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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三推六问

冷月点头,“对。”

齐叔带着满目的理解点了点头,“冷将军承诺给姑娘九百两,对吧?”

齐叔伸手摸进怀里,摸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笑眯眯地递给冷月,“姑娘辛苦了,一千两,姑娘收好。”

“谢谢管家老爷,多少还是有点儿难吃,剩了半碗拿给景四公子当人情了。”冷月气定神闲地说着,把碗往齐叔手上一递,像模像样地打拍了一下一干二净的手心,带着几分不耐道,“折腾这么一宿,都没落着闭闭眼,我得找冷将军还还价了。”

冷月猜,这想必是齐叔昨晚见她是个要钱不要脸的主儿,想使银子把她留下来,于是冷月玉手一伸,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揣进怀里,“谢谢管家大人。”

冷月拿着空碗走出去的时候,齐叔正走到庭院正中,见冷月从里出来,齐叔就地站定,一团和气地微笑着,待冷月走近来,才压低着声音客客气气地道,“姑娘吃好了?”

谢罢,冷月起脚就往外走,看得齐叔狠狠一愣,待冷月擦肩从他身边绕过去了,齐叔才反应过来,赶忙追上两步,在院门口把冷月拦了下来。

这兴许会是他这辈子最后悔说出来的一个知道吧……

“姑娘……”齐叔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你的工钱在下已付过了,姑娘还要去哪儿?”

景翊闭目躺在床上,苦笑着轻浅一叹。

“工钱?”冷月夸张地皱起眉头,“雇我来办差的是冷将军,工钱当然是她给我,你给我什么工钱?”

冷月静定地对景翊使了个噤声的眼色,把景翊的脑袋从自己的腿上挪回到枕头上,利落地给他塞好被子,给自己整好衣衫,抄起搁在床头的空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齐叔的印堂隐隐有些发黑,“你刚刚收了银票,可不要赖账。”

有人进院来了。

“我怎么就赖账了?”冷月一下子把嗓门提高了一度,还一声比一声高,“你给我的时候说是工钱了吗,你不是说我辛苦了吗,你给我钱我不拿,我傻吗?”

景翊一声吃痛的惨嚎刚起了个头,就被冷月一把捂了回去。

这才叫要钱不要脸嘛。

“唔——”

齐叔生怕被房中之人听见,一急之下慌得连连摆手,愣是让守门的军士能多快就多快地把冷月请出去了。

冷月手指一僵,差点儿真在景翊的脑袋上戳出个坑来。

等在门口的冷嫣见冷月是被军士押出来的,心里狠狠颤了一下,但第二眼落在冷月那张明显在憋笑的脸上,颤抖就一下子升到了嘴角上。

景翊半晌没出声,冷月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的时候,景翊才闭着眼睛轻如梦呓地道,“你让我去后院种黄瓜那晚,风有点儿大,我怕你睡觉忘关窗户,溜去看了一眼……”

打马走出老远,冷嫣才冷着脸道,“你钻到狼窝里还有闲心瞎折腾?”

“你真的知道?”

自打昨夜进京城城门以来,冷月的心情还没有哪一刻能赶得过现在这么轻松。冷月带着一道由内而外的笑容,轻描淡写地道,“我没惹狼,就踹了几脚看门狗……”

景翊又闭着眼轻哼了一声,算是一声“记得”。

冷月说着,把马步勒慢了些许,带着些许歉意看向冷嫣,“二姐,回去之前我得先去见个人。”

冷月只当他是脑仁里疼得发昏一时想不起来,提醒道,“就是中秋那天晚上,你醉得乱七八糟的时候说的,还谢我……”

冷嫣微微怔了一下,眉梢轻挑,“景太傅?”

冷月清晰地感觉到枕在她腿上的这颗脑袋僵了一下,又放松了下来,但景翊到底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这回甚至连哼都懒得哼了。

见冷月突然写满了一脸“你怎么知道”,冷嫣轻声叹道,“昨儿晚上你刚走太子爷就跟我说,你从景翊那出来之后可能会要求去见见景太傅,让我提前做好准备。”

“我记得你说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景翊摊上这么一个主子,冷月实在不知道是该替他哭还是该替他笑。

景翊像是被揉舒服的猫一样,也不睁眼,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慵懒的轻哼,算作听见了的回应。

冷嫣沉声道,“那条街上我安排过了,不过咱俩一起去还是太惹眼……到前面那个路口你就把马撂下,自己过去吧,多留点神,速去速回。”

冷月手上有条有理的揉着,心里却还扑腾得厉害,看着安然闭目枕在她腿上的人,有些好像隔了几辈子的事蓦然拉回到眼前,心里一动,禁不住低声道,“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谢谢二姐。”

赶在景翊发现她这话是临时抓词之前,冷月手上稍稍多使了些力气,景翊吃痛之下轻哼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又把眼睛闭起来了。

冷月把马交给冷嫣之后,就一路贴着墙根低着头,捡着那些平日里就没什么人烟的小巷子不疾不徐地走过去。

“……”

隆冬早晨的街上本就冷清,再加上近来京里各种各样的限令,冷月一路走到离景家大宅只差一个胡同口的小巷子里时,才在巷角的屋檐底下遇见一个人。

“你脑袋好像不是特别圆。”

说是人,但若不是冷月感觉到此人的气息,也只当是谁家顺手丢在门口的一团破衣服了。

冷月意识到脑子里想的事儿竟嘟囔出声的时候已经晚了,景翊已抬起了眼皮,那束可以洞穿人心的目光落在冷月薄薄的脸皮上,登时激起一片诱人的红晕,把景翊看得一阵莫名其妙,禁不住追问,“你没发现什么?”

