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神话
那好,就这么开始,很多年以前……
——《光明皇帝》自序
《此间的少年》?《此间的少年》又算什么呢?
写《光明皇帝》只是因为我那时在思考人能否和神对抗,某段时间里我一直被神学和哲学的问题困扰。
这是我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这样风格的作品,我将向过去的理想说再见,看见自己背后有一个影子轰然倒下。
在这部像奇幻又像武侠的小说里,我想写一场人类需要竭尽所有去对抗神的战争,这里面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和明尊教的降世神明“光明皇帝”有关,但他们本身都是人类,平凡的卑微的人类,有时英勇、有时怯懦、有时真诚、有时虚伪的人类。他们彼此互相斗争,可又有一个最最关键的共同特点使得他们必须携手——他们都具备爱恨情愁,都是在情感的漩涡中焦煎的“人”。
让那些不能解我的人,都在此灰飞烟灭。
神话可能是最早的小说,无论北欧神话、罗马神话、希腊神话还是中国上古神话,都讲述一群超自然的神明,可他们却具备人的感情。所以神话最终还是在讲述人的故事,所以宙斯才会和人类的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欢好,生下了众多的半神;周穆王见西王母会宾主酬唱;亚萨神族的大神兼巨人洛基会为了跟修建围墙的工匠们赖账而放出小母马去勾引那匹神骏,生下奥丁的八足坐骑。
在我心里《涿鹿》是片荒芜而空虚的世界,我愿意也仅愿意以这个世界和那些夸父般追逐红日的人共享,如果没有,那么我不在意独自一人站在这个世界的角落中。
不看神力的因素,很多神明都和人类一样,拥有感情,有时甚至是可爱的。
以前有个人说我是个很现实的人,一点也不像想的那么感性。当我回头看这本书的时候我忽然流露出不自然的冷笑,我想原来那个人并不懂我,当然也就绝无权利奢评我的为人。
但也不乏试图颠覆这个传统的人,比如庵野秀明。他太有名了,无需我赘述,很多观众已经把他的内心翻过来覆过去地挖掘了七八遍,写成帖子挂在网上,连他一个西班牙语词汇的拼写错误都能在论坛中引起争论。在这篇短短的自序中我不想讨论庵野的故事,我感兴趣的只有一点,这部作品的主线——人拿起了武器对抗神。
把蚩尤那个懦弱的影子永远从我自己身体中踢出去!
使徒们就是《圣经》中的天使,它们幻化为巨大的异形攻击人类脆弱的城市,它们的力量无可匹敌,人类的武器完全无法伤害它们。于是人类仅能采取的战术是窃取神的力量,以生物手段仿制了使徒,把战争演化为使徒和使徒的伟大力量的拼杀。
在这本属于我自己的书里,我将以近乎帝王的姿势站立在我所能到达的最高的山峰上去俯瞰大地。无论我所见的是什么,我都将以我最大的勇敢去面对。
庵野并未把《EVA》处理成神界的战争片,接着他开始讨论人类的感情在这场神战中的价值。
很久以前我就想过,我的一生要写一本书,在这本书中,我将不在意任何读者的看法,无视于他们的赞扬或者冷眼,我要说一个仅仅属于我自己的故事,让我的影子投射在那些故事中人物的身上,恣意舞蹈。
故事迅速展开,控制了人造使徒的一号机二号机,它们具备使徒的力量和人类的意志,那时因为人的感情在控制它们,自我牺牲的真治的母亲,发疯的明日香的母亲,而坐在驾驶舱中的是她们的孩子。人类用感情作为武器去对抗天使,这是最脆弱的武器,但也无比强大。
所以我要完成这本书,在这个月的12号或者13号之前,我要把一本完整的书交在出版社的手里去审稿。我有一周多一些的时间去为我曾经的一段时光彻底收尾。
人类的血脉中是否存在超越神性的勇敢?
