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就不懂了。”虞清在石墩上坐下,托着腮看着楚箫,笑吟吟道,“有句俗话说的好,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学问多寡,亦是贫富,我们家楚大一肚子学问,自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袁少谨一愣,抬头仰视这小麓山一角,再想起一路走来的崎岖荒凉,抽抽嘴角:“你要将书院开在这里?你脑子没毛病吧?这里的百姓多半连官话都不会说……”
袁少谨撇了下嘴,他的确是不懂了。
楚箫小心刨着土:“我要在小麓山上建个书院,规模必须胜过泰山书院,需要很多钱。我现在还赚不来这么多,只能借了。”
打小他就想要超越楚箫,处处与楚箫比,自认两人的学问在伯仲之间。
“在这。”袁少谨回头觑他,“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然而现在楚箫一心向学,他整天都在忙着查案子,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仿佛都和别人不一样了。
“血泪教训,我记一辈子算少的。”楚箫走回树下接着挖,“钱带来了没?”
“求学问道,本就没有坦途,需得知难而进,上下求索。”楚箫已经看到了酒坛封口,挖的越发小心翼翼,“何况,正因此间蒙昧又贫苦,才更需要……”
虞清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过分了啊,那都是念书时的事儿了,你能念叨一辈子?”
袁少谨打断了他:“我是怕你借了这么多钱,往后还不起。”
楚箫没给她:“行了吧,你毛手毛脚,挖破我多少坛子酒了?”
“那不可能。”楚箫笑道,“妹夫说过,他发现‘爱美’和‘信仰’是没有价值上限的,其实‘思想’也是。”
虞清则伸手问他要锄头:“我来。”
袁少谨想了想,确定自己接不上他的话,问:“那你特意让我们两个来送钱,又是什么原因?”
“自然是有了头绪我才走的。”袁少谨背着手打量他的歇脚之地,这是查案子养出的毛病。
“以书院的规模,没三年时光怕是盖不起来,我不会在这守着,准备拿着钱去我之前踩过点儿的一些地方,修建启蒙学堂。这本该等我赚了钱之后再做,但我等得起,那些孩子等不起。”
“你俩是在沉西县碰上的吧?”楚箫敞开篱笆的门,指引他们将马拴在院外树下,又迎他们进院子,询问袁少谨,“那个案子……”
楚箫终于将酒坛子挖了出来,走去虞清面前,搁在石桌上,“这一趟走的远,今年过年可能就不回家了,想见见你们,恰好这坛青梅酒熟了,请你们来尝尝。”
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俊俏好看。
袁少谨惊讶:“就这?你知道我有多忙吗?”
她对楚箫自然十分了解,又是一个五年没见,她不免专注打量他,除了衣裳朴素了点,旁的没有什么变化。
虞清是个闻见酒香就拔不动腿的人,迫不及待开了酒封,舔舔嘴唇道:“啧,正是太忙,偶尔才需要停下来。”
“他在树下埋了自己酿的酒,估计几年前路过时埋下来的。”虞清低声道。
“对啊,若没有我的信,我妹夫能放你走?”楚箫拍开虞清准备搬坛子直接喝的手,回屋里拿了两个酒碗和一个杯子。
对楚箫,他并不好奇,每逢过年楚箫回京,都会与他在一处聚一聚。
袁少谨一副被打败了的表情,也走去坐下,支着头。见他们两人都用碗,自己面前却是个杯子,不满:“瞧不起人?给我个碗!”
