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场修行
但我无法不怀念它,那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是爬出摇篮的baby,我们摇晃着裹着尿布的小屁股奋勇地爬向客厅——我们的小世界——的尽头,我们的心里满是热血和志气,一往无前。
——《九州缥缈录》修订版自序
多年后我也会嘲笑自己狂妄的青春年少。
我最喜欢的词人说不清是谁,有时候是后主,有时候是稼轩,但我最喜欢的词倒是清楚的,是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回想起来,在我青春的时候我那么傻,爬到最高的地方摆很酷的POSE照相;为了证明自己是男子汉而深夜冒险登顶,而后迎着初日大喊;把杂志上看来的文章作为自己的见闻讲给朋友们听;在深夜寂静的水边喝酒,醉后跳进去闷头游向对岸。以为自己的一生将是诗剑酒和狂歌,但凡那肮脏的不义的错误的卑劣的东西来到我的面前我都要把它一刀两断!
词不甚长,词意也浅白,可从我十八九岁读到如今,读了约摸二十年。
青春就是这样一段狂妄的岁月,你以为自己能做到一切,能变得与众不同,你的心里自己会长得高大矫健或者美丽妖娆,前方必然会有等待你的光彩。因此你无所畏惧,你有时候大声歌唱,有时候也会肆意地挥洒悲伤。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婴儿默默地站在阳光里,肥嘟嘟的身影此刻也寂寞修长,他忽然明白他的人生不是无限的。这世界太大了,总有些地方是他去不了的,总有些事是他做不到的。爬过客厅的壮志和热血消退,他双手捧着小脸,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原来,外面的世界,那么大……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么大啊!不要说草原沙漠大海星空,就是自家的院子也不是他可以冲破的障碍,他爬不过那么宽的草坪、翻不过爸爸的车,还有正在修剪草坪的妈妈,她会像矫健的母虎那样抓起自己的尿布带子把自己拎回摇篮里去……那又该怎么飞越火弧飞射数千万里的恒星呢?怎么击败阴险的宇宙怪兽呢?怎么翻上飞马的马背?怎么从巨龙的巢穴里救出心爱的女孩?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悄悄地把门打开了一线。这是一个错误,外面的光照进来的时候,他惊得瞪大了眼睛,压抑不住的巨大惊恐笼罩了他。
从少年到老年,听雨数十年,听出的意蕴各不同。一本书如果写了十几年,写的人读的人,心里的东西也该各不同吧?
就像一个婴儿从摇篮中爬出来,在他的眼里家里的客厅大得就像整个世界。他使劲地爬向前方,爬过他的婴儿车、越过他的玩具铁路、避开追着他汪汪叫的狗狗,他还叼着一卷卫生纸以免尿湿了尿布好更换……这是一场壮志激昂热血沸腾的旅行,他累得哼哧哼哧……最终他抵达终点——摸到了客厅另一侧的门,拍着小手为自己欢呼。他已经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场奇迹般的旅行,将来他还要去更远的地方,他幻想着草原、沙漠、大海和星空,他觉得这一切都难不倒他。就是用这样的热血和志气,他哪里都能去。
《九州缥缈录》写了十二年,十二年时间如恒河沙般从指间历历流过,手中却空空如也。
我曾经觉得自己会拥有无尽可能的人生,那时候我的世界很小很小。
有时候觉得,写《九州缥缈录》对我来说就像一场修行,初时见山是山,如今见山不是山,终有一日山仍是山,横亘于苍天之下大地之上。那时我已历尽沧桑,得见莲花。
那就是我的青春,我已经无法回头去修改它。
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籍籍无名,在一座中国人多半不知道的美国城市留学,名叫圣路易斯。它坐落在密西西比河和密苏里河的交界处,有个别名叫“西进之门”。多年之前那里曾是一座繁华的大城,在那些英伦清教徒的后裔开发西部的时候,河流是最重要的交通渠道,河流交汇处的圣路易斯云集了四方的人和货物,船并着船,跳板连着跳板,船工、货主、妓女、吉普赛人为了各自的目的在那里相聚又分散,各式各样的汽船在河面上相互追逐。有些货船主会在船上备一桶猪油,当他看见前面出现另一艘货船的时候,就会命令水手把那桶猪油倒进烧煤的锅炉里。猪油熊熊燃烧,货船突突地狂飙猛进,乘客们在船舷边为自己的船喝彩。
