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道左右为难，叹一口气，苦着脸说道：“大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做了鬼可不要怪我。”咳嗽一下，扬声说道，“各位听好，齐心协力，不拘手段，杀了这和尚，本宗主大大有赏……”
叶灵苏皱一皱眉，也不理她，从容说道，“乌有道，你下不下令。”剑尖微动，入肉更深。
众弟子体内均有蛊虫潜伏，即便无赏，也不敢不听使唤，一时纷纷取出哨子、铃铛、芦笙、短笛，凑近口边，召唤毒物，一时嗡嗡嗡、簌簌簌，虫飞蛇走，瘴气四起，向着场中徐徐涌来。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蛇夫人怒气上冲，“你这女孩儿，我、我看错你了。”
冲大师紧皱眉头，死死盯着叶灵苏。无双岛上，他与这女子多次交锋，彼此知根知底，心知叶灵苏性情激烈，机变不如乐之扬，果决犹有胜之，她说玉石俱焚，恐非虚言恫吓。要知道，此地毒虫遍布，“毒王宗”群起而攻，纵如金刚门人，也难全身而退。
“别担心。”叶灵苏淡淡说道，“他死了，我给他偿命。”
意想及此，冲大师高叫：“且慢动手！”
蛇夫人又惊又气，锐声叫道：“叶姑娘，我只让你救楚空山，何时让你自作主张？如果楚空山他、他有个长短，我、我……”忽地按捺不住，眼眶不觉红了。
叶灵苏一扬手，“毒王宗”纷纷放下法物，看那模样，倒像是宗主换成了叶灵苏。乌有道心中暗骂，恨不得催发蛊毒，将这一群不肖弟子统统折磨一顿。
“说得好！”花眠也大声说道，“这和尚害我东岛不浅，拖他陪葬，也是生平快事。”
“叶姑娘。”冲大师笑道，“大伙儿都是聪明人，何苦任性尚气，闹得两败俱伤。”
“我若放了乌有道，他们照样活不了，与其如此，不如玉石俱焚，宰了你这个妖僧，为人间除一祸害。”叶灵苏话音朗朗，震动山谷。
“不想两败俱伤，那就拿出诚意。”叶灵苏冷冷说道，“逼我放人的话就不要提了。”
“对、对！”乌有道连连点头。
“好，好！”冲大师笑道，“我出个主意，乌宗主为楚、花二位解毒，而后礼送各位离境，作为报偿，你放了乌宗主如何？”
乌有道张口结舌，冲大师也变了脸色，强笑道：“叶灵苏，别忘了，花眠和楚空山在我手里。我死了，他们也别想活。”
“好主意……”乌有道翘起大拇指，正想夸赞两句，后心忽又刺痛，只听叶灵苏冷冷说道：“好什么好？乐之扬和朱微呢？我要带走他们。”
“好！”叶灵苏沉声说道，“你立即下令，让所有弟子、所有毒物围攻冲大师一个，若不杀他，决不罢休。”
“这个么？”冲大师笑道，“我早说了，他二人中了毒，早已化为血水。”
“当然！”乌有道冲口而出，“我都下了蛊，谁不听话，我让他化成血水。”瞥了蛇夫人一眼，小声咕哝，“她例外，她有牟尼珠……”
“你骗谁？”叶灵苏正想逼问乌有道，忽听蛇夫人说道：“那二人是我亲自带入谷里，入谷之前，早已中了绝毒，死后尸骨化为血水……”
“乌有道！”叶灵苏慢慢说道，“你的手下，都会听你的话么？”
冲大师可以不信，乌有道也可以不信，但由蛇夫人口中说出，叶灵苏仿佛挨了一记重拳，胸口隐隐作痛，耳边嗡嗡鸣响，蛇夫人的声音犹如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狠狠烙在她的心头。
“做梦！”叶灵苏手上微微用力，乌有道痛哼一声，脸色发白。
“乐之扬死了，死了……”叶灵苏闭上双眼，想要放声大哭，可又不知哭给谁听，想要发泄怒火，杀了乌有道。可是报仇容易，花眠怎么办？楚空山又怎么办？前者犹如母亲，多有养育之恩，后者不顾生死，为她赴汤蹈火。情爱？恩义？她该如何是好，又该何去何从。
冲大师斜眼瞅她，笑道：“怎么？你答应放人了？”
刹那间，叶灵苏只觉万般虚无，世事于她再无意义。无双岛上的一点一滴，从她心底流过，这一刻，她蓦然发觉，自从有生以来，唯有无双岛上的日子最为快乐。
“住手！”叶灵苏一声断喝。
花眠见她神气古怪，心中担忧，忍不住叫道：“灵苏，你没事么？”
冲大师笑道：“你筹码不多，我有两人在手，你只有一人，我先杀花尊主，留下楚庄主，照样可以跟你换人。”说着举起玉笛，作势敲落。
叶灵苏应声一颤，张开双眼，环视四周，木然说道：“花姨，我没事……一点儿事也没有……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
叶灵苏也知道，放了乌有道，势必全军覆没，当下说道：“大和尚，我又不是傻子，这种混账话，你对牛马说去。”
花眠见她神态，暗暗叹气，心想：“长痛不如短痛，乐之扬死了也好，断去她的痴念。有时候，情爱不遂堪比钝刀杀人，一杀数十年，胜过人间任何折磨。”
蛇夫人、花眠异口同声：“万万不可。”
忽听叶灵苏又说：“和尚，你说话算数么？”
“要我住手容易。”冲大师说道，“你先放了乌宗主。”
“人无信不立。”冲大师侃侃而言，浑不费力。花眠忍不住骂道：“和尚，你说这句鬼话，我都替你脸红。”
玉笛到他手里，不下于铁棒铜棍，一击之下，花眠必定头开脑裂，叶灵苏视她如母，心头一急，冲口叫道：“住手！”
冲大师笑道：“有劳，有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花眠一时语塞，恨恨啐了一口。
“乌宗主不用怕。”冲大师笑了笑，“给她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伤你一根汗毛。”玉笛向前一探，对准花眠头顶，笑嘻嘻说道，“叶姑娘，我这笛子落下去，你猜会有什么结果？”
叶灵苏徐徐说道：“好，先解毒，再放人！”驱使乌有道上前，放出血蛛，吸取毒质。楚空山命在顷刻，先吸他体内之毒，吸完以后，轮到花眠，冲大师忽道：“慢着！”
叶灵苏惊怒交迸，手上用力，剑尖入肉，乌有道面无人色，“啊哟”惊叫起来。
“怎么？”叶灵苏问道。
冲大师并不追击，飘然落下，左掌对准楚空山，玉笛指向花眠。他这几下如风似电，说来繁复，其实不过眨眼。叶灵苏本想救援，可是一旦撤剑，乌有道必然逃脱，花、楚二人无法解毒，免不了一死，这么稍一犹豫，花、楚二人已然落入敌手。
冲大师伸出一指，点中楚空山的“神道穴”，说道：“救完了人，你不放乌宗主怎么办？”
冲大师收回玉笛，轻轻一拨，软棍缠上玉笛，冲大师运劲一收，左脚突起，踢向蒙面女的小腹。这一脚匪夷所思，冲大师身在半空，分明势头已尽，还能出脚，大出蒙面女意料，不得已腾出手向下格挡，扑，手足相接，蒙面女一个跟斗向后翻出，软棍脱手，落在一丈之外，着地时脚下踉跄，“大金刚神力”余劲不衰，激得她五内翻腾，几乎吐出血来。
叶灵苏冷冷道：“你信不过我？”
两人周王府曾经交手，冲大师吃亏不小，当即使一个“马王飞蹄”，凌空弹腿，轻巧让过刺藤，手中玉笛急点，吞吞吐吐，莫知所出。蒙面女知道厉害，无奈起身，一抖手，袖里蹿出长长的白绢，随手一拧，化为一条白光光的软棍，直如怒蛇昂首，呼地蹿向冲大师的心口。
“此言差矣！”冲大师笑道，“人心多变，世事难料，贫僧连自己都信不信，又何况是你呢？”他顿一顿，又说，“不如这样，先送你们出谷，到了‘鬼门’，大伙儿同时撒手放人。”
蒙面女一声清叱，双手按地，怪藤破土而出，变粗变长，尖刺冒出，活龙活现，缠向冲大师的双脚。
叶灵苏心不在焉，点头道：“出谷就出谷！”
“呵！”冲大师笑了一声，忽地跨越数丈，落到楚空山身后。
冲大师一手一个，拎起花、楚二人，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叶灵苏押着乌有道随在后面，蛇夫人也跟了上来，唯有蒙面女子呆立当地、低头不动。
乌有道哼了一声，伸手招了招，血蛛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裤脚。叶灵苏看得浑身发麻，只一想到蜘蛛满身乱爬的情形，就觉心跳加剧、冷汗迸出。这时乌有道跨出一步，叶灵苏回过神来，忙也随之上前。
叶灵苏走出一程，只觉有异，回头问道：“你不走么？”蒙面女子颤了一下，喃喃说道：“死了？死了！全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蛇夫人徐徐后退，退到五尺远近，问道：“成了么？”
叶灵苏怪道：“你说什么？”蒙面女抬起头来，妙目闪烁泪光：“他死了，你一点儿也不伤心？”
叶灵苏向蒙面女说道：“花姨和楚先生有劳你了。”蒙面女默默点头。叶灵苏迈步绕到乌有道身后，运剑逼住他后心“灵台”穴。
叶灵苏猛可醒悟，女子说的正是乐之扬，登时一股酸气直冲眼鼻。她极力压抑痛哭冲动，冷冷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其他人总还要活下去。”
“这个自然！”蛇夫人点头，手上用劲，催促乌有道上前。
“好狠的心。”蒙面女咬牙道，“不愧是女中魁首、盐帮之主。”
叶灵苏看一眼楚空山，明白他支撑不久，叹一口气，说道：“花姨中了尸蜂毒，也请一并解除。”
叶灵苏道：“心肠不硬，何以领袖群伦？”
乌有道大怒，心中“臭婆娘、烂婊子”骂个不停，嘴里却不敢吱声，绷着面皮，目光阴沉。
“我看你是嫉妒。”蒙面女冷冷道，“因为他喜欢别人！”
“我要离他远些。”蛇夫人指着乌有道，“姑娘你剑快，顶住他的‘灵台’穴，这是罩眼，稍有异动，给他来个一剑穿心。”
叶灵苏一愣，眼中火星迸溅，蓦地转身，快步走向谷口。
叶灵苏诧道：“干什么？”
蒙面女一咬牙，纵身跟上，斜眼望着叶灵苏，瞳子深处大有怒意。
蛇夫人痴心半生，对楚空山难以忘情，眼见他浑身涨紫，眉间透出死气，心知乌有道所言不虚，沉思一下，向叶灵苏一指：“你过来！”
“毒王宗”弟子见状，也纷纷跟上六人。
“血蛛天下奇毒，舍此无法化解。”乌有道摊开双手，“你若不信，杀了我就好。不过楚老儿命在顷刻，我先走一步，他随后就来。”
一路上，众人均不做声，出了石阵，上了蛇舟。蛇夫人吹笙驱赶水蚺，顺流而下，出彩贝峡、过六龙瀑，来到怨侣峰前的界沟。乌有道放出血蛛，吸走尸蜂之毒，花眠的脸色由黑变白，由白转红。吸完毒质，叶灵苏静候半晌，见无异样，方才点头说道：“数三声，一起放人。”
“胡说！”蛇夫人厉声道，“你分明想要脱身。”
“好！”冲大师笑道，“一、二……”三字出口，他双手一抡，将花、楚二人扔过界沟，叶灵苏也撤去长剑，向后一跳，落在界沟外侧。
蛇夫人冷笑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乌有道悻悻道：“你懂个屁，血蛛之毒还须血蛛吸出，你牟尼珠在身，血蛛不敢靠近，我又如何驱使它们吸毒？”
乌有道叱咤半生，除了梁思禽，从未受制于人，何况对方还是一名女子。他心头狂怒，一得自由，即刻转身，作势跳过界沟，报复众人。
两人本是夫妻，乌有道爱生惜命，蛇夫人早已看穿，如今略加炮制，乌有道先软了一半，稍稍犹豫，说道：“解毒可以，你先要离我远些。”
“乌有道。”蒙面女忽道，“你忘了当年的誓言么？”
“怎么样？”蛇夫人停手道：“还要再试一次？”
“管你屁事？”乌有道怪眼一翻，“梁思禽远在天边，本宗主还怕他不成？”
“放你娘的……”乌有道还没骂完，蛇夫人捻动碧磷针尾，乌有道痛苦难当，哀哀叫唤起来。
蒙面女冷哼一声，森然说道：“城主就在江南，你若不信，跨过界沟试试！”
“逞英雄？”蛇夫人语带讥讽，“乌有道，别当我不知道，你贪生怕死第一，若非如此，当年又何必向梁思禽求饶，藏在这深山绝谷当缩头乌龟？”
乌有道将信将疑，刺藤所挂伤痕忽又发痛发痒，放才性命攸关，竟然忘了痛苦，这时发作起来，当真加倍难受，禁不住问道：“地下长藤的本领，梁思禽教给你的么？”
“做梦！”乌有道又妒又恨，啐了一口，“臭婊子，你有种把我杀了。”
“不错。”蒙面女淡淡说道，“长生藤、恶鬼刺，我只学了一点儿皮毛，城主使出，威力胜我万倍。”
“你为楚空山解毒，让我与他离开。”蛇夫人话一出口，楚空山浑身一颤，努力张开双目，定定望着女子，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眼神不觉柔和起来。
乌有道心病难愈，闻言冷汗直流，恶狠狠瞪了冲大师一眼，怒道：“和尚，你说梁老贼在昆仑山，怎么又到了江南？”
乌有道哼了一声，问道：“商量什么？”
冲大师冷笑道：“别听她虚张声势，梁思禽若在江南，何不亲身前来？”
蛇夫人沉默一下，徐徐说道：“乌有道，咱们打个商量。”
“城主大事在身，无暇理会宵小。”蒙面女轻哼一声，“和尚，说起来，你也见过他的。”
“好死不如赖活。”乌有道说道，“别忘了，你体内蛊毒，只有我能解除，血蛛之毒，除了老夫，还有谁能化解？”
冲大师一愣：“在哪儿？”
乌有道哼了一声，冷冷不答。蛇夫人接着说道：“每到初一、十五，你便催发我体内蛊毒，令我痛不欲生，直到奄奄一息，你才勉强罢手。如此循环往复，已有二十余年，这就是你顾念旧情、放我一马么？”
蒙面女冷冷说道。“乐道大会，紫禁城中。”
“顾念旧情，饶我一马？”蛇夫人冷哼一声，“每月初一、十五，你干了什么？”
“落羽生！”冲大师冲口而出。
众人无不动容，乌有道见她拆穿下毒伎俩，又惊又气，破口大骂：“臭婆娘、烂婊子，你偷汉子我没杀你，全因为顾念旧情、饶你一马。你不知感恩、吃里扒外，不把你化为血水，本宗主誓不为人。”
“你还不笨。”蒙面女眼露讥嘲，冲大师却是脸色发白，两眼透出迷惘。
“不是！”蛇夫人摇头，“血蛛所吐蛛丝剧毒无比，一星半点就能致命。乌有道的掌法只是幌子，血蛛丝才是杀着。蛛丝随风游走，肉眼难以发现，乌有道只要用掌力将蛛丝送到对手身上就行了。”
乌有道见他神气，越发信了几分，不觉一阵心悸，咳嗽两声，干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送了。”丢下冲大师，匆匆上了蛇舟，冲大师眼看开船，也纵身跳了上去。
蛇夫人指着地上血红蜘蛛：“这就是了。”花眠道：“楚先生被血蛛咬了？”
“慢着！”叶灵苏放开花眠，走到界沟边上。
“血蛛？”叶灵苏疑惑不解。
“怎么？”冲大师笑道，“叶帮主还有话说？”
“他不是受伤。”蛇夫人略一沉默，“他只是中血蛛毒！”
“是！”叶灵苏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乌有道，你听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乐之扬的死你脱不了干系，三月之内，我会卷土重来，一举踏平‘毒王宗’！”
叶灵苏蹲下身子，察看楚空山的伤势，忽听蛇夫人尖声叫道：“别碰他……”叶灵苏一怔，当她妒意发作，皱眉道：“若不碰他，怎么治伤？”
她声色俱厉，众人无不震动。乌有道惊怒不已，咬牙道：“小妞儿大言不惭！好哇，本宗主等着你，不来不是好汉，呸，你一个娘儿们，算什么狗屁好汉？”
形势逆转，双方均感意外。叶灵苏虚晃一剑，退到楚空山身边，望着蛇夫人惊疑不定；冲大师也缓步退到一旁，把玩手中玉笛，苦思应对之策。
叶灵苏哼了一声，转身扶起花眠，大踏步走向山外；蛇夫人也扶着楚空山跟在后面。蒙面女望着叶灵苏的背影，若有所思，出了一会儿神，晃了晃身，向另一条山路走去。
蛇夫人举目望去，楚空山爬出泥土、不胜狼狈，脸上紫红肿胀，似要迸裂开来，他盘膝坐下运功，身子仍是簌簌发抖。
乌有道败给梁思禽之后，卧薪尝胆，苦炼毒功、毒物，本以为除了梁思禽，当世再无敌手，谁料还没出谷，先栽一个跟头。敌人不但安然出谷，更划下道儿、出语胁迫。“毒王谷”金城汤池，不虑对方攻破，可这一口鸟气，乌有道如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船行一半，他怒哼一声，狠狠一拍船舷，木屑飞溅，蛇舟险些震翻。
乌有道嘿了一声，冷笑道：“我死了，楚空山也别想活。”
“乌宗主。”冲大师见他盛怒，字斟句酌地道，“叶灵苏是盐帮之主，手下十万盐枭，不可等闲视之；蒙面女子是西城弟子，惹来梁思禽更是吃不了兜着走；倘若一起来攻，大有可虑之处。”
蛇夫人冷冷说道：“我花了十年炼成，就为破了你的‘元毒功’。你百毒傍身，原本无法接近，天可怜见，将这一颗‘牟尼珠’送到我面前。乌有道，你恶贯满盈，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乌有道心里有气，冷哼道：“你怕了？”
“碧磷针呢？”乌有道略一定神，“你何时炼成此针？我怎么就不知道？”
“不敢！”冲大师笑道，“宗主毒术通天，自然无所畏惧，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事先防范总是好的。”