听到脚步声靠近,那团衣服不安地动了一动,抖落了破棉袄上的几点积雪,一颗须发斑白的脑袋从膝间缓缓地抬起来,露出一张脏得难辨原貌的脸。

冷月心里想着,嘴上不由自主地嘟囔了出声,“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这是个男人,中年已过老年未至的男人,目光黯而不浊,身形瘦而不枯,像是有些日子没吃过正经饭了,却又不像是从来没吃过正经饭的。

同龄的男孩们多半还是枕头,而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声不响地变成金镶玉了,只是始终没舍得扔掉那层被她喜欢上的绣花枕头皮罢了。

冷月隐约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他,但一时又在脑海中搜寻不到。便是以前真见过也不奇怪,这附近是京城里最繁华的地方,乞丐本来就不少,日子也过得颇为丰润,怕是近来城里戒严闹的,走到这儿了才见着这么一个快要饿断气儿的。

如今……

“姑娘……”老乞丐的目光在冷月的脸上停驻了片刻,冻得发紫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用一种沙哑得令人揪心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让冷月无比闹心的话,“我有药……”

什么景四公子就是个绣花枕头之类的话,她原先在心里也是有那么些认同的,毕竟在她看上他的那个年纪,同龄的男孩们都是枕头,好歹他还是绣了花的。

“……我没病。”

兴许在那些已在景翊冒死调换茶罐之间被保下性命的人里,就有人这会儿正窝在高床软枕间,对怀里的美人不痛不痒地说着景四公子的风凉话。

老乞丐黯淡的目光里满是诚意,“吃了就有了……”

只是奋战在疆场上的英雄人人皆知,人人称颂,他却是一个人在这里为了一场永远不可能公之于众的战役而默默苦熬,熬不过就是生生世世的乱臣贼子的骂名,熬过了也不过就是无罪开释,见惯了冤假错案的老百姓又怎么会为一次看似合情合理的软禁而夸他些什么。

“……”

如今在她心里,他就是个英雄,跟那些随她爹在边疆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男人们一样,是敢于豁出性命去保家卫国的天字第一号大英雄。

冷月只当这老乞丐是饥寒交迫之下昏了脑袋,虽然明知眼下自己这张脸不该在人前多做停留,但还是忍不住驻足在他身前,想掏几个铜钱给他。

只是对她而言,京城第一公子什么的,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也不知这会儿积德还来不来得及……

景翊如今的头发还不算长,都是在她离京之后的这段日子里长出来的,比先前的头发更为乌亮,触手柔韧如丝,再过个一年半载,肯定又是那个让少女大娘都为之神魂颠倒的京城第一公子了。

冷月把手摸进腰间才想起来,她昨晚换上冷嫣的衣服之后没往身上装钱,如今她身上就只有那一千两银票,冷月索性就从那两张五百两的银票中摸出了一张来。

冷月起身坐到床头,把景翊的脑袋从枕头上挪到她的腿上,从发际开始,由前向后沿着几个穴位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这条街上素来不乏手脚大方的纨绔子弟,想必之前也有过给乞丐丢银票的先例,这老乞丐接着五百两的银票就像接块馒头一样坦然,接完塞进怀里之后,还真从破棉袄里摸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纸包,一脸感激地捧到冷月面前。

“……”

“药……”

“别戳了,再戳脑袋上就有坑了。”

冷月把这包包得像耗子药一样的东西揣在袖里,一直走到景家大宅宅门紧闭的大门口,心里都在琢磨一件事。

景翊对医术这种东西的理解似乎只停留在文字的程度上,真落到活物上就白瞎了,冷月见他对着自己的脑袋乱揉一气,越揉眉头皱得越紧,不禁心里一疼,抬手拍开了景翊的手。

自己这回积下的德,应该足以拯救全天下了吧。

景翊似是头疼得厉害,脑袋在枕头上磨蹭了几下还不见舒缓,到底忍不住抬手揉起了太阳穴,一边揉,一边有点儿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叹,“猜猜太子爷的心思我还成,先皇的心思就得问我家老爷子了……”

而事实证明,这点儿德还不够拯救她一个人的。

冷月一时断不出景翊这话是实话实说还是随口一说,不察地皱了下眉头,没在这件事上深究,只随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后来想没想过,先皇突然召你们这些人进宫见他,到底是想跟你们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熟人粗线,对,就是这个老乞丐,有能认出脸的不~

“我这条命可以把太子爷溜达得团团转,他们才不舍得这么快就给我定罪呢……就是可惜了那些好东西了……”

这一丢丢的德只把她保佑到了门口。

景翊眯起眼来浅浅地打了个哈欠,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景家的门房没拿她当是假扮的,也没拿她当是被景家扫地出门的媳妇,顺顺当当地让她进了门,并热络地告诉她景老爷子因为惹毛了媳妇正在祠堂里罚跪呢,让她自己进去见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预告,接下来还会有个《仵作》里的熟人出现~~~

之后,这德就算是用完了。

顺东西,那些人不该是找东西吗?

冷月刚走进第二进院子,就遇上了手托瓦罐,撅着屁股跪在冬青丛里扒拉积雪的景竡。

冷月狠愣了一下。

兴许是因为从小就怀着一颗悬壶济世的心,景竡周身总是散发着一种亲切祥和的气质,就算是裹着这么一袭蚯蚓一般颜色的长衫,摆成这么一副好似蓄势待发的蛤蟆的姿势,看起来还是温和而稳重的。

“……顺东西?”

景竡保持着这般温和稳重的气质,抬起头来盯着冷月的脸看了须臾,用他惯常的方式跟她打了声招呼。

景翊怏怏地扁了扁嘴,还是点点头道,“还有家里……把家里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顺了点儿值钱的东西,然后就这样了……”

“十三太保。”

冷月有点儿心虚地板起差点儿涨红的脸,端出公事公办的语调道,“他们是不是因为在你身上搜不到证物,就把你软禁起来了?”

“……”

这才是闹鬼了……

上回见到景竡的时候他是用暖宫七味丸跟她打招呼的,她抓狂归抓狂,回去到底还是悄没声地试了,效果这会儿正窝在她的肚子里。

冷月手里要是有糖,一定会往他嘴里塞上一颗。

所以听见声坦诚的十三太保,冷月脸上虽然发烧,但还是硬着头皮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声,“谢谢景太医……”

“……”

景翊既然已经对她下了休书,那她就不便再称景竡为二哥了,本来这会儿称他一声“景太医”是再合适不过的,可话音未落,冷月就被自己挑的这个称呼怔住了。

一丝浓郁的敬慕之意刚从心里升上来,冷月发誓,绝对还没有升到脸上,就已见景翊绽开了一个无比乖巧的笑容,邀赏一般地道,“我厉害吧?”