“你在挖什么?”袁少谨老早看到了他,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锄头看。
“你那酒量……”楚箫犹豫了下,想着有虞清在,而他估摸着也带了暗卫来,便为他换了酒碗。
楚箫背山独居,此时正蹲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拿着锄头刨土。听见马蹄声,他转头望去,尔后站起身,立在黄昏下,朝他们挥了挥手。
于是三人围桌边喝边聊,说着这些年的经历,说着说着,又提起当年念书时针锋相对的往事。
进入小麓山地界之后,地势崎岖,路不好走,虞清和袁少谨两人都是牵马而行。途径几个寨子,想找人问路却听不懂当地的方言,来回转悠两日,才抵达楚箫落脚的寨子。
袁少谨比他二人要感慨的多,酒量最差,喝的最猛,太阳才刚下山,他就已经不省人事。
楚箫给他们的地址,位于广西的西南部,靠近云贵的小麓山附近。
虞清将他扛进屋里去,扔进楚箫已经为他备好的床上,出来继续喝酒。
袁少谨策马跟上,与她并驾齐驱。
然而,没有袁少谨之后,两人却突然无话可说。
“咱们是去见同窗老友,哪那么多客套。”虞清爽朗一笑,扬臂一甩马鞭。
天地寂静,只剩下酒碗摩擦石桌发出的声音。
“嗯。”袁少谨虚让下,“虞指挥使请。”
沉默很久,虞清侧目睨他:“五年里你一封信也不给我写,是在生我的气?可那会儿我在剿匪,你一声不吭的走了,我也很生气。”
虞清摇头,摊了摊手,“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我若不走,联军剿匪结束之后,你爹就得拿军功来换取你恢复女儿身了。”楚箫没有看她,低头喝酒,“唯有如此,我爹才不会怪在你头上。你别看我爹极明白事理,但他也有不讲理的时候,谁让我们兄妹不好过,他绝不会让谁好过。”
袁少谨茫然不解:“同时找两个大财主借钱,还点名让咱们两个亲自送,他要做什么?”
“你如何知道我不想嫁给你?”
“巧了,我也是来送钱的。”虞清皱了皱眉头,“我五年没见他,上个月收到他的信,让我帮他找金爷借钱,还点儿名让我送过来。”
“莫非你想?”楚箫转脸,迎上她的视线。
“我是恰好路过,他在信中没有提案子的事儿,只让我去找夫人,让夫人找大人借些钱财。”袁少谨伸手在胸口上按了下。穿着赶路的紧身衣,并没有袖袋,金票银票都藏着这里,“哪里用找大人说,大人的钱都在夫人那里。”
“我当然想,做梦都想。”虞清表情认真,与他对视片刻,错开他的目光,“但是……”
“楚大喊你来破案的?”有马队通行官道,虞清驱马靠边,绕去袁少谨另一侧。
“我明白。十年前你就已经做出过决定,我怎么会不明白。”楚箫的神态淡淡然,“原本我这次出走,还揣着点龌蹉的小心思。我以为,我为了成全你的理想,说服了我父亲,会令你有所触动,你或许也愿为我做出一些牺牲,会来找我。但你没有,甚至还娶了孟筠筠……”
这场辩论,青年游学者势单力薄,虽未能获胜,但却在学界刮起了一阵飓风。他的理论,被学界称为新派学。接连几个月,泰山书院以及其他书院有不少学子退了学,想要追寻那位游学者的足迹,奉他为新派学的创始导师。
“娶我表妹是形势所迫。”虞清仰头看着院中那株她叫不出名字的树,“我那表妹,哎,打小一点将门女的模样也没有,总是将礼法挂在嘴边,迂的不行……”
他更是提出了不少有悖于四书五经、祖宗礼法的新理论,却被数十位大儒名师群起而攻之,认为他的理论完全是离经叛道。
可虞清也没想到,孟筠筠倔起来能倔到这般程度。
书院里,会误人子弟。
她与福建总督之子有婚约,却像被下了蛊似的迷恋上段冲,奈何段冲这个武痴根本不开窍。
战场上,会害人性命。
孟筠筠孤注一掷,传出自己曾被掳去麻风岛上之事。借此取消与总督府的婚约,同时也逼迫了一把段冲。
二,山东泰山书院大儒论道会上,有位博学广识的青年游学者,指出了院长在讲学上的几项错误,提出教书育人与行军打仗类似,不经思考和实践验证,只凭借流传下来的四书五经和前辈经验,无异于纸上谈兵。
