿尚浓的嫂子再拉他去冰天雪地里干点儿啥,也顾不得去跟窝在卧房里精心装好了病的太子爷拜个别,就带着冷月告辞了。

冷月含混地应了一声,把手里的那块骨头吮净扔下,才端起空置在一旁的小碗,一边不疾不徐地盛汤,一边气定神闲地道,“你家老爷子说的话我听不大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鱼虫子:t t

这倒是在景翊预料之内的,揣度圣意这种说不好就要惹祸端的事儿,他家那精得像狐仙转世一样的老爷子怎么会一是一二是二地说给她听呢?

“是。”

“他是怎么说的?”

“成了,”太子爷像是没听到冷月这略带劝慰之意的一声似的,展颜一笑,“我还得装个病,你就先去前面客厅候着吧。”

“他跟我说,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不能耽误正经事儿……”冷月悠悠地说着,把一碗清汤递到了景翊面前,“人饿过劲儿之后不能立马吃东西,所以你现在是该喝汤的时候,你就喝汤吧。”

“太子爷……”

景翊低头看了一眼这碗干净得连片葱花都没有清汤,有点儿有气无力地道,“其实……他的话听听就行了,也不用太当真……”

太子爷收起信封,有点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没准儿是慧王让他说的吧,吓唬吓唬我,我也许就知难而退,拱手让贤了呢。”

“嗯……”冷月应着,下手扯了块肉塞进嘴里,一边发狠似地大嚼,一边幽幽地道,“当时听的时候我确实没当真……然后正儿八经问他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他已经告诉过我了。”

“神秀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些?”

景翊这才听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有喝汤的份儿了。

只是……

“不是……”景翊一边在心里默默拜着他那个坑儿子的爹,一边欲哭无泪地道,“他就只对你说了这些?”

皇城探事司的探子可谓无处不在,兴许是路边乞丐,也兴许是禁军总领,还可能就是最为亲密的枕边之人,探事司的人若想反谁,比满朝文武加在一块儿都拦不住。

“还有。”

冷月愕然听完,已禁不住渗出了一背冷汗。

冷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然后把景老爷子是如何以感同身受的方式让她理解祖宗的供品为什么能吃这个道理的全过程复述了一遍,她越说越觉得憋屈,景翊反倒是越听越显坦然了,坦然得冷月连口汤都不想给他喝了,到底还是禁不住问道,“你听明白了?”

太子爷摇摇头,把她从地上搀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抖了两下,苦笑道,“这是神秀托我前去办事的手下人带给我的,他在信里跟我说,只有在登基之后,探事司的首领才会自己冒出来拜见新主子,而新主子只有拿着先皇传下来的信物才能使唤探事司,否则探事司就会视这新主子为篡位反贼,后果你能想得到吧……他要是不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儿。”

景翊点头之前先低头喝了几口汤。

冷月心知冲撞冒犯了主子,忙垂下头来,实心实意地道了一声,“卑职该死……”

“其实他的意思挺明白的……”被冷月黑着脸一眼瞪过来,景翊脖子一僵,语速立时快了一倍,“就是让你将心比心。”

冷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对皇城探事司的了解也就只有那么一丁点皮毛,只知道这伙人是只听当朝天子的使唤的,至于先皇过世后这伙人如何接到下一任皇帝手里,谁也没跟她讲过。

冷月怔了一下,怔得眉目柔和了些许,“将心比心?”

太子爷温声说罢,浅浅一叹,眉目间愧色愈浓,“我知道七叔身子不便,他突然了无音讯,你们着急,我也着急……不过说句实话,我到现在连哪些是探事司的人都不知道,你叫我怎么差他们去找人?”

“先皇也是人嘛,还是一堆孩子的爹……”景翊往被子里缩了缩,才带着一抹苦笑低声道,“你说,一个当爹的在自己快不行的时候把能找来的孩子全找来,是想议什么事?

“景翊把事情托给我之前已经做足了工夫,连画眉的尸首都是他亲自潜去京兆府验看的,我只是研究了一下他拿来的那些资料,又差人去画眉的老家跑了一趟而已……要是这点儿事都要靠探事司,景太傅这些年就不是教书而是养猪了。”

这句提点比景老爷子的那番话清楚了不止百倍,景翊话音刚落,冷月就在一愕之间脱口而出,“后事?!”

冷月狠狠一愣,看着满面只见愧色不见愠色的太子爷,张口结舌,“那……那找神秀……”

景翊轻轻点头,不由自主地垂目看了看冷月的小腹。

太子爷温然苦笑,“因为我现在还无权使唤探事司。”

老爷子的这番提点倒也来得是时候,要是搁到以前,他还未必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将心比心说起来容易,但当爹的人到了什么时候会琢磨些什么事儿,也只有当过爹的人才能会意吧。

冷月一急,言语不禁冷硬了几分,“那为什么就不能用探事司的人去找找王爷呢?”

就像他在冷月离开之后,将睡未睡之时,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小东西,从学语学步到立业成家,所有的担心与所有的对策全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想停都停不下来。

太子爷不疾不徐地点点头,“我跟你想的一样。”

他知道这小家伙的存在才不过一日光景,尚且惦念至此,何况是十几年来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成人的先皇呢?

一听太子爷拒绝,冷月急道,“安王爷偏偏在这种时候与京中失去联系,连薛大人都找不着他,卑职敢断言王爷那边肯定是出事了!”

冷月似是全然没有留意到这个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人突然温柔起来的目光,错愕之后立时想到了些什么,于是错愕愈深,不禁凝起眉头沉声问道,“你知道凝神散吗?”

