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小鱼有点泄气,不过她不懂什么是抓药。爹爹并没有跟她解释很多,只是叫她不要乱跑,当心摔跤。
爹爹则答,说不定要抓药回来熬,没有竹篓不好拿。
下山的路还算顺当,虽然中间停下休息了好几次,总算是在吃饭的时候赶到了镇上。找到郎中搭过脉后,说她只是脾胃不好,没什么大碍,于是开了几帖药,爹爹请人放到了竹篓里,便想要带着小雨到镇口去等娘来接。
她问爹爹为什么还要背下山去,是不是要买好东西给她装回来。
可是小鱼这些天一直胃口不好,经过这半天的劳顿,现在倒是饿得慌。两人等了一会儿,爹爹见她哭丧着脸直喊饿,就只好带她先去找吃饭的地方。
连小鱼更小的时候也曾去过镇子上,不过那时是娘抱着她去看花灯。她头一次跟着爹爹走山路,一路上山泉流淌,小鸟啾啾,倒也引得她忘记了疲劳,很是精神。爹爹的肩后背着竹篓,连小鱼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不过里面什么都没装。
小饭馆里菜香扑鼻,连小鱼已是走不动路,闻着了香味便不肯离开。
爹想要带她下山去看看郎中,娘总觉得不会有什么大病,不过见爹好像很是在意,便也没有反对。因为最近山里时常阴晴不定,晒在院子里的草药需要有人看着,所以爹就自己带着小鱼下了山。说好了等娘收拾了草药后,再到镇子上去接他们。
“买个包子吃好吗?”爹爹哄着她道。
这场磨难过去以后,连小鱼安分了很久,可也不知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连日里她总是没精打采,即便是娘牵来了大黄狗,她都没什么兴致跟着去玩了。
小鱼见几个人正端着碗坐在门口吃面,便央求道:“我想吃面。”
“像什么样子……”她一边嘀咕着一边用力地给小鱼擦着,很是愤愤不满。
爹爹不知为何有点为难,不过只是稍稍一会儿便答应了她。小鱼跟着爹爹进了饭馆,这里的人好多,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那么多人了,饭桌也好像比家里的高,她想要爬上长凳,可却使不上劲。
爹爹叹着气想抬脚将她搂过来,门帘子一挑,娘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手巾。
换了好几个方向,都以失败而告终。爹爹默默坐在长凳的一头,刚想要用双腿将她夹住,边上的食客看见了,顺手就将小鱼抱上了凳子。
不料因为吃得太急,加之糕点本来就有碎屑,小鱼被呛得不停咳嗽,鼻涕眼泪全出来了。
“这孩子真可怜。”周围的人好像在看她,也好像在看爹爹。
小鱼怯生生地往门口望了望,不见娘进来,才扭着身子过去,匆匆忙忙地抓了一块糕点就往嘴里塞。
连小鱼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怜的,她想要跟爹爹说说话,爹爹却站起身,用嘴衔过了摆在桌上的筷子,递到她手里。
爹爹又站起身,衔着桌上那个装着糕点的瓷盘,将它放到了床头椅子上,“饿了就吃吧。”
“抓住了,别掉在地上。”他轻声交代着,小鱼点点头,朝四周东张西望。不一会儿,店小二端来了香喷喷的面条,不过只有一碗。
“以后不能再随便咬人了。”他声音虽不高,却透着一种让小鱼无法顶撞的严肃。小鱼没有见过爹爹这种神情,心里很是害怕,低着头缩在一边。
“爹爹你的面呢?”小鱼敲着筷子问。
娘不知去了哪里,爹就蹲在床前,抬着手臂用袖子给小鱼擦掉眼泪。
爹爹摇摇头,“我不吃面。”
爹爹也从来没有朝她发过火,倒是娘有时候会凶,所以当她看到娘连爹也要打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那你吃饭吗?”小鱼虽然很想吃,可见爹爹不吃,她便也不敢先动筷子。
