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怀舟正在喝茶,闻言喷了出来,“得,这还怪到我头上来了,行啊,到了西安你让别人带你出去玩吧,我算是伺候不起了,什么罪名都往我头上扣。”
“娘我知道,井边要是有外人,我肯定不会丢下去。”谢澜音乖乖地靠在母亲旁边,似雏鸟飞倦了,轻声跟母亲讲她一日的见闻,“我就是好奇玉井玉泉是不是通的,谁让三表哥不告诉我?”
他身上沾了水,狼狈地收拾,谢澜音歪头朝他笑,“大表哥忙着娶媳妇,二表哥好静不爱动,我不找你找谁啊,再说三表哥见多识广谈吐风趣,我就喜欢跟着三表哥逛。”
蒋家有钱,蒋氏也有钱,谢家其他几房所有钱财加起来恐怕也没有她的嫁妆零头多,所以女儿贪玩扔丢了只耳坠,蒋氏根本没往心里去,只告诫女儿以后别再如此胡闹,首饰是女儿家贴身用的东西,被人捡到了不好。
蒋怀舟哼了哼,“算你还有点眼光。”
晨光熹微,主仆三人离开不久,长安喘着气跑了过来,盯着泉水找了一圈无果,回去复命。
谢澜音才要再哄两句,脑顶被母亲点了点,“玩一两天过过瘾就够了,不许天天出去。”
葛进愣在原地,满眼难以置信,他的主子是皇子是王爷啊,怎会看上这等捡来的东西?
陕西民风较为开放,蒋氏小时候无拘无束,想做什么父母兄长都纵着她,就算女儿们养在规矩颇多的杭州,都是正正经经的官家闺秀,蒋氏也没有太苛刻地约束女儿们,嘴上管着,大多时候还是纵容的。
卢俊迅速跟上。
母亲发话,谢澜音乖巧地保证不乱跑,目光狡黠。
萧元转了转两指之间鲜红的玛瑙,随即收入袖中,继续前行,一声解释都没有。
离开华山,一行人回了华阴县城。
“公子?”葛进诧异地看向主子。
蒋氏难得回娘家,带了不少江南特产,装了满满八辆马车,由陆迟领着二十名侍卫护送。陆迟是蒋氏陪嫁掌柜陆遥的义子,与蒋怀舟同岁,面如冠玉长眉细眼,不笑时也像在笑,令人如沐春风。
他不要,葛进留着也没用,就想重新抛回泉水里,才要扬手,东西突然被人拿走了。
“夫人回来了。”听说主子们归来,陆迟立即迎了出来,一身灰衣掩饰不住其卓然风采。
卢俊看看他手心里的东西,没接。
蒋氏对他更像是对待子侄,有些无奈地解释道:“说了明日下山,不过咱们五姑娘嫌累,今天就回了,派人收拾收拾,午饭后就启程吧。”
耳坠的质地还挺不错,也不知是哪个富家姑娘落的。
陆迟笑着点头,转身前朝谢澜音望了过去。
葛进走路喜欢东看看西瞧瞧,眼尖地发现玉泉岸边上有颗红得发亮的石头,被水波冲荡着,轻轻地浮动,动一下就亮一下。葛进瞧着有趣,跑过去捡,到了跟前才发现是个耳坠子,不免失望,回来将东西塞给卢俊,“给你吧,将来哄媳妇用。”
他在蒋家的嫁妆铺子里做事,但也是谢澜音的长随,每次谢澜音出门,蒋氏都会安排陆迟陪着。长女会功夫,身边亦有侍卫保护,次女更像是蒋家人,不管在家怎么跳脱,到了外面稳重狡猾从不吃亏,只有小女儿娇气贪玩,让蒋氏不放心。
翌日清晨,主仆三人下山时,途径玉泉院。
谢澜音同陆迟很熟了,看出他眼里的笑,隔着帷帽瞪了他一眼。
葛进顿时明白,他又自作聪明了。
陆迟仿佛看得见般,笑意更胜,沉稳地后院安排。
萧元就跟没听见一样,专心走路。
中午用完饭,众人歇息片刻,继续赶路。
卢俊寡言少语,沉默地跟在主子身后,葛进回想主子多喝的那几碗茶,下楼时提议道:“公子,咱们第一次来华山,要不多住两日?”主子不爱酒不爱美人唯独爱好听的声音,多住几天,或许明天还能邂逅那位姑娘。
走了三日,黄昏时分抵达西安城六里外的一个小县城,蒋家在此处有别院,蒋氏一行就到那里下榻休息,明早再进城。
人走了,萧元平静地收回视线,过了会儿起身离座。
因为蒋氏之前派人传话要后日才到这儿,前两天改了主意也没有派人再通传,想给家人一个惊喜,故蒋家另外两位公子里只有二公子蒋行舟提前到了别院,先安排迎接事宜,没想姑母表妹们提前到了。
风大,帽纱迟迟不落,谢澜音抬手将其放了下去,一边跟姐姐抱怨一边下了楼。
“姑母怎么不早说,大哥有事,定好明天黄昏再过来,早知您今日到,大哥肯定与我一起来了。”蒋行舟快步又不显慌乱地赶了出来,一身玉色长袍,眉目清隽。他喜好古玩瓷器,人也如沉淀了时光岁月的上品青瓷,静谧端雅。
谢澜音走在姐姐右侧,快下楼时,忽有山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吹得她帷帽帽纱掀起,露出了白皙精致的下巴,红润饱满的唇,以及右耳轻轻摇曳的红玛瑙坠子。
“都是一家人,那么客气做什么,在城门外面接接就是,哪用大老远跑到这边。”蒋氏看到次侄就忍不住笑,将人拉到身边,上下打量,柔声感慨道:“个头快追上你大哥了吧?怎么样,行舟有中意的姑娘了吗?都二十了,可别学你大哥这么晚才娶媳妇。”
蒋怀舟谢澜桥就站了起来。
姑母催婚也是出于关心,蒋行舟大大方方道:“暂且还没有,等行舟遇见心仪的姑娘,第一个告诉姑母,请姑母拿主意。”
他们不走,谢澜音休息够了,提出继续去逛。
谢澜音偷笑,眨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看他,“二表哥什么时候也学会甜言蜜语了?”
