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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浮屠(2)

每个周末我都会去“风入松”,带一个汉堡,买一杯饮料,靠在书架上看四五个小时的书。各种书,从小说到杂文,从历史小品到时尚杂志。大学四年里我在“风入松”里看了多少本书,我是数不过来的,其中绝大多数的书我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但偶尔我会忽然想起在那个地下室书店中读到的某本书,纸页从指间流过的感觉仍旧清晰,墨香味依旧淳厚,书中的某个小细节历历在目。这些是我弥足珍贵的收藏,封存在我的记忆深处,每次吹去灰尘重新拾起它们,都异常地欣喜,再把它们一一写入新的作品里。

当时那种可以靠在书架上随便看书的书店还不多见,在其他书店你还得隔着玻璃指着柜台里的某本书让营业员帮你拿出来小心地翻一下,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决定要不要买。

“风入松”对我而言是个神奇的空间,它被一种魔法和真实的世界隔开,一切外物,譬如令人找不着北的作业和废话连篇的论文,都不能穿越那些书架进来干扰我。

书店开在一个地下室里,走进去,墨香如帘,四壁都是书,没有窗,书架就是你的窗。

字里行间光阴流动。

十五年前我在北大读书,南门外开了一家名叫“风入松”的书店。

如今书店都是开放式的了,西单图书大厦就在距离我办公室不远的地方,我去看一天书都没人管我,也不再是地下室那么憋屈的地方,高楼大厦阳光通透,书的品种也多了几十倍。但我已经拿不出四五个小时在里面晃悠了,我每周大约只去一次书店,迅速地扫过满架图书,迅速地选择一两本买下,迅速地离开。那些被我买下的书也未必有时间看,有些至今还封着塑料薄膜站在我的书架上。

墨香如故

成天瞎忙什么呢?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清楚。

凡凡的爱恋,大概也不过如此。

以前我很喜欢吃北大里卖的汉堡,三块钱一个,可以要求加热,分鸡肉牛肉两种馅儿,夹一片算不得新鲜的生菜叶子。我啃着这样的汉堡,在地下室里看书,觉得自己跟皇帝似的,即便我翘掉习题课老师也不能进来抓我。那时候我连个手机都没有,谁也找不到我。

所以仙凡的爱恋,是一个偶然,要在漫漫长的千年中截取那偶然的一点,就像大海深处两粒沙的相逢,洋流转过千遍,终究在一毫米的地方擦过。本身就是一个时间的悲剧。

现在我也吃汉堡,赶时间的时候吃,一个鸡肉堡三口两口下肚,嘴里还没有嚼完,已经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我比过去拥有了更多的东西,譬如我有一台车,能去很远的地方,但我的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大,相反我总是来回奔行在固定的几条公路上。我比以前有钱了,可账户上的钱来了又走,对着银行账单上的数字,只觉得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世界皇帝之类的情怀早都没有了,手机一整天嘀嘀地响,有垃圾短信有朋友有客户,每个人似乎都在跟我说某件重要的事情,我应该立刻着手立刻抓紧。

就像那个已经老掉牙的《东京爱情故事》,赤名莉香和永尾完治,在那个背向而行的游戏中,始终只有一人回头。

就是看书这件事可以往后拖拖。

是否还在轻轻地跳动?

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此,前些天我去北京交通台做节目,和我对谈的是几个办文学杂志的中学生。主编是个女生,说杂志并不好做,因为学校里大家都不看书了。

在这一纪的一千个寒暑中,某个秋天的暮色中枝头的第一朵海棠花落下,有人动了心,而有的人并不知道,他并不知道她一千年来只动了这一次心。于是等到他明白,他就只有站在金山寺里,去看高塔下被镇压的心。

“我们是国际学校,大家要看书也是英文书。”

还是没有好结果。

“英文书有用。”

于是白蛇爱上了许仙,虽则她在断桥下的草丛里栖息着修炼着,千年来看过无数翩翩的少年郎。有人把伞交到她的手里,四十八股紫竹、杭州的老画伞,于是这条蛇想跟他相守一时或者一世。

女生大约是这么跟我说的。

就这么开始吧。

忽然间有点无奈,原来这个喧嚣的时代,连看书都得有用了。这就是所谓“经学致用”?如果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对我的人生有用,那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

太上忘情或者是件危险的事情,因为太寂寞了,寂寞得令人想要放弃这个一千年下个一千年和远远延伸到时间尽头的无数个一千年,让神仙们步出福地洞天灵穴仙山大喝一声说,让我们就这么开始吧!

赚更多的钱?开更好的车?住更大的房子?

弹指拈花的瞬间,有些颜色绽放有些气息萌动,有些点点滴滴落在古潭深井不波的水面上,涟漪荡开倒影凌乱,于是一千年不动的心就忽地从尘埃里蹦了出来,在阳光下如同枝头被惊起的黄莺。

这些鬼东西就是我的人生么?