但段冲依然无动于衷。
有些马贼甚至怀着满腔热血的去从了军。
“表妹名声有损,不过以我们虞孟两家的地位,再嫁个好人家也不难。可她不死心,不肯嫁人,要死要活的求着我将她给娶了。”虞清托腮,“反正就算我大哥愿意,她也不能堂堂正正嫁给一个悍匪,若往后我大哥真被她开了窍,我找个理由丧妻,将她送去麻风岛就是了……”
一,塞北马贼猖獗,有位容貌出众的俊俏公子,被一个马贼头子掳进了匪窝,逼迫他做自己的女婿。结果亲没结成,整个寨子被这俊俏公子“教育”的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改行做起正当买卖。
“没有丧妻之前,你都不可能再恢复身份。”她的解释,楚箫无动于衷,“就像十年前你执意服药一样,你会答应娶孟筠筠,也是逼着自己做决定。”
第五年时,楚箫的消息便时不时的从民间传出。
虞清挠了挠自己的脸:“或许吧,所以你不该走,不该给我犹豫的机会。”
的确不用操心。
楚箫冷笑一声:“所以又成我的错了?”
楚谣担心哥哥的安危,而寇凛只说了一句话:“连暗卫都能甩掉的人,还需要谁来操心?”
“我的错。”虞清仰头猛灌一口酒,袖子抹了抹嘴,“放下,放不下,都是我的错。”
第四年时,暗卫遍寻不到,寇凛便撤回所有暗卫。
楚箫的声音又和缓下来:“其实,我也得多谢你的坚持,不然你如今失了自由,我也仍在迷途上徘徊不前。”
起初因有锦衣暗卫尾随,他的动向寇凛了若指掌,但在外第三年时,楚箫已经可以时不时甩开暗卫。
念书那会儿,虞清爱打架,总扯破衣服,他去学针线。
每到除夕才会回来。
虞清喜欢喝酒,他学酿酒。
但出乎众人的预料,楚箫一路从东南走到了西南,又从西南去往漠北,八个月之后刚好回到京城,等楚谣诞下麟儿楚辞之后,他这个做舅舅的陪伴到外甥满月,喝罢满月酒之后,再一次离京。
又怕虞清喝醉,他学煮醒酒茶。
先前在福建,楚箫没有随着他们回京,执意外出游学,去追寻自己的道路,除了楚修宁之外,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没多久便会回京去。
但当虞清出海上战场时,他却只能坐在码头的石头上等她回来。
“那可不是,他写信回京,请我来的,不然我哪里知道他的落脚之地?”袁少谨耸耸肩。
他也想像父亲曾经说的那样,她提缨枪,他振朝纲。可他明白,为官不是他的路。
虞清岔开话题:“你从京城千里迢迢跑来广西,是楚大喊你来的?”
从他自己和段冲身上,他看到了教育的重要。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寇凛相信袁少谨的品行之上。
从他父亲对段冲的“教育”上,他看到了“思想”的强大。
寇凛栽培袁少谨,有许多目的。一是向圣上表明自己并非楚党,二是日后太子登基,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必须与首辅权臣没有利益相关,袁少谨是个很好的人选。
为了自己,也为了配得上她,他不知疲倦的探寻着,想要成为一个有用之人。
虞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知道自己小人之心了。
虞清抿抿嘴:“可你总是走个不停,何时才能成亲?你先前不是说,作为独子,你得为你父亲传宗接代?”
袁少谨知她顾虑,笑道:“朝争本就如此,我父亲退下来之后,也没有为此而恼恨上楚首辅,何况就我本身而言,也觉得少了两党无休止的争斗,朝中风气比从前好了太多。而我也不用再顶着首辅公子的名号,不必担心自己做出点儿成绩,却总被扣在我父亲的权势头上。”
“妹妹的儿子不是姓楚了么。”楚箫并不在意,“而且我说那话时,并不了解我爹,比起来传宗接代,他更希望我过的自在快活。”
在将袁首辅拉下马这事儿上,虞康安功不可没,故而虞清方才尾随袁少谨,却犹豫着没有现身。
虞清勾唇:“那你快活么?”