一侧葛进见主子一杯一杯接着喝,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知是真不想走还是舍不得那比黄莺鸟叫还好听的声音,聪明地吩咐小道士再上一壶茶。
蒋家三兄弟接管家里生意后,每年至少会有一个去杭州探望姑母,因此对谢澜音而言,表哥们都很熟悉了,隔了一年半载再见也不会有陌生之感。
客套过了,蒋怀舟专心陪两个表妹。
蒋行舟摸摸小表妹脑顶,熟稔地夸道:“澜音长个子了,人也更好看了。”夸完这个又夸谢澜桥,谢澜音猜到他会问长姐,主动解释道:“大姐帮爹爹的忙,脱不开身,只能等二表哥娶亲时再过来了。”
葛进回以友善一笑。
小姑娘油嘴滑舌的,蒋行舟摇头失笑。
“有,我昨日嘱咐过他们了。”蒋怀舟走过来时朝离得最近的葛进点点头,一改在表妹们面前的吊儿郎当,温润谦和,是他平时在生意场上的模样。
蒋怀舟见附近街坊有人出来看热闹,劝道:“二哥,咱们先请姑母进去吧。”
此时萧元却没表现出任何异样,细细品了口茶,放下茶碗,眺望窗外山景。
蒋行舟点头,往里走时告诉了众人一个大消息,“皇上封大皇子为秦王,明日秦王殿下便要抵达西安,仪仗进出前后半个时辰百姓不得进出城门。姑母,咱们不如在这边用完午饭再出发,免得还得在城门外面苦等。”
娇软悦耳的声音一响起,葛进再次瞄向自家主子。刚刚这姑娘在楼下说话,主子端茶的手就顿了顿,显然是喜欢这声音的,所以他才想帮主子找出正主。
秦王将至。
“三表哥,我想喝桂花茶,这里有吗?”见蒋怀舟上来了,谢澜音扬声问道。
得知这个消息,蒋怀舟目光微变。经商的最怕当官的,西安一下子来了位个王爷,也不知其人如何,若是个贪婪的,自家免不了得多送些孝敬。
不过姐姐穿男装只是为了方便,并不介意被人看出。
蒋氏谢澜桥也想到了这茬,碍着身边人多,彼此交流个眼神,都没有露出什么异样。
谢澜音观察完了,也收回了视线。三个人,衣着最华贵的背对自己,剩下两个容貌都不俗,冷脸的气度同父亲有些像,应该会些功夫,另一个贼眉鼠眼不老实,盯着姐姐看了半晌,莫非看出姐姐身份了?
谢澜音常听母亲姐姐谈论铺子里各项账目,对官商之间的人情世故也懂一些,但她一来年纪还小,二来对舅舅一家充满了信心,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而更想看热闹,兴奋地同母亲道:“娘,我想去看秦王仪仗进城,娘以前看过平西侯领兵凯旋,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等热闹呢。”
葛进悻悻地收回手,心中很是懊恼。真是,他怎么忘了,主子虽然背对那边坐着,刚刚姐妹俩进来时主子肯定已经观察过了,哪用他多事?
平西侯便是沈皇后的亲大哥,现任陕西总兵,总兵府也设在西安。
萧元淡淡瞥了他一眼。
蒋氏看看女儿,想到自己当年看热闹的心情,笑着应了,“行,那咱们就去瞧瞧,不过这是你求的,到时候别跟娘抱怨,嫌等的时间长。”
两个都是女的。
谢澜音连忙保证不会,娇娇的声音随着凉风飘到了隔壁的院子。
卢俊面无表情端坐,刀刻般的脸庞冷峻肃然,他对面,葛进正斜眼偷窥新来的客人,因谢澜音戴着帷帽,他不知道对方看了过来,继续偷窥,目光在谢澜桥身上多转了两圈,这才收回视线,伸手去端茶,顺势朝主子比划了个手势。
新绿的老槐树下,萧元一身浅色锦袍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夕阳的光从墙头斜洒过来,没有照到他,却照到了挂在树枝上的鸟笼上,里面的黄莺鸟蹦跶了两下,嫌那光芒太刺眼,喳喳叫了两声便卧了下去,将小脑袋缩进了翅膀。
谢澜音无声地笑,暂且安全了,随意地看向旁边的桌子。
于是姑娘好听的声音消失了,黄莺也不叫唤了。
谢澜桥一眼就看出了妹妹的狡猾心思,但她确实不愿丢人,深深吸了口气,举止从容地在妹妹对面落座,狠狠扔了一把眼刀子给她。
萧元睁开了眼睛。
那边谢澜音气喘吁吁地上了楼,发现楼上已经有了一桌客人,她庆幸地弯了嘴角,快步走到他们附近坐下,有恃无恐地望向追上来的姐姐,不信她会在人前跟她动手动脚。
葛进站在旁边伺候着,见此讨好地道:“公子怎么醒了?我再逗它叫两声?”
这两个表妹在一起就不会消停,蒋怀舟见怪不怪,低声吩咐小厮长安去山下玉泉院瞧瞧。
主子就爱听着鸟叫睡觉小憩。
若是别的耳坠她也不会这么气,但那是去年腊月妹妹缠着她买给她的,因为有人争抢,她多花了几十两银子,方才妹妹轻轻松松丢下去了,仿佛那是大风吹来的一样,今儿个她不教训教训她,小丫头往后还不更败家啊?
