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明月夜,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可是这一切,却在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候,轰然崩塌。
他的古朴老旧,就像是横屹在大川之上的古桥,而她的青春明丽,却像是开在桥边的一株红药。
年少轻狂被一场变故消磨,中年壮志尚未酬,犹记五年前,当他带领罗刹教剩余的残部,应了幽冥剑阁阁主步凌空之约,退居于此地之时,他的心里只想着两件事:一,是治好步凌空的独子,也就是自己的异姓兄弟步离的手脚问题。二,是待治好他之后,得幽冥剑阁相助,从明月魔枪宫九夫人手中,夺回罗刹医殿的一切。
大桥永远无法靠近红药,一旦妄动,就是桥毁之时,断落的石料终会被大川冲走,不留一点痕迹。
是啊,两鬓微霜。他今年四十有三,却因为一直以来忙于罗刹教的变故,虽然医道驻颜有术,却依旧不可避免的衰老。
更何况,那株红药,只种在他心里。
他酒杯一顿,然后苦笑:“两鬓微霜,都拔了,为师就成秃子了。”
在所有人眼里,她其实是另一个人的青梅。
时间宁谧如河,他与她,都专心致志,他喝他的酒,她剃他的胡须,偶尔,她会低低一笑,吴侬软语轻柔如纱:“师傅……你又多了根白头发了……徒儿为您拔了吧。”
他还记得,初见面时,她可爱的从雷叮当身后探出小脑袋,雪肤黑发,明眸皓齿,耳上垂着一枚红豆,唇边勾着略微狡黠,又纯洁无暇的微笑。他看着她,心中被猛得撞了一下,就像在跋涉江湖路的时候,偶然疲惫,抬头之时,却突兀望见的一朵小花,开在高高的绝壁之上。
苏红泪再不多言,她从怀里取出一柄蓝柄小刀,双膝跪地,上身靠近仇诺,一点一点,为他剃起满脸胡须来。
“我可以来找你玩吗?”她藏在人后,微笑着,看着他身后的少年。
仇诺深深的看着她,半晌,才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凝望红药,红药却不曾在意他。
“师傅,让徒儿为您修整一下吧……”苏红泪温柔的说,“徒儿一不在,你便不知道打理自己了。”
红药明媚的长大,在他的凝视之下。他的心,有一种呵护的感情,宠她,惯她,是他最开心的事情。爱她所爱,恨她所恨,悲她所悲,是他的习惯。
苏红泪等了许久,许久,等到她心已冷,等到她泪已干,等到她终于无可奈何的知道,任凭她如何痴恋,他依旧心狠如铁,绝不回转,这才深深叹息一声,垂下头去,再抬起之时,她的脸上又是那般淡雅美丽,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绮梦虚幻。
他不曾兴起过折花的念头,一如他在漫漫人生路当中,见到那开在绝壁上的花。他只想好好的看着她长大,然后许配人家,他会祝福她……他的桥边红药,他想要亲眼看到,她为谁而生。
仇诺哑然失笑,他换不来她,又如何能强求面前的女子接下?长叹一气,背靠窗栏,他思绪远飞,不再说一句话。
只是,上苍垂怜,给予了他一个永远无法忘怀的回忆。
权倾天下,又如何能换得来她?
十三初结双环,那年七夕,就着青国的规矩,少女要做女子打扮,而为其梳妆的,则多半是她的家人。
苏红泪眼中凝泪,不敢相信的看着仇诺,紧紧抿着的嘴唇,淡淡发白,良久良久,才发出一声哽咽的声音:“权倾天下?……我要的,明明是你!”
那年,她的父亲在皇宫赴国宴,她的兄长远在边关。那年,她抱着一大捧锦盒胭脂,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说,老大,你为我梳妆好不好?