景太医……

冷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在话本之外办得了这样的事。

太医?!

这事景翊如今说来轻巧,当时那般情景,突然病愈的先皇又突然驾崩于面前,慌乱可想而知,景翊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权衡完这么多利害关系,做下牺牲自己的决定,又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把自己变成这场弑君大案的头号嫌犯……

先皇染恙以来,太医院的官员们每天都是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过活的,生怕出一丢丢的差错,整个太医院都要跟着遭殃,所以每次去给先皇诊脉的都是太医院里那三个资历最老出错记录最少的太医,而景竡就是这三个太医中唯一一个还没长白头发的。

这番调换,想必就是太子爷说的景翊往自己身上招揽嫌疑的法子。

最后一次给先皇诊脉的太医不是都被封口了吗?

景翊轻轻点头,“旁边正好有一罐江南进贡的茶叶跟这个品种一样,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两罐调换了,他们以为我泡的是那罐贡茶……那两罐茶叶光看不喝还是挺难分辨出来的,好在没人敢冒死尝毒茶的味儿,所以他们就认定茶叶里也没毒,只能是我在泡茶的时候下的毒了。”

那么……

“那……那些有毒的茶叶还没被人发现?”

“你怎么……”冷月见鬼似地睁大着眼睛,一句话刚开了头,蓦然想起在人家家里面对面地问一句“你怎么还没死”似乎有些不妥,于是硬生生地一顿,换了个含蓄些的问法,“你怎么在这儿?”

她不得不承认,想出这个法子的人实在太会过日子了,一撮茶叶,不仅毒死了先皇,还差点儿断送掉半个朝廷的性命。

这个问法似乎含蓄得过了头,景竡听在耳中,俨然当成了同僚间的一句寻常问候,连屁股都没抬一下,便和气地回道,“内子回娘家了,我回来小住几日。”

冷月直觉得脊梁骨上一阵发凉。

冷月总算明白语塞是个什么滋味了。

到那个时候,朝里就当真剩不下什么了。

这种明明有一肚子的话却就是堵在一处不能说出来的感觉,真是非一个“塞”字不能表达……

冷月对京里错综复杂的官员分工不甚明了,但先前在苏州刺史衙门闲了仨月,对地方衙门的运转她还是有些了解的,一个衙门里最要紧的就是两件事,一个刑名,一个钱谷,搁到朝廷里应该也是一样,如果在朝中最坚实的一股力量被拔除的同时,掌管这两件事的人还可以听任摆布,那就算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坐上那把椅子,也没多少人敢挺胸抬头地说个不字了。

冷月塞得连句囫囵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那,那宫里……”

景翊像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回忆当年的腥风血雨一般缓缓地一叹,“那是因为这事儿本来可以闹得更大的……成记茶庄的主意是老爷子出的,帮手的是瑞王爷和安王爷,要是借着成记茶庄的这撮茶叶把朝中门生最多的老爷子扳下去,把管钱粮的瑞王爷扳下去,把管刑狱的安王爷扳下去,你说朝里还剩下什么?”

好在这是景家,好在景竡是景老爷子亲生的,哪怕他是景家最不善言辞的,冷月以这副模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足够他猜明白她到底为什么看他像看鬼一样了。

冷月点头。

“先皇御龙宾天那日我不在。”

景翊显然是看透了冷月那张一下子写满问号的脸,嘴角微微一提,笑的一脸善解人意,“你也觉得这事儿好像很合理,又好像有古怪吧?”

他如今能活蹦乱跳地在自家院里刨雪,当日必然是不在的,这一点冷月是可以想得通,但想不通的是他怎么早不在晚不在,偏偏就那日不在?

只是这种事儿好巧不巧地与先皇中毒身亡搅合在了一起,冷月总觉得哪里似乎有点儿不妥。

“那你在哪儿?”

冷月又是狠愣了一下,转念想想,却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盛传先皇喜欢成记茶庄的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御书房里备有成记茶庄的茶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在家。”

“有毒的就是茶叶……”不等冷月问这毒茶是那个挨千刀的放到御书房的,景翊就已答道,“茶是成记茶庄的茶”

“在家干什么?”

景翊再次对冷月投去了那种“你真棒”的目光。

“包饺子。”

冷月刚想点头,脑海中粗略梳理了一下景翊泡茶的全过程,却忽然发现景翊这番看似挺对的话里似乎还漏了一环,“茶叶呢?”

“……”

景翊似是犹豫了一下,才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算是吧……因为查验发现壶里剩下的开水没有毒,杯子在泡茶之前我拿壶里的开水烫洗过,有毒也冲干净了,所以当验出来只有茶汤里有毒的时候,我的嫌疑不就是最大的了吗?”

冷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的嫌疑最大?”

冷月本想问他为什么要在家里包饺子,但看着景竡那张写满了理所当然的脸,冷月觉得这个问题不问也罢,只要弄清另一个问题就足够了。

冷月一时觉得,景翊这回的遭遇着实是把“出力不讨好”这句话的意义演绎到极致了。

“你在家包饺子,先皇知道吗?”

景翊给先皇泡的茶,难怪……

景竡似乎看出冷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走的意思,便低下头,一边把冬青叶上小撮的积雪温柔地拨进手中的瓦罐里,一边唠家常一般气定神闲地道,“知道。先皇嫌我烹的药粥难吃,命我回家学厨半年,到那日还不足两个月,我在家包饺子也是应该的。”

“不然呢?”景翊苦着一张脸,用一种认命的语调轻描淡写地道,“我们这些人来齐了之后先皇就把其他人都轰出去了,一间书房里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我和几个皇子,然后坐在小炉上的水烧开了,茶盘里的东西都是备好的,一看就是要等水泡茶,就我一个当差的,我还能干站着等主子们去泡吗……”

冷月有点儿蒙。

冷月狠狠一愣,“你奉茶?”