连小鱼最爱爹爹。她时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话。
“我还不饿。”爹爹小声道,“你赶紧吃,不然都烂了。”
冬天她不想出门,就会赖在爹爹的身边,守着火炉,听他在那轻轻地读书。“我我我我来帮你翻!”她看爹爹冬天还光着脚,便急得语无伦次,趴在他腿上,硬是要替他翻书……
“唔……”小鱼抓着筷子便想要去捞面,可是桌子太高,她显然很难够到。人家的孩子都是坐在父母身上,或是由大人抱着,她紧紧皱着小眉毛伸手便想去把碗拉近桌沿。
秋天山里的果林结了果子,她捧着一串串的果实高兴地跑到爹爹跟前。“爹爹,你吃!”她会学着娘的样子,高高举起手里的果子,递到爹爹面前。为了吃到小鱼递来的果子,爹爹是要半跪在地上的,可是他每次都吃得很高兴,不管是不是真的香甜。
“别动!”爹爹见她快要将碗打翻,急得用身子撞了她一下,她吓了一跳,筷子都掉在了地上。
夏天爹爹带着她去捉鱼,不过不准她靠近潭边,有娘在一边拉着她,她只能伸出小脚,去拨弄几下清凉的潭水。水里的小鱼啄着她的脚腕,逗得她咯咯乱笑。“它们是小鱼,我也是小鱼。”她很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不已。
最后还是边上的人起了怜悯心,将小鱼抱到爹爹腿上,让她紧挨着桌子,把已经涨干的面条扒拉了几口。
春天爹爹带着她去放风筝,风筝也是他做的,黑白色的燕子风筝,两粒圆圆的眼睛,一双长长的翅膀。娘牵着线在前面跑,爹就陪着她在后面追。风筝飞起来了,钻进高高的云霄,好像可以到达神仙住的地方。
小鱼在吃的时候,爹爹坐得很小心,还不时提醒她别摔下去。
什么吃的玩的,只要是爹爹下山一次,都会被她带回来。她最爱爹爹的竹篓,每次都要伸出小手进去掏一掏,偶尔有哪次没什么值得她感兴趣的,就会失望好久好久。
面条太烂了已经没什么吃头,小鱼只吃了一会儿,便兴味索然地回过头对爹爹说:“不想吃了。”
也不怪小鱼发急,自懂事起,她就知道爹爹对她最好。
爹爹叹气,将她放到地上,带着她出了饭馆。两个人站在路边,大的背着竹篓,小的好奇地看着路人,而路人也时不时地打量着她,又看看爹爹。
“就你们俩要好。”娘一扭身,走了,似乎还不乐意呢。
“他们干嘛老看我?”小鱼仰起脸问。
小鱼透过手指缝偷看,怎么瞧,都觉得爹爹的笑是装的。
爹爹低着眉望着她,道:“没什么,我们回家吧。”
爹爹只好蹲下来,笑了笑,道:“真的没有打疼我,我们闹着玩。”
“不等娘来接了?”她不是很想再走回去,因为脚已经酸了。
小鱼不信,她明明看到娘在动手了,怎么还不是打?因此哭得越发厉害了。
爹爹想了想,道:“我们沿着原路走,她会遇到我们的。”
娘止住了手,胡乱地揉了揉小鱼的头,叹道:“我又不是真的打他……”
小鱼拉着爹爹的衣袖跟着走,才出了小镇,就已经觉得两腿发软,硬是撑了几步,终于忍不住苦着脸不愿再走。
爹爹好不容易才说出那么一句,娘却扑上来用力砸他,小鱼瞪大了眼睛,蹬蹬蹬地跑过来拽着娘的衣裙,哭成了泪人,口中喊着:“不要打爹爹!不要打爹爹!”
爹爹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侧过身背对着她道:“小鱼将竹篓里的药拿出来。”
“……咬人也是跟你学的!”
她伸进去拎出了药,爹爹尽量朝后仰着,让竹篓有所倾斜,“来,站到里面去。”
“那也得有分寸!那么小就会咬人,长大了还不是要上房揭瓦?”
小鱼从未试过这样的玩法,一时兴起,便真的跨进了竹篓。
“自己的女儿能不护着吗?”
爹爹道:“千万要抱着我,不要松手。”
“我又没有饿着她,你这么护着,瞧瞧把她弄成什么样了?”
小鱼紧紧地抱住爹爹的脖子,只觉爹爹身子一动,便站了起来,这一下她忽然变得好高,真真是乐坏了她。
“已经好几天不给她好好吃饭了,至于吗?”