太子爷既没反问冷月怎么会知道皇城探事司这回事,也没斥责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只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略带歉意地道,“这个我还真不能。”

景翊的注意力一时没来得及从她肚皮上收回来,一愣的工夫,冷月已耐心用尽,直接从身上摸出了那个脏乎乎的纸包。

太子爷愣了一下,愣得很轻微,但那双手就扶在冷月的胳膊上,冷月还是觉察到了。

“就是一种吃了之后能加倍透支体力,让人立马精神头十足的药。”冷月看着还有点儿云里雾里的景翊,追补了一句,“就像先皇临终前那样。”

冷月仍没起身,“卑职斗胆,太子爷既能通过皇城探事司找到神秀,一定也能让他们探到安王爷的消息。”

景翊这才正儿八经地惊了一下,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接过纸包凑到鼻底轻轻地嗅了嗅,又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把纸包一点点剥展开来摊放在桌上,还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糯米粉似的药粉中沾了一下。

“行行行……你先起来,有事儿好商量……”

冷月看着似是对这药兴趣盎然的景翊,问道,“你知道你二哥被先皇遣回家学厨的事儿吧?”

冷月没管太子爷的亲手搀扶,只管颔首跪着,沉声道,“卑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子爷应允。”

景翊微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着沾在指尖的药粉,顺便点了点头。

太子爷一惊,慌地站了起来,“别别别……就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儿,用不着这样,不是还有身孕吗,赶紧起来……”

“这药就是那个顶替你二哥的太医在街上塞给我的,你二哥说这药迄今为止就只有那个太医配得出来……不过按我二姐的说法,他现在已经该是给阎王配药的人了。”

于是太子爷刚大功告成地舒了口气,伸出去准备端水的手还没碰到杯子,就见颔首站在他面前的冷月倏然跪了下来。

景翊在短促的错愕之后牵起一抹看起来并不怎么轻松的笑意,无声地拍打掉指尖的药粉,自语似地一叹,“还真让老爷子猜准了……”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样,景翊才会把这件事交托给太子爷,而不是安王府里那些找人的行家。

“为什么?”

这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能在这种时候从容若此,除了那些教导与历练的功劳,应该还有一样。

景翊缩回到被子里,朝那包药粉扬了扬满是胡茬的下巴,“因为这药……先皇也是打小就被立为太子的,新老皇帝交班的时候常出的那些鬼花活他都清楚得很。老爷子跟我提过,当年先皇刚登基那会儿就是因为他爹驾崩之前迷迷糊糊的没把话说清楚,招得一群人乱做文章,朝廷里乌烟瘴气了好些年才清静下来,他这是怕自己重蹈覆辙,给太子爷留下祸患,就瞅准了时候服下这药,以保证自己是在神志清明口齿清晰的时候把后事交代出来的。”

一些芜乱的人与事在脑海中荡了一荡,目光落在眼前这位杵在风口浪尖仍淡然自若的少年准天子身上,冷月蓦地一怔。

冷月在景翊这话里听出了一点儿额外的音,“瞅准了什么时候?”

以神秀的身手,脱身倒还不难,只是往后的日子怕是要辛苦许多了。

景翊浅浅一笑,笑得微苦,“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那天好像是先皇后的祭日吧。”

冷月缓缓松了口气。

冷月一愣,旋即瞪圆了眼睛,差点儿从凳子上窜起来,“你是说,先皇本来就准备好了要在那天死?”

太子爷没点头也没摇头,“反正没发现尸体,倒是在床上发现几块亮闪闪的石头,方丈非说那是舍利子,京兆府的人也没辙。”

景翊垂目看向那包药粉,“病成那样干躺在床上,就是有人伺候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儿,要不是为了熬到那一天,以先皇那个要强的脾气,恐怕不等到爬不起床来就要给自己一个痛快了……他找那么个随心所欲的理由把我二哥撵回家待着,把那个制药的太医调来身边,又给那太医找好了脱身的退路,这不就是准备好了要死在那天吗?”

冷月心里一沉,“他死了?”

景翊说罢,带着那道微苦的笑意自语般地轻叹了一声,“也算老天有眼,没白瞎了先皇的一片心意……”

太子爷微微摇头,“我手下人刚走他禅房就失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冷女王那句“你知道凝神散吗”的时候,脑子里莫名地闪现出了“你知道安利吗”……= =!

冷月一时想不出太子爷是如何找到神秀那儿去的,但一想到神秀那两重不可告人的身份,冷月心里禁不住一紧,忙道,“那……那他现在还在安国寺吗?”

冷月对先皇知之甚少,但从先皇自先皇后故去之后就再没立后这件事上看,先皇为自己做出这样一番计划来,倒也是情理之中的。

那人折腾了半天,要是在她这里连惊喜二字中的一个惊字都换不来,岂不是太委屈了……

只是一切要都是景翊说的这样,那有件事就又像是见鬼了。

看着冷月这副既意外又豁然的神情,太子爷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冷月刚一皱眉头,景翊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对,萧昭晔早就知道先皇给自己做了这通安排了……”

可若是萧昭晔觉察到画眉身上的佛香味,又得知她已进过那个亲弟弟的禅房,怕她那个身为探事司密探的弟弟发现端倪,继而失去原有的控制,一步错而步步乱,那么仓促之间将画眉处死也就说得过去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冷月已然对这种自己心里一动便能在他那里得到回应的事情习以为常了,于是听到他这样一句,冷月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只有那么一件,“这事儿连太子爷和你家老爷子都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她一直觉得萧昭晔处死画眉的动机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毕竟画眉不是被软禁在雀巢里哪也不去的,单是因为不打招呼出去一趟就立遭杀身之祸,委实不大像萧昭晔这样谨慎到连折磨嫌犯都要用不见伤口的法子的人干出来的。

景翊轻抿了一下微白的嘴唇,在嘴角边的那抹苦笑里掺进了几分自嘲的滋味,“萧昭晔做的最绝的一件事就是借他母妃的丧事把自己打扮成了天下第一孝子……”

是神秀就对了。

萧昭晔是真孝还是假孝已经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了,但装孝子争宠这种事儿别说是在帝王家,就是在寻常百姓家也是司空见惯了的,因为就算装到末了落不到最大份的家产,起码也落个好名声,立业成家什么的都能顺当许多。

冷月一愕,几乎冲口而出,“神秀?”

