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菁看了他许久,将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映在眼里,心里却猛地想起他一贯的好。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就似将这些药当做宝贝般,再想想他在山洞时,一手的绝世奇药不要钱的洒的样子,真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的好,就像一朵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的好总是浅浅的,淡淡的,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绽放着,等你寻觅而去,却无影无踪。唯有鼻翼一抹暗香,浅浅流动着。
仇诺站在汗血宝马身边,将午晴初所送的药物一一系在马身上。
想起他在明月宫中,有难的时候她第一个想的就是躲到他的桃花源。
原来,不爱,竟也是如此罪孽深重吗?
想起在凤凰誓的时候,他一个人白衣如谪仙,挡在她面前,不动声色的面孔,此刻却全身都散发出可怕的怒气,仿佛被掀开逆鳞的龙。
出了药铺,雷菁深呼一口气,像是要将自己的罪恶感连着这一口气一并呼出。
想起掉下悬崖的那一刹,他像神祗一样从天而降,将她捞在怀里。
……
想起在山谷中,在桃花源中一派雍容华贵的他,却立刻当起了她的保姆,一切事情亲力亲为,照顾的体贴无比。
午晴初听了,眼角流下泪来,深深的将头磕了下去。
想起受伤的时候,他至始至终陪着她,憔悴了容颜,却依旧换不来她一个笑脸。
雷菁叹了口气,对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月上水。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我都会一一说给你听,你全记住,以后,他若问起,你也能一一对上号,不至于露出马脚。”
她在意的,由始至终是另一个人,却总是有意无意的忽视了他的付出他的感情,无论他做了什么,做了多少,总是想……他是义兄啊,义兄照顾弟妹不是应该的吗?
世上无我,心中唯他。
有谁是活该对一个人付出所有的啊?
世上能有几人,能做到这般。
除非他心甘情愿。
“我愿意。”午晴初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愿意啊,我娘没有我,她还是药王殿主,有那么多人陪着她,有她最爱的权势陪着她,可是能陪着他的只有我。我愿意啊,戴上面具又怎么样,只要能靠近他,守着他,照顾他,哪怕让我戴一辈子面具我也愿意!因为我爱他啊!”
“义兄……”雷菁突然冲动的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良久,雷菁才开口问道:“值得吗……因为一个男人,连母亲都可以不要了……她也只有你一个孩子吧?值得吗……被当做另一个人,活这一辈子……”
但仅仅是这两个字,仇诺听了,却已经开心的不得了:“小熊,你愿意和我说话了?”
而作为酬劳,她得到的就是这一张人皮面具,戴上它,她便可以亲近他,独享他的温柔,虽然,他呼唤的依旧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但是,也无所谓了吧……他们终究是可以白头偕老了吧……
雷菁听了这话,心里莫名辛酸,原来他盼来盼去,盼的竟仅仅是她开口说一句话。这件事明明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由他来承担这么多?
她协助月简娘,制造了一场假死,让袅袅仙以为她的死全是兰陵郡主暗中使坏,痛失爱女的袅袅仙,新仇旧恨一起上来,从此与朝廷决裂,药王殿一方和朝廷人马打的不亦乐乎,兰陵郡主再也无法将人手投入到搜捕雷菁身上了,只能且战且退,想办法回京去。
说来说去,这一次,其实是她自己的错吧。
她很没用,她最终屈服于世仇明月魔枪宫之下。
她没有听义兄的话,她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了,所以有这个下场,她真的怨不了谁。
然后,月简娘出现,对她笑着说:“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选他,还是选你娘。”
但是身上的伤心上的伤,每一寸都让她回忆起那夜的痛……忘记流了多少血,也忘记流了多少泪,但是真的要忘记,需要多少时间。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什么也做不到的午晴初,在一旁照顾他,他梦中呓语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在消磨掉这些时间之前,她还是不要和他见面的好吧……
他凭栏远顾,任由雨水湿了他一身。他凭栏远顾,忘记了吃饭喝水。他凭栏远顾,身旁饭硬茶冷。最终,他倒了下去。
“恩,义兄。”雷菁对仇诺笑了笑,“我想去见哥哥……”
可是秦一多是个傻瓜,只有人不出现,他就可以一直等下去。
“好。”仇诺二话不说答应道。
等待他的,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油纸伞,凭栏股,而是一室无人,再等,依旧无人。
好字刚落,铁马金戈。
原来,在雷菁去见荒斐那一日,却也是秦一多报仇完毕,想要携她退隐之日。
一队人马蜂拥而来,看装扮像是普通的商队护卫,可是煞气一出却分明是沙场悍将。
“是。”午晴初仰首看着她,道,“那天朝廷的人围剿你们,我跟在后面,所以知道你的样子。请你答应我,月简娘说了,她只给我这张脸,但是月上水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只有你能给我!少宫主,我看得出来,你喜欢的明明是那楼煌斐,在你心里,根本就没有秦一多这个人,可是多多哥哥没有月上水这个人却活不下去啊,求你了,让我做月上水吧,你不要他,我却不能没有他!”