前些天把《此间的少年》的影视版权卖掉了,策划问我是否愿意自己担任《此间的少年》的编剧,我说我做不到,我很愿意看电视剧或者电影版本的“此间”,但我无法自己动笔修改它。
等我去那座城市的时候,西进的伟大时代早已远去,高速公路遍及整个美国,人们再也不必依赖长河。空荡荡的河面上,零星的汽船带着不多的游客穿过夕阳,拉响孤单的汽笛。
——《此间的少年》自序
在那座安静得有些寂寞的城市里,我写下《九州缥缈录》的第一个故事《最后的姬武神》,那时候甚至还没有“九州志”这个架空世界。
我们的小世界
《最后的姬武神》本该是《九州缥缈录》的结局。如今想来,没写开局而先写结局并不是因为我已经想透了这个故事,只是因为心太躁动,忍不住要略过开头和过程直奔结局,字里行间都是火山般的孤单和渴望,还有少年时无端的爱憎。
还得感谢一下冯唐。他来上海签售,送我一本他的新书《18岁给我一个姑娘》,此书诚然未婚男青年之蒙汗药,我于是破了四五年不读长篇小说的戒。彼时我正苦闷于吕归尘之于南淮城小太妹羽然的感情是如何的日久不能突进,而封闭在中信泰富的写字楼里,终日只听见华丽的高跟鞋声,看见紧窄的套裙,闻见从HUGO到GIVENCH的香水味道,活泼泼扑面而来的小太妹竟是苦思而不得其芳踪,忽有满本书的少年流氓横陈在我面前,当即大喜,连夜挥墨,故此冯唐兄堪称此书编外援军,在此致谢。
这本书初次成稿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中国,暂居在上海。我从美国带回来的硬盘中整理出了第一版书稿。
最后不能免俗的要感谢一些人。感谢我的出版人Y及夫人,Y是我师兄和出版策划,诚然一名“铁索横江”,做事滴水不漏,每每是把封面和假书乃至全套班子摊开在我面前,微笑着告诉我稿子一到即可修改下厂,俨然我不写完便是愧对江东父老,纵然他不杀我,我也应该自有沉江的觉悟,最后他躺在我宾馆的床上看报,看我现场改完了最后一节,拿着U盘扬长而去,不胜潇洒,我心仰慕;又要感谢编辑部的女孩们,虽然我承认我有时觉得她们和Y一样恐怖;最后我需要感谢我的所有读者,因为有了你们的存在,我才至今还没有被尘世的灰所淹没,而会在安静和不安静的黑夜里,打开我的笔记本。
那是我迄今为止最渴求成功的岁月,虽然那时的我在中国没有立锥之地。我喜欢去外滩18号的顶层酒吧喝酒,望着对岸的霓虹灯招牌直通天地、黄浦江上游船往来,立志要功成名就衣冠楚楚。
在此一个小小的预告是《九州缥缈录III·天下名将》在出版列表的下一位,随着东陆四大名将和雄狮赢无翳的出场,我们将进入胤末燮初真正的战场。如果大家还有兴趣继续打开这一轴腥风血雨的乱世长卷,那么我在长卷的尽头等待大家。
第一稿成书的时候我还在跟另外一些作者合作,想打造所谓“中国的指环王”,现在我跟他们中的某些人已经相逢陌路。
我预感到自己要危险了,将来我势必得在家里的一整面墙上才能完成整个《九州缥缈录》的人物关系图表,而它设定的庞大使得它越是接近一个真实的历史篇章,我越是感到不胜重负,在那些真实历史中修改而来的故事片段中,觉得自己的力量无法拢住它们了。历史的巨大力量像是一头狂暴的龙,毕竟不是一个人所能掌握的。所以这次的出版日期稍微拖后,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整理协调,也请大家原谅。
上海那座城市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象来自港剧《上海滩》,灯红酒绿、舶来文化,还有恩怨情仇,就像一座精美的舞台,每日上演风云际会,你方唱罢,我复登场。后来我离开了上海,那座城市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象依然是一座舞台。在那个舞台上很多人都会身不由己地演出,我也没有免俗。那时我经常是喝着酒动笔,文字青涩却凌厉,字里行间渗透着狂妄的热情。
字数爆棚的原因是人物关系开始爆棚了,苏舜卿的出场导致天驱武士团“三十年血案”的大背景开始暴露出来。这个背景可以解释翼天瞻的叛逃、赢无翳的老师、白毅和天驱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息衍那段山贼历史,一瞬间无数的人物蜂拥而出,我在一张废纸上尝试着画出这些人物的关系,从前代的“七宗主”开始,一直画到新一代的“七宗主”,最后我不得不从A4纸的正面绕到背面去画,才得以把这个可怕的人物关系图完成。
那时候写到动情处真的会哭,有时候哭得像是孩子,有时候哭得像是独狼,唱念做打,生旦净末丑,一个人都演遍了。