冷月一时还真觉不出萧昭晔这手已被人玩烂的伎俩有什么绝的。

安国寺……

冷月眉梢微微一挑,景翊已摇头道,“他玩这一手跟讨先皇欢心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想嘛,孝子要想尽孝尽到点子上,就得把孝敬的那个人的习惯嗜好摸得透透的吧?”

太子爷多少还是带着点儿不情愿地道,“安国寺,这样明了吧?”

冷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与景翊都认得,还曾在他俩眼皮子底下晃荡好几天的人,这样的人实在多了去了,冷月一时摸不到头绪,只得老老实实地搁下杯子站起来,拱手颔首道,“卑职愚钝,还请太子爷明示。”

“所以啊……”景翊轻声叹道,“一个出了名的孝子无论是跟大夫打听他爹的病情,还是跟他爹身边的人打听他爹的一举一动,大家都会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为了尽孝做的功课,心里面一热乎,自己知道的那点儿事儿就甭管能说还是不能说的全都说给他了……只要他不傻,把各处打听来的零碎消息拼拼凑凑,先皇这番心思就一定能被他拼出来。”

冷月突然觉得,萧昭晔当皇帝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呢……

屋里虽没生炭火,但也没开窗,冷月却觉得后背上凉意阵阵,开口时连声音都有些许虚飘了,“萧昭晔现在也就十五六岁,慧妃过世那会儿他才多大啊……哪来的这样的心思啊?”

太子爷似是对冷月这样并不热烈的反应有些不甚满意,有意又卖了个关子,“你认得,你和景翊都认得,那人就在你俩眼皮子底下晃荡了好几天,还要绕这么大个圈子才把他揪出来,回头我要是登了基,一准儿先跟六叔聊聊三法司官员的薪俸问题。”

景翊微微摇头,“肯定是有人教的,不过也没看出来朝里哪个人是跟他近到这个份上的……要不是因为他跟谁也不近乎,弄得好像真的丧母之后就万念俱灰无欲无求了一样,先皇英明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会被他摆这么一道?”

冷月差点儿摇头,得亏在摇头之前突然醒过神来,忙道,“谁?”

想到萧昭晔给自己亲爹摆的道,冷月蓦地绷直了腰背,“不对,就算他有本事猜得出来先皇的这些个安排,他身在京外也没法保证先皇在那天的那个时候就一定能喝到那罐有毒的茶叶……那天给先皇备茶的那个宫人跟他是一伙儿的?”

冷月出神地静默了半晌,太子爷等得实在憋不住了,“你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

景翊毫不犹豫地摇头,“要真是那个公公干的,为保万无一失,他满可以在临退出去之前抓把毒茶放到杯子里,否则别人沏茶的时候要是一时兴起非要拿那些放得远的茶叶罐子,他不就白忙活了吗……其实压根就用不着找什么同伙,先皇那天在那个时候一定会喝那种茶。”

她现在很想立马奔到他面前,不管他想讨什么赏,她都一定不遗余力地赏给他,怕只怕她那点儿赏根本当不起他如此贵重的殷勤。

不知是因为那满脸乱糟糟的胡茬,还是久经折磨后略带沙哑的声音,景翊虽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竹筒粽子的模样,冷月却觉得眼前的景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认真,沉稳老成,以至于他说什么,她都觉得其中必有道理,哪怕她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道理在哪儿。

冷月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会选择用仅有的时光去做些什么,但她如今已经知道,景翊的选择是马不停蹄地去做一件他并不擅长的事情,只是为了亲手舒一舒她心里的一块儿疙瘩。

“为什么?”

他在把那封休书交给太子爷之后一头扎进烟花巷里,应该也是为了这个吧……

景翊温然一笑,笑容温柔得好像冷月转不过这个弯儿来是理所当然的一样,“这也是朝政……”

冷月恍然记起,离京前夜在安国寺里,她对他说画眉是因她而死的时候,他曾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并未出言宽慰她什么,那会儿她只当是自己把情绪藏得很好,却没想他是料定了这样的事空口劝她必是徒然,转而用这样的法子来宽她这个一时半会难以开解的心结。

打她进京城城门开始,这十来个时辰的心惊肉跳的折腾都是拜这俩字所赐的,如今一听见这俩字冷月就忍不住的头疼,“又关朝政什么事儿了?”

画眉的弟弟……

“你想啊……”景翊缩在被子里耐心十足地道,“如果那天先皇不是被成记茶庄的茶叶毒死的,而是喝着成记茶庄的茶交代完后事,再躺回到床上安然辞世的,那这一段经由各位皇子的金口传出去,成记茶庄的茶叶就成了先皇临终前都念念不忘的茶,你猜猜,这茶叶的价钱能翻上几翻?”