随后,楚修宁成功入内阁,论资排辈,位列第五。两年里,叶首辅和另外三位阁老相继告老还乡,楚修宁名正言顺成为首辅。
楚箫反问:“那你又快活么?”
朝中两党争斗半年,角逐之下,最终以袁首辅辞官、叶次辅升任首辅为结局。
“不快活。”虞清继续喝酒,一声长叹,“人生难得两全,总是有遗憾。但这只是我自己的遗憾,不想连累你,所以一直希望你可以忘了我,娶妻生子……”
这等同摘干净了楚修宁与此事的关系,而公报私仇打海盗,与袁党通敌相比,自然是后者更严重。
“于是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楚箫帮她倒酒,“很不幸,你怕是要一辈子愧疚着了,我的遗憾就是你虞清造成的。”
虞康安同样上了折子,将楚修宁和袁诚一并弹劾了。
虞清哑巴了,脸颊因酒气有些酡红,又是一声长叹:“楚大,你为什么那么好?十年前我离京去荡寇时,总是暗戳戳的想着你若长成个纨绔子弟就好了,我便不会有遗憾。”
同时,金鸩还指出自己与楚修宁的旧怨,并状告楚修宁滥用权力,公报私仇。
楚箫摊了摊手:“没办法,天不遂人愿。”
名单中多半是袁党,其中还有袁首辅一手提拔上去、关系亲厚的连襟。
“是啊,天不遂人愿,不过我更相信事在人为,譬如你我可以将遗憾降到最低。”手搭在他肩上,下巴搁在自己手背上,虞清嗅着他呼出的酒气,“其实你不知道,你愿成全我,我也很愿为你做出一些牺牲。所以,我去麻风岛找江天屿帮我调养过身体,多努力一下,应该可以和你生个孩子。毕竟自联军剿匪之后,沿海局势稳了很多,而我已从军十年,从打前锋到今日,已经不需要太拼。”
同时在这份归降书里,金鸩还列出一连串名单,坦白多年来这些官员收受自己贿赂,联军剿匪时还曾通风报信。
楚箫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半响才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个数字,顶的上大梁一年的税收,圣上自然欣然接受他的归降。
“当然知道,这点儿青梅酒还能灌醉我不成?”虞清揪起他一缕头发,笑道,“去年我就想来找你,但我想了想,这对你未来的夫人不公平,便放下了。可如今瞧你这态度,八成是娶不到老婆了,我真怕你会孤独一世。”
金鸩通过虞康安向圣上递交了归降书,上交国库两千万两白银,并承诺往后每年缴纳自己在南洋所赚取利润的一半。
楚箫嘴唇微启,颤了颤,道:“无名无份,你我不在意,但对孩子不公平……”
五年前四省联军剿匪的结果,与楚修宁原本的计划无异,联军几次三番遇伏,但最终获得胜利。
虞清掷地有声的打断他:“你我的孩子,必须能够理解你我的难处,也定会以你我为骄傲。”
提及袁首辅,虞清的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自然起来。
楚箫的脑袋许久不曾像现在这样乱过:“可是……”
牵扯到京中的案子过于麻烦,选的案子都是京外的,寇凛留在京城陪着楚谣待产,只动脑子和嘴巴,可怜了袁少谨忙的像只陀螺,全国各地的跑,“我父亲出事时,我都没在京城里。”
虞清揪过他的衣襟,将他拉进眼前,与他鼻尖贴着鼻尖:“楚大,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可能再有别的男人,无所谓。所以决定权在你,你若觉得你往后还能再遇到一个合你心意的女人……”
先前寇凛为了请丁大夫给楚谣治腿,一年内侦破了一百件悬而未决的疑难案子。
“不会了。”这一次,是楚箫打断了她,声音略有些沙哑。
袁少谨目露无奈:“大人教的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若说是凭经验你信么?”