“爹爹,我变成大人了!”她兴奋极了,站在竹篓里不停地晃着爹爹的肩膀。
眼看着到嘴的美食没了,几天来的委屈全都爆发,小鱼哭得昏天黑地。她嚎着的时候,爹与娘却也斗起了气。
爹爹好像在笑,可声音却有点低,“小鱼长大了,爹爹就背不动你了。”
结果被岳如筝劈手夺了过去。
“不要不要,我还是要爹爹背!”她趴在爹爹背后,朝他脖子里呵气。
那几天里岳如筝都不给连小鱼好脸色看,小鱼虽蛮,却也懂得收敛,见母亲冷眉冷眼,便只管往父亲那边躲。卫衡带着知闲走后,连小鱼以为雨过天晴了,便爬到桌上想要抓剩下的糕点。
连小鱼希望每天都能这样站在竹篓里,这样的玩法是从未有过的稀奇。上山要翻过山坡,爹爹在上山的时候没怎么跟她说话,只是低着头向上走。她渐渐地就有些困了,于是抱着爹爹的肩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于是这场小孩子之间的首次会面,便在两个人一个大哭一个挨饿中悲惨地结束了。
“小鱼!快点下来!”平空一声清叱,将小鱼从睡梦中吓醒了。
连小鱼此时被岳如筝拎到了屋里,罚她蹲在角落不准吃饭,连珺初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有些不忍,但又不能在岳如筝面前求情。
还没有等她完全清醒过来,便觉得有人将自己一把抱起,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面前,把自己从爹爹背后夺了过来。
饭桌上,他无奈地告诉两人,知闲从小到大就没有出过远门,甚至连黄山都没怎么玩过,这次就是专门带他出来见见外面的世界,故此早就做好了受伤生病的准备。
她对于被吵醒很是不满,娘却似乎更生气了,噼噼啪啪地道:“你怎么可以站在竹篓里面?累了就坐下歇歇呀,你这样爹爹很累的知不知道啊?”
连珺初与岳如筝很是尴尬,卫衡倒是没怎么大惊小怪,只是看了看伤势,说了句“没咬破”便还是叫两人回去饮酒。
小鱼难过地掉下了眼泪,“不是我……”
“小鱼你要干什么?!”岳如筝冲过来,一把将她提起,可知闲的手上已经被小鱼咬出了几个牙印,他躺在地上放声大哭,怎么也不肯起来。
她的手里还拎着药,手指被勒得发红了。娘叹着气将药接了过去,爹爹在一边道:“是我叫她这样的,她还小,我不会觉得累的。”
岂料连小鱼一下子从后面扑了过来,拼命一撞他,将他撞翻在地。知闲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屋内的大人们听到声音,忙赶了出来。这时连小鱼正骑在他身上,啊呜一口便咬向了知闲的手腕。
“你不要替她说话了。”娘埋怨地说了爹一句,抱着小鱼与他一起向家里走去。
知闲的小脸挣得通红,又不敢大声叫唤,他毕竟要比她高出许多,一使劲,又将连小鱼甩到一边。随后便急匆匆地往屋子那边跑,想要寻求父亲的保护。
回到家里,小鱼被打发到堂屋里吃饭,娘说要让爹爹休息一会儿才能再陪她玩。
连小鱼对小斗篷甚是喜爱,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衣领,知闲惊得急忙去推她,连小鱼被他推了个正着,险些摔倒。她一时怒从心起,双手一扯,揪住了知闲的衣袖,拼命地拽着不放。
小鱼恹恹地吃着娘准备好的饭菜,觉得没什么滋味。她看到房门被关了起来,娘自从端了一盆热水进去后就一直没出来。想到娘刚才那生气的样子,她便惊了一惊,不知道娘会不会在骂爹呢……
知闲本就早已累了,这山林幽寂,他也很是害怕,见这小女孩又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便不想与她多说话,只是往后退。
小鱼便溜下凳子,悄悄地走到房门口,隐隐约约听到娘果然在说话,“小唐,疼不疼?”