乌有道脸色惨变，花晓霜的牟尼珠实为万毒克星，但因淬炼不易，存世不过十枚。“毒王宗”兴起以后，乌有道为了毁掉此珠，杀人灭门，无所不为，多枚“牟尼珠”被毁，存世者不过三枚，一在东岛、一在西城、还有一颗落在金刚禅门，均是难惹的主儿。乌有道避之不及，遑论夺来毁掉。这个节骨眼儿上，蛇夫人忽说得到一颗牟尼珠，乌有道神魂出窍，一时转不过念头，可是毒物逃窜、毒功失灵，除了“牟尼珠”，再无一样事物可以办到。
乌有道神色稍缓，点头道：“梁思禽与我有约，我不出毒王谷，他也不来找我的麻烦，这一路可以放心。盐帮乌合之众，哼，来多少死多少。”
“是啊！”蛇夫人冷冷说道，“一颗牟尼珠！”
“还有一路。”冲大师说道，“叶灵苏是东岛云虚的女儿，花眠暂代东岛之王，东岛盐帮合流，端的不可小觑。”
“你用了什么法子？”乌有道有所觉察，声音颤抖起来，“你身上有东西……”
昔年东岛强盛，几乎兼并天下。乌有道虽然自负，也不得不有所忌惮，一时眉头暗锁，拈须沉吟：“大师有什么法子？”
乌有道一愣，忽觉身上有异，低头看去，袖口里、裤脚下、襟口中、衣角旁，一应蛊虫、血蜘、尸蜂、小蛇汹涌而出，仿佛躲避什么，爬的爬、飞的飞，急急如脱网之鸟，茫茫如漏网之鱼。
冲大师说道：“依我之见，不如多请帮手。”
“怎么不敢？”蛇夫人冷冷说道。
“除了梁思禽，谁敢招惹东岛？”
出手的正是蛇夫人，她微微捻动针尾，乌有道流露痛苦神气，口中犹不服软：“好大的胆子，敢近我的身？”
冲大师眼珠一转，笑道：“宗主忘了燕然山么？”
“灵台”是“元毒功”的罩眼，一旦受制，气散功消。这一下变生肘腋，乌有道动弹不得，失声叫道：“白鹭，你干什么？”
“铁木黎？”乌有道一愣，“他远在漠北，岂肯帮我？”
乌有道接过，倒出药汁，涂抹伤痕，冷不防后心“灵台”刺痛，多了一枚青碧色的长针。
“铁木黎立志复兴大元，且是东岛的死敌。只要宗主肯为大元出力，燕然山自然召之即来。”
“紫玉清凉露”是祛毒止痒的灵药，药中含有蛇胆，蛇夫人名如其号，精于使唤蛇类，调制这一灵药，“毒王宗”之内无出其右。她应声愣了一下，探手入怀，取出一个水晶小瓶，瓶中药水紫红、剔透如玉，蛇夫人上前一步，递给乌有道。
乌有道大为动心，说道：“话虽如此，但本宗祖师是赵宋的皇帝，宋为蒙元所灭，铁木黎是蒙古的国师，我若与他为伍，岂非招人笑话？”
好容易扯开乱藤，乌有道脱身出来，横着向左一蹿，摔在地上就地一滚，勉强爬起，仍觉疼痒，不由伸出双手乱抓乱挠，边挠边骂：“他妈的，这是什么鸟毒？”斜眼一瞥，忽见蛇夫人就在附近，心头一动，厉声叫道：“白鹭，把‘紫玉清凉露’拿来！”
“宋亡已有百年，谁还记得这个？”冲大师微微一笑，“如我所料不差，朱元璋一死，天下必乱，那时群雄并起、逐鹿四方，宗主一身毒术胜过十万大军，这样的好机会，难道就坐守空谷、白白错过？贵宗的毒术加上大元的铁骑，夺取大明江山，不过反手之间。那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有谁敢笑话宗主你呢？”
怪藤生长不休，顺着他的身子向上缠绕，一时间，乌有道从头至尾均为刺藤缠满。他愤怒挣扎，可那藤蔓断了又生、毒刺也是折了又长，在他肌肤之上划出浅浅血痕，痛痒之感遍布全身。乌有道忍不住伸出双手拉扯怪藤，他力大功深，怪藤纷纷断绝。
乌有道素有野心，智计却是平平，听这一番吹捧，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什么祖师、赵宋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笑呵呵说道：“大师说得是，当年若是傍上大元这棵树，我也不用受那梁思禽的窝囊气，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大师给我引荐引荐。”
“不碍事，本宗主……咦……”乌有道忽觉双腿奇痒奇痛，犹如蚁钻蛇咬，他是用毒的宗师，长年与毒为伍，生出抗力，百毒不侵。刺藤之毒，让他难以抗拒，简直就是咄咄怪事。
“好说，好说。”冲大师笑了笑，“乌宗主大可放心，除了燕然山助阵，我还留了一个后招。叶灵苏倘若再来，管教她投鼠忌器、进退两难。”
冲大师看见刺藤，脸色一变，冲口叫道：“乌宗主小心。”
“后招？”乌有道想了想，一拍大腿，“你说那个瘸子？”
“你是梁思禽什么人？”乌有道话没说完，脚下一动，土裂泥分，蹿出数条长藤，藤上长满尖刺，刷刷刷将他双腿缠住。乌有道忽然遭袭，沉喝一声，气贯双腿，尖刺划来划去，无法扎入肌肤。
“没错。”冲大师说道，“叶灵苏钟情此人，一片痴心。宗主将他攥在手心，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乌有道作势欲上，见这情形，脸色惨变，托地向后一跳，东张西望，叫道：“梁思禽……”嗓音一顿，目光停在蒙面女身上。女子身形蹲伏，双手按地，怪藤正是从她手底冒出。
乌有道又惊又喜，翘起大拇指：“大师神机妙算，真是本宗主的贵人。”
啪，数根青藤悄无声息，贴地爬来，缠住楚空山的手足，犹如活蛇怪蟒，拽着他倒退如飞，“无影蛊”扑一个空，转身追赶，突然大地迸裂、泥土翻腾，地底生出一股绝大吸力、硬生生将楚空山吸了进去。“无影蛊”恰好扑到，嗤嗤嗤密如箭矢，陷入泥土，脱身不得。
冲大师心中暗暗得意，若论堂堂之阵，“毒王宗”无所用之，要说阴谋暗算，倒是一把好手。“软金化玉散”得自“毒王宗”，若非乐之扬从中作梗，单凭这一味迷药就能颠覆天下。更别说另有许多奇妙毒物，届时打起仗来，既可毒死敌方首脑，也可下蛊制服大将，不战而屈人之兵。等到大元重光、天下底定，再将这一宗门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叶灵苏的“飞影神剑”已入“水月”境界，水月空明，似有若无，飞影剑、空空棒，两般武功义理相通，均含武学绝诣，一时争强比快，高下难分。两人又均着白衣，恍若白凤白龙，捉对儿盘旋不定“无影蛊”为“水云掌”挡了一下，去势稍迟，掌力一弱，即又鼓翅冲上。楚空山面皮血红，挣扎一下，无力站起，眼睁睁望着蛊虫迎面冲来。
他心中盘算如意，口中谦逊了两句。乌有道心怀大畅，对这和尚越发看重，再一想到叶灵苏天仙般的人儿，有眼无珠，不依从他乌大宗主，偏偏对一个瘸子痴心，登时怒火上冲，弃舟上岸，对冲大师说道：“走，瞧瞧那瘸子去，他是大大的筹码，万万不可让他死了。”心里打定主意，必要好好折磨此人，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如此，才能消除心头妒恨。
当年九如禅师一条乌木棒打遍天下，用的正是这一路棒法，老和尚呵佛骂祖、豪气干云，棒法信手拈来，并无一定名号。传到渊头陀一代，方才名为“空空”，意为使到绝妙之处，落到对手眼里空空如也，中棒之前，压根儿看不见棒子来自何处。
忽听一声长长的惨叫，乌有道定眼望去：“毒王谷”口乱成一团，众弟子抱头鼠窜，人群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叶灵苏身子蜷缩，势如弹丸射出，身影若隐若现，长剑若有若无，瞬息之间，连刺冲大师上下三路。冲大师暗暗吃惊，收起笑容，挥舞长笛，横挑竖击，叮叮叮，笛剑相交，声如弹琴鼓瑟。叶灵苏一轮快剑使尽，竟未占到丝毫便宜，她气势一弱，冲大师立刻反击，笛子到他手中，变成一条短棒，大巧若拙，曲直无方，棒来棒去，不可捉摸。
乌有道又惊又怒，心想莫非叶灵苏去而复返，回到谷里抢夺乐之扬和朱微，可仔细一想，又觉万无此理。当下催促水蚺，尽速靠岸，他不用芦笙，也能驭蛇，一时舟行如箭，很快抵达彼岸。
这和尚诚为劲敌，叶灵苏无奈收起“水云掌”，拧身回剑，剑身弯曲成弧，绕过来拳，刺向冲大师的面门。冲大师仰身后退，举起手中翡翠长笛，轻轻一点，正中剑身，叮的一声，发出清越长鸣。
乌有道刚一登岸，忽听厉声怪叫，一个蛊傀向他扑来。乌有道想也不想，大袖一挥，数只血蛛乘丝飞出，落到蛊傀身上。蛊傀失声哀嚎，蹦跳两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乌有道五指一勾，又将血蛛收回。
忽听“呵”的一笑，冲大师横身冲来，呼地一拳送出，气劲如山，向前涌动。
一个弟子气喘吁吁，冲到乌有道面前，咽着唾沫说道：“宗主，不好了……”
乌有道摇晃站定，右手一挥，“无影蛊”蹿出袖口，飞向楚空山。叶灵苏晃身掠出，大袖一挥，“水云掌”虚空拍出，扫向“无影蛊”，青螭剑掀起一片青光，挡在乌有道身前。
乌有道沉着脸道：“怎么回事？”
花眠见识仍在，见状喜道：“胜……”了字还没出口，楚空山一个趔趄，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蛊傀发疯了！”
乌有道身如顽石，唯有眼睛薄弱，方才中剑之时，他始终用手护着双眼。楚空山看得明白，这一剑极尽精妙、直指要害，寻思杀了乌有道，“毒王宗”群龙无首，自然不攻自破。
乌有道变了脸色，快步上前，只见数个蛊傀在人群中冲突，遇人就抓，抓住后高高举起，用力一扯，将活人撕成数块，脏腑鲜血淋漓而下，将蛊傀变成一个个血人。
楚空山使得兴起，欺身而进，使一招“清平三绝”，剑如云中看花，虚虚实实、飘飘渺渺。乌有道眼花缭乱，茫然不知所从，刹那间，铎铎连声，乌有道从头至脚连中五剑。铁木剑虽是木质，附上楚空山的内力，穿肌碎骨不在话下，剑上劲力所及，乌有道飞出丈许，翻个跟斗，立足未稳，忽听一声长啸。楚空山形如大鸟，挽一个剑花，乘高下击，刷刷刷地刺向他的双眼。
乌有道怪叫一声，冲上前去，放出血蛛，噬咬蛊傀。毒王谷中，血蛛是蛊傀唯一克星，乌有道转了一圈，发疯的蛊傀无一幸存。望着蛊傀尸体，乌有道余怒未消，双手叉腰，瞪眼发怒，众弟子畏缩后退，唯恐迁怒自身。
乌有道当年困守绝谷，痛定思痛，苦练武功，他深谙医理，博识百草，调配灵药，补气养元，一年之功，胜过寻常高手苦练数载，数十年下来，内力精进神速，已入大高手境界。然而武学之道，内外兼修，乌有道内力虽强，技击之道甚是平常，面对如许剑术，不觉左支右绌。
过来半晌，乌有道平静下来，低头检视尸首。为了管辖，蛊傀都有编号，刻在左胸。乌有道翻过尸体，蛊傀左胸赫然写着六十七。乌有道变了脸色，叫声“不好”，直奔谷内。
只守不攻、取败之道，楚空山身经百战，深知这个道理，当下连挥数掌、驱散蛊虫，跟着清啸一声，使出“名花美人剑”，桃李芳菲、青莲出水、寒菊怒放、踏雪寻梅，时而步履踉跄、宛如贵妃醉酒，时而灵动百转，真似飞燕凌空，剑尖刺破掌风，发出嘶嘶异啸，剑影如浪如潮，绝无丝毫停顿。
冲大师纳闷不已，跟上问道：“宗主，出了什么事？”
“寸草不生掌！”乌有道狞笑一下，一扬手，掌风呼啸，袖子里蹿出蛊虫，数以百计，收放自如，楚空山内力稍有破绽，即刻钻隙而入，比起毒掌还要难缠。
“蛊傀洞出事了。”乌有道一脸懊恼。
楚空山望着掌印，微微动容，冲口问道：“乌有道，这是什么掌法？”
“何以见得？”冲大师问道。
乌有道占了先手，越斗越勇，掌风扩向四周，空中腐臭弥漫。楚空山节节后退，不知不觉，抵上身后石壁，乌有道呼地一掌拍来，楚空山旋身让过，啪，乌有道拍中岩石，多了一个淡红色的掌印，石块酥脆掉落，俨如火焰烧过一般。
“蛊傀满打满算，连死带活不过六十二个。”乌有道说道，“这个蛊傀却是六十七号。”
楚空山东躲西闪，心中老大气闷，他当年所以败落，全因遭了暗算。“毒王宗”用毒诡谲，内力武功稀松平常，乌有道也不例外，楚空山自忖堂堂一战，当可轻易取胜。谁料二十年不见，乌有道内功精进如神，俨然大高手风范，虽说招式平常，可是内力浑厚、举动神速，大可弥补不足，更别说掌风蕴毒、毒虫助阵，楚空山空有一身剑术，竟是束手束脚，全无还手之功。
冲大师诧道：“烙错了？”
乌有道猱身而上，接连出掌，双掌色泽暗红，似要滴出血来，掌风所过，草木枯萎、化为碎叶飞灰，“无影蛊”暗藏其中，毒气增长其势，越发防不胜防。
“不！”乌有道摇头，“这只蛊傀还没成形，正在蛊傀洞调教！”
楚空山始料不及，手忙脚乱，应付蛊虫之余，掌毒趁虚而入，一丝腥臭钻入鼻孔，楚空山微微晕眩，匆忙闪身后退。
冲大师动容道：“那么乐之扬？”乌有道瞥他一眼，冷冷说道：“多半死了！”
“太渊”是人身要穴，中者伤心破肺、不死即残。乌有道不但无事，掌力浑厚也不稍减，其中夹带嗤嗤风声，出掌之际，也将“无影蛊”放了出来。
冲大师心头一沉，有些怅然若失。
乌有道转身不及，笃，剑尖正中他的“太渊穴”，声音沉闷，如中木石。楚空山一愣，乌有道猛地转身，呼地一掌向他拍出。
乐之扬喝下“奈何汤”，浑身难受，瘫软无力，任由两个弟子拎着，来到一个石洞之前。洞里传来嘶吼狂呼，伴随皮鞭抽打、厉声谩骂。
楚空山袖中夹掌，逼住乌有道的掌风，足下一转，绕到乌有道左侧，铁木剑化为一道乌光，直奔乌有道腋下。
“韩残！”一个弟子大声嚷嚷，“来收货！”
乌有道一招得手，呼呼呼又出数掌，势大力沉，涵盖甚广，所过腥臭四溢。叶灵苏等人无不屏息退让，其他“毒王宗”弟子也是面有惧色，徐徐向后倒退。
抽打、喝骂声停了下来，一个老者走出洞口，年过五旬，干瘪瘦小，眉眼甚是凶恶，腰系一个铃铛，手提蟒皮软鞭，看见三人，两眼一翻，鞭指乐之扬道：“就是这个货色？”
这一下，不止楚空山意外，叶灵苏等人也觉吃惊。先前所见“毒王宗”弟子，纵如乌子都，也是毒术有余、武功不足，是以心中均有定见，只防毒术，不怕武功。谁知乌有道内力浑厚、掌风凌厉，楚空山大意轻敌，险些遭了毒手。
“对啊！”那弟子应道，“他喝过‘奈何汤’了。”
乌有道哼了一声，双掌平平一推，恶臭弥漫，席卷四方，尸蜂所化黑雾与他掌风一碰，向后倒卷回去，掌力雄浑厚重，比起“招蜂引蝶掌”犹有过之。楚空山不得已后退两步，刷刷刷掌挥剑舞，霎时连出数招，方才化解乌有道的掌力。
韩残低头打量一下，皱眉道：“他的脚怎么了？”
乌有道上前一步，恶狠狠望着楚空山，袖袍无风而动，嗡嗡急响，“无影蛊”成群结队，破空而出。楚空山袖袍一拂，荡开蛊虫，右手拔出铁木剑，刷地向前刺出，剑尖连连颤抖，掀起漫天剑影，犹如百花盛开，数十只尸蜂还没靠近，遇上剑风，粉身碎骨，化为团团黑烟，楚空山掌风一扫，反向乌有道卷去。
“是个瘸子。”另一弟子撇了撇嘴、老大轻蔑。
冲大师微微皱眉，默然退到一旁。叶灵苏冷眼旁观，寻思敌强我弱、全无胜算，楚空山胡搅蛮缠，或能浑水摸鱼。
“一蟹不如一蟹。”韩残大摇其头，“近来的蛊种不是太老、就是太弱，连残废也送来凑数儿……”
“放屁！”乌有道怒气冲天，“你一个秃驴，又没老婆让人偷！”
“韩老头。”那弟子左右看看，压低嗓音说道，“私下抱怨就好，别让宗主听到。”
乌有道哼了一声，挺身要上，冲大师却说：“乌宗主，咱们占上风，别中他的激将法儿。”
“呸！”韩残怒道，“我又不是傻子。”指着洞里，“我手里不空，你俩给我抬进去。”
“口说无凭。”楚空山笑道，“要来就来！”
两弟子面有惧色，韩残冷笑道：“放心，有我在，它们吃不了你。”
这番话字字刺心，乌有道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转眼一瞧，众弟子无不斜眼瞥来，心知楚空山话已说满，再不出头，必定威风扫地、颜面无存，当下咬牙笑道：“好、好，楚空山，你说得好，本宗主这就来亲手了断你。”
两人硬着头皮，架着乐之扬进入洞里。乐之扬昏昏沉沉，定眼望去，洞里昏暗无光，一道铁栅将洞窟分成两半，栅栏后面几个蛊傀或站或躺，坐着的体质已变，毛发褪尽、浑身坑坑洼洼、长满厚厚的角质；躺着的气息奄奄，角质尚未覆盖全身，犹能看出本来面目。
“楚某就在这儿。”楚空山昂然说道，“勾引你妻子是我，给你戴绿头巾的也是我。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要是一个男人，就该跟我单打独斗，洗刷奇耻大辱，躲在大伙儿后面，那是缩头的乌龟、没卵子的太监。”
韩残打开铁栅，两个弟子远隔栅栏，将乐之扬用力一扔，立刻迅速后退。韩残拦住二人，向角落一指：“别慌，那边死了一个，你们给我抬出去。”
乌有道不自觉摸一摸头巾，暴跳如雷，厉声喝道：“楚空山，你得意个屁，我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什么？”一个弟子怒道，“韩老头，你他娘的不要得寸进尺。”
“没错！”花眠接口笑道，“就像一只绿头大苍蝇。”
韩残脸色一沉，左手握住腰间铃铛。另两人对望一眼，咕哝两声，钻进牢里，坐着的蛊傀腾地站了起来，呼啦冲到二人近前，吓得二人缩成一团。忽听几声铃铛，蛊傀又应声后退，慢腾腾地坐了下来。两人胆战心惊，踅到角落，拎起尸体，飞也似地逃出石洞。