他张了张嘴,没再继续说下去,但那双眼睛写满了内容。
虞清捏着手里的马鞭,眨眨眼,又问道:“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推算出凶手是为了取血才杀人的?”
虞清眼圈泛酸,唇角也微微颤动,深吸口气,咧嘴哈哈笑道:“其实啊,孩子不委屈,是你委屈了,我有表妹做正室,你这辈子注定只能当我虞清的一房外室了。”
这番话果然令袁少谨心头稍安。
说着,捉住他的下巴,“说真的,我在海上五年,尽量保护着自己,还晒黑了不少,而你连漠北都去过,脸怎么还是这么嫩?难道真的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也太不公平了吧!”
虞清见他自责的模样,宽慰道:“寇大人再厉害,也管不尽天下事,若没有你,此案还会出现第八位、第九位死者。”
楚箫挣扎不过她,红了脸:“你怎么还是这么没正经?”
被夸赞的袁少谨叹了口气:“我远远不及大人一半的本事。若换了大人,凶手早就落网了,根本不会出现第七位死者。”
“你不就喜欢我没正经?”虞清眯眼一笑,勾住他脖子,吻了上去。
“我恰好路过附近,听闻此地闹出连环命案,特意跑去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你。”虞清啧啧称赞,“你现在颇得寇大人真传嘛,厉害啊。”
五岁相识,青梅竹马,一晃眼,竟已经二十年了。
“你是跟着我从沉西县出来的?”袁少谨好奇。
・・・
“袁镇抚,五年未见,别来无恙。”虞清勒马与他并肩,也抱了抱拳,笑出虎牙。
两天后,袁少谨启程回京。
虞清年初才刚升任福建都卫指挥使。
他闲不住,昨个就想走了,奈何宿醉头痛,只能多歇一天。
袁少谨松懈下来,笑道:“虞少帅,是你啊……哦不。”他抱拳请安,“现在该称呼一声虞指挥使了。”
“帮我带回去给妹妹。”楚箫将自己酿的青梅酒分出一小壶,递给袁少谨。
话音落了会儿,只见一匹枣红马哒哒上前,驮着个眉眼带笑、做江湖人打扮的男子。
“哦。”袁少谨将小酒壶挂在腰带上,“有没有信托我带回去?”
袁少谨离开沉西县,辨别了下方向,踏上官道。刚行不远,倏然勒马停在路边,手搁在腰刀上,神情戒备:“出来!”
“没有。”楚箫摇摇头。
“下次若无要紧事,别喊我来,我公务缠身,忙得很。”袁少谨念叨着走出门。
毕竟那位寇指挥使再怎样臭名昭著,断案子的本事,在大梁无人能出其右啊。
虞清暂时没打算走,出门送他:“忙的连娶妻的时间都没有?”
“是是是!下官明白了,这就去查办!”宋推官躬身拱手,目送他策马离去,钦佩不已,心道不愧是京里那位寇指挥使唯一的徒弟。
袁少谨解开被拴着的马:“大人说了,我这个年纪不宜被家室所扰,过两年再说。”
袁少谨扯动马缰,骏马转向。准备离开时,又沉吟着回头,“死者均为外地人,凶手所从事之行当,有可能惯于接触外地人,比如客栈、马铺和干粮铺之类。”
虞清撇撇嘴:“他是想你专心为他卖命。”
“再根据尸体肿胀的程度,我所实验的河流水速,抛尸地点就在这沉西县境内。凶手基本是每隔十日动一次手,这般有规律,本人或者家人可能染上了某种恶疾,可从医馆入手,进行筛查。”
袁少谨不满道:“大人在我这个年纪,不是也没成亲?”