“这是什么……”连小鱼伸出尚未洗干净的手,直指向知闲披着的小斗篷,上面绣着牡丹芍药等各色花朵,金线银丝盘结穿插,华美异常。
“还好……”爹爹轻声说着,接下去再有什么就听不到了。
知闲低着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用哼哼一样的声音叫了声:“妹妹。”
小鱼还想往前凑一凑,不料身子碰到房门,那本来只是虚掩着的门便被她推开了一道缝。
“哥哥。”小鱼背着双手站在知闲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
娘回过头,见是她在偷看,不禁道:“小鱼,你过来。”
“小鱼是吗?这是知闲,你应该叫他哥哥。”卫衡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便回去与连珺初和岳如筝饮酒谈天去了。
小鱼有些害怕,可又不能不去,只好贴着墙边溜进房间。娘正坐在床前,面前放着打湿了的手巾,爹爹则侧身躺在床上,衣服解开了,披在肩膀上。
连小鱼正蹲在地上玩泥巴,乍一见这穿戴得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童子一般的男孩子,不由得张大了嘴。
“以后再也不准那么做了。”娘绞着手巾,轻轻地覆在爹爹肩膀后。爹爹的眉皱了起来,像是在忍着痛一样。
“这是舅舅、舅母。”卫衡起初还颇有耐心,但见知闲还是扭捏得像个小女孩,连打个招呼都不肯,便没了兴致,将他领到小鱼旁边,让两个孩子在一处玩玩。
“爹爹你生病了?”小鱼见爹爹之前还是好好的,怎么回到家里就病了,不由感到很奇怪。
连小鱼四岁的时候,卫衡带着儿子来南雁荡做客,其子知闲比小鱼大两岁,可见了生人却只往父亲身后躲。
爹爹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没有,你出去玩吧。”
倒是爹爹,一个人坐在屋角,好像是在跟谁生着闷气。连小鱼只顾吃着,娘见她不再哭泣,便抛下她去了爹那边,两个人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娘还抱着爹爹……嗯,大人呢,总是喜欢这样……
娘不太乐意地掀开爹肩上的衣服,朝着小鱼道:“你瞧,都磨破了,你要知道那绳子有多勒人啊!”
于是眼泪就此止住了,只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儿还挂在腮边。
“别给她看!”爹急忙朝里面侧过身,可是小鱼还是瞥见他的肩膀上被磨出了一道红红的印子。
“吃吧。”娘将糖葫芦咬碎了喂她。连小鱼对这又酸又甜的东西格外喜爱,即便是咬不动,也照样吞了下去。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奇怪的是,这次流了血,她竟只是起初哭了一阵。娘回来后给她包好了伤口,她一看到竹篓里红艳艳的糖葫芦,便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你瞧你,说了不要给她看的……”爹爹想要起来,娘却将他按住了,“你就省省心吧。”
没学会走路先想着跑,于是摔了个半死,额头上留了个小小的伤痕。为了这个事,她看到爹爹伤心了很久都不说话。因为那天娘去了山下买米,爹正在院子里洗菜,连小鱼就那么跌跌撞撞从他身边冲了出去,他惊得跃了起来,可等他伸出腿去阻拦的时候,她已经被小石子绊倒,吭哧一声便摔在了青石板上。
小鱼一边哭一边走到床头,抽泣道:“爹爹你痛吗?”
不过她还真是与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别人家的孩子一般都会先学会叫娘,只有她,啊啊啊了半天都不会说,岳如筝急得以为她是哑巴,结果没过多久,连珺初在拿着布老虎逗她玩的时候,她忽然扑过来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爹爹!”
爹爹面朝着她侧躺着,微微地扬起脸,肩膀动了动,像是想要摸摸她,“不痛。”他又伸腿踢了踢娘,淡淡地笑着道,“娘总是心疼爹。”
有什么奇怪的,人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啦!
娘垂着头,拉过小鱼的手,道:“抱抱爹。”
她常常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一个字爹爹妈妈都会那么惊奇,走一步路都会引起他们的欣喜。
小鱼听话地扑到床头,展开双臂,抱住了爹爹的腰。
连小鱼就在这哭哭啼啼中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
娘端起水盆出去了,说是给爹爹再去把饭菜热一下。小鱼趴在床头,突发奇想地道:“爹爹,我跟你一起躺着。”
她说着,便将孩子放在他腿上,朝着她道:“小小鱼,对不对?”