太子爷虽然是先皇如假包换的亲儿子,这爷儿俩想一出是一出的心性也很有几分相似,但要说先皇在病得爬不起来的时候还有心思赶自己最信任的太医之一回家学做饭,就怎么想都有点儿匪夷所思了。

景翊扬起嘴角,抬手戳了戳自己的鼻尖,有点无可奈何地道,“我就是那个奉茶的人啊……”

“那景太医知不知道,当日在先皇身边的太医是哪几位?”

“那为什么光怀疑你们,不怀疑那个奉茶的人?”

景竡头也不抬地应道,“徐太医与金太医应该还在,接替我的是叶千秋叶太医吧……”

这个推测是最顺利成章的,冷月能一下子想到这里,景翊丝毫没觉得诧异,但还是用一种“你真棒”的眼神看着冷月,赞许地点了点头。

叶千秋?

“毒是不是就在先皇喝的那杯茶里?”

这三个字像一道焰火般在脑子里闪了一下,照亮了记忆里一点零星的碎片,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飘过眼前,冷月蓦然一愣。

睁着眼说瞎话是天家人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冷月倒是不奇怪这么一件明摆着的事儿能被这伙人瞒这么久,但有一样冷月是想不明白的。

她见过这个叶千秋,拢共见过两回。

景翊点头,“来了好几个……有一个说是中毒身亡,但剩下的几个全说他是瞎扯淡,明明是回光返照,照完了自然就御龙宾天了,然后他们就统一了说法,说是病亡了……”景翊轻描淡写地说着,浅浅苦笑,“不过改口也没用,指甲嘴唇都是发乌的,连那俩四书五经都没背完的小皇子都知道这是中毒了,还能瞒得了谁啊……”

一回是很多年前,她爹在北疆负伤回京修养的时候,先皇就是派了这个名为叶千秋的太医来看的,她还记得这个太医的名字,是因为这是她所见过的脾气最臭说话最硬的大夫,至今还没有之一,连她那个出了名犟驴脾气的亲爹都怕了他几分,治伤治到最后当真就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了。

冷月到底记得自己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过不多会儿冷嫣就会如约出现在大门口接她回太子府,冷月勉强先把这一笔记在心里,耐着性子问道,“然后就传太医了?”

还有一回是刚才,在离景家大宅只有一个胡同口的小巷子里,他裹着破棉袄蓬头垢面地缩在人家屋檐底下,她一时没想起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从哪儿见过,还花了五百两银票从他手里买了一包吃了就能有病的药。

景翊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般描述有何不妥,还坦然地追补了一句,“对,就是好着好着一下子吐了口血,什么事都没来得及议就驾崩了。”

如果叶千秋把自己弄成如今这副模样是为了躲人灭口……

冷月觉得,她这会儿就是掐死他,他那长眠于黄花菜底下的太爷爷也不会保佑他的。

如果叶千秋刚才那一眼已经认出了她是谁……

“……”

如果叶千秋真的只是想告诉她他有药……

“然后他就驾崩了。”

冷月急忙从袖中翻出那个脏兮兮的药包,闪身跃进冬青丛,仓促之间触得冬青丛枝叶一阵大摆,顿时糊了景竡一身一脸的雪。

“然后呢?”

“对不起对不起……”

许多濒死之人确是会出现一段回光返照,但先皇那把年纪,又抱病已久,如果说从瘫卧在床上说不出话来,一下子返照到言语清晰举动利落,那即便不是闹鬼,其中也必然有鬼。

冷月赶忙驻足连声道歉,景竡却也不恼,随意拍打了一下就不急不慢地站了身来,看了一眼被冷月这一晃之间瞬间填满的瓦罐,还在温和的眉宇间露出了些许赞叹之色。

冷月怔了一下,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采雪这种事,果然还是女人做来合适一些……

“真的,真的跟闹鬼似的……”景翊把清俊的眉头皱出一种很像是深思熟虑而后慎重开口的模样,“其实安王爷离京之前先皇就已经卧床不起了,我还进宫看过一回,真是病得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那会儿他身边的公公还偷偷地跟我抹眼泪,说连口像样的饭都喂不进去了……结果那天他老人家居然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御书房里看折子,起坐行走都不用人照顾,端杯子喝茶也不手抖,脸色也挺好,除了瘦得厉害,其他看着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见景竡没有丝毫愠色,冷月才既急切又恭敬地把那纸包捧上前去,“劳烦景太医看看,这包是什么药?”

冷月隐隐地为自己的将来有些担忧,如今窝在她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出来之后,但凡有他亲爹一丝的影子,她的日子也必将是鸡飞狗跳的。

景竡没伸手去接,只微微欠身,低下头来凑近去轻轻嗅了一下。

“……”

只嗅了这么一下,景竡就直起了腰来,把温和的眉心拧成了一个死结。

景翊往被子里缩了一缩,缩得露在冷月视线内的部分又少了些许,才道,“闹鬼。”

这是冷月头一回见景竡皱眉头,方才猝然糊了他满身满脸的雪都不见他眉心动一下,这一嗅之间就皱得如此之深,冷月不由自主地把呼吸都屏住了。

冷月吐纳了几个回合,才凉飕飕地瞪着这个人,咬着后槽牙幽幽地道,“你编的什么?”

景竡皱眉皱了须臾,才轻轻吐出一个药名来。

“……”

“凝神散。”

景翊就窝在松软的被子里,扬着一张满是憔悴的脸,用那双闪着无辜光芒的狐狸眼望着她,又无比真诚地补了一句,“真的,比我编得还像真的。”

暖宫七味丸和十三太保是什么东西冷月还是知道的,凝神散是什么,冷月听都没听过。

冷月觉得,一定程度上,景翊应该对萧昭晔与齐叔心怀感激才是,因为正是有了他们先前的折磨在他身上留下的深重伤害,她才能在这会儿忍住不伸出手去活活掐死他。

“敢问景太医,这药是治什么病的?”