这一卷本包含了《虎牙》和《苍云古齿》,没有能控制住字数,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
后来到了北京。
我尝试着把那个世界复制在小说里,这是《九州缥缈录》诞生的原因。
我从上海到北京,行李中最重要的货品就是这本书的书稿,虽然它在硬盘中甚至没有一克的重量。古人说书剑飘零,我来到北京这座城市的时候却只带着一些txt或者doc格式的书。
我战栗着觉得自己开始走近真实了——相对的真实——我开始从正反和黑白两个方面去思考人的本身,渐渐地也就没有正反和黑白,世界变成了一个没有边际的战场,人人挥舞着武器冲杀。他们混在一起,看不清彼此服饰的颜色,被整个世界的灰尘所湮没。
我终于学会写书这件事了,而且在这座城市里有些朋友,大概还夹杂着一些运气,渐渐地我变得有点名气了,写的另一些书在畅销书排行榜上爬到了首位,买了房子,熟悉这座城市里的每条道路,定期有人找我吃饭。虽然写书的时候还是邋里邋遢,但也经常衣冠楚楚。
我的思绪开始爆炸了,我从一个小小的历史课本的框子里钻出来,面对一场席卷而来的洪流。就像我有一个从未发布的写姬野幼年的中篇《墨瞳儿》,姬野的母亲对他说:“野儿,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这个答应了母亲的孩子终于不能不离开母亲的怀抱,要去以自己的胸口挡住乱世洪流的冲击时,才发现原来在那个时代活下去本身就是如此一件艰难残酷的使命,更勿论“好好地活下去”。
这时距离我写完《九州缥缈录》的第一部,已经过去了六年。
我的思维不能洞穿这个人的厚度,他超过了我思维的锋锐,把我挡在了外面。我发现我无法用简单的几个词善恶忠奸怯懦勇敢英雄枭雄去描述这个人物,语言在此变得苍白无力,接触不到本质。我开始不能自抑地思索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对于善恶的简单原则和个人之于整个环境的力量开始质疑,最后是一个个体为什么而存在。我求助于其他的一些历史集子和社会学的闲书,结果是更加地迷惑,我开始怀疑曹操所以没有取代汉朝的统治或许并不是像司马昭那样要留给自己的儿子,而是君臣的正统依旧是一个压在他双肩上的沉重压力,让他一生都无法解脱他至少要在名义上是为汉家去维护他的统治。这是一个曾经设下五色棒秉公执法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冲击使得他变成了一个权主?而李鸿章写给朋友的信说其实北洋的军力维持不过是一个纸糊的房子,必须不断地填纸才能让它维持一个威慑的规模,而不堪一战,这个变成了他主张外交解决中日冲突的核心线索之一。事隔多年无法去揣摩李中堂这封信是否是怯战的托词,不过我确实钦佩这个签署了巨额赔款的老人,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当时的中国,他不去,谁去呢?即使那个签字是屈辱的不公的,李中堂还是签了下去,是为了他自己的乌纱,还是他作为总理中国的人无可逃避的义务?
其实我并未完成整个工程。按照我原先的计划,这是个系列作品,讲述一场王朝的兴替,由三部书组成:第一部《九州缥缈录》讲述君王们少年的时代,第二部讲述他们征伐天下,第三部讲述他们的分别,还有各自的谢幕。我写完了第一部,还有两部书的残稿被搁置在我的硬盘里。我想过要放弃这个题材,因为它的格局太过庞大,而且故事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那些故事在我脑海里演练了几十遍上百遍,我也反复地给人讲述其中的精彩桥段,我自己已经享受过构建故事的快意了,未必非要写出来给人看。
脱离了历史课本去看他的一生,我忽然迷惑起来,王莽是个该如何去定义的人呢?一个野心勃勃的篡国之贼,一个老谋深算的权臣,或者是一个存有伟大理想的疯子?他是为了什么而努力多年去篡取一个政权,他又是为什么会以如此悲壮的死亡来迎接他的失败?我读到最后不能不对这个人的内心展开无边界的想象,在敌人即将冲杀进来的时候,他以皇帝盛装坐在座垫上,胸前配有礼仪用的匕首,按照北斗的方位持续地旋转着他的座垫,确保他以君临天下的尊严死去。这种执着并非一个心机深沉的老贼可以有的,字里行间能感觉到这个人在内心里对自己的认同,他确实认为他是天命之主了,他也有义务维护这个天下,他要从腐败的当权者手中以古老的禅让制度取回“天授”的权力,也是为了他掀起了新朝的诸多的失败的改革,真真正正地想做一个开明的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