萧元摇摇头,目光落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谢澜桥转身去追她。
葛进连忙倒了杯普洱茶递过去。
她用劲儿不小,谢澜音疼得叫了声,怕姐姐掐一下不够出气的,赶紧往楼上跑。
萧元懒懒地靠着藤椅,垂眸细品。
咬牙切齿说的很小声,不愿让旁人知道那是妹妹的耳坠,免得被人捡到传出去惹麻烦。
葛进望望墙头,知道主子肯定听出来了,小声道:“真巧,咱们又遇到那一家人了,公子,我看那姑娘的表哥气度不俗,回头我派人去打听打听?没准也是名单上的人。”
她做的够隐秘,耳坠落水发出的轻响也被水桶边沿晃出的水掩盖了,可谢澜桥蒋怀舟都看见了,蒋怀舟无所谓,谢澜桥气得捏了妹妹胳膊一下,“你个败……你钱多的撑着了是不是?”
强龙不压地头蛇,是因为那条龙没出息,自家主子肯定要做这陕西的主人的,那就得摸清陕西有哪些蛇,打听清楚了,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就杀了煮了,换条能用的补上去。就算那位表哥只是普通人,先弄清楚那姑娘的来历,万一将来主子兴起,他也有地方找人不是?
谢澜音不满意这个回答,正想问问那边的小道士,心中忽的一动,悄悄将左耳挂着的红玛瑙坠子摘了下来,左右瞅瞅,趁人不注意丢了下去。
萧元放下茶碗,点点头。
“我又没试过,哪里知道是否相通?”蒋怀舟继续放水桶下去,要请表妹们喝他亲手提的水。
葛进笑着去了,出门时遇到卢俊,随口问道:“都安排好了?”
玉井的传说蒋怀舟当然听过,但他真没想过小表妹的问题。
卢俊没理他,径自走到主子身前,低声道:“公子,我确认过了,公子的府邸就在王府后面,隔了一条街,遇到急事,公子可以随时赶过去。”
二楼茶坊里,有人听得心头微颤,茶碗都端到唇前了,却忘了喝。
顶着王爷之名不好办事,假作商人则可游刃有余地与官府、大商甚至边关外的匈奴人往来。
楼中空旷,小姑娘的声音悠悠传开,如空谷幽泉叮咚。
“仪仗?”萧元起身,对着鸟笼问。
谢澜音凑在井边看了会儿,扭头问表哥,“传闻玄宗妹妹金仙公主在这儿取水,洗头时不慎将玉簪掉了下去,后来在山下玉泉院的泉水里发现了簪子,所以唤作玉井玉泉。那两处真的相通吗?或者只是谣传?”
卢俊回道:“从京城到这边,一路上都没有出事,只要公子称病不见客,那些人也不敢冒然去王府求见。”
一楼中间就是玉井,水深不见底,泛着幽幽的光。
随着主子进城,主子在京城的遭遇很快就会传遍陕西,聪明人都能猜到主子不被皇上所喜,看似封王实则贬谪,那么主子有些怪脾气不愿见客,旁人也不会怀疑,主子安排的人足以瞒天过海。
离得不远,三人很快就到了玉井楼前。
一切安排妥当,萧元取下鸟笼,转身朝屋子走去,“明早出发,去看秦王进城。”
谢澜桥笑着捏了捏妹妹鼻子。
卢俊本能地要领命,还没开口就傻了,主子要明早进城?
隔着薄薄白纱,看眉眼秀丽的二姐姐熟练地帮她,谢澜音心里暖暖的,“姐姐对我真好”。
那不是去白等吗?
玉井是镇岳宫名景之一,谢澜桥担心那边游客多,接过鹦哥手里的帷帽,亲手帮妹妹戴。妹妹容貌太过出众,就跟一块儿稀世罕见的大宝贝似的,谢澜桥舍不得让外人瞧见。
一声“是”卡在了喉头,百思不得其解,等葛进回来,卢俊故作平静地将主子的吩咐告诉了他。葛进聒噪,但人很聪明,主子的心思他不说回回都能猜中,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谢澜音正好走累了,只要能快点坐下来歇歇脚,哪她都愿意去,闻言立即点头。
这点事根本不用猜,葛进想到自己打听来的消息,意味深长地笑了,抬脚要去里面伺候。
逛完药王殿,蒋怀舟担心身娇体弱的小表妹脚酸,指着正殿前一座木制小楼道,“那是玉井楼,二楼可品茶休息,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等等,你笑什么?”卢俊伸手拦住他,笑得那么贼,肯定是猜出来了。
他身材颀长,风流倜谠。谢澜桥只比谢澜音大一岁,个头却高了不少,穿身玉色圆领长袍,也是个眉清目秀的俏公子。裙装打扮的谢澜音走在他们中间,越发显得娇俏。
毫无预兆被拦,葛进纳闷回头,盯着卢俊看了两眼,奇道:“我每天都笑,你管我笑什么?”说完忽的明白过来了,指指窗子,压低声音问他,“你想知道主子为何决定明早进城?”