为首一人将刀指着雷菁,下令:“杀。”
“……不要跪我,有话好说。”雷菁手上无力,拉不起她,只好对她淡淡说道,“你知道我是谁?”
“来着何人!”仇诺二话不说将雷菁拉到身后,吉祥则嗷嗷嗷的冲了上来。
等午晴初喂完药,出了房,反手关上房门,便急匆匆的拉着雷菁的手走到另一处房前,碰的一声跪了下来,对雷菁说:“求你把月上水这个名字,这个人给我!明月少宫主!”
“让你们死个明白!”那人笑道,“郡主有令,让我们找到秦一多所在,日夜看守,终于等到你们投入落网来!哈哈!杀!”
看着温柔注视着午晴初的秦一多,再看看因为他的温柔注视,而全身都在散发幸福光泽的午晴初,雷菁心里渐渐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数十骑大内侍卫举起手中的刀。
这个声音也是那么的熟悉,不敢相信的定睛看去,才看清楚,那病容恹恹的男子,居然,是秦一多!
刀落,血溅。
雷菁的脑袋轰的一声。
为首之人落下马来,后脑勺上还插着一支颤巍巍的箭。
那男子有些憔悴,披散着墨发,喝了药,才好不容易止住咳,沙哑的声音却带着罕见的温柔,对午晴初说:“水儿,又麻烦你了。”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另一众骑兵策马冲来,边冲边搭弓欲射,那样精准的箭技和那样稳的马上功夫,却不属于关内人。
“稍等。”午晴初急急对雷菁说完,便冲进了房内,房门大开,雷菁可以清楚的看见午晴初小心的跪在床边,将一个白衣男子小心翼翼的扶起,手中端着碗,递到他唇边,一口一口喂着。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雷菁有些不明就里,刚想开口,便闻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雷字铁骑,是天狼王的人!!天狼王破城了!!”
“……午晴初。”药王殿袅袅仙之女,午晴初对雷菁惨淡一笑,“但是从今往后,我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月上水。”
顿时,城中大乱。
“你是谁?”雷菁直接问出口。
哭声,骂声,笑声,车轮滚动声纷纷响起,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然后,她和仇诺被那女子引到里室,那女子一边带路一边回头,眼中恳切之色更重。
却见那黑甲铁骑二话不说,一箭射进刚刚喊了这么一声的人嘴中,然后大吼:“跪者不杀!!”一边喊,一边手起箭出,又杀了一人。
雷菁点了头。
城中百姓顿时跪了一地,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头颅,而还站着的顿时成了黑甲铁骑们的杀戮对象。
“对不起,今天打烊了。”老板娘对还在排队的人们说,也顾不得众人的抱怨,有些慌张的走到雷菁面前,三分忧愁七分恳求的说,“跟我来好吗?”