众弟子齐声哄笑，楚空山不急不恼，笑笑说道：“那可难说，你若是男人，为何头巾绿油油的。”
韩残捉弄得手，哈哈大笑。乐之扬躺在地上，浑身冷汗长流，他分明感觉：汤里的小虫进了肠胃并未死去，星星点点，到处乱钻。
乌有道细眼一翻，啐道：“他妈的，我是你祖宗，我若不是男人，哪儿有你小兔崽子。”
蛊傀凑了上来，七八张怪脸将他团团包围，各各眼珠转动，透出一股子乖戾。乐之扬只觉恶臭扑鼻，想要挣扎起来，可是有气没力。
“乌有道！”楚空山忽地叫道，“你还是不是男人？”
“这几只蛊傀还没调教好。”韩残慢悠悠说道，“没准儿一高兴，将你活活撕了吃掉。”
呼啦，众弟子散开，摆成一个圆阵，纷纷掣出一具阎王针筒，百十个黑洞洞的筒口对准阵心中的四人。叶灵苏见过阎王针的厉害，倘若百针齐发，四人断难躲开，只要挨上一针，别想生离此地。
乐之扬心惊肉跳，冲口问道：“你是谁？”
乌有道狞笑一下，厉声喝道：“摆阎王阵！”
“我叫韩残，这里的教头！”韩残摸出一个葫芦，揭开塞子，里面发出一股刺鼻的药酒味儿。蛊傀仿佛畏惧，纷纷后退，口中发出吱吱吱的尖叫。
冲大师知他蛊毒厉害，能够变人为鬼，操纵灵智，当下合十笑道：“有劳乌宗主了。”
韩残喝一口酒，盯着乐之扬笑道，“你小子耐力尚可，喝了‘奈何汤’的人，到了蛊傀洞，十有九个都是痴痴呆呆，八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还能说话，足见体质异于常人。唔，你会内功么？”
冲大师笑而不答，乌有道却说道：“冲大师，不管是谁，落入乌某掌心，要他向东，就不会向西，管它图也好、诀也罢，都是手到擒来。”
“练过……”乐之扬只觉体内蛊虫越发活跃，所过之处，血肉仿佛抽空了一般。
冲大师只觉两难，流露一丝迟疑。叶灵苏察言观色，微微松一口气，说道：“他们没死，对不对？”
“难怪，难怪！”韩残啧啧说道，“好久没见过练家子了，这些蛊傀都是一些蠢笨农夫，蛊虫一上身，早忘了爹妈是谁。练家子么，还能支撑一会儿，看你眼神清明，可见内功不弱。嘿，说起蛊傀，人人都怕，平素都不肯来，守着这些畜生，老子无味得很。”说着一指蛊傀，“也好，趁你神志未泯，陪老子说几句闲话解解闷儿，哄得老子开心，等你成了蛊傀，少抽你两鞭子如何？”
“你若想要……”叶灵苏略一停顿，徐徐说道，“那就交出乐之扬和朱微。”
“人为何变成蛊傀？”乐之扬问道。
但凡习武之人，无不力争上游，对于奇功秘技趋之若鹜。冲大师虽入佛门，也不例外。他知道当日叶灵苏拿走了一部释印神的秘籍，详情却不知晓。“大象无形拳”早有声名，“山河潜龙决”却未听过，恐是释印神晚岁大成之学，只一想象便觉心痒，当下笑道：“登峰造极不敢奢望，若能瞧上一眼，倒也是好的。”
韩残放下葫芦，瞪着乐之扬，仿佛惊讶他有此一问，忽而笑道：“其他人到了这儿，无不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你这小子，居然问我‘如何变成蛊傀’。哈哈，有点儿意思，这个说来话长，估摸我还没说完，你就神志错乱，不知道我说什么了。”
“‘山河潜龙诀’呢？”叶灵苏冷冷说道，“有了这一门功夫，你的‘大象无形拳’就能登峰造极。”
他守在石洞，终日跟蛊傀为伴，寂寞无聊，难得有个听众，登时来了兴致，又喝一口酒，说道：“‘奈何汤’是百毒炼成，用来孕育‘奇鬼蛊’，喝下以后，幼蛊散入四肢百骸，汲取精血，钻心入脑，迷乱中蛊者的神智。至多半个时辰，中蛊者就会变成痴子傻子，有手不能动，有脚不能走，有耳不能听、有眼不能看，吃不香、闻不着，这样的人叫‘蛊种’，样子跟常人无异，其实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
那图纸冲大师梦寐以求，叶灵苏简直多此一问。但他明白少女的心思，故意笑道：“不想又如何？”
乐之扬听得头皮发炸，凝神内视，果觉许多小虫进入经脉，循血而行，不由心想：“老头儿说修炼内功者比常人支撑更久，我用‘转阴易阳术’化解过‘阎王针’之毒，不知道能否抵御蛊虫。”
叶灵苏应声凛然，环视四周，只见“毒王宗”弟子均是神气古怪。叶灵苏心头一动，抹去眼泪，扬声说道：“和尚，你想不想要那半部《天机神工图》？”
他难受之至，情急求生，凝神闭眼，使出“转阴易阳术”，死马当作活马医。
花眠一见冲大师就是怒火上冲，又见叶灵苏伤心，忍不住说道：“灵苏，这秃驴奸诈第一，他的话岂能深信？”
韩残酒兴发作，唠叨个不停：“幼蛊扎根以后，会将宿主当做巢穴，在经络血脉中结茧孕化，如果运气不好，七日之内，‘蛊种’就会衰竭死掉；侥幸不死，我会给你喂食各种毒物，好比蛇啊、蝎子、蜘蛛之类，以毒养蛊，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直到幼蛊破茧而出，完全变为成虫。如此一来，蛊种变成‘蛊傀’，不惧刀枪、力大无穷，愈合之能超乎常人。呵，没准儿你双脚从此变好，跑得比兔子还快！不过跑不跑可由不得你，‘奇鬼蛊’不听宿主使唤，只听这只铃铛的话。”他拍了拍腰间铜铃，打一个酒嗝儿，“放心，到时候，老子会把你调教地服服帖帖。不，那时候就没你了，哈，服服帖帖的是蛊虫才对。”
他见叶灵苏纵然落泪，也是风华绝美，一时心痒难煞，恨不得立马生擒此女，当下大声叫道：“没错，那一男一女中了本宗主的‘七毁化血散’，化为两摊脓血，你们不想步他们的后尘，那就乖乖束手就擒，老夫让你们少吃一点儿苦头。”
他絮絮叨叨，乐之扬无暇理会，只顾转阴易阳，搬运周天。他久练内功，知觉极灵，感觉幼蛊兵分数路，少许向四肢扩张，多数兵分两路，从下往上，一前一后，经由任督二脉向头部钻行。
冲大师谎话连篇，乌有道诧异不解，但瞧叶灵苏伤心落泪，不由寻思：“莫非这妞儿对那姓乐的小子有意。哼，要是这样，那小子还是死了的好。人死念消，不留后患。”
任脉一路从“石门穴”起始，经“气海”、“阴交”、“神阙”、“水分”、“下脘”、“建里”诸穴抵达“中脘”，只要再过“上脘”、“巨阙”、“鸠尾”，即可进入“中庭”，那是心脉所在，幼蛊一旦占据，即可掌握宿主生死。督脉一路，蛊虫进展更快，已然透过“脊中”，穿“中枢”，经“至阳”，过“灵台”，破“陶道”，兵临“大椎”穴下，只要“大椎”一破，从背至颈一马平川，幼蛊直入“脑户”，盘踞脑髓，轻易控制宿主的神志。
铮，叶灵苏长剑出鞘，握剑的手簌簌发抖，双眼渐渐泛红。她忍了又忍，两行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督脉”是当务之急，乐之扬运转真气，坚守“大椎”，转阴易阳，颠倒五行，蛊虫所至，空无之感悠然而生，真气一到，空壳般的身躯又充盈起来。两股力量在“大椎穴”下摆开战场，幼蛊冲突数次，渐渐停了下来，真气停在大椎，阴阳互易，积少成多，忽向下方突进，将蛊虫驱向“陶道”穴。
“这是无主之物，贫僧取来玩玩。”冲大师笑了笑，“至于以前的主人，中毒化为血水，早已不在人世。”
乐之扬喜出望外，他情急求生，只盼挡住蛊虫，万不料“转阴易阳术”转守为攻，竟能驱赶幼蛊。蛊虫受阻不进，试图绕过督脉，从两侧上行入脑，乐之扬未及运功，真气自行一分为二，挡住幼蛊去路。
叶灵苏应声望去，忽见冲大师走出人群，手里拿着一根碧莹莹的长笛，正是乐之扬形影不离的“空碧”。叶灵苏心头慌乱，冲口而出：“笛子从哪儿来的？”
“奇鬼”不奇，蛊毒之害也不如韩残口中吹嘘。乐之扬精神大振，默运玄功，穷追猛赶，将“督脉”一路的幼蛊逼到两肾之间，真气至此，涌动如潮，大占上风。幼蛊守在“命门”、“阳关”之间，躁动不安，进退两难。乐之扬趁势分出一股真气，由“脊中穴”直上百会，再由百会奔流直下，进入“中庭”，守住心脉，幼蛊攻来，也被向下驱逐，回到“气海”丹田，真气在丹田一转，阴阳造化，更添声势，径自冲开蛊虫，贯穿会阴，进入督脉。
乌有道还没回答，忽听有人笑道：“死了！”
任督二脉一通，小周天自然成形。一时间，真气浩荡，不可抑止，化为一股洪流，冲得幼蛊七零八落、不知所从。
叶灵苏心系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乌有道，还有两个人呢？”
乐之扬哪儿知道，“转阴易阳术”本是梁萧从《紫府元宗》里悟出，为的是抵御“毒罗刹”骆明绮的“五行散”。骆明绮是“毒王宗”的初祖，“五行散”更是古今第一奇毒，骆明绮死后，此毒也随之失传。花晓霜自幼身罹“九阴绝毒”，原本性命不永，险些青春早逝，多亏“转阴易阳术”，方能延年益寿，结婚生子，多活了许多岁月。（按：见拙作《昆仑》）“奇鬼蛊”刁钻厉害，比起“五行散”、“九阴毒”仍有不如。这两种奇毒尚能化解，“奇鬼蛊”又岂是“转阴易阳术”对手。乐之扬先前不知究竟，才让幼蛊侵入，若不然，大可拒蛊虫于经络之外。
蛇夫人的眼神微微一亮，忽又沉寂下来，想起过往情事，眉梢眼角尽是落寞。
韩残说了一会儿，见乐之扬闭眼不答，以为他蛊虫入脑、神志已丧，一时只觉无味，转身摇起铃铛，训练其他蛊傀，坐卧起立、左右东西，无不如臂使指，稍不如意，便用蟒鞭教训。蟒鞭上喂有毒药，一旦抽中，鞭痕紫红发黑，蛊傀不畏刀枪，可对鞭子十分惧怕，挨上一鞭，惨嚎不已。
楚空山望着蛇夫人，心中有些苦涩，说道：“我来了……就没打算离开。”
真气越发洪劲，如江如海，川流不息，幼蛊身处其中，便如细鱼小虾，难以自主，不过半晌工夫，都被逼到丹田“气海”。可到这个地步，乐之扬又发起愁来，幼蛊凶毒无比，一时受制，本性难改，留在体内，仍不免结茧孕化为成虫，那时繁衍生息，后患无穷；可是幼蛊已入血脉经络，驱赶十分不易，唯有逼到一隅，令其不至作恶。
蛇夫人痴守半生，受尽苦难，落得如此结果，不觉万念俱灰。乌有道看了看蛇夫人，又瞧一瞧楚空山，心中既喜且恨，阴声说道：“楚空山，当年你侥幸逃脱，今日可没那么容易。”
心念及此，乐之扬灵机一动：“我双脚已废，索性将蛊虫逼到脚上，让它无法上行，万不得已，壮士断腕，砍了这一双无用之脚，总好过人不人、鬼不鬼……”想着气血下沉，幼蛊一分为两，流入双腿经络，直达断筋之处。该处创剧痛深，虽然勉强愈合，真气还是难以贯通，“转阴易阳”之术也不易施展。幼蛊挣脱枷锁，右边留在“跗阳”、“昆仑”二穴之间，左边留在“蠡沟”、“水泉”二穴之内，来回钻行，痛痒不胜。乐之扬咬牙苦忍，心中却很宽慰，无论如何，总算免了钻心入脑、失魂落魄的大难。
花、楚二人同辈中人，花眠贞静自守，风闻这一段情史，对楚空山老大不屑，故而一路走来，多次出言讽刺。楚空山胜在脸厚，一笑置之，万不料蛇夫人毁容未死，两人四目相对，楚空山羞愧交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将进去。
这一番折腾，乐之扬浑身是汗，真气不弱反强，神旺气足，耳目聪灵，但听铃铛声响、皮鞭震耳，禁不住眯眼偷瞧，只见韩残醉醺醺的，东倒西歪，手摇铜铃，倒像是一个脚踏罡步、捉鬼祭神的道士，随他铃铛响动，蛊傀的行动各有不同。
楚空山本是浪子，情人不止一个，不忿乌有道下毒，想要闯山报仇。不料一闯遇阻，事后又有新欢，日子一久，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偶尔自我安慰：乌有道心狠手辣，偷情事发，蛇夫人难逃一死，至于报仇，乌有道困在绝谷、受尽活罪，杀了他反而助其解脱。这么一想，也就慢慢地心安了。
乐之扬仔细聆听，铃声起伏转折，暗含某种韵律，尽管韩残半醒半醉、手法粗疏，那一股韵律却如草蛇灰线，若有若无，若断若续，如非乐之扬这一类乐道高手，断然听不出其中的奥妙。更妙的是，韩残那边摇铃，乐之扬体内的幼蛊也随之跳动，若合符节，一丝不爽。乐之扬登时明白，一如芦笙驭蛇，“奇鬼蛊”也对声音极为敏锐，铃铛驾驭蛊虫，蛊虫驾驭蛊傀，只要掌握一定韵律，铃声所向，蛊傀是东是西，均可任意驱使。
蛇夫人情根深种，明知楚空山九死一生，依旧自毁容貌、为之守节。换在以往，她难逃一死，然而大劫之后，乌有道人手短缺，犹豫再三，饶其不死，折磨一顿了事。
自从练成《妙乐灵飞经》，世间任何音律，乐之扬一听就通、过耳不忘，明白了以铃驱蛊的道理，便趁着韩残调教蛊傀，细看默听，一一牢记在心。
此话一出，乌有道呵呵冷笑，蛇夫人大失所望。原来，蛇夫人当年容貌甚美，嫁给乌有道为妻，厌恨丈夫粗鄙，长年郁郁寡欢。楚空山风流无忌，但有美人，不问出处，两人一见钟情、暗通款曲。乌有道尽管好色，却不容妻子不忠，一怒之下向楚空山下毒，谁想楚空山内功深湛，中毒后依旧逃脱。乌有道本要率众追杀，不料时乖命蹇，梁思禽找上门来，一战之后，乌有道困死深山，楚空山才算逃脱大难。
听了时许，冷不防韩残回过头来，乐之扬不及闭眼，叫他看一个正着。韩残见他目光清亮，惊诧之余，不由喝问：“怎么？你没有中蛊？”
“这个……”楚空山咳嗽一声，“其实呢，就一次。”
乐之扬暗暗叫苦，只好装疯卖傻、一言不发。韩残连问两次，恼怒起来，举起蟒鞭，向他劈头就打。乐之扬内力充沛，无处发泄，眼看鞭来，使一招“小琵琶手”，五指一勾，将鞭梢捉住。
“你闯了几次？”蛇夫人嗓音颤抖，激动起来。
“毒王宗”弟子长于用毒、短于武功，韩残更料不到乐之扬非但神志未失，还能出手反击，稍一愣神，乐之扬巧劲一拽，韩残脚下踉跄，摔了个恶狗抢屎，铃铛脱手，滑到乐之扬身边。
楚空山老脸发烫，支吾道：“我当年中毒，险些死了，后来又闯过几次山，受阻毒物，始终无法进来。”
韩残又惊又怒，不及爬起，忽见乐之扬抓起铃铛摇了起来，声音缓急不定，韩残一听，面无人色。这铃声不是别的，正是驾驭蛊傀的秘术，放眼毒王谷中，通晓秘术的也不过五人，除去乌有道一家四口，便只有韩残懂得摇铃之法。
“我自毁容貌！”蛇夫人幽幽地说道，“我以为，你中毒死了，再也不会来了。”
乐之扬摇起铃来，非但韵律无误，手法更是精妙入微。蛊傀应声暴起，冲向韩残，想要靠近，又觉迟疑。韩残慌忙坐起，解下葫芦，将酒淋在头上，一股药气弥漫开来，蛊傀又后退数步，流露畏缩之意。
蛇夫人望着他，目光凄然。楚空山再无疑惑，激动起来，问道：“你还没死？啊哟，你的脸怎么了？”
酒中药物能使蛊傀厌恶，韩残丢了铃铛，唯有遍洒药酒，让蛊傀不敢近身。他稳住蛊傀，张嘴高叫：“来人……”话没说完，乐之扬甩出蟒鞭，勒住他的脖子，运劲一扪，韩残吐舌瞪眼、面红耳赤，稍一挣扎，就昏厥过去。
楚空山双掌上下起伏，好似抚琴濯缨，手法从容潇洒，却将一群恶蛊压得动弹不得。正觉自得，忽听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楚空山转眼望去，不由一愣。叹气的是蛇夫人，楚空山只觉眼熟，略一端详，冲口而出：“白鹭！”
乐之扬松一口气，放开皮鞭，手心又痒又疼，低头一看，手掌乌黑，再看蟒鞭，才知鞭上有毒，慌忙转阴易阳，内力所过，手心黑气退去，恢复平常红润。
透明飞虫名叫“无影蛊”，细小透明、飞行无影，一旦钻入七窍，致死致残，全凭乌有道的心意。倘若对手无知，极易遭到暗算，楚空山曾与乌有道为敌，吃过这蛊虫的苦头，事后苦练“招蜂引蝶掌”，乌有道蛊虫一出，就被他一掌制住。
乐之扬双足残废，原本心灰意冷，经过这一番死里逃生，忽又生出莫大的勇气。当下从韩残身上取下钥匙，打开铁栅，而后摇起铃铛，蛊傀纷纷跳上前来、低头蹲伏。
天香山庄世代种花，有百花必有蜂蝶，修炼“招蜂引蝶掌”，惯常用到蜜蜂。掌风所及，蜜蜂扑地，振翅难飞，但随掌力增广，蜜蜂也随之增多，起初一只两只，练到绝顶处，一掌之威，笼罩百蜂，使之扑地难起，漏掉一只便不算本事。
乐之扬挑了一个魁梧的蛊傀，爬到它背上，一手勾住脖子，一手轻轻摇铃。那蛊傀应声跳起，驮着他冲出石洞，其他数名蛊傀，也是懵懂跟随。
“正是正是。”楚空山呵呵一笑，“我还当乌宗主把我忘了呢！”他说话之时，掌力毫不放松。
洞外冷清无人，这时恰逢乌有道受了叶灵苏的胁迫、出谷未归，其他弟子也赶到石阵外观望。乐之扬骑着蛊傀东奔西走、不见有人，正觉纳闷，忽见远处一个红裳女子，举袖擦眼，似在哭泣。
“招蜂引蝶掌！”乌有道怪眼一轮，“你是楚空山！”
乐之扬冲口叫道：“嗨……”那女子应声掉头，乐之扬诧道：“蝎夫人！”
楚空山素知他的手段，抢上一步，挥袖扫出，只听嗤嗤连声，有细微之物掉落在地。花眠定眼一瞧，那些细物乃是许多小如米粒、透明无色的虫子，有刺多翅，为楚空山掌力所逼，扑在地上挣扎不起。
蝎夫人死了儿子，又遭丈夫抛弃，所以不管乌有道的死活，只是面对儿子的尸首伤心，忽见乐之扬骑着蛊傀，惊得只想尖叫，奈何无法出声，指着乐之扬浑身哆嗦。
听见“梁思禽”三字，乌有道便哆嗦了一下，又听花眠揭出当年之短，恼羞成怒，右手一抬，五指挑动。