不等爹爹说话,她已经踢掉了小花鞋,踩在凳子上爬到了床上。床上的被子好软啊,小鱼开心地拉着被子捂住了脸,然后钻到了爹爹身边。
岳如筝伸手抱起还在沉睡的孩子,抿唇笑道:“好吧,是我们的女儿。”
伸手摸摸他的脸,“爹爹,你真的不痛吗?”
“什么叫我女儿?那不是你生出来的吗……”他瞥了她一眼,转过身去看孩子。
“嗯。你刚才吃了什么?”
连珺初认为这点随岳如筝,谁叫她也总是动不动就掉眼泪。岳如筝不满道:“我那是伤心了才哭,你女儿什么都不懂就乱哭,这能一样吗?”
“有菜,小鱼……”小鱼又哈哈笑了起来,她搬来枕头,与爹爹一起躺着。
关于孩子善哭的这一个特点,两人曾经研究过。
“爹爹。”
为了让岳如筝好好休养,很多次晚上都是他起来哄着孩子入睡。他不能抱,便坐在床上,用双脚轻轻地抚着摇着,好几回岳如筝抵不住困意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还独自坐着,抚着孩子在轻声说着话。
“哎。”
半夜里也要不时起来照料,没多久她便憔悴了不少。此时连珺初已让丹凤她们回了岛,这苦差便落在了他身上。
“你要盖被子吗?”
常常是毫无预兆地便扯开了嗓子,有时还挤出点泪水,有时连眼泪都无,就那么高亢地哭啊哭,扰得岳如筝几乎要发疯。
“……好吧……”爹爹伸过腿要去扯被子,小鱼坐起来,努力地将被子拉到爹爹身上。忽然想到娘平时叮嘱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告诫爹,“睡觉要先脱掉衣服,不然着凉了就要吃药。”
小娃儿爱哭。
爹却不太听话地摇摇头,“我就躺一会儿不想脱。”
那哭声尖利冲天,连珺初颓然靠在床头,苦恼道:“没个一时半会儿又是停不下来了!”
小鱼学着娘的表情,皱起眉头瞪大眼睛,道:“听话!”
可他才一说完,小娃娃便突然一挣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爹抿住唇笑,小鱼便自顾自地去拉他的衣袖。
他正将外面晾着的衣物收好,摊在床上一件件叠起来,听她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不禁略带着得意道:“那当然,我的女儿自然像我。”
“小鱼,小鱼,乖,别帮爹爹脱衣服……”爹爹好像不愿意在她面前脱衣服,一个劲儿地往后躲。
“小唐,我觉得她还是更像你。”她抱着孩子,左看右看,得出了这个结论。
小鱼拗不过爹爹,累得直喘,又对抓在手里的袖子有了兴趣,左看右看,忽然问道:“爹爹,你的手什么时候长出来啊?”
她有着微微上翘的眼角,长长的睫毛,与巴掌大的小脸相比,那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尤其引人注意。
其实在以前她就很奇怪,为什么爹爹的袖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小鱼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是有两只手两只脚的,只有爹爹没有手。她还曾经想学爹爹把腿抬高到桌子上吃饭,结果仰天摔了个半死,害得爹爹和娘难过了很久。在那之后,爹爹就告诉她,他的手比别人长得慢,等小鱼长大了,爹爹就也会长出两只手来了。
岳如筝当时还以为是丹凤在好心哄骗她,不过过了些日子后,小娃娃的肌肤褪去了那层红色,眼睛也渐渐睁开了,便显现出独有的特点来。
连小鱼就很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这样爹爹就可以真正抱着她出去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次都是娘抱着她,说一声抱抱爹,她才能抱到爹爹的肩膀。
“不,是个女娃娃。”丹凤笑盈盈地道,“真漂亮啊!”