冷月眼圈一热,赶忙垂下头来,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心绪安定之后,才听到太子爷缓声道,“他托我找的是已故雀巢头牌花魁画眉的弟弟,我手下人今天一早来报说找到了。”

冷月觉得,她终于有一回隐约明白点儿所谓的圣意了。

她怎么就那么吝啬,好像从来都没有心口如一地夸过他一回……

成家的茶叶价钱翻得越高,那些钱多了烧的没处花的富贵人家的银子流入国库的就越多,历朝历代最让皇帝脑仁儿疼的赈灾一事也就越容易,说白了,先皇这最后一分力气还是打算用在为太子爷铺路上的。

若她此番没有冒然回京,待到回京之日,这怕将是她在景翊那里收到的最后一分殷勤吧,只是这番殷勤之后,再不会有他腆着那张讨赏的笑脸看着她,巴巴地等她哪怕一字一句的夸奖。

冷月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温热,这往后谁再对她说天家没有父子只有君臣,她一定忍不住把那人瞪出个窟窿来。

太子爷说得轻描淡写,冷月却听得出来,景翊当时交托给太子爷这件事的时候,就是当做一件后事交代的。

动容归动容,冷月到底不是以绣花喂鸟为己任的闺中少女,动容和动摇这两样东西是可以分得一清二楚的。

“他托我帮他找一个人,说是本想亲自找出来,等你回京的时候给你个惊喜的,如今怕是没空了,让我找到之后不方便告诉他的话,直接告诉你就行了。”

“不对,”动容一过,冷月立时蹙起了英气十足的眉头,看在景翊眼里,倒还丝毫不觉得白瞎了那身柔婉妩媚的裙装,“我还是觉得宫里有个跟他一伙儿的人才对,这毒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要是先皇在那天之前误喝了怎么办?”

他在这种时候托给太子爷的事,必是重要如遗愿的一件事,比如那封休书。

“先皇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你当他真喝不出来那茶叶有多难喝吗,都病到那个份上了,谁还没事儿给自己找罪受啊……”景翊似是很享受冷月这样拿他的话当了正经话,并一本正经地予以反驳的模样,啼笑皆非地说完这几句,微微眯眼,像是认真思虑了一下,又轻缓却笃定地道,“毒茶应该是在八月中上旬,大概初十左右送进宫里的。”

太子爷和景翊自幼相交甚笃,这个不假,但景翊在君臣之事上向来不会糊涂,他可以毫不含糊地替太子爷出生入死,但若不是万不得已,他宁肯去安王爷那挨骂,也绝不动用太子爷一分一毫的关系。

八月中上旬,初十左右。

冷月微微一怔,心里莫名的揪了起来。

那会儿她刚刚嫁给景翊,刚刚。

太子爷搁下手里的杯子,转手端给冷月一杯热茶,邀她在茶案边坐下来,才道,“景翊被软禁前托给我一件事。”

除了这个,冷月实在想不起来那个日子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请太子爷吩咐。”

“那会儿咱们刚成亲,我告了三天假,大理寺里正忙得要死要活的,就破例急招了几个新人来……”

“嗯。”太子爷应了一声,一直看到两只鱼虫子当真不再发疯一样地四下乱窜了,才眉目轻舒,有些愉快地道,“太子妃看他穿得单薄,就带到他到花园凉亭里赏雪去了,估计怎么也得再待上半个时辰,我这儿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就让人先把你找到这儿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景翊的声音太过轻缓而产生错觉,冷月觉得景翊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格外的小心,好像是在什么地方把一样极宝贵的东西拿出来给人看,生怕染脏了碰坏了一样。

眼瞅着太子爷小心翼翼地把两只热得发疯的鱼虫子倒回到鱼缸里,冷月忍不住清了清嗓,板住脸沉下声提醒道,“太子爷,卑职听说慧王来了。”

景翊温声说罢这几句,一个吐纳之后,再说出的话里便没有这般感觉了。

“……”

“成记茶庄老板成儒的小儿子成珣就在其中。”

“我还怕它们在鱼缸里待着太冷,特意给它们兑了杯温水来着……”

成珣。

这话冷月是垂着脑袋答的,没看到太子爷恍然大悟的表情,倒是听到了太子爷恍然大悟之后的一句略带悔愧的自省。

这是冷月经手过的诸多尸体中少数几个她曾见过活蹦乱跳时候的模样的,而且这具尸体她不但见过一干二净的外表,还见过一片虚空的内里,所以这辈子铁定是忘不了了。

“热,您换杯凉水它们就正常了。”

成珣一个商人之子怎么有资格入朝为官,这个疑问在冷月脑海中起过很多回,每回都被其他的疑问岔开了,不过冷月可以拍着胸脯说,就算让她从那会儿起就时时刻刻全神贯注地想这个问题,她也一定想不到这里来。

太子爷小心地抱着杯子,满目期待地看着胸有成竹的冷月,“那它们如此异常活跃地游动是因为什么呢?”

“你是说……”冷月试探着道,“毒茶是成珣帮忙弄进宫去的,作为回报,萧昭晔就把他弄进大理寺当官了?”

到底是主子发了话的,冷月破罐子破摔地伸出手接过杯子,只看了一眼,便把杯子递还给了太子爷,颔首回道,“卑职以为都不是。”

景翊有点儿无力地笑了一下,算作承认,“我先前也和几个朋友一块儿在成珣家吃过饭,成珣那会儿就表露过想要入朝为官的意思,我喝得有点儿多,也没往心里去……太子爷把冯丝儿往成珣身边派,还真是正儿八经动过脑子的……”

她着实想得有点儿太多了……

冷月默然琢磨了须臾,到底不得不点了点头,带着些许不情不愿和些许愤愤不平,沉声道,“所以……萧昭晔就在时候差不多的时候找了个机会跑得远远的,然后安安稳稳地等到先皇驾崩之后就干干净净地跑回来了?”

冷月这才注意到,太子爷捧在手里的那杯不是茶,而是一杯清水,清水里两只肥嘟嘟的鱼虫子正疯了似的横冲乱撞,打眼看去很有点儿热闹。

景翊轻轻点头,低头凑到碗边,吞了一口微凉的汤。

冷月赶忙走上前去,还没站定,太子爷就把手里的杯子捧到了她眼皮底下,“景翊老跟我说你是天底下眼神儿最好的女子,你来帮我看看,这俩鱼虫子到底是在打架还是在求亲啊?”