“蝎夫人！”乐之扬病急乱投医，“朱微在哪儿？”眼看蝎夫人不答，又加一句，“朱微就是公主？”
他脸皮之厚、世间少有，花眠愣了一下，啐道：“肮脏无耻，自甘下流，我听说当年你向梁思禽求饶，足足磕了三百个响头，想必磕头太多，把脑子也磕坏了。”
乌子都之死，全因乐之扬一行闯入毒王谷。蝎夫人恨他入骨，别说口不能言，就是没成哑巴，也断不会说出朱微的下落，她心中火苗蹿起，扯出“天蝎鞭”刷地向前抽出。
乌有道也不气恼，反而连连点头：“癞蛤蟆五毒之一，老夫以毒闻名，当蛤蟆也没什么不好？”
乐之扬忙摇铃铛，身下蛊傀伸手抓向鞭梢。蝎夫人一抖手，鞭梢缠住蛊傀手腕，她摁下机括，毒烟喷涌、毒针乱飞。
花眠气极反笑：“乌有道，你癞蛤蟆打呵欠、胡吹大气。”楚空山也拖长声气：“是啊，好大一只癞蛤蟆！”
铃铛声响，蛊傀闪电后退，蝎夫人给它一拽，虎口迸裂，鞭子脱手，险些一头撞在地上。
乌有道也不理她，又指其他三人：“这三人也该死，不过本宗主有好生之德，特意大发慈悲，统统练成蛊傀，任我驱使。”
毒针一大半落在蛊傀身上，乐之扬相隔太近，也中了两针，急忙转阴易阳，将毒质送出体外。
他越说越不堪，一派宗主与市井流氓无异。叶灵苏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喝道：“住口！”
蛊傀百毒之身，不惧毒针、毒烟，乐之扬一摇铃铛，蛊傀齐拥而上，捉住蝎夫人的四肢，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
“呸！”乌有道啐了一口，“杀儿子赔儿子，天公地道，小妞儿你放心，本宗主老当益壮，床笫之上决不让你失望……”
蝎夫人脸色惨白，乐之扬放下铃铛，说道：“蝎夫人，我无意伤你，只想找到公主。”
他手段厉害，神鬼莫测，既有惩戒之心，也有示威之意。叶灵苏望着蝎夫人，油然生出同情，按捺怒气，冷冷说道：“乌有道，辱人者自辱之，你说这些混话，就不怕失了身份？”
蝎夫人默不作声，眼中透出轻蔑。自从进入“毒王谷”，乐之扬吃足苦头，积了一肚皮怒气，见她冥顽不灵，大感恼火，说道：“你若不说，我一摇铃铛，你猜会怎样？”
蝎夫人喑哑支吾，连连磕头，乌有道理也不理。众弟子只觉寒心，片刻之前，乌有道还对蝎夫人千依百顺，转眼之间就痛下毒手，翻脸之快，令人措手不及。只有少许年长弟子明白乌有道的心思，此人性好渔色，当年身在谷外，祸害女子无数，囚入谷中之后，宗内女子稀少，妖娆美貌无出蝎夫人之右。乌有道别无所求，对她一味迁就，而今一见叶灵苏，惊为天人，再看蝎夫人，顿觉人老珠黄、刁钻蛮横，从内到外都可厌可憎，他天性凉薄，不恋旧情，转眼找个借口，毒哑了蝎夫人的嗓子。
蝎夫人仍不作声，乐之扬脸色一沉，举起铃铛摇了两下。蛊傀一齐发力，蝎夫人四肢剧痛，似要与躯干分家，她惊慌恐惧，偏又无法出声，唯有张开嘴巴，发出绝望的嘶嘶声。
“我说过什么？”乌有道两眼望天，冷冷说道，“再聒噪一句，你就当一辈子哑巴。哼，本宗主说的话，难道都是放屁？”
乐之扬见她模样古怪，停下铃铛问道：“怎么样？肯说了么？”
乌有道冷哼一声，随手一挥，蝎夫人张口结舌，突然捂住喉咙、摔倒在地，吐出紫黑血水，一手伸向乌有道，发出呀呀怪声。
蝎夫人努力张嘴，仍是嘶嘶发声。乐之扬只觉奇怪，凝目一瞧，但见她从舌至喉肿胀发紫，上面布满细小孔洞，乐之扬不知她为“无影蛊”所伤，可也看出蝎夫人喉舌受创，不由醒悟道：“你不能说话？”
叶灵苏又惊又怒，柳眉倒竖；蝎夫人也变了脸色，望着乌有道，惊惶中透出一股恼怒，锐声叫道：“乌有道，你吃错药了？什么女人你都想要……”
蝎夫人拼命点头，乐之扬又问：“你知道公主在哪儿？”蝎夫人接着点头，乐之扬喜不自胜，又问：“你肯指路么？”蝎夫人犹豫一下，略略点头。
“谁要死的？”乌有道指着叶灵苏，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你留在谷里当我的小妾，生了儿子才准离开。”
乐之扬摇动铃铛，蛊傀放开蝎夫人的右手。蝎夫人眼珠乱转，向乐之扬身后一指。乐之扬回头望去，蝎夫人趁机向腰间一摸，从百宝囊里掣出一只铜铃，小巧精致，用力摇响。
叶灵苏道：“人死不能复生……”
蛊傀应声放手，蝎夫人落回地面，手中摇铃不绝，乐之扬坐下的蛊傀团团乱转，几乎将他甩下肩头。
乌有道眯眼打量叶灵苏，忽道：“你杀了我儿子，也得赔我一个儿子。”
乐之扬忙摇铜铃，蛊傀停止转动。蝎夫人也同时摇铃，身边的蛊傀扑向乐之扬，还没扑到，乐之扬铃声又起，众蛊傀一转身，忽又扑向蝎夫人。蝎夫人忙又使劲摇铃，阻挡蛊傀来袭。
叶灵苏察言观色，心知无法善了，只好说道：“乌宗主说怎么办？”
蛊傀是乌有道辖制“毒王宗”弟子的利器，除去调教蛊傀的韩残，只有妻妾儿子通晓摇铃秘术。蝎夫人习练已久、手法娴熟，乐之扬初学乍练，然而精通音律，摇起铃来毫不逊色两人隔空交锋，两边铃声乱响。蛊傀无所适从、团团乱转。蛊傀一举一动，都在蛊虫操纵之下，蛊虫听到铃声，进而驱使蛊傀，韩残与其说是调教蛊傀，不如说是调教蛊虫。如今两种铃声同时响起，指令截然相反，蛊虫不知所从、乱成一团。那铜铃用秘法打造，所发之声令蛊虫又爱又怕，一听便会亢奋莫名，倘若训练有素，尚可自行节制，偏偏这些蛊虫长大未久、习性未成，铃声频频反复，登时癫狂起来，乱蹿乱动，乱钻乱咬。
乌有道哼了一声，冷笑道：“无论如何，我也死了儿子，你说该怎么办？”
蛊虫造反，宿主顿也失控，蛊傀浑身抽搐，七窍间各各流出血水。蝎夫人久在“毒王宗”，见过蛊傀发疯的情状，见状肝胆俱裂，奈何口不能言，无法说服乐之扬罢手，胡乱摇了几下铃铛，突然转身就跑。
叶灵苏沉吟一下，说道：“我来贵地，本是求医，入谷之时，也对令郎以礼相待。奈何令郎一再施放毒物、大肆袭击，我等九死一生，不得已才加以反击。”
乐之扬不知蛊傀习性，只想知道朱微下落，见蝎夫人逃走，忙摇铃铛，催促蛊傀追赶。蛊傀行动如风，赶上蝎夫人，七手八脚地将她举了起来，蝎夫人来不及惨叫，数个蛊傀一齐发力，声如裂帛，将她扯成四块。
蝎夫人恃宠而骄，忽见丈夫变脸，才想到乌有道的厉害，哆嗦一下，闭嘴不语。
乐之扬大惊失色，他所发号令，只是捉住蝎夫人，并非下令蛊傀加害。他看一看铃铛，挠着脑袋，莫名所以，不想蛊傀尝到人血，凶性大发，忽然纷纷怪叫，掉头向他冲来。
“闭嘴！”乌有道阴沉沉看她一眼，牙缝里迸出字儿来：“再聒噪一句，我叫你当一辈子哑巴。”
乐之扬来不及细想，忙摇铃铛，对面蛊傀不停，反而来势更快。乐之扬一时傻眼，猛可想起坐下蛊傀，急急摇铃，喝道：“快逃！”
“算什么算？”蝎夫人好容易化解毒性，大声叫嚷，“把他们全都杀了。”
那蛊傀未尝人血，尚无同类那般疯狂，听到铃声，转身狂奔。其他蛊傀紧追不舍，双方一逃一追，一阵风冲进石阵，石阵错落零乱，巨石残像，不时遮挡去路。
“一、二、三……”乌有道掐指说道，“杀人偿命，叶灵苏，你伤我‘毒王宗’三条人命，这个账该怎么算？”
这么绕来绕去，不多一阵，甩开追兵。乐之扬摇晃铃铛，号令所骑蛊傀止步，谁想蛊傀闻如未闻，仍是狂奔不已。乐之扬无计可施，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些蛊傀疯了么？”想到蝎夫人的惨死，渐渐有些明白，可明白归明白，仍是一筹莫展，更要命的是，上马容易下马难，蛊傀的双手攥住他的双腿，双方浑如一体，除非乐之扬斩断双腿，否则根本无法摆脱。
叶灵苏本想化解恩怨，只守不攻，一味退让，谁知蝎夫人手段太过恶毒，一照面的工夫，又死了两个“毒王宗”弟子，仇恨越结越深，叶灵苏皱起眉头，暗暗发起愁来。
蛊傀行止混乱，此刻只记得“逃跑”的号令，故而一味狂奔，没头没脑地冲出石阵。大群“毒王宗”弟子守在谷口，还没明白过来，蛊傀越众而出，跳入湖里，“天机三轮”埋没水中，正好成为它踏脚之处。
乌有道呆了一下，骂声“他妈的。”悻悻放下尸体，回头瞪视叶灵苏。
众弟子大声鼓噪，来不及追赶，其他发疯的蛊傀也跟着铃声冲出石阵，见人就杀，流血满地。蛊傀见血越多，越发疯狂，岸边成了屠场，众弟子忙着保命，再也顾不得乐之扬了。
叶灵苏滑出丈许，脚下如安机簧，腿脚不动，挺然弹起，身后传来两声惨哼，两名“毒王宗”弟子为“天蝎针”误伤，摔倒在地，面如血染。乌有道飞身赶到，捏开二人口唇，想要塞入解药，谁想二人把头一歪，当即死了。
蛊傀踩着出水的铜轮、机括，一溜烟跑过湖面，跳上左面湖畔。上岸后仍不停步，乐之扬几度阻止、均告失利，眼望着蛊傀跑向谷外，距离朱微越来越远，心头一急，丢了铃铛，捂住蛊傀双眼，大声吼道：“停下，快停下……”
蝎夫人始料不及，不慎吸入一丝烟气，仓皇后退两步，掏出药瓶，倒出两颗解药吞下。
蛊傀无法视物，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脚下奔跑不止，转过一道山梁，突然脚下一虚，嗖地掉落深谷。
蝎夫人报仇心切，一出手就是生平绝技“天蝎三蛰”，鞭中藏烟，烟中藏针，三样物件都是奇毒无比，粘上一星半点儿，立刻见血封喉，何况三难齐发，对手不知底细，万难全数躲开。谁想叶灵苏仗着绝顶身法，不但躲开，反以一口真气鼓动毒烟，回击对手。
乐之扬弄巧成拙，叫苦不迭，耳边狂风怒号，身边山崖草树一闪而过，猛地浑身一震，只听一连串骨骼碎裂之声，乐之扬摔出老远，两眼发黑，骤然失去知觉。
“灵苏！”花眠失声惊呼，叫声中，叶灵苏软如柳、柔如绸，身子向后急仰，忽由站立之姿，一变为躺卧之态，婉转潇洒，云散高唐，毒针簌簌簌从她面孔上方掠过，叶灵苏提起丹田之气，启朱唇，开贝齿，对准涌来的红烟，吐出一口如兰似麝的气息，毒烟翻然后涌，反向蝎夫人卷去。
过了不知多久，乐之扬神魂归窍，苏醒过来，只觉浑身发冷，腿上的蛊虫蠢蠢而动，已经到达腰腹之间。
叮，蝎尾鞭缠中青螭剑，砰，一声爆鸣，软鞭炸开，喷出血红毒烟，烟雾深处，嗤嗤嗤射出数十枚“天蝎针”，红丝漫天，犹如风吹马尾。
这一惊非同小可，乐之扬忙运内功，转阴易阳，待到逼退蛊虫，他也遍体阳和、气力滋生，用力挣扎起来，但觉浑身固然酸痛，倒也没有折筋断骨。他满心诧异，环视四周，忽见不远处躺着蛊傀尸体，摔成一滩肉泥，黑血满地流淌，血中的蛊虫半死不活，微微蠕动，可怖之极。
叶灵苏心有顾忌，飘然后退，不想蝎尾鞭迎风抖动，咔咔咔伸长一倍有余，屈曲如意，卷向她的脖子。叶灵苏膝不曲、脚不动，身子向后滑行，去势之快，胜过软鞭。
乐之扬定一定神，猜想必是蛊傀在下，仗着惊人脚力，化解了下坠势头，自身骨肉成泥，乐之扬得它垫背，反而侥幸存活。
蝎夫人“天蝎针”暗算无功，一拧腰，右手探向腰间，抽出一条火红色软鞭，中分九节，形如蝎尾，飞身纵上，向叶灵苏劈头扫落。
再看四周，悬崖摩天，竟是一个地底绝谷，上方天宇一线，离地约有百丈，岩壁陡峭，滑不留足，乐之扬纵然双腿没瘸，上去也是大为不易。
话才出口，数道红丝破空飞来。铮的一声，叶灵苏软剑出鞘，青光迸闪，叮叮叮一阵急响，五枚暗红色小针掉落在地。
乐之扬呆呆看了半晌，回望蛊傀尸体，心想：“就此摔死，倒也是福气。总好过困在这儿，纵不饿死，也会愁死。”
叶灵苏略一沉默，拱手说道：“误伤令郎，非我所愿，还望乌宗主大人大量……”
谷底泥土松软，乐之扬用手挖一个坑，将蛊傀尸体埋好，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道：“这位老兄，你我互不相识，但你好歹救我一命，区区在此谢过。唉，你死了还有人掩埋，我死了，只能暴尸露骨，任由虫咬鸟啄……”
“正是老夫！”乌有道傲然说道。
说到这儿有些伤感，这些日子，他几经磨难，早已看淡生死，尽管身处绝谷，却无当日牢狱中那么悲愤绝望。只是叹了一口气，横身躺卧下来，可又害怕蛊虫上行，不敢睡得太沉，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运功弹压蛊虫，好在他所修内功，《灵飞经》和“转阴易阳术”都是出自道门，谷神不死，绵绵若存，只要修行足够，起坐卧立均可运功，纵然半梦半醒，体内真气流转如法，稍有异动，即刻惊觉。
叶灵苏一怔，反问：“你就是乌有道？”
乐之扬运功良久，醒来一团漆黑。他盘坐于地，呆呆出神，想到朱微陷在谷里，与恶人为伍，便觉椎心滴血、痛不可忍，又想到冲大师要利用她挟制宁王，短时间内或许不会加害，可是朱微外和内刚，倘若宁死不屈，大有可虑之处。叶灵苏等人也不知还在不在谷里，花眠中毒，反成累赘，若是强行入谷，恐怕凶多吉少。叶灵苏性子决绝，不会知难而退，若有三长两短，可又如何是好。
乌有道眯眼望去，少女清丽绝俗，白衣翩然，袖袍上点点血迹，斑斓如三月桃花。乌有道不由心头一动，问道：“我儿是你杀的？”
乐之扬反复思索，脑子里朱微、叶灵苏轮番来去，犹如走马灯一般，他愁上添愁，恨不得死了才好。
“我！”叶灵苏扬声回答。
不知不觉，头上的天光明亮起来，光白里透出一抹粉红。乐之扬只觉饥饿，左顾右盼，谷里横直不过二十余丈，一盏茶的工夫就能爬完。他找遍四周，不见活物，地上光秃秃的，草木也是极少，唯有山崖背阴的地方，长了许多蘑菇，色泽甚是浓艳，或是银灰，或是金黄。
“谁是叶灵苏？”乌有道高声叫嚷。
乐之扬听人说过：山野蘑菇，鲜艳者多有剧毒。此间“毒王宗”盘踞已久，若有毒菇，也不奇怪。
乌有道左右为难，大感烦恼，忽听谷口躁动，夹杂呼喝叫骂。他趁机掀开蝎夫人，快步赶上前去，但见石阵出口，十余个弟子领着蛊傀，团团围住四个男女，见了乌有道，纷纷让出路来。
乐之扬犹豫良久，实在饥饿难耐，寻思吃也是死、不吃也死，与其饿死，不如饱死，管它有毒无毒，饱餐一顿再说。这么一想，双手抓起蘑菇，大咬大嚼，须臾填满肚子。
乌有道尴尬不胜，蛇夫人是原配，蝎夫人是小妾，但因种种变故，蛇夫人自毁容貌，蝎夫人成了专宠。蝎夫人天性善妒，百计陷害，蛇夫人谦退自抑，始终不予对方可趁之机。蝎夫人有子，蛇夫人无子，前者一向引以为傲，如今死了儿子，蝎夫人恨怒发狂，竟将一腔悲愤发泄在蛇夫人身上。
谷中没有泉水，却有水珠顺着岩石滴下，吃完蘑菇，乐之扬凑到岩石下舔舐水滴，才舔数滴，腹内绞痛起来，似有数十把小刀在肠胃里来回搅动，眼前幻觉迭出，各种相识之人竞相出现，另有种种可怕景象。
蝎夫人一听这话，登时撒起泼来：“儿子都死了，你还护着这个贱人？当年偷汉子的是她，如今害死你儿子也是她。乌有道，你还是个男人吗？她在你脸上抹屎你忍了，在你心尖儿上捅刀子你也要忍？反正儿子死了，我也不想活啦。”她连哭带骂，扯乱了头发，扑到乌有道身上厮打。
乐之扬心知中毒，使出“转阴易阳术”，试图逼出毒质。说也奇怪，真气流转一周，疼痛便缓解少许，幻觉也有所减轻，他花了两个时辰，足足转了九个周天，方才完全驱除体内不适，将毒质从双手“劳宫”、“中渚”二穴排出。
蛇夫人皱眉不答，乌有道咳嗽一声，说道：“夫人息怒，大娘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没过多久，乐之扬又觉饥饿，既然毒质可以排出，他也就无所顾忌，继续吞食蘑菇、舔舐滴水，毒性发作，便以“转阴易阳术”化解。消除饥渴，黑夜又至，乐之扬躺在地上，不敢懈怠，默运玄功，与双腿蛊虫相抗。
“无耻狡辩。”蝎夫人粉面溅朱，“分明是你怀恨在心，趁着外敌入侵，设计陷害我儿。”
这么一来，乐之扬昼抗毒蘑之毒，夜除蛊虫之害，昼夜练功，几无停歇，其中的艰辛苦楚难描难画，可是稍有懈怠，便有性命之危。他身处绝境、努力求存，虽然困苦不堪，也以极大的毅力坚持下来。
蛇夫人冷冷说道：“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我说的话他会听么？他一心活捉姓叶的女子，自作主张，自取灭亡。”
谷中毒菇极多，前者还没吃完，后者又长了出来。乐之扬粗粗估算，每三十日生长一茬，若不怕毒，倒也不乏食物。只是谷中缺水，水滴太过缓慢，好在山雨之后，总有一股涓涓细流顺着岩壁流入谷底，乐之扬凿石为池、蓄积雨水，每下一次雨，便可饮用数日。
蝎夫人哭了片刻，突地跳起，指着蛇夫人厉声叫道：“你看守石阵，为何将我儿独自留下。”
这么昼夜煎熬，乐之扬暂时忘了俗世烦恼，不知不觉，毒菇已经长了三茬。这一日，他逼出毒质，陡然惊觉，三日来蛊虫均无动静，伸手一摸，足颈断筋处突出一块，长了一个肌瘤，大如鸟蛋，硬比岩石。乐之扬心中纳闷，撤去真气，诱敌出击，谁想蛊虫依然不动，他思索不透，心想：“莫非都死了？”
“去她娘的盐帮东岛。”乌有道怒道，“普天之下，除了梁思禽，老子谁也不怕。”
乐之扬不知究竟，一怕“奇鬼蛊”蛰伏待出，二来昼夜运功已成习惯，即便蛊虫不动，仍是运功不懈。又过两日，足颈瘤子发热发痒，仿佛中了热毒，乐之扬只怕蛊虫捣鬼，一时运功更勤，过了数日，热痒褪去，瘤子附近结了厚厚的一层茧子，色泽褐黄发亮，与蛊傀身上的角质十分相像。