用完早饭,蒋氏去寻相熟的道姑叙旧,蒋怀舟领着两个表妹去赏景。
卢俊默认。
转眼饭桌上姐妹俩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又变成了好姐妹。
葛进就拉着他胳膊往旁边走,最后停在槐树下面,示意卢俊低头。
谢澜音听了,看看姐姐,扑哧笑了。
卢俊没有多想,低头听。
姐妹俩天天拌嘴,蒋氏无奈劝道:“好了好了,先去吃饭,吃完饭你们再吵。”
“我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诉你。”葛进边说边笑,说完最后一个字,兔子般跳了出去。
“就不,你是我亲姐姐,我不找你找谁。”谢澜音厚着脸皮顶嘴。
卢俊一把没抓住人,眼看葛进已经跑到屋子门口了,暗暗咬牙。
谢澜桥呵呵笑,“是,你比我强,那你往后别来找我讨钱花。”
屋子里面,萧元听到动静,猜到那二人又斗起来了,唇角微翘,继续喂鸟。
谢澜音不服气,斜眼回道:“说的好像你都会似的,我好歹针线比你强。”
次日清晨,萧元没用葛进伺候,自己提着鸟笼去了后院,将鸟笼挂在树上,他望望隔壁的宅子,缓缓练起拳来,动作如行云流水,舒缓里又有种诡异的凌厉,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杀人于无形。
谢澜桥嗤了妹妹一声,“我看你是喜欢那个美人的名字吧?整天就知道臭美,一点正经事都不做,你倒是把琴棋书画都学了啊?”大姐习武,她经商,都不是长辈们喜欢的乖乖女,自己不想学那些,谢澜桥就希望妹妹替母亲争口气。
“姑娘姑娘,大公子到了!”
“表哥出手必非凡品,我以后都只用这套美人娇了。”得了好东西,谢澜音笑得格外甜美。
墙头飘来小丫鬟兴奋的声音,萧元收放自如,调息片刻,走到了鸟笼前。
蒋怀舟用折扇点了点她额头,转身时闻到熟悉的香,笑问道:“这香膏用着如何?”
黄莺鸟讨好地叫给主人听。
谢澜音一点都不怕,转身坐到蒋怀舟下首,亲昵地撒娇,“三表哥才不会笑话我。”
萧元抬手,食指抵唇。
“你给我闭嘴,连我都敢打趣了,也不怕你表哥笑话。”蒋氏就是有再多的回忆,看到俏皮的小女儿也散了,狠狠瞪了她一眼。
黄莺鸟马上安静了下来。
“娘才舍不得呢,”谢澜音在外面偷听了会儿了,此时娇娇俏俏地走了进来,望着母亲笑,“姐姐别听爹爹说的好听,你没看到爹爹的眼神吗,分明在求娘早点回去……”
姑娘闺房里,谢澜音被吵地皱眉,下一刻猛地坐了起来,挑开帐子问走进屋的鹦哥,“真的?”
一旁男装的二姑娘谢澜桥重新给母亲添了杯茶,爽快道:“娘,咱们先去看舅舅,回来时再到这边歇阵子,反正出门前爹爹说了,让娘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必着急回去。”
美人初醒,凌乱青丝披散在肩,一双桃花眼装满了惊喜,灵动地像个孩子。
侄子心疼自己,蒋氏欣慰道:“不住了,几年没回来,我想快点回家看看。”
鹦哥手里端着水,满脸是笑,“可不是,二公子昨天派人去传话了,刚刚大公子说,猜到姑娘好热闹会去看秦王进城,他就早点来了。姑娘快起吧,大公子还没吃早饭,等着大家一起用呢。”
凭蒋家的财势,姑母想嫁什么样的人不行?偏偏被一个武夫骗走了心,从陕西远嫁杭州,孤身在外。其实姑父还好,真心喜欢姑母,也不嫌弃姑母生不出儿子,姑父继母陈氏却是个恶妇,嫁进谢家前就与谢定有了苟且,原配死了陈氏进府,妇人家磋磨不得姑父,就改成找儿媳妇的茬。
谢澜音已经下了床,洗漱穿衣打扮,平时需要两刻钟,今早只用一刻钟就收拾好了。
蒋怀舟见姑母缅怀旧时,想到姑母那个继室婆婆,心里突然很不痛快,扬声道:“姑母喜欢喝,咱们就多在这儿住几日。离我大哥娶亲还早,我会派人送信儿回去,让父亲不必担心。”
脚步声去了前面,萧元皱皱眉,凤眼里浮现难以察觉的失望。
嫁过去了,身为官家夫人,得端庄守礼,轻易出不得门。上次回娘家还是母亲过世,如今故地重游,想到做蒋家女儿时的逍遥快活,蒋氏对着茶水出了神。
她说的少,他耳力再好也无用。
前院堂屋,蒋氏品了一口热茶,朝侄子蒋怀舟感慨道:“没嫁给你姑父时,每年夏天我都会来镇岳宫避暑,为的就是玉井水,甘醇清冽。”
谢澜音快步去了厅堂,转到门口,就见里面三个表哥都全了。三表哥蒋怀舟与姐姐谢澜桥坐在母亲右下首,昨日见过的二表哥蒋行舟与另一个八字胡的男子坐在左侧,此时一起朝她看了过来。
谢澜音点点头,留桑枝在屋里看着,她领着鹦哥出了门。
目光相对,谢澜音终于确定了,那八字胡的男子确实是她的大表哥蒋济舟!
鹦哥笑着道:“刚回的,姑娘快过去吧,别让夫人派人来催。”
“大表哥为何留这样的胡子?”
“夫人回来了吗?”谢澜音轻声问,眼睛又朝镜子看去,隐含得意。
谢澜音震惊又忍不住笑,走到母亲旁边,用一种暴殄天物的眼神看大表哥,“我爹爹都没留胡子,大表哥留什么胡子?没有以前好看,我是大表嫂的话,嫁进门先让你把胡子剃了,不然不跟你过了!”
“姑娘真美。”哪怕天天陪着,鹦哥还是忍不住赞道。
蓄了胡子,硬生生老了几岁。
回来时,谢澜音已经打扮好了,上穿莲红色绣蝶恋花的褙子,下面是白底绣兰叶的长裙,身姿曼妙。闻声转过来,小姑娘耳畔的红玛瑙坠子轻轻摇曳,衬得她肌肤胜雪,一双水润润的桃花眼顾盼生辉。
准新郎蒋济舟今年二十又三,容貌俊朗,眉眼与两个兄弟有几分相似,鼻子下面蓄了两撇八字胡,显得他更加稳重。然而那只是他不笑的时候,听小表妹打趣他,蒋济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挑眉问:“真不好看?”