如此神勇,那班大内侍卫见了,犹豫了一会便逃跑的逃跑,跪地的跪地,剩下一些悍勇者,便悍不畏死的朝黑甲铁骑进攻。
那般朴素的容颜,雷菁却熟悉的不得了。这正是她这些日子里易容的脸,那个,名为月上水的女子的面孔……
报答他们的悍勇的,是一阵箭雨。
她容颜朴素,平凡的丢进人堆里铁定再也找不回来,唯有那根乌黑的大辫子甚是水灵,柔婉的从肩头落至胸前。
顿时将他们射成刺猬。
药房老板娘正在包药,抬起头来,与雷菁四目相接,两人同时愣住。
而箭雨波及之处,也包括雷菁站着的地方。
勒住缰绳,仇诺下马,小心翼翼的将雷菁接下来,用得全是他自己的力气,那一刻她如柔弱的蔓藤,而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大树。
吉祥和仇诺挡在她前面,运起内功挥开箭枝。
药铺门口挂着几味药,迎风飘出好闻的药香。买药的人络绎不绝,也是,逃亡路上谁知道会碰到些什么,多备一些药,那是有备无患……必要时刻,可以活人性命。
却,一根利箭险险擦过仇诺脸颊,将他覆盖在脸上的半面打落在地。
又拉了一个路人问,仇诺很快就找到了一家陈旧的小药铺。
白发三千拂面,回眸,是谁。
而这也只能治疗雷菁的身体而已。
雷菁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仇诺微叹一口气,策马向前。在找到雷子彦之前,他更需要药,手上存货多已用完,为了给雷菁调理身体,他需要在天下奇药之源,药王殿范围内搜集许多药。
那一刻,他们就似回到了明月宫,桃花源,初次相见。
这几天她一直都这般沉默,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多说。
桃花纷纷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雷菁沉默的点点头。
她回眸,看他白发如雪。
“我们朝着北方走吧。”仇诺对雷菁道,“刀兵无眼,正面对上这些蛮子恐怕会出意外,还是直接去北方好了,见了你哥,便安全了。”
他回眸,看她渐行渐远。
战魔雷子彦,用来对付敌人是一件凶器,用来为敌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回眸,是谁。
仇诺放开手,路人赶紧追上一辆牛车,攀上去逃命去也。
是谁,守着你长大。
“嗨!就是前阵子啊!这位大哥你外地人?您是不知道吧,一个月前咱城中药王殿召开药王大祭,结果那是一团乱啊!死的人那叫一个多,具体情况咱老百姓也不知道,不过据说是朝廷想要吃了药王殿,结果被药王殿殿主袅袅仙看出来了,于是两方内斗!”路人咂咂嘴道,“其实斗也没什么,看戏的时候啊,那江湖朝廷都是要斗的,可是斗也不要斗到咱老百姓身上啊……就是那朝廷来的人,那啥郡主的,就她,招了北城守将来,我记得他们来的那天啊,高头大马威风的不得了,结果呢?他们在这里威风了,北城却被破了,天狼王屠城而下啊!哎,不说了,我得赶快逃命去,大哥,放手放手吧……”
是谁,当你长大,为你画眉梳妆,点绛唇。
雷菁和仇诺对视一眼,喜色一闪而过。仇诺继续向那人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谁,待你永远比待自己好。
天狼王雷子彦,已率铁骑破城而入,挥军直下!
是谁,对你好,却从来不说。
最重要的消息只有一句话。
是谁,哪怕一生戴着面具,也要在你身边。
仇诺也同样觉得奇怪,便随手抓了一个路人询问,那路人本不耐烦,但是仇诺手劲奇大,挣脱不得,加上吉祥稍稍抬起斗笠,对着那人邪魅一笑,对方立刻屁滚尿流什么都招了。
是谁,一直留在你心里,却原来,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身边。
雷菁坐在马上,背后靠着的是仇诺,眼见此景,颇感诧异。
“老大……”雷菁颤抖的,呼唤着。
那个宛若仙人居的云露城,此时此刻看起来却颓破衰败,人们不再飘然若仙,而是行色匆匆的与雷菁擦肩而过。最为忙碌的不再是茶馆青楼,而是一辆辆牛车,负载着一家老小和家中细软,匆匆忙忙的扬鞭离去。百姓们看到药王殿弟子也不再是一脸崇敬如见仙人,因为许多药王弟子自己也背着包袱,匆匆离去。
仇诺回眸看着她,竟似忘记了那沙场三千,只深深凝视着她的泪眸,像在等她一句话,一个过早到来的审判。
崖底不足一月,人间便如逝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