“这个嘛……”冲大师故作迟疑，“应是盐帮之主叶灵苏，不过，她有盐帮和东岛撑腰……”
乐之扬见状心急，想象蛊虫在体内结茧，一旦成熟，必将破茧而出。这么一想，越发恐惧起来，将真气集于足颈，转阴易阳，反复不已。过了四日，茧子终于剥落，乐之扬大大地松一口气，不想过了三日，热痒复发，茧子重生，过了四日，才又褪去。从此以后，这情形反复发作，茧子三日一长，四日一褪，褪了又长，长了又褪，七日往复，就如蛇儿蜕皮，令人不胜其烦。
“啰里啰嗦。”乌有道跌足狂怒，“快说，到底是谁杀了我儿？”
又过一月有余，这一晚，三更时分，乐之扬体内真气鼓荡，不可遏止，违反“转阴易阳”之法，纵横乱走，四通八达。乐之扬不胜骇异，强运心法，要将真气纳入正轨，谁知越是弹压，真气越是暴躁，好比火上浇油，搅动经脉、冲击百穴。乐之扬只觉真气所过，筋骨易位，五脏翻转，穴道所在之处，吹了气似的向外臌胀，然而伸手去摸，肌肤筋骨一切如常，五脏六腑也无异样。
冲大师上前一步，沉吟道：“伤口细如蚕丝，应是极薄的软剑从左至右偏心而入，刺入之时，挑断心脉，放眼世上，除了‘飞影神剑’，再无如此手法。”
乐之扬莫名其妙，唯有拼命收束真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乱走真气收回丹田，来不及欢喜，丹田猛地一跳，一股粗大灼热的真气猛地蹿出，横冲直撞，全然不听使唤，仿佛有人驱车纵马，在体内来回驰骋，又像是一根烧红了的铁棍，在五脏六腑间搅动翻转。与之同时，耳边轰隆作响，似有雷霆炸响，可是抬眼望去，夜空朗朗，全无风雷之象。
呆了片刻，乌有道回过神来，暴怒道：“他妈的，谁干的？”
真气越积越厚，越转越强，并力一向，更添莫大威力。乐之扬苦不堪言，只觉身子膨胀之极，筋骨肌肤压成极薄的一片，用针轻轻一扎，就会砰然爆炸。
他抿嘴瞪眼、脸色铁青，蝎夫人的哭声在山谷中回荡。众弟子无不战栗，唯恐乌有道戾气发作、迁怒他人。
种种幻觉，纷至沓来。乐之扬的神志渐渐模糊，头部阵阵剧痛，体内真气犹如飞蛾破茧，直要破顶而出。
蝎夫人只一呆，扑上前去，放声号哭。乌有道也如受雷击，乌子都是他与蝎夫人唯一骨肉，恃宠而骄，横行谷里。乌有道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蝼蚁，而今亲儿子被杀，心中的滋味倒是难以描画。
须臾之间，乐之扬已到走火入魔的边缘，一旦真气破脑，纵然不死，也会发疯。就在这个当儿，一缕笛声飘来，在他心头响起，飞扬飘逸，犹如一羽灵光。
乌有道手捻胡须，呵呵直笑。正要动身，忽见两个蛊傀扶着乌子都奔跑过来，到了近前，那小子歪头耷脑，早已死透多时。
“周天灵飞曲！”乐之扬心念一动，恍然想起另一门内功，“是了，《灵飞经》、还有《灵飞经》！”
“恭谨不如从命。”冲大师合十说道，“没准儿这一去，宗主大人又多几个蛊傀。”
多日来，他用“转阴易阳术”驱除毒物，始终不敢懈怠，至于《灵飞经》里的内功心法，早已抛之脑后、无暇想起。人到紧要关头，心中往往会出现生平印象最深的事物，或是一个画面，或是一段乐曲，乐之扬命不该绝，正好想到了“周天灵飞曲”。
乌有道丢了毛笔，一拍手，转身说道：“冲大师，你陪我走一遭，看谁吃了豹子胆，敢捋我‘毒王宗’的虎须？”
念头一动，乐之扬转变心法，心中演奏“周天灵飞曲”，以《灵飞经》里的内功驾驭真气，这一来，犹如以水济火，竟然生出奇效，乱走的真气缓慢下来，起初不甚情愿，渐渐跟上心中曲调，那一股狂龙也似的真气分枝散叶，先后分出二十二股，分别注入各大经脉，经脉注满，还有剩余，合为一股，纳入丹田气海，转运任督二脉，流转之间，又将各脉真气聚合归一，徐徐上下，冲关破隘，到了头顶，再又分开，如此分分合合，急如飞电，缓如滚珠，无所不至，无所不及，毛孔舒张、物我两忘。身子仿佛失去重量，飘飘然，浩浩然，直要羽化登仙、随风飞去一般。
“拿笔墨来。”乌有道一招手，即有弟子奉上纸笔。乌有道文不加点，刷刷刷写满一纸，交给一个女弟子，“照方抓药，子、午、申各喂她一次，若有错漏，仔细你的小命儿。“那女弟子手捧药方，如奉圣旨，招呼同伴，小心抬起朱微去了。
这情形不知过了多久，乐之扬灵机震动，苏醒过来，只觉神清气朗，仿佛脱胎换骨，从内而外为之一新。他情不自禁，纵身一跃，竟然跳起一丈有余，他又惊又喜，不待下坠，身子一拧，双手扣住附近的石壁，手足并用，尝试向上攀升。这一试，不止双手力道惊人，双脚也是矫捷了得，一扫瘸腿孱弱，力量之大，远胜断筋之前。
两个弟子走上前来，架起乐之扬转身就走。冲大师又指朱微：“这女子如何处置？”
乐之扬狂喜不禁，忘乎所以，一口气爬到崖顶，纵身一跃，高高跳起，连翻了五六个空心跟斗，方才轻飘飘落在地上，举目望去，月落日升，东方微白。乐之扬意犹未尽，提起丹田之气，发出一声长啸。
乐之扬翻滚一阵，口吐白沫，失去知觉。乌有道一挥袖，喝道：“送蛊傀洞去！”
啸声冲天而起，俨然旭日东升，升到至高处盘旋不下，一如大鹏展翅，掀起万里长风，扫荡括苍山里的毒云惨雾。
冲大师将乐之扬丢在地上，见他翻滚挣扎，心下微感恻然：“抛开敌友不说，这小子倒是一个妙人儿，变成蛊傀，灵智泯灭，未免有些儿可惜。”可一想到复国大计，心肠又刚硬起来。
啸了足足一刻光景，乐之扬真气澎湃，丝毫不衰，忽听远处传来沙沙沙的脚步声，又轻又快，当是好手。乐之扬未明敌友，收起啸声，跳上一棵大树，这一跳轻松写意，落下时树枝微微颤动，仿佛蜂蝶落在花心。
蒙面女环视周围，思索一下，默然点头。
乐之扬不胜诧异，习武以来，他的轻功也从未达到如许境界，更何况还断过脚筋，按照梁思禽的意思，今生今世，再也无法使用轻功。如今轻功不弱反强、远胜以往，当真奇哉怪也，就如做梦一样。
叶灵苏和花眠对望一眼，心中均是了然：蒙面女跟随众人进入石阵，也被困在阵里。花眠说道：“我知道出阵的法子，姑娘不妨一同出阵。”
他百思不解，摸一摸足颈处的肌瘤，那儿凸凹不平，又长出一层茧子。这些天，任他如何内视，也没发现蛊虫的影子，若说蛊虫死光，可又为何反复长出角质。
蒙面女眉头皱起，眼中透出焦急，她迟疑一下，忽道：“这石阵乱七八糟，你们知道出去的法儿么？”
脚步声更近，乐之扬居高望远，但见远处山坡下出现两人，距离此间尚有三百余步，也即是说，方才听见动静，二人该在一里之外。这两人轻功不弱，又相隔极远，乐之扬能够听见脚步声响，当真神乎其神，传说中“天视地听”也不过如此。
叶灵苏摇头：“方才形势混乱，我们走散了。”
他惊喜之余，又觉迷惘，耳力精妙至斯，应是得益于《灵飞经》，数月以来，除了昨晚，他从未练过这一门内功，何以突飞猛进，着实令人不解。
“我受人之托！”蒙面女有些不耐，“你们和他没在一起么？”
疑惑接二连三、越想越多，思索间，那二人已经走近，借着晨光看去，一个是“碧盐使者”杜酉阳，另一个却是“青盐使者”淳于英，均是盐帮的老熟人。
“你认识乐之扬？”叶灵苏又是一愣，“你和他是朋友？”
两人双腿包裹木制马甲，奔上坡顶，左顾右盼，杜酉阳忽道：“奇怪，人呢？”
“我不是为你来的！”蒙面女声音冷淡，“乐之扬呢？”
“那啸声好厉害。”淳于英沉吟，“莫不是铁木黎到了？”
蒙面女停下脚步，回头望来，这时楚空山扶着花眠也走了过来，见到蒙面女，也是各各惊奇。叶灵苏定一定神，说道：“足下两次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敢问尊姓大名，以便来日相报。”
“说笑！”杜酉阳摇头，“若是铁木黎，你我还有命在？”
叶灵苏心乱如麻，一时忘了阻拦，忽见蒙面女转身要走，忙道：“请留步。”
“待我叫一声。”淳于英清一下嗓子，“来的是哪位前辈，还请现身一见？”
失去操纵之人，毒蝎纷纷退去，天上巨蝠也被“飞雪”驱散，几个蛊傀在藤网里挣扎，蒙面女站起身来，双手离地，扑，藤蔓化为飞灰，蛊傀得了自由，一哄而散。其中两个抓起乌子都的尸体，撒腿就跑，顷刻不见踪影。
乐之扬暗自好笑，淳于英年长甚多，竟以前辈相称。这一片山峦奇峰绝谷、毒物百出，楚空山也曾折戟失手，以二人的能耐，万难逾越障碍，故而应是先走水路到达小镜湖，再由湖畔翻山过来。只是两人为何深入“毒王谷”？为何又说铁木黎和云虚要来？这两大高手天南地北，为何要来括苍山？
针筒当啷落地，乌子都两眼一翻，瘫软在地。叶灵苏错步后退，微微失神，她本意活捉此人，当做胁迫乌子都的筹码，谁料危急关头，竟将这小子杀了。
乐之扬满腹疑窦，但见两人转身要走，急忙直起身来，想要跳下去与二人相见。
乌子都手忙脚乱，丢了铃铛，从怀里取出“阎王针”来，对准叶灵苏用力一拧，霎时间，牛毛细针蜂拥而出。两人相隔咫尺，叶灵苏想也不想，长剑狂舞，荡开毒针，这一下仓猝而发，使尽浑身之力，眼看乌子都攥紧针筒、还要再拧，她锐喝一声，宝剑急送，嗤的一声，刺入乌子都的心口。
身形方动，忽觉有人拍打肩膀，乐之扬险些跳了起来，只听耳边有人说道：“别怕，是我！”
蒙面女抬起头来，双眼亮如秋水，冷冷使个眼色。叶灵苏登时会意，翻身纵起，踩着蛊傀向前飞奔。蛊傀之毒胜过蝎毒，蝎子不敢靠近，众蛊傀又为藤蔓缠住，原地打转，进退两难，一个个成了叶灵苏的踏脚之石，少女几个起落，就已赶上乌子都。
乐之扬应声回头，只见梁思禽站在身后，望着他似笑非笑。
“又是你！”叶灵苏冲口而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彩贝峡”惊退尸蜂的救星。
乐之扬张口要叫，梁思禽摆了摆手，指向树下。乐之扬转眼望去，杜、淳二人一无所觉，边走边说，径直走下山坡，消失在树林深处。
“还等什么？”一个声音钻入耳朵，娇脆清甜，甚是动听。叶灵苏应声望去，远处乱石堆前，蹲伏一个女子，黑衣蒙面，双手按地。不知为何，四周蝎子远离，围绕蒙面女子，留出丈许方圆一块空地。
“落先生！”乐之扬惊喜不已，“你没事么？我还以为，以为你……”
叶灵苏不胜骇异，环视四周，如进洪荒丛林，怪藤纷纷破地而出。蛊傀一旦碰触，即为乱藤缠住，蛊傀悲鸣挣扎，均是摆脱不掉。
“以为我死了？”梁思禽摇头苦笑，“去死不远，一步之遥。”
这一下万分出奇，叶灵苏只恐遇上毒草，忙不迭向后退却。那怪藤活了一般，如蛟似蛇，一个蛊傀失足踩中，刷刷刷，藤蔓一跃而起，缠住他的双腿。蛊傀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藤蔓生长如飞，顺着他的身子一路向上。蛊傀拼命挣扎，藤蔓断了又续，断藤落地，又变新藤，反复缠绕，生生不绝。饶是蛊傀力大无穷，也被缠了严严实实，活是一个粽子，趴在地上挣扎不起。
“你度过‘六虚劫’了？”乐之扬又问。
眼看乌子都遁走，叶灵苏功败垂成、不胜焦躁，突然身前地面向上一拱，土破石分，钻出一丛暗绿色的藤蔓，起初纤细柔弱，犹如牙签竹筷，然而生长如飞，眨眼间长到儿臂粗细。
梁思禽又是摇头：“这儿不好说话，还是下去吧！”晃身落地，乐之扬也跟着跳下。
乌子都垂涎叶灵苏的美色，本想借残余石阵将她困住，待其饥渴疲惫，自然手到擒来。谁想花眠通晓术数，找到出阵路径，乌子都心中一急，召来毒物，天上地下一通围堵，他犹不死心，唯恐伤了意中美人，驱使毒物未尽全力，只想困住对手了事。谁料飞来火球，破了他的蝎阵，飞雪搏击长空，又破了他的蝠阵，唯有蛊傀尚在，当下猛摇铃铛，召集四周蛊傀，一时人影憧憧，四面掩来。叶灵苏隐没无端，剑光电闪，奈何蛊傀太多，杀之不尽，冲之不开，稍一不慎，藤球火焰熄灭，蝎子又汹涌爬来。
梁思禽打量乐之扬，目光停在足颈，惊讶道：“你的脚当真好了？不对，不只好了，比起以前还要强上许多。”
没了头顶威胁，叶灵苏盘带火球，挥舞长剑，刺死两个蛊傀，突出围困，绕过一丛乱石，忽见乌子都一手拿着铃铛，身边围着几个蛊傀。看见叶灵苏，乌子都大吃一惊，摇着铃铛，慌不迭向后退却。
他一眼看破，乐之扬心中佩服，说道：“是啊！真奇怪，也不知怎么好的？”
当日京城之时，“飞雪”曾与巨蝠交锋，将其视为仇敌。它寻找主人不果，却发现巨蝠围攻叶灵苏。无双岛上，它与女子多有交往，登时分别敌友，挺身助阵。天隼飘忽神速，远胜蝙蝠，一抓一啄，蝠血横飞，恍若一道白亮亮的闪电，冲得蝠群阵脚大乱。
梁思禽道：“你也不知原由？”乐之扬想了想，说道：“或许跟‘奇鬼蛊’有关。”
“飞雪！”叶灵苏又惊又喜。
“奇鬼蛊？”梁思禽动容道，“你中了奇鬼蛊？”
刹那间，哨音尖锐、铃声惶恐，蛊傀、蝙蝠舍了花、楚二人，齐向叶灵苏赶来。不过数十步，叶灵苏便陷入重围，左冲右突，脱身不得。正焦灼，天上一声锐叫，白影挟风冲下，向着巨蝠痛下杀手。
乐之扬默然点头，梁思禽沉吟一下，说道：“跟我来！”
楚空山盘带有术，叶灵苏放下心来。她深知这些毒虫怪客均是受人操弄，若要脱身，须得制服幕后的歹人，当下听声辨位，以藤球开路，向哨音、铃声处飞奔。
两人一前一后，所过之处，草中树上钻出许多蛇蝎虫蚁，均是怪模怪样，一瞧就是剧毒之物，飞的飞，爬的爬，各各惊惶逃窜。不久聚少成多，化为一股浊流，色彩斑斓，毒气弥漫。
楚空山年少时风流多才，吹拉弹唱、赌博蹴鞠无所不精，当时蒙元当国，大都“圆社”汇集蹴鞠好手，王公贵戚、诸国来使无不参与。楚空山技压群伦，时号“千鞠一蹴”，名动大都，扬威百国，蹴鞠之术也因此流传异域，数百年后，成为西域国技、娱乐众生。
乐之扬看得心惊，由衷佩服道：“梁先生，你本领真大，这些毒物都怕你呢！”
花眠呸了一声，说道：“我倒忘了，你是个老风流！”
梁思禽看他一眼，淡淡说道：“它们不是怕我！”乐之扬一愣，问道：“那为何逃走。”
楚空山一心二用，脚下挑动藤球，手上长剑狂舞，抵挡蝙蝠扑击，闻言笑道：“少年时的勾当。当年大都的‘圆社’，蹴鞠之术，老夫从无敌手。”
梁思禽叹一口气，环视四周，若有遗憾：“当年我一念之仁，将‘毒王宗’困在这儿，不曾想他们豢养毒物、培植毒草，将这一片大好山川闹得乌烟瘴气，‘天机宫’历代祖师有灵，真不知会如何怨我？我这一生，老是想做好事、当好人，可每每弄巧成拙、事与愿违，正也错，反也错，一错再错，错上加错，人生至此，真是无味得很！”
花眠看得眼花缭乱，不由赞道：“楚空山，看不出你还有这个本事？”
乐之扬见他伤感，想到生平遭遇，也觉无可奈何，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叶灵苏犹豫一下，将花眠推到楚空山身边。楚空山双脚乱出，挑起四个火团也似的藤球，左盘右绕，上翻下飞，欲远还近，欲进还退，呼呼呼藤球乱转，鳔胶贴在他身上，既不远离，也不近逼，驱散蝎子、惊退蛊傀，却又不曾烧着一根毛发，其中灵巧变化，当真神乎其技。
梁思禽说道：“老子单骑西行、孔丘周游列国，庄子不肯出仕，宁为泥中之龟。圣贤难做，好人难为，做恶人容易，可我又不太愿意。”
楚空山也赶了上来，他看出叶灵苏的心思，叫道：“叶姑娘，擒贼擒王，花尊主我来照看。”
乐之扬听到这儿，小心问道：“落先生，你真要帮燕王夺取天下？”
叶灵苏趁势出剑，刺死两个蛊傀，扶着花眠跳下石像，落到着火的藤球附近，双脚踢动草团，一如蹴鞠，藤球浴火滚动，蝎子奔逃不及。
梁思禽不置可否，指着前方说道：“到了。”
“蝎子怕火？”叶灵苏心念一动，远处又飞来几个藤球，熊熊燃烧，喷出呛鼻浓烟，不止蝎子退散，蛊傀也犹豫不前。
乐之扬抬眼望去，只见飞瀑流泉，泻入一眼深潭。正感困惑，忽听梁思禽说道：“你梳洗一下。”
受困至此，三人纵不毒死，也得活活累死。叶灵苏心急如焚，但又无计可施。这时间，远处火光一闪，飞来一个人头大小的藤球，着火喷烟，满地乱滚，所过蝎子纷纷躲闪。
乐之扬低头一瞧，才发现衣不蔽体、肮脏不堪，凑近潭水，水面倒映出一个胡须满脸、蓬头垢面的男子，若不细看，几乎认不出这水中人就是自己。
花眠中毒无力，眼力仍在，铁算筹向前一送，将那蝎子挑飞。饶是如此，叶灵苏也惊出一身冷汗，手中剑招稍缓，一只蝙蝠趁虚而入，扑面而来，叶灵苏百忙中挥掌横扫，正中蝙蝠头部，毛茸茸、黏糊糊，她直觉头皮发炸，心中一阵翻腾。蝙蝠中掌，飞出老远，啪嗒摔在地上，挣扎未起，即为蝎子淹没。
站起身来，发现梁思禽不知去向，乐之扬心中纳闷，脱去衣裳，跳入潭水，刚要擦洗，忽觉身边活物乱动，定眼望去，大吃一惊，只见许多水蛭、水蛇、蟾蜍拼命游向岸边。水蛇和蟾蜍挣扎着钻入草丛，水蛭上岸，僵死一片，个儿大得出奇，约有五寸来长，霜白色的身子上布满金黄色的斑点，死前痛苦扭动，吐出淡青色的毒液。
叮叮叮，铃声又起。叶灵苏一听，暗暗叫苦，果不其然，十多个蛊傀从乱石间蹿出，踩着蝎群，纵跃如飞，一眨眼就到近前，连抓带踢，招法混乱，可是迅猛如风；三人本就吃力，这一来雪上加霜，蝎子、蝙蝠、蛊傀轮番上前，几无休止。叶、楚二人联剑之威，也觉抵挡艰难，倏忽出现破绽，一只巴掌大蝎子钻了进来，蝎针如电，扎向叶灵苏的脚背。