鹦哥笑着去了。
语气不信,更多还是怀疑表妹的眼光,配着那两撇小胡子,比三弟蒋怀舟还要跳脱。
舅舅舅母待她们姐妹如亲生女儿,她也把表兄们当亲哥哥,一点儿女私情都没有的。
谢澜音憋着笑,认真点头。
谢澜音看在眼里,伸手戳她额头,“整天瞎想什么,赶紧去外面瞧瞧夫人她们回了没。”
表妹娇憨可爱,蒋济舟思索片刻道:“既然澜音觉得不好,那咱们打个赌吧,若是你大表嫂嫁过来喜欢我的胡子,你给我十两银,她不喜欢,我给你二十两,如何?”
想到三公子玉树临风的俊逸模样,鹦哥暗暗惋惜。
谢澜音瞅瞅他,悄悄看向斜对面的三表哥,这么不公平的赌约,总觉得其中有诈。
可惜三公子生性风流,要不然表兄表妹多配啊。
蒋怀舟端茶喝,放下茶碗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其中三公子蒋怀舟长姑娘五岁,生辰却是同一天,都是十月初十,因此三公子尤其偏爱这个表妹,每次制出新东西,都会先给姑娘用,姑娘喜欢,那东西就专供姑娘了,就这一点,不知羡煞了杭州多少贵女。
谢澜音心中一喜,刚要答应,二公子蒋行舟轻声咳了咳,没头没尾地问兄长,“我记得去年大哥给嫂子买了支簪子,去林家做客时送出去了吗?”
夫人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没有,舅老爷那边倒好,连续生了三个公子,个个都是经商奇才。大公子专管丝绸茶叶,二公子精通古玩瓷器,三公子从小就爱琢磨胭脂香粉,哥仨分别接手一样生意后,蒋家陕西第一富商的地位越发稳固,商人里人人都赞生子当如蒋家郎。
话音刚落,蒋怀舟站了起来,“姑母,我去看看行李搬运地如何了。”说着脚底抹油般溜了。
鹦哥马上笑道:“三公子最宠姑娘,凡是姑娘看中的,三公子肯定不会再卖给旁人。”
蒋氏笑得合不拢嘴。
沁人心脾的玫瑰香袅袅飘散开来,谢澜音用食指挖了些面霜点在额头腮边,边揉匀边满意地夸道:“三表哥这次送的美人娇,闻着香,涂在脸上也舒服,我以后都用这个了,一会儿就去跟他说。”
谢澜音气急败坏,对着他背影骂:“好啊你,明知道大表嫂不嫌弃大表哥还故意骗我答应,想让我输钱,你等着,看我到了西安怎么使唤你!”数落完那个又朝蒋济舟嘟嘴,“才见面大表哥就糊弄我,回头我找表嫂评理去!”
这人声音一好听,抱怨起来就容易叫人感同身受,鹦哥心疼了,歪坐在榻上帮姑娘揉腿,从大腿揉到脚踝,熟练非常。桑枝伺候姑娘洗完手脸,取了两个成套的粉彩花鸟纹香膏盒过来,打开盖子递了过去。
蒋济舟笑而不语。其实未婚妻也嫌弃过他,不过亲一口她就不敢嫌弃了。
桑枝端水靠前,谢澜音接过拧了水的热巾子敷脸,温热触感瞬间驱散了她的睡意。轻轻叹了声,谢澜音顶着巾子吩咐道:“鹦哥帮我揉揉腿,昨儿个走了半天山路,现在酸死了。”
一大家子叙旧完毕,简单用了早饭,便出发了。
镇岳宫的玉井还是有些名气的,谢澜音没有怀疑,懒懒地靠在床头,等两个大丫鬟来伺候。
蒋家三兄弟骑马守在车旁,谢澜桥也跟着凑热闹。
鹦哥笑着点点头,伸手扶床上的美人起来,“我何时骗过姑娘?”
谢澜音挑开窗帘,看着外面英姿飒爽的姐姐十分羡慕,大声同蒋怀舟道:“三表哥,你答应到了这边要教我骑马的,别忘了!”
声音轻柔娇软,说不出来的好听,那娇娇的味道,谁听了都狠不下心骗她。
大姐二姐都会骑马,她也要学。
谢澜音过了会儿才蹭蹭被子,困倦地转过身,睡眼惺忪,“真的?”