看着景翊这副明明狼狈不堪却安之若素的模样,冷月心里微微疼了一下,一疼之间倏然想起自己似乎从头到尾都忘了一件事。

冷月满腔的血刚一热乎,正想屈膝拜见这位明日帝王,就见这明日帝王抬起头来,两眼放光地朝她招了招手。

这事情要跟他俩推断的一样,景翊怎么会在这里被人弄成这副样子?

平心而论,太子爷这样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处,捧着茶杯凝神注视着杯中之水,眉头似蹙非蹙,嘴角似扬非扬,便是没有穿龙袍,也很有几分心怀苍生肩挑社稷的沉稳帝王之风。

“不对……”冷月怔怔地看着一个哈欠之后倦意满满的景翊,“先皇要是为了召儿子们去交代后事,还找你去干嘛?”

一路上这小侍卫像是在躲些什么似的,愣是带着冷月绕了小半个太子府,才从一个颇隐蔽的垂花门里进了太子爷卧房的后院,从后院进了后门,才见到独自坐在茶案边的太子爷。

景翊懒得把手从温软的被子里伸出来,便用舌尖舐了一下嘴角的汤渍,有点儿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可能是他成天喊我小兔崽子喊惯了,末了就真把我当他自己的崽子了吧……”

冷嫣似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在身,把冷月推给那个小侍卫之后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小侍卫好像从来就没见过她这张脸似的,只说了个“姑娘请”,就客客气气地走在前面引路了。

这解释在冷月这里显然是交不了差的,但看景翊这副疲倦已深的模样,冷月一时也不忍再逼他什么,只好帮他添满了汤碗,舀起半勺微热的汤,给他送到嘴边。

作者有话要说:有妹子问“人在囧朝”系列还有木有其他的文了,有哒有哒,这个系列的下一个文暂定是安王爷的长子(对,就是长子,因为还有另外的儿子木有拉出来溜达过……= = )萧清平和突厥公主的故事,不过要在丫头把《读心术》(现言,文案已开,大概11月开坑,戳丫头的专栏可以看到)的债还上之后才开,目测是明年下半年的样子~ 谢谢妹子们的支持~么么哒~

“对了……你家老爷子让我告诉你,你托给他的东西他找地方安置好了,让你别再挂着了。”

“是。”

景翊有点儿受宠若惊地把那口汤收进口中,顺便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刚找着,你带去吧。”

冷月又舀起一勺汤,送到景翊嘴边。

冷嫣看了眼身边满面坦然的冷月,默然一叹,抬手把冷月往前推了推。

“太子爷也跟我说了,你托他帮我找画眉的弟弟……今天早晨找到了。”

不及冷月再开口,一个小侍卫已一路跑到了两人身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定了定微乱的喘息,对冷嫣拱手道,“冷将军,太子爷让卑职来看看,您是否已把人找到了……”

景翊微怔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冷嫣的反应让冷月觉得她好像当真是知道的一样。

太子爷能把人找到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儿,他没料到的是,他在冷月的话里分明听出来尚有后文,先前这几句不过是因为后文的犹豫而说来充数的前言。

冷嫣轻皱了一下英气满满的眉头,更轻地道了一声,“我知道了。”

冷月的这一点犹豫,犹豫得让他心里一疼。

冷嫣问得干脆,冷月也答得毫不迟疑,“叶千秋。”

景翊缓缓咽下第二勺汤,轻抿嘴唇,直视着冷月那双有些闪烁的眼睛,温然一笑,“你觉得我家老爷子那样说话累吗?”

冷嫣一惊,却也就惊了那么一下,惊讶过后,只像是听人说起在街上遇到了什么熟人似的,静定地问道,“哪个?”

冷月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愣了一下,才毫不犹豫地道,“累。”

“是。”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这么累的法子说话吗?”

冷嫣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不察地皱了下眉头,似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你见着活的了?”

景翊今天似是把他前十几年攒下的所有的认真一股脑全倒了出来,每一个字都认真得让冷月不忍怠慢,于是冷月虽然被他问得一头雾水,还是正儿八经地摇了摇头。

药字在脑中一闪,冷月蓦地想起那包还躺在自己袖中的凝神散,不禁神色一肃,沉声道,“二姐……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先皇驾崩那天知情的几个太医都已经被封口了?”

“因为在京里当官,尤其是当他那样的官,一句话说不对,可能这辈子就没有改口的机会了。”

世上要真有这种药倒还好了……

这样森冷的话被景翊微笑着用温和轻柔的声音说出来,把冷月听得心里乱乱的,一时不知道接什么是好,只愣愣地点了下头。

没心没肺丸……

景翊轻轻牵了一下嘴角,带着浓淡适中的笑意不深不浅地道,“你对我说的话随时可以改口,只要你想改,来来回回改也没关系,所以你就像以前一样,想说什么只管说出来就好,不用犹豫。”

冷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就没请你吃点儿他家祖传的没心没肺丸吗?”

作者有话要说:听了两场讲座,于是更新又来晚惹……t t

冷月没料到冷嫣突然冒出这么一问,差点儿脱口而出,“供……宫廷绿豆糕。”

冷月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就好像她一拳打在他身上,他却小心地捧起她的手,关切地问她疼不疼。

冷嫣怔了一下,果真轻松了些许,眉梢微挑,斜了冷月一眼,“你在景太傅那吃什么了?”