宋推官宛如醍醐灌顶,惊叹道:“原来如此……”
楚箫好笑道:“那是还没有遇到我妹妹。”
袁少谨颔首:“尸体扔进河里后,经过水泡,便不易辨别伤口,见尸体有脖颈、手脚腕五处刀伤,仵作惯性认定致命伤是脖颈那一刀。且因泡在河中,通常不会去计较这‘失血而死’里的‘血’究竟流去了哪里,双重误导之下,实在很难及时推敲出凶手杀人是为了取血。”
袁少谨清清嗓子:“那我也像大人一样等着缘分到来吧,总得娶个称心如意的,往后家宅安宁,才能专心办案。”
宋推官喃喃道:“依照大人的说法,死者应是被凶手通过手腕伤口慢慢放血致死,尔后凶手再割了死者的脖子和双脚腕混淆视听?”
虞清抚了抚额:“你跟着寇大人学查案就行了,至于什么都要学他?”
袁少谨缓缓道:“死者真正的致命伤,在手腕上,并不在颈部。因为颈部划一刀,血喷而出,难以收集。”
楚箫见怪不怪,他早就发现袁少谨被寇凛洗脑的很厉害。
“取血?”宋推官诧异。
三人正道着别,瞧见一顶轿子远远而来。
袁少谨边说边摇头,分析道,“以我观之,这些乱线,多半在误导咱们查案的方向。这七名死者在身份上应该没有任何关联,因为凶手的动机不在于杀人,而是取血。”
虞清和袁少谨都是一愣,这里行路不便,竟还能抬着轿子走。
“这其中不合理之处甚多,我思索好几日,想不通凶手的意图,明明割了脖颈已是必死无疑,还割手脚腕做什么?若抛尸河中是为了毁尸灭迹,那随着尸体都被冲到河岸边,此案传的沸沸扬扬,凶手应该知道自己毁尸灭迹的法子行不通才对。只是他个人的恶趣味么?”
楚箫认识这顶轿子:“是赵小姐。”
宋推官惴惴不安:“下官愚钝,还望大人赐教。”
“赵小姐?”虞清瞥他。
袁少谨蹙眉:“你见过几个被割了颈部还能游上岸的?”
楚箫解释道:“她家在梧州府,是当地的富商大户,专门研制香料的。赵家在这附近有处庄子,赵小姐是赵家的嫡女,每到夏天就会来此小住。”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宋推官揣测道,“割断手脚筋脉,以免死者游上岸?”
说着话,轿子已近眼前,帘子撩开,明艳动人的赵小姐下了轿。没戴帷帽,见多出两个男子,她微微一怔。
“既然如此,凶手为何还要割断死者的手筋脚筋?”袁少谨转头,看一眼河边被泡的肿胀的尸体。
“赵小姐,这两位是我远道而来的朋友。”楚箫介绍了下。
宋推官明白他不想暴露身份,抹了把冷汗,拱手回话:“回大人,死者致命伤均是颈部伤口,被推下河之后,不等淹死便先失血而亡。”
介绍到外表瞧着有些冷峻的袁少谨时,赵小姐脸上明显添了一分娇羞。她微微福身,对楚箫道:“楚先生,小女子过来是想给先生提个醒。”
“袁……”镇抚两个字没出口,袁少谨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行礼,回答问题就好。
楚箫不明所以:“嗯?”
前首辅袁诚的二公子,如今执掌诏狱的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若无意外,也将是继寇凛之后的下一任锦衣卫亲军指挥使,袁少谨。
赵小姐指了指小麓山:“先前我在山上偶然发现一株植物,拿回家中香坊,研制出一种香料,效果颇好。故而此番带了些仆人来,稍后上山采集,因多在峭壁上,采摘不易,估摸着得好些时日,会有不小的动静,恐怕会影响到先生的清净。”
这人是谁?