“你给我坐好了,大声嚷嚷什么。”蒋氏一把放下窗帘,皱眉将女儿拉了回来。
伺候这样天仙似的主子,鹦哥做什么都觉得享受,挑起纱帐,俯身唤人,“姑娘,我听小道姑说华山玉井的水润肤美颜,昨晚特意吩咐她们烧玉井的水给姑娘用,姑娘快起来试试吧,水凉了效用就不好了。”
母亲管教,谢澜音立即老老实实坐好,乖巧极了。
素色纱帐里,谢澜音依旧睡得香甜,乌发散乱,黛眉如画,娇美似朵牡丹。
这个女儿最会扮乖也最会阴奉阳违,蒋氏点了她额头一下。
鹦哥揉着眼睛坐起来,简单收拾后,神清气爽地进了内室。
外面谢澜桥前后望望,见有携家带口的布衣百姓,也有坐骡车马车的富贵人家,看方向就知道全都是朝府城去的,不禁同表哥们感慨道:“看来大家都想见识秦王爷的风采,外县的都要赶过去,城里肯定更热闹。”
天渐渐亮了,桑枝去外面端水,临走前唤醒鹦哥,让她去喊姑娘起床。
蒋济舟道:“是啊,不过我听说秦王殿下身体不适,这一路都没露面,今日咱们未必能见到。”
桑枝是勤快的性子,梳完头就开始干活了,轻手轻脚地将里外桌子都擦了一遍。
谢澜桥瞅瞅路旁纷纷朝他们看过来的小姑娘们,笑了,低声道:“看不到王爷,看见三位表哥,这些姑娘怕是也不虚此行了。”论容貌,她的表哥们个个都是顶尖的好。
她行事一板一眼,衣裳有道褶子都不行,鹦哥习以为常,打个哈欠歪在榻上,闭眼打盹。
蒋济舟扫了眼左右,笑着摇摇头。
桑枝正拿着一面小镜子照妆容,从镜子里看她,“你眯会儿吧,我就不睡了,免得一会儿还得重新梳头。”说话时仔细理了理发髻。
车队之后,萧元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谢家三房六个姑娘里,属自家这位五姑娘最娇气,受不得一点累。就说此次去西安舅老爷家喝喜酒,路过华阴,夫人领姑娘们来华山赏景,才到镇岳宫,姑娘就再也不肯往里走了,夫人只好改了计划,决定在这里住两晚,明早就下山。
外面卢俊赶车,葛进坐他对面,低声道:“等会儿停下时利落些,跟前面的马车并肩。”
见里面姑娘睡得香,鹦哥坐到榻上,笑着同桑枝说话,“离姑娘起来还早,咱们再睡会儿?”
主子爱听谢五姑娘的声音,离得远了怎么行。
窗外,桑枝鹦哥送完二姑娘,重新回了外间。
卢俊回头看看车帘,以为主子想近距离了解蒋家众人,点了点头。到了西安城外,停车等候王爷仪仗时,凭着好眼力好身手,卢俊稳稳将马车停在了谢家马车右侧。
耳根终于清净了,谢澜音不自觉地翘起嘴角,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继续睡觉。
“大表哥,还要等多久啊?”
睡得香香的,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聒噪,谢澜音皱眉嘟囔一声,抱着被子朝床里面转了过去,可那声音不依不饶,又纠缠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消失。
车外闹哄哄的,谢澜音在马车里坐不住,哄了母亲答应,她稍微挑开一条窗帘缝隙,小声问守在车前的表哥,眼睛开始观察城门前的情形。官路两侧站着身穿铠甲的士兵,长长的队伍不知排了多远,官兵身后是摩肩接踵翘首期盼的百姓,都是来看秦王进城的。
“澜音起来了,说好一起去看日出的,难得到了华山,你再不起来,下次咱们……”
蒋济舟往这边走了两步,低声估摸道:“大概还得等两刻钟。”
在京城,做什么都有人盯着,去了山西,海阔凭鱼跃,反而更方便他谋划大事。
谢澜音有些失望,刚要放下帘子,旁边马车里忽的传来几声悦耳的鸟叫。谢澜音好奇地看过去,只见窗帘紧闭,什么都看不见,视线旁移,意外认出了那个侧脸冷峻的车夫,正是在玉井楼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游客。
萧元什么表情都没有,接过圣旨,脑海里浮现出陕西各地的舆图。
又碰上了,还挺巧的。
“王爷,接旨吧?”宣旨太监细声催道,看着跪在前面的大皇子如今的秦王殿下,心里很是不屑。陕西,那可是国舅爷的地盘,秦王去了那边,就算他是王爷,也免不了被地头蛇压,这辈子已然翻身无望。
谢澜音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而萧元还在自己的院子里养病,宣旨太监过来,他才得知自己“写过那样一封奏折”。
卢俊一动不动站在主子车前,若无所觉。
文武百官哗然。
真正想看的王爷还没来,谢澜音嫌日光晒,不用母亲吩咐就放下窗帘,坐正了。
翌日早朝,宣德帝又颁发了一道诏书,称大皇子萧元感念妻子以命相救的似海深情,上表请奏终身不再续娶,借此缅怀妻子。皇上准奏,另封大皇子为秦王,即日前往封地陕西。
小架子上摆了一盘桂圆干,谢澜音一个一个剥着吃,太甜了,自己倒茶喝。
当天晚上,沈四姑娘的死因就被宣德帝强行歪曲了,称其痴情感动上苍,用自己的命换回了萧元的苏醒,正应了一命换一命的缘法讲究。
“娘要不要?”临喝之前,她笑着问母亲。
宣德帝做了这么多年皇上,惩治人的法子多的是,思忖片刻,低声耳语了几句。
蒋氏摇摇头,朝外面扬了扬下巴。
沈皇后抬眼看他,“皇上打算如何做?他既然敢杀人,肯定不会留下把柄,再故意称婉儿不愿冲喜自缢,恐怕会有很多人信他。”
谢澜音就探出脑袋,问姐姐与表哥们喝不喝,娇柔的声音,不但让旁边马车里的男人从书上移开了视线,更引得附近的百姓好奇地望了过来。
沈四死不死他不在乎,但逆子杀了他亲自赐的皇子妃,就是变着法子打他的脸,他如何能忍?念在亲骨肉的份上,他留着他的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谢澜桥见了,立即让妹妹坐好。
宣德帝信以为真,气得胸口起伏,冷声道:“你放心,朕不会让你们沈家人白死。”
在外面就是不方便,谢澜音朝姐姐指了指茶碗,得到否定后,自己喝了。
萧元的毒是她派人下的,为洗清嫌疑逼迫庶出侄女去冲喜,但她绝不会说出真相。只是没想到萧元命大,竟然活了过来,越想越恨,怕被宣德帝看出来,沈皇后扑到丈夫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我的婉儿啊……”
枯燥地等了很久,外面突然静了下来,蒋济舟提醒小表妹人要到了,谢澜音登时来了精神,迅速戴上帷帽,在母亲再三叮嘱里下了马车。还没站稳,对面也有人下来了,谢澜音情不自禁地抬头,这一看就失了神。
沈皇后独宠后宫,夜夜与他同眠,此时就在旁边,闻讯美艳脸庞瞬间沉了下来,心思转了转,愤慨地朝丈夫哭诉:“皇上,婉儿倾慕元启,冲喜是她自愿的,怎么会想不开自缢?定是元启醒了不满您的安排,狠心杀了她!”