乐之扬恍然有悟，无怪梁思禽说毒物不是怕他，原来怕的竟是自己。他走在路上，陆地上的毒物纷纷躲避，跳进水里，水里的毒物蜂拥上岸，乐之扬心中惊奇，可又猜不出原由，默默洗净身子，运掌如刀，抹去胡须，爬上岸时，岸边岩石上叠放着一套衣物，青衫芒鞋，倒也合身。
蝎子在下，蝙蝠在上，一天一地上下夹攻。楚、叶二人颇有默契、各司其职，叶灵苏对付蝙蝠，楚空山专门抵挡蝎子，双方相持苦斗，杀得满地狼藉。
忽听有人吹奏叶笛，乐之扬循声望去，梁思禽坐在一棵树下，拿着叶片低眉吹奏，见他过来，丢了叶片，指着对面一块石头说道：“来，坐下！这些日子你经历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同类丧命，蝙蝠受惊，稍稍盘旋向上。这时哨音急响，大有催促的意思，蝙蝠应声向下俯冲，爪牙齐下，舍身忘死，叶灵苏连斩数只，白衣上沾满斑斑污血。
乐之扬定一定神，便从禁城分别说起，事无巨细，一直说到绝谷脱困。梁思禽性子冲淡，情愫极少流露，即便惊讶，也不过挑一下眉毛，等到乐之扬说完，他的眉毛也挑了五次之多。
众人只顾脚下，冷不防狂风大作，扑啦啦冲出数十只巨大蝙蝠，翅膀张开，遮天蔽日，如疯如狂，乱抓乱咬。叶灵苏长年在东岛斩燕，青螭剑向上一撩，将两只蝙蝠斩成四段，血雨纷纷，漫天洒落，溅在身上温热犹存。
听完以后，梁思禽忽道：“把脚给我看看。”
转眼金针耗尽，蝎子有增无减。叶灵苏和楚空山扶着花眠，跳上半尊石像，哨声忽也变得高昂，蝎子越发凶悍，纷纷爬上石块，叶、楚二人挥剑拨打，两道剑光一青一黑、一刚一柔，来回扫荡，剑锋所过，蝎子纷纷殒命。不多一会儿，围绕残破石像，堆满蝎子尸体，可是毒物有进无退，幸存者踩着同类尸体，继续冲了上来。叶灵苏看得心惊、杀得手软，可又不敢懈怠，稍有破绽，蝎子立刻钻入，尾针乱刺，毒液横流。
乐之扬依言抬起右脚，梁思禽看了看肌瘤，又摸了摸，沉吟道：“果然是‘蛊痘’！”
叶灵苏取出金针，左一招“天星点龙”、右一招“神农播种”，双手齐发，虚空里金针闪烁，如星如雨，蝎子中针，均被钉在地上、树上、乱石之上。
“蛊痘？”乐之扬奇道，“什么蛊痘？”
乱石后、草丛中，冒出许多蝎子，红黄黑紫、大小不一，钳螯齐动，蝎尾怒举，势如一股浊流，瞬间涌到近前。蝎子蜷曲身子，螯爪按地，嗖嗖嗖弹跳起来，弩箭似的射向三人。
“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梁思禽说道，“先祖母的笔记里曾有记载，南疆炼蛊之家，用特殊法门炮制剧毒蛊虫，而后植入人体，服食灵药，使之与宿主融为一体。一旦成功，这人就会变成‘蛊神’，百毒畏惧，见之遁形。不过成功者寥寥，千百人中也成不了一个，失败者却必死无疑，久而久之，这法子也就无人问津了。”说到这儿，梁思禽指了指瘤子，“植入蛊虫之处，都会出现一个肿块，自身无知无觉，融入人体血脉，此瘤因蛊虫而生，南疆人称之为‘蛊痘’。”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右转，才走数步，忽听几声哨音，尖锐凄厉，回荡空谷。三人心头一沉，停下脚步，忽听咔咔细响，既多且密，漫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乐之扬听得恍惚，问道：“这东西是好是坏。”
叶灵苏笑而不答，她得到《山河潜龙诀》、《天机神工图》，其中的风水机械，无不关联术数。也亏她出身东岛，天机宫余风流韵、百年不绝，幼时跟着花眠学了若干术数算学，故能在短短光景，武学、机关比翼齐飞、精进如神，只是术数为天地之本，博大精深，叶灵苏越练越觉不足，深知这两样本领要想再进一步，还得在学问里下功夫，眼见花眠推算阵势，油然生出向学之心。
梁思禽说道：“好坏说不上，但对于炼蛊制毒之人，这东西可是稀世瑰宝。当年乌有道将‘奇鬼蛊’植入人体，本也是想试种‘蛊痘’，结果炼出了蛊傀，伤天害理，莫此为甚。若不炼蛊制毒，‘蛊痘’用处不大，不过‘奇鬼蛊’习性奇特，幼蛊细小，乱走乱蹿，一旦长成，就不便移动。经过数月，幼蛊变为成虫，数目众多，困在一隅，又有‘转阴易阳术’反复压制，久而久之，灵性泯灭，毒性消融，但它进入人体之后，不但分泌毒质，还会分泌一种虫胶，强筋壮骨，愈合创伤，胜过世间任何灵药。只不过，‘奇鬼蛊’何等凶毒，除了蛊傀，谁也不敢以身试蛊！”
花眠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对术数生出兴趣啦？”
乐之扬又惊又喜，问道：“这么说，‘奇鬼蛊’治好了我的脚筋？”
走了九步，果见半尊石像，叶灵苏叹道：“花姨，以前你教我术数，我学得不甚用心，若有闲暇，还要向你讨教。”
“差不多。”梁思禽微微笑道，“你也算是半个‘蛊傀’，有了这颗‘蛊痘’，你这双脚强劲有力，不在蛊傀之下。”
“好！”叶灵苏扶起花眠，向左走去，楚空山大袖飘摇，跟随其后。
乐之扬见过蛊傀神速如风，心中将信将疑，说道：“多亏先生传我‘转阴易阳术’，要么我早就成了‘一个’蛊傀了。”
“还好！”楚空山抬头笑道，“比这更损的毒我也中过两回，久病成良医，区区小毒，算不了什么。”
梁思禽说道：“你用‘转阴易阳术’逼出毒素，抗拒蛊虫，朝夕不停，日夜相继，这数月之期，胜过十年之功。听你所述，那毒菇应是“金蟾银蛇”，剧毒无比，小小一枚，就能毒死数头牯牛。换了他人，即使精通‘转阴易阳’，也不敢以身试毒，纵然有胆试毒，哪儿有将毒菇当饭吃的道理……”
叶灵苏已将毒质逼到指尖，取出金针刺破，流出几点黑血。她站起身来，见楚空山悠然端坐，似在沉思，不由疑惑道：“楚先生，你的毒还好么？”
乐之扬想到毒菇发作的痛苦，叹道：“我也是没办法，饿死毒死都是死，饿死几天就好，毒死可要快得多了。”
花眠掐算时许，忽道：“兑左乾右，睽前泰后，这儿当是履位，三才在人，五行取火，干支为庚申，庚申数九，左走九步，右走九步，当可进入泰位，天地安泰，即是生门。”
梁思禽摇头苦笑：“以毒炼功，并非你的首创，好比修炼‘毒砂掌’的高手，用手拍打毒砂，毒质沁入掌内，再以内功逼出，如此反复为之，次数越多，掌风越强。对手中掌，并非伤于剧毒，而是伤在掌上的内力。乌有道的‘元毒功’也是这个路子，可他精通药理，君臣佐使，循序渐进，哪儿像你这么贪多求快、一味蛮干？”
“奈何汤”不冷不热，酸中带苦，活虫一入口中，就向喉咙猛钻。乐之扬咽不下、吐不出，憋得面红耳赤，两眼连连上翻，恨不得死了才好。
乐之扬皱眉道：“落先生，听你说，我似乎做得不对。”
乐之扬看一看朱微，又看一看蛊傀，心中念头数转，狠狠咬牙，凑近药碗一气喝下。
“你性命交关，死中求活，无论胆识毅力，均是出类拔萃。”这一番赞语从梁思禽口中道出，乐之扬不由精神一振，忽听他话锋一转，“只不过，十年之功缩于数月之内，贪多求快，必有祸殃，‘转阴易阳术’也是如此。”
乐之扬一阵作呕，闭嘴不纳。乌有道不悦，指着朱微说道：“我能救她，也能杀她，你若不喝，我一脚踢她个头破血流。”作势抬脚，对准朱微的“太阳穴”。
“可这功夫救了我的命！”乐之扬心中暗暗不服。
乐之扬定眼一瞧，碗中药汁翻滚，小虫隐没不定，金头绿身，小如米粒，数量众多，骇目惊心。
“它也几乎要了你的命。”梁思禽看出他心中所想，叹一口气，注目远方，“这一门内功是先祖父所创，武道即人道，什么样的人创出什么的功夫。道家贵阴，《易经》贵阳，六十四卦乾卦为首，乾卦六爻，都是阳爻，乾卦初九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先祖父一生正是如此，不甘寂寞，锐意进取，自以为人定胜天，天下无不可为之事，说得难听一点儿，见树先踢三脚，无风也要起浪，以他的性子，被迫隐居，真是一大憾事。所以道家抱缺守拙非他所好，‘转阴易阳术’源自《紫府元宗》，后者是道门的功夫，阴胜于阳，落到先祖父手里，为之一变，阳胜于阴，暗合《易经》。这也难怪，先祖父穷究易理、独步当时，他的学问性情都是如此，自然而然也就化入武功。”
冲大师收起足尖，不待乐之扬起身，揪住他后心“命门”，一把拎到半空。乌有道将药碗送到他面前，阴笑道：“来，喝下去。”
“这么一来，岂不有些别扭？”乐之扬说道。
“把人拎起来。”乌有道又说。
梁思禽微微点头：“‘转阴易阳术’锐意进取，一旦修炼，精进神速，胜过寻常内功心法。抑且天资越高，修炼越勤，精进也就越快，然而欲速则不达，精进太快，内力满溢，人体难以承受，往往走火入魔，经脉爆裂而亡。”
蝎夫人进屋，端出一个瓷碗。碗里散发一股怪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
“啊！”乐之扬倒吸一口冷气，当时真气乱蹿，正如梁思禽所说。
“夫人！”乌有道回头叫道，“取奈何汤来！”
“先祖父早年曾有奇遇，故能逢凶化吉，我有他护法，也安然度过难关。先祖父曾说过，对初学者而言，一月之内收一年之功，几乎已是极限，看你如今修为，何止一月一年？”
众弟子齐声哄笑，望着乐之扬，就如看着一只鸡、一只狗。乐之扬穷途末路，一股血气在胸中上下搅动，眉眼又酸又热，拼命咬牙忍住，方才不至落泪。冲大师见他神气，想到雄图大计屡屡受挫与他，顿感扬眉吐气，纵声长笑，笑声欢悦之极，众人听了无不诧异。
“可我一点儿事也没有。”乐之扬只觉奇怪。
“那可难说……”蝎夫人捂嘴娇笑，“蛊傀十中选一，十个里能活一个就不错了，没准儿这小子一命呜呼，还没练成蛊傀，先成一个死鬼。”
“听你所说，当时已然走火入魔。”梁思禽神色严肃，“好在你学会了灵道人的遗法。”
“蛊傀有一桩好处。”乌有道得意洋洋，“蛊虫汲取精血，分泌虫胶，能医百病、肉白骨，没准儿也能治好你这一双断腿。”
“灵飞经么？”乐之扬若有所悟，长吐了一口气。
忽听乌有道又说：“小子，你再瞧。”乐之扬抬眼望去，乌有道收刀之时，蛊傀的伤口已然愈合，只剩一条细细长长的刀疤。
梁思禽点头：“灵道人道家奇人，深谙以柔乘刚、冲虚自抑的道理，生平一战成名，而后绝迹江湖，若非大智大巧，如何能够做到？我猜他当年挑战释印神，并非为了虚名浮誉，而是心有所碍，以武证道，突破修为上的难关。若不然，又何必关门交锋、胜负不传。他的内功，镇之以静，养之以虚，敬天畏己，圣人无名，正与先祖父处处相反，故能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以冲虚受满溢，化解你莫大的危机！”
蛊傀之血一毒至斯，乐之扬看得目定口呆，想起蛇夫人说蛊傀“吐气流血，均能杀人”，再一想到要变成如此怪物，胸中翻江倒海，几乎呕吐起来。
乐之扬听完，低头沉吟，梁思禽见他半晌不语，问道：“你想什么？”
“小子！”乌有道忽道，“让你开开眼！”抽出一把短刀，扑地刺中身边一个蛊傀，刀尖入肉三分，蛊傀呆立不动。乌有道运刀向下，既缓又沉，切出一条寸许长的伤口，黑血汹涌而出，顺着身子流到地上，遇上泥土，嗤嗤有声，四周的草木先后枯萎。
“我在想……”乐之扬慢慢说道，“转阴易阳术的弊端，似乎跟‘周流六虚功’有些儿相像。”
乌有道呵呵直笑，蝎夫人也咯咯娇笑，看他两人模样，仿佛乐之扬说了一个极有趣儿的笑话，只有蛇夫人冷脸冷面，俨然事不关己，始终一言不发。
梁思禽微微苦笑，说道：“转阴易阳术，正是‘周流六虚功’的根基，同一个人创出的武功，毛病自然也都一样。”
乐之扬忙道：“我一个瘸子，炼成蛊傀也没什么用。”
乐之扬双目一亮，冲口而出：“《灵飞经》能化解‘六虚劫’么？”说完这话，只觉耳根发热，心子砰砰直跳，仿佛拨云见日，发现别有天地。
“不是说了么？”乌有道两眼一翻，“炼成蛊傀！”
梁思禽愣了一下，皱眉道：“倘若灵道人再世，或许可以一试。”
听了这话，乐之扬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忽觉后背剧痛，但听冲大师说道：“这小子如何处置，还请宗主示下。”
“此话怎讲？”乐之扬忙问。
“哪儿有这么容易？”乌有道冷笑，“她中毒太久，元气大伤，存活至今，已是莫大的奇迹；纵有灵药调护，想要康复如初，也要一年半载，这还得看她的体质，体质太弱，也未必活得下去。”
“打个比方。”梁思禽拾起一块泥土，“有道是：‘水来土掩’，如果黄河决堤，这一块泥土堵得住吗？”
乌有道手捻胡须，洋洋自得；乐之扬也觉他言之有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忽听冲大师又问：“为何还不见她苏醒？”
乐之扬摇头，梁思禽说道：“土能克水，可是水多土少，那也没用。”
“阿弥陀佛。”冲大师笑道，“宗主神术，小僧佩服。”
“没错。”乐之扬叹气，“道理可行，但我修为不够。”他想一想，忽又振奋起来，“落先生，我将《灵飞经》说给你听，先生修为胜我百倍，练成之后，便能如我一样自救。”
乌有道说道：“她毒入五脏，须得由内而外，方能妥善化解。故而先将毒质抽离脏腑，化入肌肤腠理，五脏之毒清空，再吸肌肤之毒。因她中毒太深，‘血蛛渡劫’也无法一次成功，重复三次，方能消除余毒。”
梁思禽又是一怔，注目乐之扬，忽而笑了起来。乐之扬见他欢喜，只当法子凑效，登时眉飞色舞，忽听梁思禽说道：“好孩子，你用心不错，可惜还是不行。”
乐之扬应声狂喜，可又将信将疑，忽听冲大师又问：“她的肤色先黑后白？又是什么缘故？”
乐之扬当头淋了一桶冰水，只从脑门冷到脚心，半晌问道：“那是为何？”
乌有道冷哼道：“那还用说？”
梁思禽说道：“‘周流六虚功’一旦炼成，就是天下内功的熔炉。”
冲大师见他发怒，故意转过话头：“乌宗主，公主的毒都解了？”
“熔炉？”乐之扬动容道，“莫非任何内功遇上，都会被它熔化不成？”
冲大师立志倾覆天下，欲借“毒王宗”之力。乌有道穷凶极恶，可是耳根柔软，对蝎夫人言听计从。冲大师小小使个手段，虏获了蝎夫人的芳心，红衣妇人对他处处回护、大吹枕边之风。不消数月工夫，弄得乌有道颠三倒四，忘了切肤之痛、起了出谷之心。
“化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我练的任何内功，结果都会变成周流六虚功；他人任何内力真气，一入我体内，也会变成‘周流六虚功’。”
从那以后，乌有道落下病根，听见“梁思禽”三字，如芒在背，浑身难受。“毒王宗”之内，不许提其全名。这些年来，乌有道虽也练成几样手段，奈何畏惧之心深入骨髓，宁可寂寞受苦，也不敢跨出“鬼门”半步。
乐之扬呆了半晌，犹不死心，说道：“如论如何，我把经文念给你听，或许有所发现。”不待梁思禽回答，自顾自念起《灵飞经》的经文。
当年梁思禽大破“毒王宗”，乌有道吃尽了苦头，百般求饶忏悔。幸亏梁思禽念及祖母渊源，方才捡回一条小命儿。
梁思禽本要回绝，但知乐之扬急于报恩，不忍辜负他的好意，当下住口不言，听之任之。
“是，是。”冲大师笑道，“小僧口不择言，以后不敢了。”
前面三篇，梁思禽都是无动于衷，听到《灵飞篇》，他微微流露讶色，坐直身子，凝神细听，一边听一边点头。
乌有道听见“梁思禽”三字，哆嗦一下，怒道：“放肆，不许提他的名字。”
等到乐之扬念完，梁思禽不由叹了口气，说道：“灵道人一代奇人，不能与之交手，真是生平憾事。”
“哪里？哪里？”冲大师笑道，“小僧举手之劳，只怪梁思禽太过奸诈……”
乐之扬喜道：“先生可有什么发现。”
“有道理！”乌有道神色稍缓、拈须点头，“不是大师报信，老夫非得困死在这鬼地方不可。”
“发现说不上。”梁思禽说道，“不过灵道人若在，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冲大师笑笑不语，蝎夫人眼珠一转，扭腰上前，挽着乌有道的胳膊摇晃：“大师何曾失言过？他说梁老贼不问世事，宗主起初还是不信，后来他带上古严，整个儿出谷，囫囵着回来，足见大师所言非虚。”
乐之扬苦着脸道：“说来说去，还是我本领太差。”
“说话算话！”乌有道阴森森说道，“骗我的人可没好果子吃。”
“你不必自轻自贱！”梁思禽笑了笑，“反者，道之动。世间万物，刚极反柔，穷而后通。先祖父的武功太过霸道，灵道人的武功失之谦退。你巧得造化，身兼二者，刚柔冲盈，大可相反相成，若能融会贯通，来日成就，只在灵道人之上，不在灵道人之下。”
“家师闭关参禅，待他出关，我就讨来给你。”
这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乐之扬眼前光明，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灵飞经》也好，“转阴易阳术”也罢，均是他人创造，若能融会贯通，未始不能创造出一门全新的武功。