“我不是犹豫……”冷月的喉咙口像是被一团柔软的东西堵住了一样,向来利落的声音无端地绵软了下来,正大光明地犹豫了一下,“我是不知道这种事能不能跟你说。”

安王爷那边的事自有随行的吴江来料理,她既然一时帮不上手,就在心里记挂着便是,不必再用言语来给本就时时紧绷的冷嫣增添额外的压力了。

“能。”

冷月皱了皱眉头,心里本能地生出些隐隐的不安,却被景老爷子刚教的担心二字的含义敲了一下脑袋,话到嘴边就分外轻巧了起来,还带着那么一抹玩笑的滋味,“安王爷没准儿跟咱们一样,也是在办什么没法见光的差事吧。”

景翊这个无比干脆的反应让冷月着实愣了一下,忍不住翻了个饱满的白眼,“你知道什么事儿啊就能……”

冷嫣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起来愈发的凝重,“据说他们是一起出京的,但差事是分两头办的,薛大人办完自己那边的事儿之后一直等不到安王爷的消息,因为跟先皇定好的复命日子已近,就先回京来了。”

“什么事儿都能。”

就算安王爷不便插手这件事,能得他些许点拨,她心里也会踏实不少,却不料冷嫣摇了摇头,还摇得有些凝重。

景翊笑得满目坦然,坦然得冷月也犹豫不下去了。

冷月心里一喜,“安王爷也回来了?”

冷月轻轻搁下手里的碗,再次确定话音可及之处没有景翊之外的人了,才利落如故地道,“太子爷找着画眉的弟弟了,就是神秀。”

“行什么行……”冷嫣皱眉瞪了她一眼,火气不多,担忧不少,“我告诉你,城门那边刚送来消息,薛汝成薛大人回京了。”

景翊只蜻蜓点水般地怔了一下,就接着追问道,“然后呢?”

横竖她都是要去见景翊的,比起自己再费脑子编理由,由萧昭晔把她带去倒是省心多了。

“然后,”冷月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才道,“神秀一把火烧了自己的禅房然后跑了,跑之前给太子爷写了封信,说他们皇城探事司的头儿只有在登基大典之后才会自己冒出来拜见新主子,新主子手里要有先皇传下来的信物才能使唤探事司,否则探事司就会反了这个新主子。”

冷月也应得很轻巧,“行。”

听见皇城探事司这几个字时景翊就明白冷月犹豫的什么了。

冷嫣说得很利落,利落得显得有几分轻巧,就好像萧昭晔当真是诚心诚意地想要请她去协助办案一样。

事关皇城探事司就字字都是机密,何况是换主子注意事项这种连先皇都未必彻底弄清过的头号机密,知道这样一件事,就相当于把脖子架到了刀刃上,杵在那儿不动还好,稍稍一动,哪怕只是打个喷嚏,那也是灭顶之灾。

“慧王在这儿,想让太子爷把你借给他协助办案,太子爷应了。”

冷月的犹豫不是因为拿他当了外人,而是仍在当他是亲人,他多一分危险她就多十分担心的那种亲人。

冷月刚在七拐八拐之后悄没声地回到太子府,还没从门房前面走过去,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冷嫣截住了。

这一点发现足以让他觉得皇城探事司也是个很可爱的衙门了,不管皇城探事司怎么神秘怎么可怕,但在认准了一个人之后就非在这棵树上吊死不可这件事上,景翊对他们还是颇有些亲切感的。

显然太子爷也是这么觉得的。

景翊细细地咂么了一下皇城探事司这条生硬却可敬的规矩,看向似乎仍有些欲言又止的冷月,“太子爷说了什么?”

冷月觉得,她有必要在景翊再次被萧昭晔与齐叔灌迷糊之前再去跟他好好谈谈。

“他说神秀告诉他这些,是在替萧昭晔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自己挪地方……”冷月说话间把眉头蹙紧了些许,竟蹙出了些不知所措的味道,声音里也隐约少了几分底气,“你说,萧昭晔是不是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像先皇一样,行动就差那么一个日子了?”

话音尚未落定,景老爷子就已走出祠堂所在的院子了。

朝政与案情到底还是两码事,她纵是把萧昭晔办这些缺德事儿时候的每一个表情都查出来,对于一场万事俱备的篡位行动来说也是于事无补的。

景老爷子边说边往外走,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突然像是想起了些什么,顿了一顿,脚步放缓了些,依然边走边道,“对了,跟景翊说,他托我照管的东西我已经给他找着合适的地方安置好了,让他别老惦记着,免得我一睡着就梦见他在我耳根子上念叨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这就好像是在战场上对面交锋之时,哪怕把对方八辈祖宗干过的缺德事儿全摸个门儿清,最后决定胜负的还是各自手里的那把铁片片。

景老爷子怏怏地放好盘子,抖抖盘得发麻的两腿,拍拍屁股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时辰差不多了,朝廷里还有点儿事要办,你愿意跪会儿就再跪会儿,想吃什么就自己拿,走的时候摆摆整齐就行了……”

这毕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战场,事已至此,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真是景翊如假包换的亲爹……

看着眉宇间似有几分不解的景翊,冷月破罐子破摔地叹道,“要不然他光是每天晚上来指使齐叔折腾你那么一通,也不逼你说什么,就那么看看就走,这不是白耽误工夫吗?”

听到这句不怎么强烈的回应,景老爷子毫不犹豫地把盘子放回了供桌上,那一副还好自己没吃的庆幸模样看得冷月嘴角一阵抽搐。

萧昭晔有没有准备好,景翊原本也下不了定论,他那几分不解只是因冷月那一抹泄气的神情而生的,毕竟长这么大,他只见冷月因公事犯难过抓狂过,还从没见过她在什么事上泄气过,但听得冷月这破罐子破摔的一句,景翊却像是被她摔下来的那个罐子正好砸中脑袋一样,“咣当”一下就明白了。

“唔……还行。”

“萧昭晔还没准备好,他确实是在白耽误工夫。”

“怎么样,还行吗?”

冷月怔怔地看着中邪了似的一下子腰背挺直两眼放光的景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道,“啊?”