那是个身穿墨色长袍腰系锦带的男子,二十左右的年纪,旁人下车时都会低头注意脚下,他却气定神闲如履平地,凤眼清冷地看向前方,俊美脸庞上不见一丝蔑视,但他举手投足里确确实实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仿佛他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来审视自家的下人。
宣德帝刚躺下,就收到了长子苏醒的喜讯与儿媳妇自缢的噩耗。
男人容貌上乘常见,气度出尘不易得,这人不但外表超凡脱俗,气度亦清冷高华,真正是鹤立鸡群,一露面不仅谢澜音看愣了,连见多识广的蒋济舟蒋行舟也都诧异非常。
崇政殿。
察觉几人的注视,萧元侧目看来。
葛进卢俊领命,退到内室门口,忽听里面的黄莺鸟唱曲似的叫了起来,欢快好听。
蒋济舟抱拳赞道:“公子好风采!”
事情意外收场,萧元身体虚弱,暂且不想再费精神,重新躺了下去,顺手将鸟笼放到了床里侧,“去回禀父皇,就说冲喜凑效,可惜没等我换上喜袍……”
萧元不谦虚也不自得,颔首致意,客气疏离,然后就朝前面去了,一个字都没留。
葛进大喜,惊愕过后拍手赞道:“死得好,沈皇后自以为塞个侄女就能洗清嫌疑,她侄女却不甘心任她摆布,倒替咱们省了事。”
蒋济舟看着他的背影,同二弟交流了个眼色,此人绝非凡人。
萧元诧异地抬起眼帘。
蒋行舟颔首,见表妹还傻站着,应是被那位公子惊艳了,轻声道:“走吧,咱们去前面看。”
葛进刚要说话,卢俊突然神色复杂进来了,沉声道:“殿下,那女人自缢了。”
谢澜音终于回神,幸好有帷帽遮掩,不必担心表哥们看见她的失态。
尾音上挑,有淡淡的讽刺。
“这人真不知礼,大表哥夸他他竟然都不知道谦逊一下。”
萧元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就在葛进以为主子会睁开眼睛发作时,萧元只是笑了笑,“冲喜?”
长得再好,品行不端也不行,想到对方冷脸回敬自己的大表哥,谢澜音本能地不喜欢。
葛进目光闪烁起来,吞吞吐吐地将皇上赐婚的事情告诉了主子。
奇人脾气多怪,蒋济舟倒没放在心上,护着两个表妹走在中间,他与弟弟们分站两侧。
东三所里一共住了三个皇子,这么多年都没有如此吵闹过。
秦王还没到,官路中央城门前,陕西总兵平西侯沈捷已经领着大小官员出城相迎了。
听到一半,萧元忽然看向窗外,“外面的喧哗是怎么回事?”
谢澜音盯着这些大官小官瞧了会儿,悄悄往蒋济舟那边靠了靠,“大表哥,那个人是谁?”
葛进有很多话说,体贴地先给主子倒了杯水,服侍主子喝下后才低声请罪:“我与卢俊怀疑有人在宫宴上动了手脚,派了两个暗线去查……都没有线索。但我怀疑是皇后,因为……”
她上次来陕西才九岁,四年下来,便是曾经见过的人也早忘了。
“谁下的毒?”萧元还是疲惫,闭着眼睛问。昏迷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中了招。
蒋济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马上就道:“那是平西侯府世子沈应时。”
“恭喜殿下,只要殿下好好调理,五日后应该能恢复七八成。”号完脉,葛进大喜道。
蒋家乃陕西首富,平时与官员们来往也算频繁,譬如他这次娶妻,就给沈家等官员下了帖子,帖子送过去是礼数,人家来不来他们就不强求了。
萧元目送他出门,视线投向笼子里的黄莺鸟,平静如水,仿佛他只是做了一晚梦。
谢澜音了然,又打量了沈应时一眼。怪不得那么年轻就能站在第二排了,原来是世子爷,生的倒是挺好的,一身锦袍英姿勃勃,只不过……
葛进稳稳扶着他靠到迎枕上,因为太关心主子的身体,他没有请示就拉过了主子的手,认真为他号脉。卢俊沉稳,朝主子点点头,去外面守着了。
谢澜音忍不住朝旁边看了看,不敢露出大动作,只瞥到了那人墨色的衣摆。
萧元没理他,一手挡着眼睛,习惯了屋里的光亮,慢慢坐了起来。
天外有天,她今日才明白这话的道理。以前觉得长辈中父亲谢徽最好看,平辈里三表哥蒋怀舟最俊朗,然刚刚只是匆匆一个照面,见识过那人的龙章凤姿,谢澜音心里最超凡脱俗的美男子就迅速换了人。
“殿下您醒了?”葛进最先回神,扑到了床边,满脸激动。
可惜脾气太臭了……
大病初愈的人,声音几不可闻,葛进卢俊却都听到了,不约而同看向床上,连黄莺鸟都因为久违的主人声音平静了下来,歪着脑袋往那边望。
“秦王殿下到,官民跪迎!”