可是她现在这样问了,爹爹好像有些发怔,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道:“小鱼长大了,爹就会有手了。”
“是儿子吗?”她吃惊地问道。
小鱼有些扫兴,为什么每次都是一样的回答,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是爹的袖子还是空的。
岳如筝从未见过刚生出来的小婴儿,原先在她脑海中的小孩子,都是白白胖胖,粉雕玉琢的,可一见自己的孩子,却怎么是红红的肌肤,还似乎皱在一起,连眼睛都紧紧眯住,看不出任何地方像自己或是像小唐。
午睡醒来时,爹爹已经不在床上,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抓过自己刚才脱掉的衣服就要胡乱往头上套,这时娘走了进来,见她连袖子都伸错了,便过来给她脱了重新穿。
“夫人,你看看,长得像谁?”丹凤俯身将孩子递给岳如筝看。
也不知是睡迷糊了还是对刚才的谈话仍然念念不忘,小鱼恍恍惚惚地对娘说:“娘,爹爹的手真的会长出来吗?”
“在呢。”正说着,布帘一挑,丹凤抱着婴儿进来了。
娘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小鱼抬起头,看到娘的脸变得很白,她正不明所以,娘就重重地将手里的衣服扔在了床头。
她摩挲着他清瘦的脸庞,吃力道:“孩子呢?”
“不是跟你说过,不准问这个吗?”娘的声音提高了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他侧过身,用自己的脸颊贴近了她的掌心,轻声道:“如筝,我刚才在外面很害怕。”
小鱼的小手抓着被子,将自己牢牢地裹住,缩在了一边,眼泪又弥漫了上来。
“小唐……”她下意识之间伸出手,像是要与他相握一样。
“如筝……”爹爹听到了声音便走了进来,忙到了跟前,“你为什么又对小鱼那么凶?”
岳如筝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头发沾湿了,贴在颊上,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一丝温热吹拂过眼前。睁开眼,连珺初正跪在地上,俯身以嘴抿去她额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水。
“我早就对她说过不要问这些,她总是不听!”娘委屈地背过了身子。
待产之前,连珺初找到了丹凤。他虽不想麻烦别人,但仅凭他自己,实在无法应付这等大事。丹凤带着两个仆妇到了山里,在她们的帮助下,岳如筝才得以顺利地生下了孩子。
“她那么小,怎么记得清呢?”爹爹又说了一句,这下连娘都开始抹眼泪,小鱼见娘也哭了,心里更加恐慌,泪水涟涟,爹怎么哄也没用。
“如筝,我摸到了。”他轻轻地抚着那个近在咫尺的小生命,感受着奇妙的悸动。
“跟布老虎聊天吧。”爹咬来了绒布老虎放在床上,小鱼却还是抽抽噎噎,娘也默默坐在一边拭着眼泪。
他自失去双臂之后,还是第一次有着这样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童年记忆里,娘亲用双手呵护着他,母子之间十指相扣,永不分离。
爹爹低着头坐在这母女俩之间,叹道:“要我也一起哭吗?”
连珺初伸出了手臂,很小心地放在她肚子上,起先并没有什么感觉,忽而觉得有一种轻微的触感,再一转眼,便是一波温暖的滑动,从臂端传到了肩头,传到了心里。
小鱼想钻到爹爹身边,可是娘却抢先一步抱着爹爹,眼泪都蹭在爹爹的衣袖上。小鱼嘟起嘴,又不敢抗议,只好趴在爹爹腿上。
“你摸一下吧。”她的脸上有些浮肿,眉眼也没有以前好看了,可是她笑得很温柔。
……爹爹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他静静地坐到她身边,岳如筝揽着他,轻轻地握着他的残臂,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天气转暖了,太阳公公变得好亮堂,风婆婆也常常来山里做客。为了安抚一下小鱼,娘说要带她去放风筝。
“嗯。”岳如筝用力地点点头,“过来,小唐。”
“真的可以吗?”小鱼已经脱下了鼓鼓囊囊的棉衣,换上了娘亲手做的崭新的花衣服。
“是吗?”他看着她的肚子发怔。
“可以呀,今天就去吧。”娘不生气的时候其实很美丽,就像现在这样。
连珺初只好点头,岳如筝忽而扬起眉,展开笑颜,道:“宝宝在踢我,他一定也是在附和我呢!”