乌有道哼了一声，说道：“说起牟尼珠，渊头陀那一颗，你什么时候给我？”
意想及此，乐之扬扬眉握拳、喜不自胜，心口似有一团火焰，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要么失传，要么稀少。”冲大师笑了笑，“这么说来，血蛛还是没有对手。”
梁思禽看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又说道：“当然还有一个法子，你的‘转阴易阳术’已有根基。我将‘周流六虚功’传授给你，虽有‘六虚劫’，但以你的资质，当能渡过两劫，五十年之内，横行天下，当无抗手。”
“少说也有三种。”乌有道素性狠毒，唯独一涉毒物，颇有几分痴气，他扳起指头数道，“五行散、九阴毒、还有花祖师的牟尼珠。前两样失传已久，牟尼珠存世极少，数来数去，也不过三颗。”
“不！”乐之扬脱口而出，“我不学！”
冲大师笑道：“天底下还有什么能克制血蛛？”
“怎么？”梁思禽问道，“你怕六虚劫？”
“不对！”乌有道摇了摇头，“毒物自相生克，‘血蛛’所吸之毒，不可与之相克，不然血蛛吸毒，无异于自寻死路。”
乐之扬摇头道：“比起武功，我更爱音乐。”
忽听冲大师笑道：“好一个‘血蛛渡劫’，有了这个法儿，普天下没有解不开的毒……”
梁思禽注视他半晌，忽而笑道：“很好，许多人为求强大、忘记本心。殊不知，是非成败，均为虚妄，你能不忘本心，舍弃天下无敌的虚名，只凭这一点，就已胜过了许多人了。”
乐之扬看得发呆，忽见乌有道点头微笑，将朱微放回担架。少女轻飘飘的，仿佛没了分量，乐之扬不由胡思乱想：“莫非她被蜘蛛吸光了血肉？”
乐之扬兴奋一阵，想起眼下形势，问道：“落先生，你如何脱劫？又如何到了这儿？”
乐之扬看得心惊肉跳，正焦躁，乌有道忽又张口，吐出一股白气。蜘蛛躁动起来，纷纷离开穴道，整而不乱，顺着他的手腕爬回衣袖，片刻之间，一只不剩。
梁思禽道：“我能脱劫，多亏你和朱微。”
又过一阵，蜘蛛身子缩小，由黑变红，跟着又臌胀起来，变紫发黑，如此忽涨忽缩，忽黑忽紫，反复三次，每过一次，朱微脸上的黑气就消褪几分，第三次之后，黑气褪尽，朱微面如白纸、惨淡如死。
“我和朱微？”乐之扬大为诧异，“我们做了什么？”
他又惊又怒，极力挣扎，奈何“大金刚神力”之下，背上仿佛压了一座大山，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动弹不了。
“你二人身处险境，我心中牵挂，一灵不灭，故能死中求活，压下乱走真气。只是经历大劫，虚弱之至，八部之主又不在京城，留守的只有一个女弟子，我传信给她，让她营救你们。过了几日，她回来告知，说你和朱微遭了乌有道的毒手。我问谁人所说，她说是渊头陀的徒儿，那和尚狡黠多诈，我思忖他的话未必可信。那时我情形糟糕、无力远游，直到数日之前，方才行动自如，立马赶来括苍山。恰逢叶灵苏率盐帮、东岛攻打‘毒王宗’，挡住了谷口，我本想看一看有没有别的路径入谷，听你发出啸声，故而前来查探。”
见这情形，乐之扬恍惚明白：这蜘蛛身具异能，透过穴道吮吸朱微体内毒质，但若如此，女子脸上的毒气应该退散才是，可那一团黑气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见浓郁，不但脸上如此，脖子、双手，一切裸露肌肤，均是青郁发黑。乐之扬越看越惊，心念数转，突然恐惧起来：“蜘蛛吸走了‘六豸蚀阳丹’的毒质，将蛛毒注入朱微体内……”
梁思禽轻描淡写，但以他名高望重，为了两个后生男女，不顾天劫，不辞劳苦。乐之扬不胜感动，跪下说道：“落先生恩德，小子没齿难忘。”
不消片刻，蜘蛛胀大了一倍，色泽由红而紫，由紫变黑，躯壳饱胀，油光水亮。
梁思禽扶起他道：“你是半个蛊傀，我是半个废人。你遭难之时，我也没做什么，如何担得起‘恩德’二字？”
乌有道头也不回，冲大师却一步跨上，接住玉笛向前一送，力道传到肩窝，疮疤破裂，鲜血喷涌。乐之扬痛得哼了一声，冲大师见他下盘虚浮，右脚轻轻一扫，乐之扬扑倒在地。他犹不死心，双手撑地，想要爬起。冲大师左脚抬起，踏上他的后心，足尖正对“神道穴”，微一用劲，乐之扬筋软骨软，瘫在地上，眼睁睁望着蜘蛛各行其是，迅疾爬满朱微全身，盘踞要穴，吐出口器，蛰入穴道深处，身子一起一伏，似在吮吸什么。
乐之扬吃惊道：“半个废人？先生何出此言？”
乐之扬见那蜘蛛模样不善，心头一急，举起空碧向乌有道点去。
“经过禁城一劫，我体内真气越发混乱，稍有不慎，‘六虚劫’便会卷土重来。而今我只能使些小巧功夫，遇上真正高手，不想玉石俱焚，唯有溜之大吉。”梁思禽看一看双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乌有道冷冷不答，从他袖口深处，一溜一串地爬出许多血红色的蜘蛛，大如拇指，行动如风，顺着乌有道的右手，接二连三地爬到朱微身上。
一代奇人落魄至此，乐之扬心中一阵难过。梁思禽如此窘迫，仍然冒险赶来，恩深义重，越发令人感动，当下说道：“落先生，我去救朱微，你找个隐秘之所，好好调养身子。”
乐之扬只觉迷惑，问道：“这是什么？”
“不必。”梁思禽笑了笑，“我能易容，仇家找我也不容易。”
乌有道咧嘴一笑，伸出右手，抓住朱微肩膀，将她拎了起来。他个子甚高，朱微在他手里，双脚犹自离地。乌有道忽然张口，吐出一股淡红色的烟气，烟气袅袅绕绕，活了似的笼罩在朱微身上。
乐之扬一拍额头，笑道：“我把这事儿忘了！”又问，“叶灵苏攻打‘毒王宗’怎么回事？”
“不敢！”乐之扬说道，“事关生死，眼见为实。”
“还不是因为你？”梁思禽说道，“她听说你死了，立志为你报仇，召集盐帮好手，东岛弟子也闻风赶来参战。双方各有死伤，打得难解难分。”
乌有道两眼一翻，冷笑道：“怎么？你当本宗主吹牛？”
乐之扬心中感慨，寻思美人恩重、难以消受，两人相识以来，多是叶灵苏有恩于他，乐之扬粉身难报。如今叶灵苏又为他掀起腥风血雨，这一笔欠账，不知如何还起。他沉默时许，又问：“盐帮加上东岛，打不过一个‘毒王宗’么？”
乐之扬半信半疑，冲大师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可这乌有道人如其名，认出毒药不说，其中的成分也说得头头是道，看他傲慢神气，似乎并未说谎。他想一想，说道：“乌宗主，你说你有三种法子，但不知是哪三种？”
“毒王宗长于用毒，并非依仗武功。”梁思禽顿一顿，“何况，还有燕然山助阵。”
“好说，好说。”乌有道得意洋洋，咧嘴直笑。
“燕然山远在漠北，怎会赶到江南？”
“妙啊、妙啊！”冲大师拍手笑道，“宗主毒术冠绝当世，此番若能出谷，管教天下人俯首帖耳，毒王宗必定发扬光大。”
“还不是那个和尚，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说动了铁木黎。”
“笑话！”乌有道傲然说道，“这是海外奇方，可也难不倒我。”伸出一手，屈指说道，“所谓六豸，分别是赤焰蛭的血、鬼面蝉的壳、箭虫的涎水、银炼蛤的皮、黑婴蝶的粉、骷髅蜂的尾针。这几样毒物并不出奇，只是远在南荒，收集起来有点儿麻烦。哼，本宗主要解此毒，少说也有三种法子。”
“铁木黎到了？”乐之扬微微动容，他没见过此人，可是久闻其名。
冲大师笑道：“这毒宗主能解么？”
“他日前下了战书，可迟迟未到。”
他一眼看出朱微所中之毒，眼力之精、毒学之博，当世不做第二人之想。乐之扬心下佩服，油然升起一丝希望。
“叶姑娘怎么应付？”乐之扬发愁道。
话一出口，“毒王宗”上下无不惊奇，这个昏迷少女，竟是大明公主。乌有道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瞧了瞧，冷笑道：“我当是什么毒药，原来是‘六豸蚀阳丹’。”
“此间无人是铁木黎的对手。”梁思禽皱了皱眉，“东岛应该会找云虚！”
冲大师目光闪动，忽而微微一笑，说道：“乐兄放心，她是朱元璋的爱女、宁王朱权的胞妹，你便不说，我也要救她活命，来日争夺天下，她可是老大一枚筹码！”
“云虚也会来？”一想到“般若心剑”，乐之扬就觉头痛不已，看一眼梁思禽，心中不忿：“龙困浅滩遭虾戏，没有‘六虚劫’，以落先生的本事，云虚和铁木黎又算什么？”想到这儿，他“啊哟”一声叫了起来。
朱微是乐之扬生平软肋，冲大师心知肚明，因此设计，无往不利。乐之扬无法可想，把心一横，慨然说道：“大和尚，我几次坏你好事，你恨我也是应当。朱微中了绝毒，命在顷刻，她若死了，我又何必苟活？你是佛门弟子，若能大发慈悲、为她解毒续命，我是生是死，全都由你处置……”说到这儿，看向蛊傀，心中一阵悲凉。他自忖必死，若能以残废之躯换取朱微性命，倒也算是死得其所，至于将来如何，也非他所知了。
梁思禽怪道：“怎么了？”乐之扬说道：“当日禁城中，我们曾在一处。云虚见了我，必用‘般若心剑’逼我吐露先生的下落，你我不曾见过还好，如今见了面，我万一抵挡不了他的心剑怎么办？”
乐之扬心冷如冰，叫道：“大和尚，是仇是怨，冲着我来。”冲大师瞥他一眼，笑道：“你还要自尽么？”
“云虚吃过苦头，未必敢来找我。”梁思禽想了想，“不过人心难料，稳妥起见，你我混入人群，伺机而动。”
何、曹二人莫名所以、放下担架。冲大师审视一下，拍手笑道：“没错，是她，是她！”
“怎么混入人群？”乐之扬咕哝，“认识我的人多了，早知道就不剃胡须了。”
乐之扬看见朱微，脸色一变，冲大师一晃身，抢到担架旁，喝声：“放下！”
“这个不难。”梁思禽说道，“我教你一个‘易筋缩骨’的法儿，可以改变身形。”说完告以运气诀窍。
双方相隔有距，乐之扬一心求死，倒也无奈他何。冲大师心有不甘，眼珠连连转动，极力思索对策。这时脚步声急，何杨、曹广义抬着朱微奔跑过来，二人长于用毒，武功非其所长，比不上蛊傀迅如疾风，落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乐之扬如法施为，收腹缩腰，凭空矮了半尺，再取草汁黄泥涂抹脸颊，一时神采尽失，变成一个腰背佝偻平常男子；梁思禽也运功易容，变成一个无精打采的中年汉子；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全不惹人注意。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暗骂冲大师歹毒，再看几个蛊傀呆头呆脑、奇形怪状，变成那副模样，还不如死了干净，想着把心一横，抽出空碧对准喉头“天突穴”，说道：“大和尚，杀人不过头点地，死人也能变蛊傀么？”
到了镜湖，两人藏在树丛后观战，透过枝叶望去，湖面上漂浮许多船只，长约两丈，四周均有轮桨，船头树立龙角，由人操纵，往来如飞。乐之扬但觉小船眼熟，沉吟间，忽听梁思禽说道：“这是千里船。”
蝎夫人得他一赞，眉眼生春，深深看了冲大师一眼，眼中大有浪荡之意。乌有道也拍手笑道：“说得好，还是蝎夫人深得我心。你不说，我倒把‘蛊傀’的事儿忘了。”瞅了蛇夫人一眼，颇有几分嫌恶，又瞧乐之扬，龇牙咧嘴地狞笑起来。
乐之扬恍然想起，当日追赶冲大师和释王孙就是乘坐此船，只是海船规模庞大，这些船只要小上许多。
“英雄所见略同。”冲大师合十而笑，“夫人知音解意，无怪能得乌宗主的欢心。”
忽听谷里传来芦笙，哗啦连声，湖里蹿出数十条巨蟒，缠的缠，咬得咬，攻击舟上的盐帮弟子。两个弟子躲闪不及，被缠住双腿，拖进湖里，湖水顷刻变红，血水咕嘟嘟地冒了上来，另有弟子受伤，躺在舟里呻吟。
“我倒有个法儿。”红衣妇人低低发笑，她身段妖娆，素脸白净，容貌不算美丽，可是媚态横生，“不怕千般死，就怕活受罪。大师的心思我懂了，不如将这小子制成蛊傀，任人轻贱、受尽奴役。”
突然间，盐帮阵中也响起芦笙，一条千里船冲出“彩贝峡”，笔直驶向湖心，操舟的是楚空山，蛇夫人站在船尾，手捧芦笙，凝神吹奏。只见巨蟒缩头缩脑，应声退回水里。
乌有道大不耐烦，喝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白白放过他不成？”
乐之扬只觉纳闷，“毒王宗”明知蛇夫人也有驭蛇之能，何以还要驱使水蚺攻击。转念间，忽听梁思禽叫道：“不好！”
冲大师笑道：“血蛛蛰人，该人浑身麻痹，失去知觉，这样活上半年，也无多少痛苦。”
“怎么……”乐之扬话才出口，哗啦，蛇夫人身边湖水迸裂，一道黑影冲天而起，手持乌黑匕首，闪电般扑向蛇夫人。
“这还容易？”乌有道微微有气，“也罢，让他去喂‘血蛛’，万丝化茧，千蛛蛰身，僵而不死，血蛛吸尽精血之前，足足可以活上半年。”
蛇夫人在内，盐帮一方只知湖中藏有毒物，万料不到湖里有人潜伏，这一击势如风雷，匕首正中蛇夫人的胸膛。楚空山一声断喝，铁木剑如风刺出，刺客拔出匕首，回手格挡，可是楚空山这一剑含怒而发，穷尽平生之能，匕首碰到剑身，便被震飞，剑尖歪歪斜斜，刺向他的左胸。
“那也不够。”冲大师仍是摇头，“此人屡屡坏我大计，不能让他死得太容易。”
刺客尽力向后一仰，哗啦落回湖里。楚空山一剑刺空，赶到船尾，注视湖水，水中巨蚺来去，哪儿还有人影。楚空山大为懊恼，俯身扶起蛇夫人，匕首刺穿肺部，伤口嗤嗤冒出黑血。
乌有道说道：“那用‘鬼愁蝎’咬他，管叫他痛足八十一天，身子一点点化成黑水。”
“白鹭！”楚空山心知无救，沉痛叫道，“白鹭！”
“三日太短。”冲大师连连摇头。
蛇夫人极力张开双目，匕上之毒见血封喉，但她一生浸淫毒药，抗毒之能异于常人，又有牟尼珠傍身，即使中匕，也未立刻死去，颤声道：“空山，死前见你，我死而无憾……只是我……我对不起叶姑娘……”
“谁说便宜了他？”乌有道面露不悦，“中了我的‘元毒功’，浑身化为脓血，哀嚎三日，方才死掉。”
楚空山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冲大师笑道：“宗主毒功盖世，一掌下去，这小子必死无疑。不过如此一来，岂不便宜了他。”
“乐之扬他、他……”剧毒封喉，蛇夫人喉舌麻痹，出声不得，颤巍巍取出牟尼珠，交到楚空山手里，头一歪，死了。
冲大师目光闪动，忽道：“慢着？”乌有道皱一皱眉，收手道：“怎么？”
楚空山心中酸楚，老眼潮润，他性子风流，但颇重情意，但凡交往女子，均是发自真心，别离之后，对方若有所请，也无不尽力而为。蛇夫人为他毁容守贞，楚空山甚是感动，他生平喜好美色，竟也不嫌其丑，与之朝夕相对，这时见她殒命，胸中悲恸莫名，不觉微微失神。
冲大师冷笑点头，乌有道喝道：“那还等什么？”一扬手，手掌猩红如血，空中弥漫一股腥臭。乐之扬见状，潜运内力，蓄势以待。
哗，一声水响，黑影破水，匕首化为乌光，刺向楚空山的后心。
“什么？”乌有道脸色一沉，“就是救了朱元璋、坏了你大计的小子？”
刺客胆大妄为，杀了蛇夫人之后盘桓不去，潜伏水里，趁楚空山分心，突发杀机。
乌有道扫视二人，忽道：“冲大师，你认得这人？”冲大师笑道：“实不相瞒，这人就是乐之扬。”
匕首迅疾刁钻，楚空山回身不及。眼看一代剑客命丧当场，突然数点金光破空射来，刺客匆忙收回匕首，打落数枚金针，然而百密一疏，一枚金针钻入胁下，刺客闷哼一声，鱼跃入水，浪花四溅。
乐之扬一时默然，心想：“不错，若要藏身，这地方再好不过。”
白影晃动，叶灵苏落在船尾，手拈“夜雨神针”，凝目注视湖水，只见长蛇暗影，不见刺客踪迹。
“乐兄明知故问，朱元璋遍天下捉我，偌大江南，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楚空山板着面孔，握剑起身，叶灵苏看了看蛇夫人，叹道：“楚先生，节哀顺变。”
“说来话长。”乐之扬东拉西扯、拖延时辰，“大和尚，你在这儿干吗？”
楚空山默默点头，举目远望，忽见一人钻出湖水，爬到谷口岸边。他身子修长，一身油亮漆黑的蛇皮水靠，蒙住头脸手脚，看上下就像一条黑皮大蟒。他突然掀开头套，露出本来面目，年约三十，面庞瘦长，鼻挺唇薄，仿佛惺忪未醒，两眼半睁半闭，跟他疾风掣电一般的身手大相径庭。
古严的脸上腾起一股青气，作势要上，冲大师伸手将他拦住，打量乐之扬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咦，乐兄的腿怎么啦？”
“那是谁？”叶灵苏皱眉问道。
看见乐之扬，冲大师双目一亮，古严随后出门，举目一瞧，也是惊疑不定。乐之扬心知躲不过去，索性挺身站起，笑道：“大和尚，咱们真有缘分，无论到哪儿也能遇上。”
“魍魉杨恨。”孟飞燕见识广博，“燕然四鬼之一，铁木黎的徒弟，传说他会隐身，近身刺杀之术独步天下。”
乐之扬听这声音，心头剧震，只见冲大师白衣潇洒，与一个红衣妇人并肩出门，仿佛云破月出，给这阴沉沉的山谷添了几分亮色。
