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根就是习惯了。
“我来我来!”荒斐立刻恢复成猥琐貌,接过瓷杯,坐回床边,也不管自己两边脸颊肿的和包子似的,舀起药,吹了又吹递到雷菁唇边。
而雷菁也是条件反射的伸手到腰间,去摸她的腰囊,里面有他亲手配置的药膏,专治包子脸。
月简娘一个巴掌举了半晌,最终,不得不放了下来,一个旋身转向雷菁,怒气冲冲的将一个瓷杯递了过去:“吃药!”
摸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摸到,雷菁这才想起,她已经不在明月魔枪宫了。
他明亮的眼睛里却沉浮着与生俱来的威仪,不允许任何人反驳。
这时,才发现过去一起学艺,一起被打成包子的日子,有多么美好。
“慢着!”压根没还手意思的荒斐,此刻暴怒的吼道,“下次再让你打个够!”
“我不痛。”荒斐笑着说,“你吃药。”
雷菁大惊,刚想撑起身,一阵剧痛传来,又倒回了床上。
他一直很擅长掩饰自己,面容也好,过去也好,疼痛也好,于是看起来,根本不需要担心。
月简娘黑着脸冲进来,二话不说,先冲到荒斐面前,几个巴掌甩过去,和打儿子似的没商量。
雷菁看了看他,然后乖乖的张嘴,抿着药,温度刚好。
这个时候打破寂静的,是踢门而入的月简娘。
月简娘在一旁火焰奔腾,哇啦哇啦的吼:“你个小王八蛋,不好好在宫里学艺,跑来这里厮混!我真想替宫主一巴掌拍死你!嗷嗷嗷!”
雷菁不说话,而荒斐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去自己该说什么。
“哎呀,我死不了啦,你怕什么?”荒斐无赖的吹着药,“你看我这不是把手下都带来了吗?搞人海战术都能搞死对手!”
场面一下子沉寂下来。
“你丫还敢说!!!你把暗宫高手都调出来,明月宫怎么办!我哪里是怕你死了,我是怕你死不了嗷嗷嗷!”月简娘咆哮了,“还有,你丫杀就杀吧,追着幽冥剑阁的人杀什么?那可是幽冥阁主的命根子,他们少宫主,这次花了老大价钱才请到他来!要是死在你手里,你要咱明月宫怎么办?”
而她却还不了他一双父母。
“他的名字是步离吗?”雷菁突然开口问道,小手不禁拽紧了被子,不安的看着月简娘。
他不提鸡还好,他一提,雷菁就想起了秦一多,那个正直的总是被人欺负的君子,不顾脏不顾烫,将一包鸡藏在胸前,想着给她一个惊喜……
月简娘扫了她一言,有些不自然的别过头去,啊了一声:“啊,是啊。不是我说的……小菁菁,我知道你跟那家伙有段过去,可是你要知道,你身为朝廷钦犯的时候,明月宫一方面不方便跟皇帝闹开,一方面江湖上都盛传你身上怀有武林至高秘籍,为了保护你也为了保护明月魔枪宫,宫主特地让人有意无意的散播消息……就说,你已经死了。哪里知道步离那小子听了这个消息,居然大病一场,醒来后,就失掉了五年的记忆。”
“……你少逗我。”沉闷的声音传来,荒斐抬起头,拉着雷菁的手指给自己擦眼睛,“肚子饿了?一睡睡三天,你是不是想一次性吃一桌子鸡啊。”
一片静默,雷菁和荒斐,都说不出话来。只有汤勺缓缓搅动汤药的声音。
“喂……”雷菁轻轻唤道,“吃饭了……”
叹了口气,月简娘总结道:“总之一句话,他已经不是你那个什么青梅竹马了,你也别当他是回事!”