“……”

景竡丝毫没有放松眉心,微微摇头,依旧心平气和地道,“不治病。”

景翊像是又思虑了一番,才深深地点了点头,笃定地道,“这段编成话本,肯定能红。”

冷月愣了愣,想起叶千秋跟她说的那句像是胡话一样的话,忙道,“那会把人吃出病来吗?”

景翊这声说得很轻,冷月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反问了一句,“能红?”

景竡像是斟酌了一下冷月这话,才点了点头,缓声道,“可以这么说……这药是一道提神药,不过是借耗损本元来凝聚一时精神,药效发时精力异常充沛,药效一过就疲乏不振,身强体健之人偶尔服来应急尚可,若久服或气虚体弱之人服用,可致油尽灯枯而亡。”

听着冷月一脸严肃地说完这些情理交融的猜想,景翊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点头,“能红……”

冷月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纸包,直觉得手掌心里一阵发烫。

虎毒不食子,自己下不了嘴,索性就狠下心来让别人上,凭先皇对安王爷的信任,冷月相信先皇是能够干得出这种事儿的。

精力异常充沛……

当皇帝的人表面上再怎么迷糊,但毕竟坐得高看得远,心里始终都跟明镜似的。如果先皇早知道慧王的心性,趁这个最不安分的儿子在外面,把一群安分儿子召来身边,用自己一条苟延残喘已久的老命狠狠地陷害这些儿子一把,那不安分的儿子自然会喜出望外,蠢蠢欲动,免不了就越动越蠢,越蠢越动,最后蠢到被他们这伙儿人有理有据地收拾干净。

难不成……

冷月狠狠愣了一下,睁圆了一双满是愕然的凤眼,“你……你别告诉我这一堆的破事儿都是先皇故意搞出来的。”

冷月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吸进嘴里,就见景竡向她移近了半步,低声问了一句,“你是在何处遇见叶太医的?”

景翊仍是摇头,“不知道……至少我看不出有假。”

冷月觉得自己一定瞬间在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知道”,以至于景竡不等她问便答道,“这是叶太医独创的药,到现在还没人能破他这个方子……他现在还好?”

若不是有意安排,又怎么称得上是“凑”呢?

冷月合起微开的嘴唇,轻抿了一下,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你是说,召是假召,是毒害先皇的人有意安排的?”

比起那两位太医,叶千秋那副样子应该也算得还好吧。

但景翊这句“凑数”里分明还有另一重意思。

景竡像是平日里走在大街上偶然听到一位故人成家立业过得不错似的,舒开眉心对着冷月温和一笑,没再多言,垂下目光,一边专注地研究着集入瓦罐中的雪,一边迈出冬青丛,信步走远了。

冷月大概明白他这个“凑数”是什么意思,这事儿的目标明摆着就是太子爷,再就是太子爷背后的景家,其余的皇子不是凑数是什么?

直到景竡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冷月才猛然意识到那种从一进门起就如影随形的奇怪感是哪儿来的了。

景翊微微摇头,淡淡苦笑,“凑数的吧……”

外面已然是满城风雨,草木皆兵,无论是太子府还是软禁景翊的那处宅子,如今都是冷森森的一片,与之八竿子打不着的老百姓都人人揪着一颗心,捏着一把汗,而这最该人心惶惶的地方却像是与京城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异域番邦似的,一切安然如旧。

冷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不是还有几个皇子没到参理朝政的年纪吗?进宫议事还召他们来干嘛?”

每个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干着自己的活儿,从容不迫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景翊果然简而明了地答道,“先皇传召的,说是进宫议事。”

连景老爷子也是一样。

冷月从景翊微凉的怀中直起身来,拎着被角把滑落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小心地盖过他药性退后清冷一片的身子,才在他身旁坐下来,皱眉道,“听我二姐说,那天所有在京的皇子一股脑全进宫去了,为什么?”

冷月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景家列祖列宗牌位前面专心致志地打瞌睡,呼噜声响得快把房顶震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实话,我在蘑菇和黄花菜之间徘徊了很久,最后觉得,果然还是黄花菜更符合景家人高冷又实在的气质吧……= =

冷月一连清了三回嗓,清得嗓子都疼了,景老爷子才栽了一下脑袋,揉着差点儿晃断的脖子悠悠地醒过来,抬起那双和景翊一模一样的狐狸眼睡意朦胧地看向这个扰了他清梦的人。

“好。”

冷月忙抱拳颔首行了个官礼,规规矩矩地唤了声“景太傅”。

冷月静静伏在他怀中,任他安慰中略带歉疚地抚着她的肩背,把她每一寸紧绷僵硬的肌骨抚得放松下来,半晌才道,“那你帮帮我,行吗?”

景老爷子微微眯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晌,才露出一个慈祥和善的微笑,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声,“你是谁啊?”

景翊到底还使不出什么力气,冷月若想挣开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可那一声“明白”好像是被下了什么药似的,刚钻进耳中就把她心中对这人仅有的一丝埋怨化了个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我一定是我爹打麻将赢来的……t t

一句话还没朝他吼完,景翊已展开一个苍白无力却温柔如春的笑容,半撑起一直歪靠在床头的身子,伸手把脸黑如铁的冷月拽进了怀里,抚着冷月有点儿僵硬的脊背,在她耳畔温声轻道,“我都明白……对不起,辛苦你了……”

冷月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儿哭出来。

“……反正就这个意思你明白了不就行了吗!”