于是三个人便去山上放风筝,本来要留着看家的大黄狗也非要跟在一起,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光是年纪大有什么用?”岳如筝不服地皱皱眉,“小唐,我们的宝宝是最好的。”
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小鱼身上,让她很是欢喜,一路上蹦蹦跳跳,好像早就忘记了前些天的伤怀。到了山上,娘牵着线,迎着风跑了很久,风筝都不曾飞起来,要么就是在地上打转,要么就是飞了一会儿就掉下来。还是爹爹过去教了她,她才总算让燕子飞上了蓝天。
连珺初坐在她身前,笑道:“对了,卫衡的儿子也已经会走会跳了,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后要比他小了两岁多。”
“小唐,带小鱼过来吧!”娘高兴地在风里飞奔,一点儿都不像大人的样子。
“丹凤也要带自己的孩子呀,总不能一直差使她。”岳如筝斜斜地躺在床上,身边堆满了各色布料。
爹爹便带着小鱼在边上追着,大黄狗则跟着汪汪叫,燕子风筝在白云之间越飞越高,直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一动不动地挂在天上。
八个月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大得很,走路都有点吃力。连珺初看着她还在忙着给未来的孩子做小衣服,便劝道:“你累就不要做了,丹凤会给我们送东西来的。”
“呀!风筝飞走了!”小鱼惊得叫了起来。
“我只是叫宝宝对你好。”她拉着他的衣袖,叫他坐了过来,“要比我对你更好。”
爹爹蹲在她面前,笑着道:“不是,是飞得太高,看不清了。”
连珺初正坐在床上看着满床的诗书,听到这里,不禁抬头笑,“怎么听上去是在威胁?”
“可是去年的燕子风筝不就是飞走了吗?”小鱼还没忘记去年的事,娘扯线太猛,燕子风筝嗖的一下就飞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宝宝,以后你要对爹爹好,不准让他生气,不准让他难过,不准不听他的话。不然的话,我也对你不好,对你凶。”
娘不服气地回头道:“今年的这个不是比去年的好看吗?”
“宝宝,你想叫什么名字啊?让阿爹给你起个好听点的吧……小唐小唐,快去翻书……”
“嘻嘻……没有去年的好看。”小鱼摸摸头,躲在爹的背后才敢说。因为去年的那只是爹做的,今年的这只是娘做的。
“宝宝,你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山林,娘在远处的小溪边给父女俩洗瓜果。爹倚着大树坐在树荫下,大黄狗蜷着身子打盹,小鱼就倚着爹玩花花草草。
近五个月的时候,岳如筝的肚子已经显了出来,她开始时不时地摸着它自言自语。
身边有草丛,其间一丛丛的奇怪植物引起了小鱼的好奇心,那种“花”顶着白白的脑袋,毛茸茸的,好像一碰就会掉下来。
他抿着唇笑了笑,“我不觉得累。”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很开心。”
小鱼拉着爹爹的衣袖,娇声道:“爹爹,那是什么?”
岳如筝叹了一口气,道:“我怕你这样会太累了。”
爹爹望了一眼,俯下身道:“那叫蒲公英。”
连珺初晃了晃双膝,道:“那等以后你再把我养好一些不就行了?”
“扑共影……”小鱼学着说了一遍,伸手便去抓,可是才一用力,那上面的白毛毛便“噗”的一下全飞散在风里。
“哪有,先前你已经被我养得不瘦了。”岳如筝将手伸进他衣襟,触到了他的锁骨,心绪又沉重了起来。
小鱼急得满手乱抓,只有一两朵小白毛粘在了手心里,她拿着光秃秃的杆子撅起了嘴。
连珺初倚着床栏,淡淡道:“我本来就瘦的。”
“像燕子风筝一样,飞走了,不见了!”
“小唐,我觉得你瘦了。”之后,她曾难过地埋在他肩前,觉得自己似是负累。
爹爹脱了鞋子,伸出脚去,很小心地拧下一株,递到她面前。
头几个月的时候,她还见过红,哭得要命,以为这次肯定没救了。是他背着她去了镇上,找来老郎中看了,连服了几十帖药才渐渐好转了起来。
“小鱼,说话要小声,不然又要飞走了。”
他从早忙到晚,原先属于岳如筝做的活都被他抢了去,不仅如此,岳如筝的身体不太好,他还要时不时地给她下山去抓药。
小鱼急忙捂住嘴巴,屏住呼吸,轻轻地接过了这一棵蒲公英。爹爹采的蒲公英好大呀,白花花好美啊,一朵一朵,在阳光下好像在点着头朝小鱼笑。
可是她真心疼小唐。
小鱼高举着蒲公英,扭过脸悄悄问爹爹:“蒲公英飞到哪里去了?”