杨恨将水靠褪到腰间，取出一把小刀，挑出胁下金针，抬头望来，细眼中闪过一道锐芒。
蛇夫人还没回答，就听屋里有人笑道：“齐浩鼎早死了，如今的帮主叫叶灵苏，东岛云虚的私生女儿。”
忽听芦笙又响，水蚺蠢蠢欲动。蛇夫人能够制服水蚺，又深知“毒王宗”的虚实，对方将她视为心腹大患，故意诱她出来，杨恨藏在水中，一击致命。蛇夫人一死，水蚺覆舟杀人，再也无人能制，乐之扬一边瞧见，不觉掌心冒汗，奈何手无芦笙，不能吹奏相助。忽见叶灵苏抬起头来，扬声叫道：“百钩网！”
“盐帮之主？”乌有道皱起眉头，老大不屑，“齐浩鼎么？那厮何德何能？当年只配给老子提鞋。”
声音清脆，回荡湖上。盐帮弟子纷纷从船底抽出一张渔网，网上挂满明晃晃的铁钩。这时水蚺呼应芦笙，竞相蹿出水面，众弟子抛出钩网，网住水蚺，水蚺大力挣扎，奈何力量越大，铁钩刺入越深。水蚺皮粗肉厚，也是鲜血长流，有的将网拖入水里，仍是无计挣脱，鲜血翻涌而上，将千里船四周的湖水染红。水中毒虱、毒蛭无数，趁势钻入水蚺体内，吸其血、食其肉，片刻工夫，水蚺一命呜呼。
蛇夫人冷冷说道：“不知道，其中一个自称盐帮之主。”
盐帮弟子见其不再挣扎，方才收网，拉起水蚺，见其一身毒虫，无不骇然变色。
只听“咦”了一声，人影闪动，一个黑袍老者冲出门来，他年过半百、瘦如竹竿，长了一张皱巴巴的马脸，颧高眼细，鼻窄唇薄，瞪着蛇夫人惊疑不定：“敌人是谁？东岛还是西城？”
这一阵，水蚺死伤惨重。芦笙调子急促，剩余的水蚺应声退走，再也不敢靠近“千里船”。盐帮弟子齐声欢呼，响彻湖上。
“还待什么客？”蛇夫人冷笑道，“敌人都打进石阵了。”
“毒王宗”杀了蛇夫人，万料不到对方还有后手。水蚺一退，湖上失去防御，千里船直抵谷口。
屋内沉寂一下，一个破锣嗓子怒道：“臭娘皮，鬼叫什么？没见我正在待客？”
盐帮弟子登岸，杨恨和“毒王宗”弟子退入石阵，这时一阵腥臭飘来，嗡嗡嗡，尸蜂成千上万，黑烟一般冲出石阵。
乐之扬一愣，想起当时用了“转阴易阳术”，当即闭上双眼，默运玄功，真气流转，黑印变淡。蛇夫人看在眼里，流露惊讶神气，想了想，忽地扬声叫道：“乌有道、乌有道……”
“举火！”叶灵苏锐声发令，盐帮弟子点燃火把，烟气弥漫，火把用“枯骨草”扎成，燃烧所发浓烟，尸蜂最为憎恶，烟火一起，纷纷升到高处，旋风似的飞走。
“是啊！”蛇夫人说道，“阎王针的毒，比起蛊傀还要厉害。你连中两针不死，倒也出人意料。”
刚要放下火把，忽有弟子指着前方惊叫起来，众人定眼望去，石阵中爬出许多毒蛇，斑斓纠缠，不计其数，势如一股浊流汹涌而来。
“阎王针？”乐之扬一愣，回想起来，“射中我的毒针？”
“五叶刃！”叶灵苏一声令下，众弟子退到船上，取出一面宽大沉重的木板，横直五尺，板内空心，藏有锋利的刀刃，五片刀刃结成一个刀轮，一块木板二十五个刀轮，联结齿轮轴承，直通后方踏板。
蛇夫人跳下蛊傀，冷哼道：“阎王针也伤不了你，这点儿毒算什么？”
众弟子将木板放在地上，连成一片，上下踩动踏板，刀轮齐齐转动，发出呜呜怪响。毒蛇爬上木板，小的节节寸断，大的肚肠剖开也浑然不觉，一路爬过木板，内脏沿途洒落，到了木板尽头，早有弟子提刀等候，刀光闪过，斩断蛇头。
蛇夫人摇起铜铃，蛊傀将乐之扬顺手一扔，默默退到两旁。乐之扬察看双臂，发现多了一对黑漆漆的掌印，又痛又痒，揩拭不去。他又惊又气，向蛇夫人叫道：“你对我下毒？”
不多一会儿，板上蛇尸堆积如山，后方的毒蛇仍是不绝涌来，蛇群受了驱使，根本有进无退，刀刃被蛇尸残骸卡住，纷纷失效。叶灵苏见势不对，喝道：“退到船上。”
到达坪坝，“毒王宗”弟子纷纷注目望来，乍见生人，均感诧异。前面房屋半木半石，门户大开，门后黑洞洞的，发出一股呛鼻的药味儿。
众弟子上船离岸，蛇群拥到湖边，昂首吐舌，密密层层。叶灵苏观望一下，叫道：“喷云车！”
蛊傀双脚所至，毒虫纷纷躲闪，潮水一般向两侧逃窜。乐之扬心中骇异：“毒物以毒称尊。蛊傀之毒，莫非远胜这些毒虫？”想到这儿，蛊傀拿捏处也痛痒起来。
众人抬出一个古怪器械，每船一具，状如鱼龙，尾部、背脊均有孔洞，下腹联结一个硕大风箱，头部吐出一根竹管，碗口粗细，五尺来长。
田间树下，营造数十房屋，大大小小，高矮不一。其中最大一间坐南朝北，屋前一大块坪坝，“毒王宗”弟子或站或坐，有的饲养毒物，有的捣臼药材，忙忙碌碌，无暇他顾。
“灌油！”叶灵苏话音刚落，众人抱起坛子，将桐油倒入“喷云车”背上的孔洞。
乐之扬见她谈吐举止，并非穷凶极恶，似乎大有隐衷。正想细加询问，石阵忽到尽头，前方开阔起来，三面环山，空旷平坦，沟渠笔直纵横，将偌大谷地分成百十井田，每一块田都种植药草，色彩斑斓，香臭不一，蛇、蝎、蜘蛛等毒虫出没其间，遍地乱爬，旁若无人。
“高射！”叶灵苏又叫一声，众人压下车尾，车头竹管斜指天穹，两人同时鼓起风箱，嗤嗤嗤，桐油从竹管激射而出，当空化为一阵油雨，纷纷洒洒，落入蛇群。
“当然不是？”蛇夫人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怅然。
“喷云车”既多且密，射程数以十丈，桐油遍地流淌，毒蛇浑身是油，闪闪发亮。叶灵苏从孟飞燕手中接过火把，一眼望去，微觉不忍，猛一咬牙，用力掷出。火把落在十丈之外，轰隆，蛇群燃烧起来，湖边岸上，化为一片火海。小蛇烧死烧焦，大蛇浑身浴火，掉过头向来路猛蹿，这么一来，未沾桐油的毒蛇也被点燃，后方的毒蛇争先恐后地逃回石阵，石阵里响起数声惨呼，却是“毒王宗”弟子试图驱赶毒蛇，反被发疯的蛇群咬伤。
乐之扬毛骨悚然，问道：“他们生来如此？”
不一时，桐油烧尽，火势少歇，石阵里沉寂时许，残存蛇群忽又向外涌出，来势惶急，不顾余火未灭，一头钻进火里。
蛇夫人点头道：“这是用天下奇毒炼成的傀儡，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吐气流血，均可杀人。”
“咦！”孟飞燕惊讶道，“这些畜生不要命了？”
“蛊傀？”乐之扬看向怪人，“你说他们？”
“不对。”叶灵苏雪白的面孔起了波动，“后面有东西。”
“我可不是后生小子，才不会上你的当！”蛇夫人漫不经意地道，“那姓叶的女子厉害得很，方才一转眼的工夫，就杀了我三个蛊傀。我跟她正面交锋，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话音方落，一股黑水从石阵里流出，所过之处，毒蛇无论死活，尽数化为白骨。
“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乐之扬又说，“我看你不是等闲之辈，何不堂堂正正地跟叶姑娘较量一下？”
“这是什么水？”孟飞燕失声惊叫。
“哦？”蛇夫人沉吟道，“她姓叶？”
“不是水！”楚空山摇头，“是毒蚁！”
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你不许我发声，可是怕了叶姑娘？”
“黑水”涌近，果然是许多黑色蚂蚁，个头大过同类，密密麻麻，望之心惊。毒蚁不惧火焰，前仆后继，留下无数蚁尸，火焰也被扑灭。
忽听远处一声清啸，乐之扬听出是叶灵苏所发，心头一喜，正要张口呼应，忽然后颈一痛，蛇夫人的声音钻入耳孔：“你敢出一声，我就宰了你。”她声音清柔，不带杀气，乐之扬却觉背脊发冷，掉头望去，蛇夫人笑意晏晏，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名怪人左肩。怪人若无所觉，全力飞奔，蛇夫人就如一条大蛇盘在他身上，随之上上下下，始终不为抛落。
“灌水！”叶灵苏冷冷出声，众人取出一段牛皮软管，一头接入湖水，一头接在喷云车尾部。
蛇夫人冲他一笑，轻轻摇晃铃铛，怪人应声奔跑、快过奔马。乐之扬双脚离地，纸鸢似的飘了起来，他摆不脱、打不过，只好听之任之。
“平射！”叶灵苏高叫一声。众人放平车身，喷口正对湖岸，继而鼓起风箱，湖水抽入车内，再由竹管射出。数十具喷云车一起喷水，碗口粗细的水柱扫庭犁穴，冲得蚁群七零八落，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当场淹死无数，更有不少被冲进湖里。
乐之扬惊怒交迸，叫声“住手”，正要起身，两个怪人同时出手，五指扣住他的双臂，力量大得出奇，几乎拧断他的骨头。
这一阵水攻，足有延续半个时辰，岸上、湖面蚁尸飘荡，密密麻麻，剩下少许，狼狈退回石阵。
何、曹二人不敢违拗，扛起担架，撒腿就跑。
叶灵苏一扬手，众人停止喷水，收起器械，齐整如一。
“那可未必。”蛇夫人冷冷说道：“抬上担架，跟我回去。”
“这女娃儿有大将之风！”梁思禽忍不住说道，“盐帮乌合之众，经过她一番调教，居然有模有样、纪律森严。看样子，她是打定主意要灭了‘毒王宗’！”
二人脸色惨变，何杨强笑道：“蛇夫人，你心肠好，不会跟宗主说吧？”
不到一年工夫，叶灵苏就将盐帮统辖至此，乐之扬佩服之余，自忖无法办到，心中既为叶灵苏欢喜，又觉自惭形秽，说道：“朱微还在谷里，叶姑娘并不知道，倘若攻打太急，乌有道狗急跳墙，害了公主怎么办？”
“什么暗算伤人？”蛇夫人冷冷打断他道，“你们技不如人，连一个瘸子也打不过。宗主如果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梁思禽说道：“乌有道是个草包，那和尚却不傻。‘毒王宗’落了下风，生死关头，公主可是救命的筹码。”
二人应声停下，何杨怒道：“蛇夫人，这小子暗算伤人……”
“我看‘毒王宗’未必会输。”乐之扬说道，“只要设下埋伏，那一片石阵很难通过。”
“住手！”白衣妇人喝道。
梁思禽微微摇头：“我要是女娃儿，就不会入阵。”
乐之扬大怒，待要反驳，可一看朱微，直觉胸口发堵，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衣妇人也不理他，走到何、曹二人身边，各踢两脚，两人纵身跳起，二话不说，扑向乐之扬。
“为什么？”乐之扬一愣。
白衣妇人瞥他一眼，冷笑道：“她反正一死，偷活人叫偷，偷死人叫取！”
梁思禽还没回答，忽听乌有道的声音从石阵传出：“叶灵苏，你在外面逞威风算什么？有胆进石阵里来，老子教你怎么做人！”
怪人齐声低吼，眼中惧意更深。白衣妇人凝视药珠，眼中大有喜悦，她取出手绢，包裹数层，揣入怀里。“牟尼珠”关系朱微生死，乐之扬心中不忿，忍不住讥讽：“好个女偷儿？”
“谁说我要入阵？”叶灵苏冷冷说道，“我就守在这儿，等上十天半月，谷里只有药材，没有粮食，田地都在湖边，鱼虾都在湖里。我掐断水道，堵住谷口，一旦外援不至，你养了一大帮子毒物，到时候饿起来，没准儿会把主人吃掉。”
铃声再响，若断若续，随着铃声，乱石丛中走出一个白衣妇人，年纪不轻，容貌还算清秀，可是两条伤疤彼此交错，犹如血红小蛇爬过面孔。她手持大小两只铜铃，目光扫过乐之扬，落在朱微身上，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快步上前，捏开少女口唇，摘出那颗“牟尼珠”。
乌有道一时默然，谷中原有一条密道通往谷外，当年天机宫撤退，为了阻绝元军，引爆火药，震垮了密道。故而比起天机宫之时，“毒王谷”更是一处真正死地，一旦封锁谷口、内外隔绝，谷中没了给养，饿死还在其次，更可怕的是谷中养了许多毒物，那些东西本性恶毒、数目又多，一旦饿红了眼，天王老子也不认。
乐之扬心子高悬，叫道：“你们是谁？”
乌有道又悔又恨，悔的是过于依赖谷外的毒奴，谷中极少囤积粮食，恨的是蛇夫人吃里扒外，泄露了谷里的底细。乌有道的毒物层出不穷，叶灵苏总能从容应付，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其中蛇夫人居功至伟。
叮叮叮，铃声传来，怪人忽又放手，乐之扬落回地上，身子仿佛散了架一般，这铃声稍晚一些，势必叫人撕成两半。他环视四周，场上三个怪人，个个半身赤裸，一般的丑恶古怪，两人在他左右，扔他的那人站在担架旁边，瞪眼望着朱微，欲进还退，流露畏怯神气。
自从叶灵苏攻入鬼门，双方较量了一月有余，谷中存粮将尽，叶灵苏毫无罢休的意思。盐帮财雄势大，耗上一年半载也不是难事，到那时，乌有道的骨头都被血蛛啃光了。
他强忍疼痛，树枝撑地，挣扎欲起，冷不防双臂剧痛，身子离地，掉头望去，不胜骇然。两个浑身瘢痕、容貌丑恶的怪人，各各抓住他一条胳膊，突然同时发力，乐之扬胸骨剧痛、血气乱窜。
乌有道越想越气，一腔怒火都发在冲大师身上，破口骂道：“他妈的，贼秃驴，你说铁木黎要来，怎么连个屁影儿都没有？”
乐之扬摇头叹气，踅到担架之前，附身察看朱微。少女闭眼昏迷、并无异样，乐之扬放下心来，正要站起，忽觉身后狂风扑来，急要转身，腰眼突然剧痛，跟着天旋地转，叫人高高举起，腾云驾雾似的摔了出去，撞上半截石像，筋骨欲断，险些昏迷。
冲大师笑道：“这事还得问杨兄。”杨恨说道：“家师身为国师，日理万机，或许有些耽搁？”
乐之扬拄杖起身，拔出所中毒针，心中暗叫“好险”。针上毒药十分猛烈，“凤泣血露”也不管用，若不是身怀“转阴易阳术”，险些做了刀下之鬼。他回望何、曹二人，那二人瞪眼相向，愤怒中透出一丝恐惧。
乌有道气冲冲说道：“我看他是故意拖延，哼，我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眼看身首异处，乐之扬右手忽抬，树枝向上刺出。曹广义高举短刀，腋下空门暴露，忽觉“天池”穴一麻，登时手臂无力，短刀当啷落地。乐之扬不待他后退，手腕一抖，簌簌两刺，点中他“渊腋”、“京门”两处要穴，曹广义瘫软坐倒，死死瞪着乐之扬，眼里尽是不信之色。
“宗主多虑了。”冲大师笑道，“国师若无诚意，何以派杨兄过来，今日若非杨兄，又如何能杀了蛇夫人，除去宗主的心腹之患。”
曹广义收起黄铜莲蓬，快步上前，先看何杨，试图解开穴道，连点数穴，均无效验。曹广义又羞又恼，站起身来，拔出一口蓝汪汪的短刀，斩向乐之扬的脖子。
乌有道神色稍缓，点头道：“杨老弟恕罪，算我心急了。姓叶的小娘皮耀武扬威，当真让人气破肚皮。不成，我得杀一杀她的威风。”取出铃铛摇了起来。
乐之扬仗着剑术，近身格斗，还能占据上风，遇上如此暗器，当真躲闪无门，挥舞树枝挡开数枚，忽觉肩头、腰间各自一痛，继而半身麻痹，扑通，摔倒在地，挣扎不起。
蛊傀得令，杀出石阵。叶灵苏一挥手，帮众举起弩机，发出一阵火箭，射中蛊傀，熊熊燃烧。蛊傀不惧刀枪，可是烈火焚身，仍是痛苦难熬，有的乱扑乱撞，直到烧成一堆白灰，有的冲进湖水，灭去火焰，游向千里船，不想船上人早有防备，甩出“百钩网”，犹如对付水蚺，将其困在网里，而后刀剑齐下，尽向蛊傀双眼招呼。
另一个弟子曹广义未料到这瘸腿少年如此厉害，愣了一下，从袖中拔出一个物事，黄铜光亮，形如莲蓬，蓬头布满小孔。曹广义用力一转，嗤嗤嗤，蓬头里飞出十余枚牛毛细针，幽蓝泛黑，涵盖一丈方圆。。
乐之扬明知道蛊傀灵智泯灭、生不如死，见其惨死模样，仍觉老大难过，闭上双眼，不忍再看。
乐之扬伤重力弱，见识仍在，这一招落在他眼里，平平无奇，破绽甚多，当下略一闪身，使一招“天机剑”，扬起树枝，轻轻向前一送、何杨躲闪不及，自个儿将胸膛送到树枝尖上，巴掌还没落下，“膻中穴”微微一麻，登时气散功消，软哒哒瘫在地上。
忽听梁思禽叹道：“你这小子，比起那女娃儿少了一股子狠劲。自古‘慈不掌兵’，你若带兵打仗，恐怕要吃大亏！”
乐之扬也不理他，只是盯着担架。何杨一个箭步蹿上，抡起右臂，一个耳光向他脸上抽来，口中喝道：“死瘸子，抽你妈的！”
“怕什么？”乐之扬说道，“我又不带兵打仗。”
两人乍见乐之扬，先吓了一跳，见他只身一人，忽又放下心来，何杨笑道：“他妈的，一个瘸子，也能跑得这样快？”撂下担架，捋起袖子，狞笑着走向乐之扬。
“那可难说……”梁思禽话没说完，忽听天上传来一声锐叫，抬头望去，一只硕大的金雕在空中盘旋。
他腿脚不济，双耳极灵，两个弟子的脚步声一丝不落钻进他的耳朵。二人在石阵中绕来绕去，奔跑虽快，可是未跑出多远。乐之扬听声辨位，大抄捷径，一瘸一拐地转过数堆乱石，后发先至，忽然拦在二人身前。
“来了！”梁思禽皱了皱眉。
混乱中，两个“毒王宗”弟子抬着担架，钻进一丛乱石；乐之扬瞥见，又惊又怒，不顾一切地追赶上去。
“谁呀？”乐之扬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长啸，雄浑苍劲，群山皆响。
叶灵苏追逐乌子都，人影刚刚消失，两个怪人斜刺里冲出，迅猛惊人。众人措手不及，一阵大乱，花眠中毒、乐之扬瘸腿，只有楚空山尚有战力，挺身而出，与怪人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