见景老爷子这般睡眼惺忪却依然和蔼可亲的模样,冷月只当他是一时眼花,没认出自己这身广袖长裙的装扮,便又走近了些,拱手沉声道,“卑职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冷月见过景太傅。”

冷月坚定中带着温柔的眉眼陡然一僵,线条柔美的额头顿时乌黑一片。

景老爷子像是眼睁睁看着菜贩给自己短了称似的,带着一丝不悦轻轻挑了一下眉梢,有些语重心长地道,“别在我家祖宗面前撒谎,否则晚上睡觉的时候会看见些奇怪的东西,呵呵……”

“你是想说破釜沉舟吧……”

冷月听得后脊梁有点儿发凉,脑子有点儿发蒙。

景翊一动不动地望着冷月静默了半晌,嘴唇无声地微启了两回,才下定了决心,轻轻吐出一句。

萧昭晔再怎么急功近利,也不至于把那些连醉得乱七八糟的景翊都能看出有假的姑娘带来糊弄神志清明的景老爷子,她都把家门报到这个份儿上了,景老爷子怎么会是这般反应?

冷月话说到这儿,像是突然忘了些什么似的,停下来犹豫了一下,才有点儿底气不足地接道,“就是……就是砸锅卖铁也非试不可。”

冷月小心地看着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的景老爷子,依旧毕恭毕敬地道,“景太傅,卑职怎么撒谎了?”

景翊目光一动,冷月却没给他开口出声的机会,下颌一扬,沉声接道,“还有,你们这些当官的毛病我也知道,有时候比我们练武的还狠,太子爷这会儿就是自己主动把那把椅子让出来,该死的不该死的还是会死,现在就这么一个法子是能试试的,我就是……”

景老爷子满目慈祥地看着她,微微含笑,毫不犹豫地道,“你说的这人是我家儿媳妇,早几个月前就改口喊爹了,呵呵……”

冷月垂下修长的颈子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原本坚定到有些冷硬的目光瞬间化成温柔的一片,“无论他爹要不要我,他毕竟是要姓景的,景家那些臭毛病我可教不出来,可要是没有那些臭毛病,他就白瞎了这个姓了……”

冷月狠狠愣了一下。

景翊刚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听冷月接着道,“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把这里面的事儿全捣鼓清楚,这些破事儿是你们这些当官的该管的,我不拿那份俸禄,也不操那份闲心,我就想让我肚子里这孩子的亲爹活着,让他亲爹一家人都活着。”

难不成景翊还没来得及告诉景老爷子休她的事儿?

以冷月对朝政的认识,能有这样的觉悟景翊已经知足了。

这事儿早晚是要说的,虽然由她来说多少有些不妥,但眼下要是不说个明白,天晓得一向手段诡谲的景老爷子会怎么处理一个胆敢自己送上门来的假儿媳妇。

“你这么说也没错,这事儿的根确实是生在朝廷里的,就是搞清楚了也肯定不能像平时那些案子一样该关的关该杀的杀,有罪的恨你,没罪的防你,费力讨不着好,末了再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的确有点儿值不当的……”

“景太傅……”冷月红唇微抿,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不情不愿,定定地道,“景翊已把我休了。”

冷月怔了片刻,点头。

景老爷子当真像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儿似的,细长的狐狸眼倏然瞪得滚圆,满目都是如假包换的难以置信。

许是景翊身子虚弱,说话有气无力,这四个字徐徐吐出,冷月竟隐约地听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尾音。

冷月一阵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竟觉得鼻尖有点儿发酸。

“这是朝政。”

景老爷子就用这道震惊里带着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她片刻,温和中混着些严肃地问道,“有休书吗?”

“杀人放火的事儿,不是案子是什么?”

“有。”

景翊苦笑着把一跳跳发疼的脑袋靠回到软垫上,微微摇头,“这不是案子……”

冷月稳稳地应了一声,刚把手伸进怀里,触到质地陌生的衣料,才想起来未免在齐叔那些人前露出什么破绽,任何能证明她真实身份的牌子信件统统都没放在身上,也包括那张扯得乱七八糟的休书信封。

不过,景翊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希望她从来就没有过这种豪气。

“我……”冷月有些发窘地把手收回来,实话实说,“我没带。”

景翊练过轻功,但也只练过轻功,没碰过任何可伤人性命的兵刃,但景翊一向觉得,剑这种东西拿到别人手里,要么是观赏的,要么是杀人的,拿在冷月手中却是救命的,救命的剑自然带着一股理直而气壮的豪气,单是学几个姿势是远远学不来的。

景老爷子定定地看了她须臾,微微眯起眼睛,和颜悦色地问了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教你念书的那位先生已过世多年了吧?”

自打京里的女人们知道景四公子一心一意要娶的那个人是个舞刀弄剑的将门之后,京里就悄然多出许多练剑的女子,但不管她们怎么练,看着景翊眼中都是有形而无骨。

冷月不知道这句话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但景老爷子问了,她便如实答道,“是。”

冷月说这番话时坚定而从容,声音虽轻却字字有力,描画精致的眉宇间满是与寻常女子迥然相异的英气。

“怪不得……”景老爷子笑意微浓,“功课没做就说没带,这样的心眼儿是太子爷在念书第二年的时候使的,呵呵……”

“我二姐说得有理,”冷月看着担忧得有些莫名的景翊,只当他是担心京里的这摊烂事儿没人管,轻而快地道,“这案子在真相大白之前是不能见光的,王爷就是在京里,这事儿他也管不得……连太子爷都承认如今这是最好的法子,有昨儿晚上那一出,慧王他们暂时被咱们糊弄过去了,只要趁他们醒过神来之前把他们弑君的证据揪出来,这案子就能安安稳稳地揭过去了。”

“……”

冷月摇头,毕竟安王爷掌管朝中刑狱之事之后秘密出行办案已不是一回两回了,虽然此前从没有过离京这么久而毫无音讯的情况,但这趟他是跟着小时候教他读书写字长大后又教他查疑断狱的先生薛汝成一起出去的,还有安王府的侍卫长吴江跟着,怎么想都是眼下京里的这摊烂事儿更让人担心一点儿。

冷月差点儿给景老爷子跪下。

景翊愣得比她还要厉害,“知道……都半个多月了,还没回来?”

景老爷子像是看出了冷月欲哭无泪的心情,颇为体贴地让了一步,“你既然自称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刑部的牌子总该有吧?”

冷月听得一愣,“是我跟太子爷商量的,你不知道王爷离京了吗?”