皱起的眉头,微青的眼圈,他睡的极不安慰。
雷菁惨笑一声。
而最让雷菁安心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一个男子坐在床沿,双手紧紧的包着她的手,然后头颅微垂,额头靠在她的指尖,微眠。
如果不是,当然可以不当一回事。
枕头温软如棉,房中燃着静心的檀香,没有鲜血没有刀剑,有的只是窗边几盆吊兰。
可是他是,那,那么多的过去,那么深的记忆,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一觉醒来,雷菁自然还是雷菁,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她去做,有那么多的责任她要去抗,怎能长醉不复醒。
“什么不当一回事?”荒斐切了一声,“把人打到半死,拍拍屁股就想走?月姐,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你这么好说话。”
可惜,庄生晓梦迷蝴蝶,黄粱梦过,你还是庄生,你永远变不成蝴蝶。
“好说话个屁!”月简娘立刻愤怒了,“我明月宫的人,我打的,别人打不得!等他来了,我一定……”
梦里不知天下世,梦里无须痛心扉。
话音刚落,房门被敲响,压着不耐的声音,偏偏美若琉璃碎:“喂,我来了。”
求的不过是,长醉不复醒。
月简娘面无表情的站起来,夺过荒斐手中的瓷杯,然后拎起荒斐,冲到梨花木柜前把丫丢了进去,然后关上。
自古有多少人。
“月姐你干啥子呢!”荒斐在里面拳打脚踢。
也许这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必管的昏睡,才是她最想要的。
月简娘二话不说打开柜子,点哑穴,然后继续关上,锁好。接着恶狠狠的咆哮:“闭嘴!你们两八字不合,等下打起来毁了我的房子!乖乖待着,等姐耍完他请你喝茶!”咆哮完毕,月简娘快步回到大门前,拉开门,二话不说将瓷杯塞到步离手中。
失血,重伤,然后是心痛,雷菁终于晕了过去。
“……干什么?”今日的步离,一身红药堂的服饰,颜色却殷红如血,远比一般人的衣饰更艳,可红色再艳,也艳不过他眼角一颗红色泪痣,鲜艳欲滴。
哪怕有荒斐在身后,紧紧的握着她的手,这样的痛,依旧无可奈何,无法排解。
“哼,哼哼,哼哼哼~干什么?”月简娘冷笑三段式,指了指房内坐着的雷菁,“去喂药!”
“好痛……”雷菁低下头,捂着心口,滴下泪来,“好痛……”
“滚。”步离毫不犹豫的拒绝,看样子随时会把瓷杯丢掉。
却没有想过他这样做,雷菁的心里会有多痛。也许根本就不认为雷菁会痛吧,毕竟,那可是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妖女。
“你敢丢?”月简娘挑了挑眉,冷笑道,“打了我明月宫的人,你信不信我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秦长老用自己的命,用自己的死,堵去了雷菁的退路。
“奉陪。”步离也冷笑起来。
面对活人,还可以反悔。面对死人,却永远不可能。
“还有啊~这次的任务,我要给你打个大大的叉!丫的任务上写的人没杀死,把我们派给你做配合的人杀了,你说你还有脸自称幽冥剑阁第一杀手么?”月简娘冷笑三段式,“咱明月宫别的不行,散布消息的水平一流,你今天要是不喂这药,明天我就要天下人都知道!幽冥剑阁第一杀手是假的!!!无职业道德!!无水准!!无能!!无……”
他死了。
“好了好了!”步离受不了啦,都说明月魔枪宫最不好惹的不是九夫人,而是月简娘,此人不但无品,还容易激动,一激动起来脑子里还容易断弦,一断弦丫就啥也不顾了,真是什么没品没道德的事情都干的出来。
闻言,秦长老微微一笑:“好!好!好!既如此,我便把命交给你!”说完,那笑容凝在了脸上,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流出。而秦长老苍老的眼中,渐渐失去了最后一点光。
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就是喂口药么?
“我答应了。”雷菁含着泪,郑重的点了头。
从来就没伺候过人的步小爷冷着脸冲到雷菁窗前,随便将药搅了几下,然后舀了一勺,蛮横的递到雷菁面前:“喝!”