“无妨。”楚箫微微笑,表示自己不介意。
再看牙牌上一行字,更是愣在当场。
“那就好。”赵小姐也抿唇一笑,“叨扰了。”
宋推官见到那象牙牌的制式,便知是锦衣卫令,瞬时大气也不敢出。
转身正要回轿子里,袁少谨喊住她:“赵小姐。”
此时宋推官便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了,正要说话时,那男人显然不想废话,从腰间摸出牙牌,朝他亮了亮。
赵小姐顿住步子。
围观百姓让出一条路,玄衣男子策马上前,行至宋推官面前,毫无下马的意思:“仵作检查的死因是什么?是溺亡还是死于失血过多?”
袁少谨支吾着道:“小姐可否给我个样本,我让我的人去找,他们都是轻功高手,只需几个时辰便能帮小姐采摘好,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敢问阁下有何高见?”火烧眉毛的当口,宋推官不摆官威,朝那男子拱手询问。
赵小姐回头时咬了下唇:“袁公子为何要帮忙?”
而令捕头惊讶的是,以他与宋推官谈话的位置,被拦在外的百姓们应是听不到的,此人站在围观人群最后方,竟听的一清二楚,想必是位武林高手。
“因为……”袁少谨尴尬笑道:“小姐不是也怕叨扰我朋友么?”
以宋推官的识人之能,心知此人非富即贵。
“那多谢了。”赵小姐脸上的娇羞已是遮掩不住,道了声谢,回身进入轿子里。
宋推官和捕头俱是一怔,循声转头,远远看到围观百姓后,有一玄衣男子骑在马上,二十五六的年纪,五官硬朗,眉峰陡峭,气质透着一股凌厉感。
等她离开,袁少谨立刻吹了声口哨。
他话音刚落,一个铿锵有力的男声道:“方向错了。”
不多时,两个暗卫来到面前:“大人有何吩咐。”
“这尸体八成是从上中游两县被河水冲下来的。哎,容我回去上报知府。”宋推官眉头紧皱,“由梧州府组织,三县协调彻查,先找出这七人的身份,再根据他们之间的关系来推算凶手……”
袁少谨分派道:“留四个人,稍后赵小姐送样本过来,你们仔仔细细将小麓山翻一遍,务必采摘干净。”
“是的,确定是第七位受害人。”捕头随在他身边,“没有接到失踪报案,应也是外地人。”
暗卫大声:“是!”
“怎么样?”宋推官边走边问,“是不是相同的死因?”
虞清朝楚箫挤了下眼睛:瞧,这缘分真是说来就来。
“宋大人!”捕头上前迎他。
楚箫点点头:嗯,赵小姐品貌皆优,人不错的。
宋推官匆忙忙赶过去,尸体已被打捞上岸,现场也被捕快们保护起来,百姓们纷纷闻讯赶来,远远围观。
却又听袁少谨严厉的道:“随后拿去赵府,一株卖给她十两银子,外加你们的工钱一人一百金,少一个子都不行!”
今日清晨县衙接到报案,说是在河边又发现一具尸体。
暗卫回的更大声:“是!”
沉西县县令查不出来,报上梧州府,知府半个月前派了推官过来,但至今毫无头绪。
等袁少谨交代完,暗卫退下,一转头看到虞清和楚箫两张呆滞脸。
六位死者均是被割断颈部大动脉、手脚腕筋脉之后,再扔进河里去的。死者均是外地人,不清楚哪个河段是案发地,但由于长溪河的地势原因,最后都被冲到了沉西县的河岸边。
他若无其事,拍了拍楚箫的肩膀:“这钱拿回来之后,你留着,算是我也为你的书院和启蒙学堂添块儿砖瓦,毕竟我曾经也是个文化人啊。”
广西梧州府境内,有一条流经三县的长溪河。其中沉西县,位于这条河流的最下游,因早年曾是流放地,此间民风彪悍,屡有命案发生,但两个月内死亡六人的连环杀人案,自这小县城拥有县志以来,还是头一次。
“曾经”这两个字,颇为感慨。
永平二十九年,秋。
流露出些沧桑,迎着朝阳,袁少谨牵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