萧元连忙闭上,听清两个心腹在做什么,他低声开口:“放下笼子。”
一声高昂的传唤远远传来,谢澜音精神一震,随姐姐一起跪了下去。
他皱了皱眉,试着睁眼,闯过来的亮光刺人。
萧元动作慢了一瞬,但很快也撩起衣摆跪下,低头前,目光在平西侯沈捷身上转了一圈。
于是萧元还没睁开眼睛,先听到了爱鸟的惊叫。
沈捷四旬年纪,伟岸威严,看着秦王车驾缓缓而来,他嘴角微微翘起,领着陕西百官俯身跪迎。毕竟是王爷,当着一城百姓的面,他还是得给秦王一些脸面的,不过以后吗,秦王识趣最好,不识趣,他不介意让他领略领略什么叫虎落平阳。
才想起几个,手中鸟笼被葛进抢了去,卢俊看不得他胡闹,伸手要抢。葛进不给,两人你来我往,笼子里娇贵的黄莺鸟扑闪着翅膀吱吱喳喳地叫,声音清脆悦耳,里面的惊慌可怜也是清清楚楚传了出来。
秦王驾到,按理说百姓们必须都低着头,只是人人都想瞧瞧王爷,没有几个真听话的。
卢俊仔细回想当日主子接触过的人……
谢澜音仗着头上戴了帷帽,看得更加恣意。
或许主子的毒也与皇上有关?还是另有其人?
车驾前是八个王府近卫,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奢华气派的马车车帘垂着,窥不见里面的人。再后面就是一路护送秦王的三千府卫了,无论是骑兵还是走卒,行动都整齐有素,给人一种肃杀的感觉。
主子母族颜家乃威名赫赫的护国公府,皇上借颜家之势成功夺得大位,事后却过河拆桥,扶植沈家栽赃颜家有谋逆之心,将颜家发配辽东。事发当年,颜皇后死的不明不白,丢下两岁的主子,皇上则续娶沈家女为继后,二皇子才出生便获封太子,与太子相比,主子待遇一年不如一年,宛如被打入了冷宫。
谢澜音看了两圈,还是更好奇秦王殿下,视线重新落到了车窗上。
卢俊沉默。
马车停下,一片屏气凝神里,车帘动了,却是一个小太监钻了出来,甩了甩拂尘,就站在车辕上对平西侯等人道:“殿下车马劳顿,贵体抱恙,就不出来见列为大人了,诸位还请让开吧,耽误了殿下回府休息可不好。”
葛进天天被他催,都习惯了,叹道:“毒早解了,只是殿下为何昏迷,我真的号不出来。”
态度很是倨傲。
卢俊是萧元的贴身侍卫,最看不惯葛进啰嗦没正经,此时殿下内有性命之危外有沈皇后浑水摸鱼,葛进竟然还有心情说混话,卢俊忍无可忍,一把将鸟笼抢了过来,“你自称神医弟子,怎么这么久还治不好殿下?”
百官低着脑袋面面相觑,这位王爷,是真病啊,还是不给他们面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斥,葛进不用看也知是谁,头也不回地解释道:“殿下最宝贝这只鸟了,掉根毛他都皱眉头,我吓唬吓唬他,说不定他一着急就醒过来了。”
沈捷神色如常,上前几步,朗声道:“既然殿下身体不适,臣等改日再为殿下接风洗尘!”
葛进提着鸟笼在主子面前晃了一圈,又长吁短叹道:“殿下,您快瞧瞧,您昏迷了这么久,这鸟没有您哄着,难过地都开始掉毛了,您……”
语毕率先避让到官路一侧,其他官员为他马首是瞻,纷纷效仿,转瞬城门前就空了出来。
皇长子萧元静静地躺着,一无所知。
小太监满意地点点头,拉长声音道:“走吧,回王府……”
“殿下,您再不醒,过了今晚就来不及了。”葛进哭丧着脸道。
随着他尖细的声音落下,车马再次动了起来,陕西气候干燥,风一吹,尘土飞扬。
那毒太过罕见,太医们查不出来就说主子得了怪病,但什么毒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尘土从帷帽底下钻了进来,谢澜音皱眉屏住呼吸,等仪仗全部进城不用再跪了,她第一个起身往回走,小声抱怨,“跪了这么久,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还白白吸了这么多土,不愧是王爷,架子真够大的。”
葛进实在不忍心主子娶一个庶女,病急乱投医,提了主子最喜欢的黄莺鸟去了上房,主子也是奇怪,不爱女人不爱金银,就喜欢好听的声音。到了床边,葛进先吹声口哨逗黄莺鸟叫唤,再盯着床上因为中毒清瘦下来的主子看。
蒋济舟笑着跟着她,到了马车前,伸手扶她上去。
一个如芝兰玉树,一个是不起眼的青草,皇上的心到底偏哪里去了?
谢澜音低头,轻薄的帽纱被风吹起,露出半张娇美侧脸,红唇嘟着,饱满诱人。
那庶女是沈皇后的娘家侄女,容貌普通,举止怯懦上不了台面,完全配不上主子。可皇上不待见主子,在沈皇后的撺掇下多次提出赐婚,主子屡次拒绝,皇上才顾及颜面没有强求,未料这次竟然趁主子中毒昏迷,以沈家女甘愿冲喜的由头赐了婚!
后头葛进看得一愣,马上瞥向自家主子。
今日是主子大喜的日子,可他的主子依然昏迷不醒,等主子醒来,得知皇上将一个庶女赐给他当正妻,会气成什么样?
萧元已经收回了视线,神色淡然。
出了厅堂,葛进理理身上的太监袍子,心急如焚。
葛进暗暗撇了撇嘴,人美音甜就是吃香,主子挨了数落都不生气。
二月初的时节,春寒料峭,葛进陪前来贺喜的皇子们说了会儿话,哈着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