“红泪……仇诺一生最亏欠的人……是你。”仇诺轻叹一口气,探出手去,抚在苏红泪脸颊上,叫她一刹,脸色晕红,更加绝丽的绽放开来,“过一阵子,师傅就向天下宣布,把整个黑魂教……整个罗刹教都交托到你手上。师傅欠了你的,无以回报,唯有这权倾天下的罗刹医王之位了,这是师傅手上最贵重的东西,你……拿去。”
他接过锦盒的手,不可抑止的一颤。他知道,她太小,所以她不知道,男子为女子梳妆,除却十三七夕时,家中父兄,便只有,陪伴她一生的良人……又或者说,她知道,却只将他当做她的兄长,她的父亲……
只是惊艳过后,摇曳在他心头的,依旧是他的那朵墙边红药,盛满月光……
他提起眉笔,为她精心描画,远山黛眉,在他手下初成。
这样孤注一掷的绽放,叫仇诺有一刹几近震撼的惊艳。
他粗糙的手点了朱砂,按在她的眉心之上。看她眉心一点,相思如红豆。
“我从七岁就跟在你身边,至今已有十六年……这么多年来,我时时刻刻不在为你着想的,为你而学我不喜欢的算数,为你打理整个残破的罗刹殿,我求的是什么?只为了有一刻,你回过头的时候,能发现我一直追在你背后……我希望你能看着我呀!”苏红泪抬起头,月光下,她如一朵幽幽盛开的兰花,清丽不可方物,“不是那个小女孩……是我!最爱你的人,是我!”
他打开红色胭脂盒,伸出小指,勾了一些胭脂,轻轻的点在她的唇上,唇红齿白,他的手指舍不得离开。
仇诺没有开口,只是用怜惜的眼神,看着她。
那年七夕,他就像在做一场再也回不去的美梦,梦中,他尚年少,她初长成,大红衣裳,红烛高烧,喜字贴窗,他温柔的为她取下凤冠,然后亲手为她补妆。
“你听我说,让我说……上天何其不公,苍天必定只垂怜于她,她想要的只要付出一点点努力就能得到,而我想要的,却求了一辈子努力了一辈子都得不到……我甚至,看不到一丝希望……”苏红泪垂眸道,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蓝裙上,渐染开来,像是在蓝裙上开出一朵朵深蓝的小花。
画了黛眉,点了朱砂,唇含胭脂,却为何,美梦不常,她的美丽,却是为了她的青梅竹马。却为何,她青丝如瀑,他已两鬓霜白?
“红泪……”仇诺刚想开口,就被苏红泪哭着打断。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其实……很嫉妒她。小菁她,天生就招人喜欢,那么多人疼她,爱她,她有富可敌国的父亲,又有名震列国的哥哥,青国上下,何人不想折下她这枚金枝玉叶,她为什么……还要来黑魂教呢?为什么,那么多人还不够,还要抢走你呢?”苏红泪静静的说着,仿佛这样的话她已经在心里说了无数遍,此刻说出来,无需再经过半点思考。
这是一种悲哀。
仇诺望向苏红泪,却看见了,点点泪光。
而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师傅……你醉了。”苏红泪顿了顿,“……她什么都好,我呢?”
只叹,君生我已老。
仇诺端起酒杯浅斟一口,长出一气:“这样也好,豪门富贵,江湖沙场,又哪是常人可以想象?离开也好……其实只要她喜欢,那什么都好……”
“师傅,好了。”苏红泪的声音,将仇诺从回忆中唤回,他望向苏红泪,看她对他痴痴笑道,“师傅,你还是没变……”
苏红泪微微笑着,坐到仇诺身边,拖着手中玉壶,对着仇诺的酒杯倒下。月光照在倾泻如一弯细小瀑布的琥珀酒上,粼粼有光。
“不,我变了。”仇诺笑着伸手,捻一缕鬓发而下,“是你在我身边太久,感觉不出来而已……老了,老了……”
仇诺呵呵一笑,对她点头微笑。
月光照在仇诺的脸上,两鬓微霜,面孔俊朗。这个中年男子的脸孔上带着太多沧桑,岁月如刀,一刀一刀镌刻出他的容貌,他就像退隐桃花岛的武林霸主,曾经的血海江湖沁入他的眉心之中,微微簇起,似有刀兵之气。而桃花烂漫,海浪拍岛,却又涵养了他的气息,一笑如桃花仙人,一叹如海上箫声。
苏红泪微微一叹:“师傅,贪杯伤身……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今夜,陪我喝酒。”他,举杯望明月,闭目一笑。
那人抬起头来,明月苍凉,他的面孔,却比无边月色更加沧桑。“红泪啊,来的正好……”他摇了摇手中玉壶,对来人一笑,“没酒了……”
却不知,清酒一杯,邀请的是谁。
“你就这样放他们走吗?”蓝裙迤逦,拖在地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大堂里杯盘狼藉,曲终人散,唯留一人,懒懒的倚在窗前,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今夜,月色苍凉。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一骑白马奔出黑魂教,马上一男一女,男子面覆黑色半面具,气质凛然,如雪如剑。而女子则靠在那男子怀中,一笑一颦,皆向着那黑衣男子。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白马啸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