景老爷子这几句话是连在一块儿说的,冷月想通了前面几句,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最后一句,不由自主地就把捏在手里的云片糕送进了嘴里。

萧昭晔没准备好倒是件值得松口气的事儿,但景翊这副模样分明是被打了气的,好像高手对峙间一眼窥到了对方的命门所在,差的只是举剑一戳,这场逆天之战就能彻底消停了。

冷月不得不承认,这听来无比浅显的道理好像确实没人教过她。

景翊当然没有举剑,但他干了件比举剑更让冷月心里发毛的事儿。

冷月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自己水桶般的心口,看得景老爷子笑意愈浓,“所以啊,担心,就只有心晃悠晃悠就行了,该吃的东西得照常吃,该办的事儿得照常办,否则那就不是担心,是耽误事儿了……来,别光拿着啊,尝尝。”

他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地上一扔,伸手捧起摊放在桌上的那包凝神散,一股脑儿倒进了那碗鸡汤里,倒进去不说,还拿起勺子搅合了几下。

景老爷子似是看出了冷月的心思,目光中的怜惜之意愈发浓郁了几分,缓声道,“所谓担心,就是心被什么东西挑起来了,悬在半空里晃晃悠悠,没着没落的……见过担水的吧,就跟那水桶是一样的。”

冷月眼瞅着他舀起一勺汤就要往嘴里送,倏地醒过神来,一把按住了景翊的手腕,生生把那勺汤水一滴不剩地震回了碗里,激起一阵无辜的叮当之声。

担心就是担心,还有什么意思好教的?

冷月一双凤眼瞪得浑圆,“你想干嘛?”

冷月看着满目怜惜望着她的景老爷子,当真觉得那位教她读写的先生似乎过世得早了一些,否则她这会儿怎么竟会无言以对呢……

这样连呼吸都能清晰可闻的距离,景翊只消一眼就足以看尽那双美目中所有的惊慌,心里不禁一动,也不挣开冷月紧按在他腕子上的手,就暖融融地笑着,轻飘飘地道,“提提神,出门。”

冷月看着伸到面前的盘子,好生壮了壮胆,才伸出手去从盘子里拈起一片,正琢磨着该如何跟景老爷子说才能准确无误而又不失礼貌地表达出她心里的那一点不平,就听景老爷子笑眯眯地道,“教你读书写字的先生过世得那么早,想必没有教过你担心二字是什么意思吧?”

“出门?”冷月实打实地愣了一下,“上哪儿去?”

“担心,”景老爷子说着,终于放弃了这盘怎么吃都不甚如意的杏仁酥,把盘里剩下的几块摆摆整齐,摆得好像从没被动过一样,重新放回到供桌上,接着又端下一盘云片糕,才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不担心,全家都担心啊……来,尝尝这个。”

冷月这副呆愣愣的模样着实可爱得很,景翊一时没忍住,笑意一浓,“咱们私奔吧。”

冷月点点头,嘴唇微抿,低声问道,“您不担心吗?”

冷月一个好字都冲到嗓子眼了才陡然反应过来,脸一黑,干脆果断地换了一个字,“滚。”

显然,景老爷子知道的一点儿也不比她少。

“……”

景老爷子一边专注地嚼着,一边抽空道,“你说他在先皇驾崩后自己跳出来顶包,现在又被软禁逼供的事?”

冷月黑着脸低□去从地上捡起被子来,轻柔地披在景翊已有些发抖的身上,不带好气地白了一眼这个不知哪来的如此兴致的人,“你别给我整这些幺蛾子啊……你真要是一声不吭地走了,这罪名可就要坐扎实了,到那时候你就是去护城河里打滚也涮不干净。”

冷月忍不住试探着道,“您知道景翊出事了吗?”

景翊在冷月披给他的被子里缩了缩身,有些怏怏地鼓了鼓腮帮子,“咱们要是现在走,他们得等到晚上才会发现,你信吗?”

想起那个正在受着身心双重煎熬的人,冷月禁不住看向那人正盘坐在祖宗牌位面前安然吃着供品的爹。

冷月想说不信,但出口之前过了一下脑子,突然发现这个似乎还真的可以信一信。

怪不得他在惩治季秋的时候偏偏要齐叔去替他打那最重的一巴掌,他没给季秋留丝毫情面,不光是因为季秋对她的冒犯,还因为那女人早已把他所有的情面挥霍殆尽了吧……

打萧昭晔把她从太子府接过来起,她就觉得哪里好像有点儿不对,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景翊起码得了景老爷子七成的缜密,一对亲叔侄终日生活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怎么可能没有丝毫觉察,只是性情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就情愿与人方便,日子久了,别人,甚至连她都只当他是散漫成了习惯,谁也没意识到这是他掏心掏肺的温柔。

不管是今天早晨为了把她留下不惜一掷千金却落得两空的齐叔,还是刚才以活生生冻出毛病为代价才把她弄来的萧昭晔,这俩人都用实际行动表尽了要把她搁到景翊身边的诚意,却谁也没对她提过,他们费这么大劲儿把她搁到景翊身边来到底是想要她干些什么?

不知怎么,景老爷子这几句牢骚似的话竟把冷月听得心里一疼。

从她进卧房到现在也有好一阵子了,一只鸡都快被她啃干净了,竟连个来听墙根的都没有,自由得让她几度差点儿忘了这是一处软禁着头号弑君嫌犯的院子了。

景老爷子戛然而止,重新咬了一口杏仁酥,细细嚼着,另起了一句,云淡风轻地叹了出来,“祖宗琢磨出来的规矩还是要守一守的,呵呵……”

见冷月一时没应声,眉眼间还浮起了点儿若有所悟的意思,景翊便知她想到了那个该想的地方,于是在嘴角牵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轻叹道,“咱们都被萧昭晔蒙了,他折腾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见冷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摇头,景老爷子眯眼一笑,用轻柔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骂了一声“小兔崽子”,才和颜悦色地道,“也算不得什么规矩,只是未免生些像这样乱七八糟的事端,府上干活的人里一向不许出现五服之内的亲戚。齐管家这事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家里没人知道,我也从没跟他戳破过,景翊是家里最不待见规矩的,我就把他俩弄到他那儿去了,谁知道这俩人……”

“拖延什么时间?”