你的仙骨道根,你的领悟通达,你那具吸日精月华吐云蒸霞蔚的皮囊,够不够埋你的心?

我常常想我的人生,在我努力过奋斗过之后就可以过优雅的生活。“优雅”这个词蛮俗烂的,但是当我想找一个词来形容我期待的人生时,我真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可是……

就是那种在丽江的小镇里喝着啤酒和邻座的游客们对对歌,泛舟在尼罗河上钓老鳖,乘邮轮去北极看极光,在阁楼里悄悄练电吉他,躺在佛罗里达的海滩上看一本有品位的诗集……还有很多很多,并不非常特别,就是优雅闲适,自己能够支配自己的时间。很多时尚杂志都会展示这样的生活给读者,然后告诉你某一款车或者某张白金卡是这种生活的必须,可多数人为了用上这样的车或者白金卡就得终年忙忙碌碌,做很多“有用”的事情,比如陪客户吃饭、考某种证书、参加什么培训班、出门带着MP3抓紧分分秒秒练听力。

不知道神仙生活的环境,翻翻唐传奇,让人想到的是深山碧树古潭幽穴,有人打坐在水边,周身光色荧荧。山外千年变化,心如池水不波。

好吧,其实我也并不反对努力的人生,也不介意在年轻的时候多做点“有用”的事,但是但是但是,我的人生并不是因为“有用”而存在的。

对于神仙,凡人大概就是孩子吧?

如果把人生比作旅行,我可以为了看古代法老的神庙而跋涉过红海,渡过沙漠,忍受艰难和干渴,全神贯注于行走,心无旁骛。但当我最终站在那座神庙前,我将坐下来,迎着无论风沙还是夕阳或者无边的大海,拿出纸笔以最舒缓和优雅的方式写一路的见闻,喝一杯红茶或者咖啡,时光在我的回忆中飞逝,我就像在那间地下室书店里,被墨香包围。

那一句也读得我心里难过,觉得作者虽然年轻,但写到这一句,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心境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所做的努力有很多都是为了能有一些自己支配的时间,在一个让我感觉闲适的地方从从容容地看书。

当年审一个作者“独倚灵剑醉小楼”的小说《四月》,她在里面说:“她知道小孩子的话不能全信,他们会忘记,而你还记着,那会让你难过很久。可是她信了,所以后来,她难过了很久。”

那就是我优雅的人生。

那么神仙呢?

你忙得都没空读书了,何来闲暇过优雅的人生?

何必再叩我的心呢?我的心已是朽木。

名为桃花的故乡

经过一千年你再回来,我的头发已经苍白,我的牙齿已经落尽,我望着你离去方向的双眼已经昏花,再看不清你的模样。我已经错过了那个开花的季节,经过一千年你的轻笑依旧粲然,你在树下婆娑起舞,而我不再逐你的舞步唱歌。

写过十年的幻想小说,做过六年的幻想杂志主编,出版了二十多本幻想作品,可面对媒体的采访,仍要回答那个我总想绕过去的问题:

时间是一个冷漠的衡量尺度,能活一百年的人,望不到能活千年之人的背影,看着她或者他载歌载舞而来,和自己一度相逢。终不能留住,依旧是载歌载舞地去了,再一回转千年已过。

“为什么要幻想呢?”

小时候读《聂隐娘》,读到若干年后女剑仙和丈夫相遇,只是“相见喜甚”,赠丸药测吉凶,而后挥别,终不留步。总以为那样不是人的感情,没有缠绵也不眷恋,斩断起来果真是剑仙手段。

是啊,为什么呢?虽然明知此生的万千梦想中的99%都会在岁月中破灭消逝,如阳光下华丽的肥皂泡一样,为什么还总是放不开?

中国的仙凡爱情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刘阮入天台?总是没有好结果。

绕不开,我就跟媒体讲了一个不沾边的故事。2006年,我去天津探望画家张旺,别后在火车站旁的麦当劳里小坐候车。离我不远处坐着三个聋哑女孩,面对我的那个留着一头漆黑的直长发,并算不得美,但有很长的睫毛。我忽然意识到对面那桌“热闹却无声”,于是抬头去看,她正笑着,比着复杂的手语跟朋友们聊天,纤长的手指像是在比划某种魔法字符,绚丽缭乱,好像会有蝴蝶从指缝里飞出来。

这句词让我看到了一个故事,或只是一个人的背影,白素贞、聂隐娘或者洞庭龙女。

这是我第一次“旁观”聋哑人们聊天,那时窗外阴云密布,音响中某歌手高唱着“悲痛欲绝”,等车的人们频繁看表,心不在焉。可她们笑得那么开心,仿佛有阳光照在她们的脸上。我忽然很好奇她们在聊什么,如果我也会手语,大概会试着搭讪。