我以前很愚蠢,为了某种理想历尽了艰苦。但当我不再愚蠢的时候,我开始怅然若失。
庵野不是唯一一个想到这个点子的人,Diablo游戏背景也有类似的概念,光明和黑暗是贯穿整个游戏的两大阵营,而人类则是两者之间的徘徊者。人不是神的盟军,也不甘心沦为黑暗的仆从。神魔双方都在努力地把这个中立阵营拉到自己的身边,神用宗教去感化,恶魔用欲望去诱惑,战场上流着人类的鲜血。暴雪狡黠地暗示神并非绝对的正义,比如依祖尔的临终遗言。
我彻夜地翻看《涿鹿》,渐渐地不再惊骇也不再烦躁。我能感觉到那种字里行间泛起的灰色,知道自己曾用何等真实的心去写这样一部并没有几人看的荒诞故事。某个瞬间,我甚至有一点骄傲,就像我曾经对一个朋友说的,我说理想的力度并不在于这个理想是不是很正确,而是在于拥有这个理想的人有多么固执。
神永远都是站在神的立场上,不是为了人类。唯一一个为了人类而放弃不朽之身的大天使泰瑞尔,其实是个天国的叛逆。
我想世界上只有不多的人,如罗大佑,才可以把这种庸俗的唱词唱得如此悲凉。唯有当你真正吃过苦,为了某个很不切实际的理想而潦倒过,你才会坦然地说出这句话来,而不在乎任何人对你报以冷眼。
这一点在北欧神话中也有所体现,奥丁仅仅为了和他的妻子斗气,就撺掇他养大的人类孩子把他的亲生哥哥推向无边的大海,这样他可以说明他的神力比妻子的伟大,因为养大哥哥的是他的妻子。这时神的本性残酷得令人害怕,他养大这个孩子,并非对这个孩子有深刻的感情,而是这孩子是他游戏的棋子。
“我们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
我把这些残酷和黑色的东西融入了《光明皇帝》,并且坚信唯一可以战胜神的是我们的感情。
那个疯子,就是过去的我啊。
除了相信它,我实在不知道我还能相信什么。
可虽然过了很多年,我早已不复当初的自己,却依然可以读出那个疯子曾有的理想与努力。
《光明皇帝》的宗教背景是明尊教,也就是《倚天屠龙记》中提到的明教,但《倚天屠龙记》并未深入讲述明尊教的教义,只是让它作为江湖上的魔教出现,更多的是四大护教法王和五散人神乎其技的武功描写。
钱钟书说回看《围城》的时候,“骇且笑”。每次翻看《涿鹿》的时候,我都会被那种狂乱和幼稚弄得心烦意乱,我不敢回想自己曾有如此绝望的挣扎,那些笑话豪言壮语仿佛疯子无逻辑的臆语,让我自己也惊恐,经常想关闭文档远离那个疯子的世界。
明尊教一度在中国广泛流传,后来朝廷对于这个“食菜事魔”的团体表示不安,于是下令取缔,其间颇多杀戮。至今存世有福建的草庵摩尼光堂,可能是仅存的明尊教庙宇。因为一直没有成为全国性的宗教,只是在一时一地兴盛,所以现在已经很难确认为何明尊教遭到当时朝廷严厉的镇压,也许只是不想这种外来宗教挑战孔孟思想的正统地位。中国古代的主流观念对外来宗教都是排斥的,投奔异教乃至出家僧尼都是属于家谱“五不录”的第五种,意即令家族蒙羞而不能载入家谱供奉在祠堂中。
人可以燃烧精神的火焰一个月,或者还能更长些,但不是永远,否则会被自己的火烧死。
当然也可能是明尊教曾经有过地域性的大规模活动,甚至对抗官府,中国古代偶尔会有很有趣的自由追求,我在北大修中国古代史的时候,教授曾说宋时一个号召性自由的教派深得某地民众拥护,往往举村投奔,官府震怖而采取高压手段,百姓群体退入山中固守,虽死无一人投降。不过事实上《倚天屠龙记》中的明教活动,在历史上是没有的,刘福通等追捧的还是弥勒下生的白莲教教义。
但在那之前,我要先写完这个故事。
明尊教的创始人摩尼本身也并无运气,最后死于宗教纷争。他是一个孔子一样周游列国的布道者,对于自己的教义和理想非常坚持。他的教义有七拼八凑之嫌,某种程度上缺乏严肃性。这本书里所谓的“光明皇帝”,源自明尊教历史上最大的起义首领白铁余的自称“光明圣皇帝”,而在明尊教教义里,下降到人间的事实上是“平等王”,平等王的名字是耶稣,是摩尼从基督教中借用的。
那是怎样的一段时光啊,每个夜晚我都在写,凌晨初晓的时候疲惫地躺到床上,仿佛一只吸血鬼躺进他的棺材。我厌恶那种憔悴的面容,更加厌恶自己忧郁的神情,我期望新的生活,我可以做完自己的本份,在阳光下懒懒散散地睡觉,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简单单的日子,一如海子说砍柴喂马周游世界。
明尊教就是这样一个综合了基督教、拜火教和佛教的宗教系统,看得出它希望各个宗教经典都能为自己所用,成就自己在宗教理论上的体系,但是很不幸的是它并未能像佛教神话收编婆罗门神话那样获得成功。
那时我该说的已经说完,我作为文学青年的感性生命已经结束。