于是日子变得充满期待与紧张。两个人都没有任何经验,连珺初竭尽全力地去做着家务琐事,几乎不让她再干活。岳如筝抗议过,却好像也没多少用处。她觉得小唐就像是先前的刺猬,忙着筑窝,而她则懒懒地呆在窝里,等待着小刺猬的到来。
爹爹屈起双膝坐在她身边,也压低了声音道:“飞到更远的山里去,然后,就会慢慢长大,再生出小蒲公英。”
他只是笑。
“啊,那我也是这样来的吗?”小鱼好奇地望着爹爹。
“才两个多月怎么会大起来?”她走上前,轻轻地摸摸自己的小腹,又拉着他的衣袖道,“等到大了,让你摸一摸。”
“嗯……”爹爹微微笑了一下,眼睛亮亮的,“小鱼也是一棵蒲公英,会慢慢长大的。”
他这才回过神,腼腆道:“我在看你……为什么肚子不见大?”
“爹爹……”小鱼靠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摸着他的袖子,“我想长大,小鱼长大了,爹爹就有手了。”
“喂,小唐,你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紧张地闭上了嘴,往小溪边望去。见到娘好像没有听见这话,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可却不听见他回答,她侧过身,竟见他呆呆地站着,也不去换了湿掉的衣裤,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
“你不要告诉娘。”她胆怯地拉拉爹爹的袖子。
“这些药只是补身子的,你不要太担心。”回到家里,岳如筝一边脱着外衣,一边道。
爹爹侧过脸,温和地道:“娘不是跟你生气,你不要害怕。”
回去的路上,他恨不得替她打伞,恨不得替她爬山,走几步停一下,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那她为什么不准我问?”
“真好。真好。”一瞬间,他好像只会说着这最最简单的两个字了。
爹爹抬起头想了想,又抬起腿,将小鱼揽到身边,轻声道:“那是因为,爹爹从小就长不出手来,娘怕爹爹会难过。”
连珺初的眼里慢慢地浮起了闪闪的笑意,随后唇边才露出了微笑,他用力地呼吸着带着雨丝的空气。
小鱼惊讶地望着他,像是在思索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许久才道:“爹爹生下来就没有手吗?”
“我说,你要当爹了!”岳如筝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眉眼间充溢着无上的幸福与满足。
爹爹点点头,弯下腰贴近了她的小脸蛋。
“什么?!”他愣了神,好像听不懂她的话。
“所以不要多问了,娘会难过的。”他望着娘的背影,平心静气地道。
岳如筝按捺不住心中的欢悦,也不顾他身上都是雨水,大力地抱着他,甜甜地道:“你要当爹了!”
小鱼似懂非懂,可她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
“那怎么买了药?”他茫然不解。
吃瓜果的时候,她还舍不得放掉那棵蒲公英,娘只好替她拿着。不料一阵风来,蒲公英在风里摇了摇脑袋,小白绒便争先恐后地飞向了远处。
“不是生病。”她抿着唇,眼睛亮晶晶的。
可是小鱼这次没有着急,她鼓起腮,又吹了一口气,将剩下的小白绒吹了起来。
连珺初奔过去,却发现她怀里紧紧抱着几帖药,他一惊:“你生病了怎么没跟我说?”
“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一起飞了,飞到别的地方去生小蒲公英!”她笑逐颜开地挥着手,向蒲公英们告别。
“小唐!”她老远就挥着手朝他喊。
金色的阳光挥洒在他们的身上,娘在一边搂着爹爹的肩膀,小鱼趴在爹爹的腿上,侧着脸望着越飞越高的蒲公英。它们在风中彼此追逐,看似柔弱无力,却因有着执着而无瑕的梦,会飞上湛蓝的天空。
找了许久,总算在一个山洞口看到她孤零零地站着,身上已湿了大半。
(全剧终)
初夏,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连珺初在家里久等岳如筝不归,焦急之下便穿戴好了蓑衣,将雨伞用绳子捆好了背在肩后,朝着山路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