知道您的仙骨不被寒暑侵染,也不随时间变化,即便经过千年的相逢也不过就是旦暮之隔而已。这是一首爱情诗。

很羡慕,羡慕她们待在一个我所不能了解的、美好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没有声音,也因此远离一切嘈杂。

好诗好词应该就是这样,尘珠璞玉,寂静在匣子里,大音希声。它要等你去听它的低语。等某一天你在外面受过了阳光、淋过了雨露、经过了风吹雨打再回来读这一册老诗,忽然读到一句,发现以前背到滚瓜烂熟终究还是没有懂过。你醍醐灌顶灵台清明,却隐隐地透着悲意。

我想起梁朝伟和杨千主演的《地下铁》。杨千是一个盲女孩,走到哪里总是塞着耳机听音乐。即便是站在轰隆隆的地下铁里,她也幻想着自己站在花园里,无数色彩在身边自由盛开。同是梁朝伟,换到《东邪西毒》里便是盲剑客,只有在阳光最烈的时候他才能约摸看清东西。于是他总是坐在沙漠上,默默地眺望远方,任凭头顶流云飞动。他对杀手中间人欧阳锋说做完这笔生意我就回家,我家乡的桃花开了,我要在花还没有谢的时候回去。

这句词出自苏轼的《玉楼春·次马中玉韵》,读到这一句的时候我心里震动,仿佛什么东西扑面而来。眼前本来混混沌沌的烟水里忽然浮起一人的眉目,一瞬间的凝视,而后消散,只剩看的人去畅想。

其实,都是镜、花、水、月般的幻想。地下铁还是地下铁,拥挤封闭被噪音充斥,不会因杨千的幻想而变成每个人的花园;梁朝伟所说的故乡的桃花根本不存在,在故乡等待他的其实是一个叫桃花的女人,他的妻子,在新婚那天爱上了他最好的朋友。世界的真相就是那么不完美,常常令人悲伤。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假若这世界是一本小说,它大概出自一个高超的悲剧作家笔下。我们总能看见美好的东西像是瓷器般碎裂,譬如青春、志气、友情,甚至“尊严”这种本该断头也要捍卫的东西也会因为所谓“社会”的重压而被放弃掉,更别说是“爱”那样多变的东西。

知君

我们无法改动这个世界的剧本,于是不能放弃的只是梦想。只有这给我们坚持下去的勇气,我们总还愿意相信,世界的背后原本该有更善良的一位作家,会把一切写得更美好,会把那些弥足珍贵的东西都写得浪漫隽永。

面对整个世界是一件令人惶恐不安的事,就像是爬过了一座山头,你看见前面依旧是浩瀚的荒原。王家卫在《东邪西毒》里借欧阳锋的嘴说,小时候,总想知道沙漠那边是什么,走过去,才知道沙漠那边,还是沙漠。

幻想是聋哑女孩们蝴蝶般美丽的手语,远离嘈杂,无忧无虑;也是盲女和盲剑客的花园,他们执著而认真地相信着和生活着;还是我们这些疲惫却顽强的人的另一种生命,我们借它超脱所谓“尘世”、所谓“社会”和这世界的永劫。

很多事情,都是你不曾见过,不曾听过,甚至不曾想过的,而它们正在这个世界上发生,有的也许距离你很远,有的也许只是一墙之隔。

闭上眼睛,全世界都是你的。轻轻握住拳,就像握住淘气的时光。

飞机降落的时候全部熄灯,我在一片黑暗里想着三十多年前一个女人被割断喉管送上了刑场,一个没写完安魂曲的穷困潦倒的音乐天才,还有那个看起来颇为愤青却偏是个说相声的郭德纲,这些林林总总的影像重叠起来,就像是电影胶片的叠合……

幻想是故乡亦是彼岸,名为“桃花”。

对于未知我总有着类似的敬畏,这种敬畏令人悲凉,悲凉得真的让你觉得自己都没了,也不是没了,只是在面对海的时候,人太小了。

这是我的软弱和逃避,也是我的坚强和不弃。

一时间分不清戏场和真实的世界,觉得自己是坐在那里用餐的傻子,暗处有人指着我发笑。

每个人都是朔方鸟

我想在十年之前,我在北大的校园里面,翻着金庸小说憧憬去美国及腰缠万贯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走在马路牙子上,眼泪哗哗的,而如今他出头了,说起往事来藏着那么多的锋芒和不甘。这种对比让我惶恐不安,觉得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得到与得不到,错过的与挽留的,一切真是如戏场。戏台上有时候有些夸张的表现形式,比如某人坐在餐桌边吃饭,他的背后妻子正在和他最好的朋友调情,他这时继续用餐,什么都不知道。因为那是戏台而他是演员,冥冥中有道看不见的墙隔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