冷月一时间觉得有双爪子在自己的心里一下一下地挠了起来,但被景老爷子这样和善地看着,冷月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有,没带……”

景翊丝毫没因冷月这句话而感到丁点儿轻松,反倒是觉得脑仁儿疼得更热闹了,禁不住把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是王爷让你来的?”

景老爷子满目宽容地望着她,又让了一步,“刑部的牌子没带,安王府的牌子带了吗?”

“不然呢?”冷月丢给这似乎把粥都喝进了脑子里的人一个饱满的白眼,顺便瞥了一下那只无辜的空碗,“你还真当我是送饭观音,来送个饭就走人啊?”

冷月咬牙回到,“没有……”

景翊愣了一下,眼睛倏然睁大了一圈,原本松松地靠在床头软垫上的头颈也一下子僵了起来,声音压得低过了头,带着细微的颤抖,“你……你是来,查这件事的?”

“你的马进出刑部衙门的牌子也没带吧?”

比起他太奶奶为什么要跑到树林子里找黄花菜,冷月这会儿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先皇驾崩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没……”

“……我不是问这个。”

景老爷子看着她已硬如磐石的头皮,终于放弃了提点,会心一笑,“呵呵……”

景翊微怔了一下,嘴唇轻轻一抿,心领神会地答道,“我太爷爷让人在坟头上种满黄花菜是因为他第一次遇见我太奶奶的时候我太奶奶正在那片树林子里找黄花菜。”

冷月心里一阵发毛,抓狂之下目光不知怎么就落到了牌位前的供桌上,登时眼睛一亮,精神一振,两步上前,端起一盘绿豆糕,二话不说就往嘴里塞了一块。

冷月是不知道他那颗脑袋里琢磨的什么,搁下碗叹了一声,细细听了片刻屋外的动静,确定没人在外偷听,才压低着声音道,“我一会儿就得走了,走前还有件事要问你。”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还有没有资格再吃一口景家的供品,但如今也只有这件事才能有力地证明她是当过景家媳妇的人了。

今年冬天委实太冷了……

果然,景老爷子看着被仓促之下塞进嘴里的绿豆糕噎得直瞪眼的冷月,毫不遮掩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亲切地拍了拍身边的蒲团,“来来来……坐下,坐下慢慢吃,呵呵……”

吃得再多,过不几个时辰还是要被折腾得吐个干净,与其自己吃了白白浪费粮食,还不如让她在这隆冬清早多吃一点儿暖暖身子的好。

冷月总觉得景老爷子这恍然中似乎还带着点儿别的滋味,可嘴里塞着景家祖宗的口粮,一时间百感交集,也分辨不出那浅浅的一丝滋味是什么了。

便是景翊饭量再小,冷月也不相信这么一点东西能喂饱一个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饭的大男人,景翊却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这里到底是景家祠堂,供奉的到底是景家祖宗,想到这是第一次带着肚子里这小东西来到他家祖宗面前,冷月没有盘膝而坐,而是搁下那盘绿豆糕,抹去嘴边的渣子,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冲着众多牌位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

冷月有点儿担心地抚上景翊依然扁扁的肚子,“吃这点儿能够吗?”

多半时候她是不信鬼神的,三法司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信,因为在人的范围内抓奸除恶已经很忙了,要是把鬼神也考虑进去,三法司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如此她吃两口他才肯吃一口地吃下来,一碗粥景翊到底只吃到了三分之一。

她拜景家列祖列宗,倒不是求他们什么,而是谢谢他们,谢谢他们无论贫富贵贱安稳动荡都努力地活了下来,并将自己的后代抚养长大,以至于后代再有后代,代代努力下来,才轮到景翊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如今又轮到了这个还没有丝毫动静的小东西。

冷月知道再争辩下去到头来妥协的肯定还是自己,再磨蹭下去粥也要凉了,于是冷月无可奈何地又吃了一口,景翊才终于乖乖地张了嘴。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兴许是在战场上看到一场交锋下来四野横尸,也兴许是在停尸房里看到*的尸首周围蚊蝇挥之不去,总之是见多了死,就打心眼里知道活的不容易。

景翊还是摇头,目光微垂,一片温柔地看向冷月的小腹,“还有他那份呢……”

但凡能救一个,她必会不遗余力。

“唔……这样行了吧?”

景老爷子似是把冷月这一拜当成了不得不吃下供品之后的致歉之举,冷月刚刚跪直身子,景老爷子就笑呵呵地问了她一句,“知道供品这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这要是搁到平时,她就是硬塞也要他乖乖吃下去不可,可眼下景翊虚软地倚在床头,苍白得像纸糊的一样,嘴角还带着被强行灌酒时留下的青紫瘀痕,冷月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只得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

冷月一个“吃”字刚到嘴边,到底觉得从没出生起就这样熏陶孩子委实有些不妥,便改了个口,中规中矩地答道,“祭拜先人。”

景翊仍偏着头,不肯张嘴。

“祭拜他们干什么?”

冷月心里一暖,在嘴角化开一抹甜丝丝的笑意,“你吃就行了,我待会儿出去有的是吃的,不跟你抢。”

祭拜先人的目的多了去了,随便数数十个手指头就不够用了,冷月到底还是选了个最中规中矩的回答,“求他们保佑。”

冷月愣了一下,蓦然在景翊满目的关切里反应过来,这人一准儿是把她那句饿了当真了,生怕抢了她的饭吃,饿着她,也饿着她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

“你信死人能保佑活人吗?”

“你吃吧。”

冷月噎了一下,一时想到景家撒谎必罚的规矩,还是如实地摇了摇头。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难吃你怎么不吃啊?”

“我也不信。”景老爷子坦然地说着,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供桌后的一堆牌位,“不过现在守着这些牌牌呢,咱们先假装信一信,呵呵……”

景翊摇头,“不难吃……”

“……是。”

冷月眉头一皱,略带狐疑地把碗口凑到鼻底闻了闻,自语般地道,“这又不是我煮的,至于难吃成这样吗?”