明尊教的教义虽然没有佛教的复杂,但也不是区区一篇短文可以说完的,将来有机会希望能够单独撰写一篇文章讲讲这些崇尚光明的理想主义者。
现在无论你给我多高的酬劳,我都不会每天五千字写任何故事了,宁愿用多余的时间坐在家里发呆。但是写《涿鹿》的时候,我竟然想过当我写完这个故事,即使让我死我也没有太多的遗憾。
感谢大家阅读这部小说的耐心,它写作于2002年前后,因为一直缺乏足够的时间修改和重整,搁置了很久,和我后来的《九州缥缈录》等作品区别很大。蒙今古传奇杂志社木剑客和凤歌的欣赏,得以先将前传修改刊出,不胜荣幸,在此郑重地说声感谢。
现在回忆起来,很难想象自己曾在一个月内写完十五万字,只为写完一个荒诞的故事,用我自己的言辞描述一个想作鸵鸟的懦夫最后横死在熊熊的烈火中。
最后向大家表示歉意,因为无论是在《光明皇帝》写作过程中和这篇序言的写作中,我都缺乏上网和图书馆的便利,所以凭着以前的一点历史积累,没有深入地查阅历史资料和宗教学方面的书籍,或有脱漏错缪的地方,请读者们予以谅解。
我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愿,还是不能续完当初那个故事。
浩瀚的战场
其实我非但不想改这部作品,甚至不愿打开来再看一遍,更不必提去完成这个不知所云的故事。但是我还是说你给我点时间改改吧,过两周我给你消息。
——《九州缥缈录》跋
做出版的朋友说:“我们做《涿鹿》吧,你也别改了,直接给我就得,剩下的我来安排。”
相信愿意打开这本书的读者,多数无须我赘述《九州缥缈录》的写作动机,我也一直以为出版的自序和跋其实就是出版商免费提供给作者的个人秀舞台,在这里你可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谈论哲学和梦想乃至于未婚男作家还可以借便征婚,完全不必为此负责,更不必存什么文以载道的心愿。好比我们自己杂志的刊首语栏目,编辑们每期都特别为我保留,供我抒发在彻夜加班之后因为头脑短路而陷入的某种人生迷惘和哲学悖论。
——《涿鹿》自序
所以这篇《跋》也就只是我在困倦时候的一些唠叨,就像很多年以前我在北大的自习室里翻书翻得平趴在桌面上,闭眼锁眉掉进黑甜乡里,这时候离我不远的兄弟就会听见我嘴里蹦出一些似乎深有哲理又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去的词儿。前些日子一个从美国回来的故友来访,坚称他从那时起就认定我必定成为作家,这个论断好比我一位见居乡间的尊长坚称他家女儿所以能幼年留美、以25岁拿到电子工程的博士并且拿到三份工作邀请是因为小妮子从小就喜欢拔插头,少时对于电器便有爱好。
荒芜而空虚的世界
不过有时候我想也许这是真的,就像蝴蝶效应,古人亦云大风起于青萍之末。释家说缘起,我深以为然。
这是一个被铁丝固定在十字架上的灵魂,你走近他,他抬头看着你,眼珠滚动在眼眶中,像是两只干瘪的桃子,然而他还能用他沙哑的声音说:“我还未死去。”
朋友Y问我对于《缥缈录》的定位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我觉得它和市面上任何一本书都不像,不像奇幻也不像历史,不像言情也不像武侠,如果硬要说,它只是一次背叛。背叛我自己对于善恶和理想的一贯看法,而去尝试把一群人物像是一打枯叶那样置于历史的浩瀚洪流中,去看他们身不由己地翻卷和沉浮,成功或者失败,守护或者屠杀,欢聚或者别离,都身不由己。
眼神?你真的可以看清这个男人的眼神么?
我想那该是一个最浩瀚的战场,但是英雄们却没有退路,只能永无休止地挥舞自己手中的武器。
这是一个注定孤独的男人,他也并不在乎自己的人生会变得如此悲哀凄厉,他在暴风雨中歌唱最美好却已经永远成为记忆的东西,或者他会故作潇洒地在他的黑西装上插一朵妖艳的玫瑰,或者他戴上墨镜扎上头巾,用斜乜的很拽的眼神看着你。
我不多的一点积累源自国学。儿时父亲以为但凡是文化之人,必先精通诗词古文,《古文观止》和《毛诗选注》是必备的,别的随意。后来我浮槎于海,到了美国中部的一个大城镇,所幸学校资源丰富,竟有中文典籍整整一馆。可惜虽然能找到民国年间出版的《关壮缪公文集》,新的出版物却少得可怜,唯有一套金庸全集,被人翻来覆去地借,从无一套书完整上架的时候。于是我在那里度过了大约两年的“书不读汉唐以下”的生活,总是成捆成捆地搬回先秦诸子和史家的学说,然后囫囵吞枣,其中影响我最深的其实只有一部的一个章节,《后汉书》的《王莽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