更何况,你也有一个同样爱你的父亲,等着你去救。
滚烫的汤药溅了大半在床被上,还有一滴溅在雷菁脸上,疼的她叫出声来。
被一个苍老的父亲,这样求着,你能拒绝吗?
旁边的梨花木柜子开始诡异的抖动……
末了,未等雷菁开口,他的声音已是央求:“求求你。”
“你要我给你灌下去么?女人!”步离是越来越没耐心了,大有拔剑架在雷菁脖子上,开个口子把汤药倒进去的趋势。
“我不管你是谁。”仿佛一夕之间便衰老至极的秦长老,抬起头,看着雷菁,说,“但不要杀一多。”
梨花木柜子剧烈抖动中……
手筋脚筋皆断,他趴在地上,靠着肩膀一点点蠕动到雷菁面前。
雷菁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瓮声瓮气的道:“我不要你喂。”
秦长老。
步离大喜过望的回头看了月简娘一眼。
他们在杀伐,而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身影,却靠近了雷菁。
月简娘面无表情的拿手刀在脖子上一割。
前方,暗宫四将随在月戈身边,组成四方绝杀阵,将步离笼入阵中,名动天下的杀阵,与名动天下的杀手,刀剑相向,招招致命。
步离气愤的回过头,伸手一掀被子,把雷菁拖了出来:“给我喝!”
每一次见面,她都比前一次更惨。或者说,当她更惨的时候,他总会出现。
“……你叫我小熊的话,我就喝。”雷菁被他蛮横的拽着,也就蛮横的说。
设想过许多种再遇,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狼狈。
步离微微挑了挑眉,睥睨着雷菁,不说话。
按在雷菁背心的手,毫不犹豫的输出所有的内力。
却在此时,房门被轻轻敲响,秦一多温润中带着丝疲惫的声音响起:“我可以进来么?”
“没事了。”荒斐握住她的手,从来没有约定过,却两人都懂这暗示——我在你身边。
月简娘二话不说,奔到步离身边,夺过他手上的瓷杯,点了丫哑穴,然后拎到梨花木柜前,打开,丢进去,关上,然后恶狠狠的威胁:“记得啊,任务,任务!乖乖待着,乱来没酬金还到处宣传你无能!”
毫无顾忌的示弱。
然后,月简娘快步回到大门前,拉开门,二话不说将瓷杯塞到秦一多手中。
“鬼手。”雷菁靠在那个熟悉的胸膛,不知何时,眼泪已经盈满眼眶,“好痛。”
秦一多看了看手中之物,又看了看房内掩面无语的雷菁,微笑着朝月简娘点了点头:“我来吧。”
这是第几次了……从来没有约定过,可是他一直在救她。
然后,他如谪仙飘落般,衣裾飘然,行至雷菁床边,轻身坐下,温柔的舀起汤药,然后自己微抿一口,觉得温度适合了,才递向雷菁。
温暖的内力流入她的体内,驱除着一切寒冷。
梨花木柜子就没有这么剧烈晃动过……
雷菁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天空,干净的颜色,清澈的蓝,而非彼岸黄泉。
雷菁顿了半晌,才微微张嘴,饮下那一勺汤药。
一个声音,疯了似的咆哮:“杀了他!!”
“对不起。”
一个胸膛,却结结实实的接住了她的身体。
雷菁低着头说。
一双手,却从她的身后绕到她的胸前。
“对不起。”
也没有奢望过,此时此刻,他会出现。
秦一多低着头说。
雷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那个远在天边的男子道歉。
然后,他们同时抬起头来,四目相接,秦一多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惨淡,更多的是说不出的哀伤:“月姑娘,我已经是天下皆知的,弑父弑母的大恶人了。”
对不起,鬼手,最后,我还是成不了凤凰。
顿了顿,他才加上一句:“……再和我待在一起,你可能也会被杀。现在,你还想和我在一起么?”
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