冷月脸上禁不住微微一烫,景翊哪里给她讲过什么规矩,不但没给她讲过规矩,还交代府里上上下下全以她的话为规矩,冷月不知道当皇后是不是就是这种滋味,但她敢肯定,在那座宅院里,皇后说话也未必赶得上她的好使。

景翊欲言又止,目光微转,投回到那碗已掺匀了凝神散的鸡汤里,深深看了一眼,才转回目光看向冷月,用比鸡汤更温热几分的声音近乎恳求地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容我先把这碗汤喝了再说,这药服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生效,再迟就来不及了。”

这回轮到景老爷子愣了愣,“怎么,景家的规矩景翊还没跟你讲过?”

景翊跟她耍赖的时候多,这样掏心掏肺地与她商量的时候少之又少,冷月不得不承认,景翊认真诚恳起来就是有种让人摇不动头的力量,没法摇头,冷月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冷月追问道,“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直到景翊两手捧起碗来送到了嘴边,冷月才倏然记起景竡对她说的那些话,心里一紧,急忙又拦了景翊一下。

但景老爷子那一句小心翼翼的“别告诉别人”,让冷月隐约觉得这里面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一时怕景翊怨她出尔反尔,冷月拦住他时便觉得脸上一阵发烫,舌头也跟着不争气地打了个结,“你……你二哥没说这药用多少量才合适,但他说,说这药是靠消耗本元提神的,用过头了会油尽灯枯,要出人命的。”

若真是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她把季秋打得鼻青脸肿,景翊又那样不留丝毫情面地把季秋扫地出门,齐叔恨上他俩继而倒戈相向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景翊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稍一犹豫,就把捧在手上的碗搁回到了桌上。

冷月狠愣了一下。

冷月心里刚刚松了一下,却扫见身边的景翊身子一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结结实实地搂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见冷月承认,景老爷子立马像是待在闺中闲得长毛的贵妇终于见着同样闲得长毛的密友似的,弓身向冷月凑近了些许,压低着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是就对了,我告诉你,你们撵出去的那个丫鬟,是齐管家的亲侄女……别告诉别人啊!”

这一抱几乎使出了景翊所有的力气,冷月虽没注意到景翊的神情,却能在被他抱紧的一瞬感觉到他的专注,专注得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的拥抱一次用光似的。

于是冷月坦然答道,“是。”

“景翊……”

可景老爷子这话里分明没有一丝怪她的意思,反倒是和之前一样,带着那么一股循循善诱的味道。

怀着身孕的身子突然被这样抱紧,冷月本能地轻挣了一下,却不想这么轻轻一挣,景翊当真就松了手,转而再次捧起那碗汤,在她再次拦下他之前利落地把碗里的汤一饮而尽。

寻常大户人家的长辈若是问出这么一句,多半是带着责备之意的,虽然当家夫人往外撵个不甚安分的丫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落在长辈眼里,毕竟家和万事兴才是正经事。

喝罢,景翊淡淡然地搁下碗,好像喝下的只是一碗味道不错的鸡汤一样,抬起手背拭了下嘴角,手背落下时,嘴角又带上了那抹春雨般温柔的微笑,双目轻眨,接着之前未完的话道,“萧昭晔在我身上折腾这么一出,让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以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招供这件事上……这样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查那些从我这儿顺走的东西了。”

那个因为迷恋景翊迷恋出了毛病,活剥了景翊的猫,毒死了景翊的鱼,又因为一点儿乌七八糟的念想差点儿害得景翊被人开膛破肚的那个季秋。

冷月愣了一下,才从景翊刚才的拥抱中回过神来,皱眉道,“他查那些玩意儿干什么?”

冷月微微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景老爷子说的是季秋。

景翊无声苦笑,“因为那些都是先皇在世时赏给我的东西。”

景老爷子细细嚼着那块杏仁酥,像是认真思虑了片刻,然后问出了一句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听说,景翊为了你,把家里的一个丫鬟轰出去了?”

“先皇赏你……”冷月一句话没问完,蓦然反应过来,惊道,“他觉得那个使唤皇城探事司的信物被先皇赏给你了?”

景老爷子既然能料到她要问先皇的事儿,那么能料到她会问齐叔的事儿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冷月生怕他在这件事上也打起哑谜来,赶忙能多清楚就多清楚地道,“是,我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从什么时候起因为什么才跟萧昭晔搅合到一块儿的。”

景翊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你不是问我先皇为什么在召儿子的时候也把我召过去吗,八成就是因为这个了……萧昭晔应该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信物,不知道这信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且他也清楚皇城探事司是干什么的,他知道先皇就算把信物搁在我这儿,也肯定不会告诉我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所以他干脆也不问我,就借在府上搜证的机会让手下人顺走那几样先皇赏给我的东西,拿回家不声不响地查去了……等他查清楚这个信物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都准备好了的时候了。”

“罢了罢了,听不懂就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景老爷子漫不经心地说着,兀自品着手里这块似乎不怎么如意的杏仁酥,微微蹙起眉头,“你就不想问问齐管家的事吗?”

景翊最后这句听得冷月脊背一凉,忙道,“那这信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冷月只得硬着头皮问道,“您什么时候说了?”

“我不知道……不过你也许知道。”

从她进祠堂开始,景老爷子除了质疑她的身份之外,就是在跟她讲解祖宗的供品为什么能吃的道理,哪里有说到半句与先皇召集议事有关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跟闺蜜(就是给我做封面的那只美工)讨论出了冷女王肚子里那个小东西的名字,以及这个小东西之后的另一个小东西的名字(好像剧透了呢……- - ),大半夜的把自己笑精神了……= =

冷月把景老爷子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回想了一遍,景老爷子都从供桌上捧下一盘杏仁酥吃起来了,冷月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