景老爷子带着满面循循善诱的微笑,意味深长地道,“假如有一天……不,一定有一天,你也被人摆到祠堂里面,时不时的有些孙子重孙子什么的对着你拜拜……你能想象到这种感觉吧?”

景翊当真就吃了一口,冷月第二回把勺子送到他嘴边的时候,景翊又把头一偏,不肯张嘴了。

“……”

“你家厨子煮的,我看着他煮的。”冷月耐着性子道,“我跟管家说我折腾了一宿折腾饿了,我可是太子爷花钱请来给他帮忙的人,他不至于连口早点也不让我吃吧。”说着,冷月又把勺子送到了景翊嘴边,“现在能赏脸吃一口了吗?”

这种感觉一听就不怎么美好,冷月索性不去细想,只管点了点头。

景翊似乎对这个回答还是不甚满意,“那是谁煮的……”

景老爷子满面鼓励地微笑着,继续循循善诱地道,“如果你这些孙子重孙子什么的在你面前跪饿了,吃你一口供品,你飘在天上看在眼里,会是什么心情?”

起码的自知之明冷月还是有的,她煮出来的粥让身强体健的人吃吃也就罢了,景翊已经要死要活地吐了一宿了,要是再来一碗她煮的粥,估计明年这会儿他坟头上也能长满黄花菜了。

实话实说,冷月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冷月到底没忍心在这会儿欺负他,无可奈何地道,“你放心吃就是了,不是我煮的,吃不死人。”

且不说她死了以后能不能飘在天上,就算是能,她也从没想过她飘在天上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幅画面……

景翊这么一偏头,微敞的衣襟下两条锁骨愈发显得突兀起来,这些日子的折腾已把他弄出了一点儿弱不胜衣的意思。

不过,要真有那么一天,不远,就几十年之后,她的在天之灵当真看到她那皮得像猴一样的小孙子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错被他爹拎到她牌位前饿着肚子罚跪,就算那孩子不去碰桌上的供品,她怕是也会忍不住显灵来拿给他吃吧。

冷月心情舒畅了些许,有点儿愉快地舀起半勺粥,送到景翊嘴边,那人却抿起白惨惨的嘴唇,把脑袋偏到了一边。

死都死过了,谁还会跟自家子孙计较那一口根本就吃不到自己嘴里的瓜果点心呢?

“……”

冷月轻轻抚上小腹,嘴角眉梢漫开一抹为人母者独有的温柔,淡淡地答道,“吃就吃吧,多吃点儿,可别饿坏了身子。”

“反正不是从你家祖坟里刨出来的。”

“你是这么想,我也是这么想。”景老爷子眯眼笑着,朝那堆牌位扬了扬长髯飘飘的下巴,缓声道,“他们也会这么想……包括先皇在内,但凡是有子嗣的人都会这么想。”

“这粥……哪里来的?”

前几句把冷月听得明白了几分,可最后这句又把她听糊涂了。

一直以来,堵一个人的嘴最传统但也最好使的法子就是往这人嘴里塞点儿什么,于是冷月一屁股坐到床边,端起了那只盛满了热乎乎的南瓜小米粥的碗,刚拿勺子搅合了两下,就听那还没来得及被她堵上嘴的人又说了一句话。

景老爷子的这句先皇好像并不是随口一提,而是话里带着话的。

有那么一瞬,冷月竟有点儿庆幸自己已经不是这户人家的媳妇了。

冷月禁不住脊背一绷,小心地反问了一句,“先皇?”

冷月觉得,一户能拿供品当饭吃的人家,在祖宗坟头上种黄花菜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景老爷子欲言又止,挪挪屁股向冷月靠近了些许,又招招手示意冷月附耳过来,冷月赶紧猫着腰凑过去,才听到景老爷子小心翼翼地道,“先皇,就是那个已经飘在天上的皇帝。”

“……不想。”

冷月差点儿一脑袋栽到地上。

景翊眨着那双还带着血丝的眼睛,意犹未尽地望着嘴角有点发抖的冷月,“你想知道我太爷爷的坟头上为什么要种黄花菜吗?”

“景太傅……”

“……”

“叫爹。”

可景翊偏偏扬着那么一张无辜又无害的脸,愈发认真地道,“真的……不信你去看,种满黄花菜的那个坟头就是我太爷爷的……”

“……”

景翊答得既认真又利索,利索得冷月有点儿不想跟他说话了。

只要景老爷子能痛痛快快地答她几句话,就是让她喊句爷爷她也认了,冷月深深吐纳,好以整暇,重新叫了声“爹”,诚恳地望着一脸心满意足的景老爷子,“我来是有些事想向您请教。”

“……”

待景老爷子点了头,冷月才正色道,“我昨晚见了景翊,他对我说先皇生前召他和所有在京皇子进宫是想要与他们议事,可惜还没来得及说正事儿就遭人毒手了……据景翊说,当时先皇神思清明,不像是受人摆布的,但几位皇子分理政务的内容差别甚大,还有几位皇子尚没打到参理朝政的年纪,根本没有哪件事是需要叫他们和景翊一起去商量的。我担心先皇召他们进宫这事儿另有玄机,但如今先皇已去,只有请您揣摩一下先皇用意了。”

“出东城门往东二里半穿过一片麦子地再穿过一片棉花地然后过了河往小树林里走半柱香就是。”

景老爷子轻眯着眼睛,微笑着听冷月说完,轻轻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为这个来的。”

“唔什么唔,”冷月搁下手里的碗,搀他起来坐好,又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两把, “睡傻了是吧,还记得你家祖坟在哪儿吗?”

景老爷子这句成竹在胸的话听得冷月心里一热,热乎劲儿还没来得及扩满全身,就听景老爷子又悠悠地补了一句让她整个人都凉了下来的话。

“唔……”

“所以刚才你还没问,我就已经告诉你了嘛,呵呵……”

冷月好气又好笑地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个毛栗子,疼得景翊一个哆嗦,醒了大半的盹儿。

作者有话要说:虎摸一下冷女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