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样了？”骆锦松坐在商洛笙的床边，带笑问道。
“谢谢，谢谢。”薛文杰千恩万谢地坐下。
“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你们呢？”薛文杰看看三位女同学。
还是一旁照顾商洛笙的骆锦松先反应过来：“你也是他们的同学，在公安局上班？先坐，先坐。”他一边说，一边给薛文杰拉过一把椅子。
三位女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商洛笙才先开口：“我感觉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了，但是大夫就是不让出院。”
尴尬归尴尬，已经进了门，又不能马上退出去，薛文杰只好硬着头皮跟几个人打招呼：“你们今天感觉怎么样了？”
“多休息休息也有好处。”薛文杰带着笑，没话找话，“你们平时忙吗，在医院待着对工作有影响吗？”
三个女同学看见他，一齐开始发愣，这让薛文杰又开始尴尬——不知道为什么，他住院这几天常常感到尴尬。
“我一点儿也不忙。”万玟玟笑了一下，说不清是冷笑还是苦笑，“倒是你，应该就算是被我们给坑了吧。”
“是啊，是啊。”薛文杰附和着，走进了三位女同学的病房。
“不能那么说，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呢？”
保姆同情地看着他：“住院的人，要是有活动的条件，尽量多活动。上次郭局长割阑尾，大夫也让他尽量活动，免得肠粘连。”
“是啊，谁想到死的是邱茂勇呢？这种聚会真要死人，也应该是他把别人弄死。”万玟玟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对邱茂勇有些不屑。
“您先回吧，我在外面再转转。”薛文杰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
“也不能这么说，他也是好心……”
薛文杰也隐约想起郭晓曦上学的时候，是个很安静的孩子，然而那天聚会的时候，他似乎又说了不少话。薛文杰使劲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对于那天晚上，他的记忆仍然十分恍惚，这两天他也想好好回想一下，然而只要一开始回忆，他的头就会疼。
“好心？”万玟玟摇摇头，“我不信。”
“我跟他说了，他不想动，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内向，不爱动，不爱说话。”
“玟玟，”祝灵仙连忙拦住万玟玟的话，“你俩上学的时候是有矛盾，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记仇呢？”
“哦。”薛文杰松了口气，“我看郭晓曦这两天精神很萎靡，要是行的话，让他多活动活动吧，别老憋在屋里了。”
“你还向着他，哼。就他请的这帮人里面，有哪个没受过他欺负。咱们跟他有什么交情，咱们这些人里也没一个混得比他好的，能值得他这么破费才怪。”
“他们倒没说要来，郭局长忙，梁老师事情也多。”
“玟玟，人死了，少说两句吧。”祝灵仙有些着急。
“那这两天，郭晓曦的父母还会来吗？”薛文杰心想，如果他们要来的话，我就躲躲吧，毕竟帮他们张罗换床位的人也有我。
“哼！以前坑人，现在也坑人，活着坑人，死了继续坑人。”万玟玟又甩出这么几句。
“以前这都不算什么，她也没说过不乐意，怎么后来就不一样了？”保姆一脸的忧郁，仿佛正在为三十多年构建的信任感毁于一旦而痛心。
薛文杰也只好苦笑，他从来没想过万玟玟是这么记仇的人。
“难怪，嗯……”薛文杰心想难怪你答应换床答应得那么痛快。
“行啦，他坑的又不是你。”祝灵仙似乎有些忍不住了，声音变得有些严厉了。
“三十多年了，还没有晓曦的时候，我就到他家了。”
万玟玟竟一时语塞，腮帮子鼓了鼓，分明是在咬牙。
“您在他家多久了？”
“你们俩呀，何必呢？”商洛笙叹口气，“我们这些人里面，可能也就你们俩之间还有联系了。为了邱茂勇吵架，何苦呢？”
“我也是答应得太早了。”保姆叹了口气。
“你喝水吗？”骆锦松莫名其妙地把水杯递了过来。
“哦。”薛文杰不觉微微叹了口气，他是没法想象自己要常年面对梁汉霞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不喝。”商洛笙冷冰冰地拒绝了，似乎是嫌弃骆锦松递水的时机不合适。骆锦松倒似乎没怎么觉得尴尬，神色如常地把水杯放回到床头柜上。
“嗯，她又嘱咐我，不要给晓曦换床位。”
“各位同学，你们怎么样？”一个戴墨镜和鸭舌帽的小个子鬼头鬼脑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一边大声问候，一边把塑料袋放在每个人的床头柜上，塑料袋里装的都是水果罐头。
“哦，”薛文杰想起了梁汉霞那张凶悍的脸，“她又发脾气了？”
“你干什么？”万玟玟看着他，心里有点儿没好气。
“没什么，刚跟梁老师打电话了。”
“我都不认识了？”小个子摘下墨镜，“邵谦啊。”
“您这是怎么了？”
“邵谦？”薛文杰愣了一下，“你是……邵谦？”
“对不起对不起。”保姆连连道歉，“我没注意。”
“是我呀。”邵谦忽然给了薛文杰一个拥抱，“各位同学，可真想死我了。”
薛文杰连忙往旁边一闪：“阿姨，您小心一点儿。”
“你现在在哪儿呢？”
薛文杰不愿意看谷成栋愁眉苦脸的样子，没人搭理他也让他很尴尬，便悄悄溜出了病房。走出病房的时候，他发现关志威正站在墙边，眼睛不住地往自己这边看。两个人一个不小心眼神便对到了一处，一愣之后，便赶紧各自躲开，装作谁也没看见谁。薛文杰连忙转身快走几步，迎面却正碰上郭晓曦的保姆，也是一脸愁云地走了回来，她只顾低着头想事情，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差点儿撞个满怀。
“我？我就在本市啊。”邵谦笑着扫视了病房一周，“各位同学还没变样，真好。”
“真是……愁人呐。”谷成栋又把眼睛放到了那几页纸上，也不知道是因为那几页纸发愁，还是因为陆凝霜和郭晓曦换不了床发愁。
邵谦的个子还是那么矮，眉眼之间也依稀还有原来的样子，但脾气秉性好像完全变了。薛文杰心里也不禁嘀咕，不知道他这么多年都经历了什么。
“嗯，再等一下。”薛文杰也有些无奈，过不了一半天的就可以出院了，干嘛非在这个时候折腾呢，陆凝霜自己也不乐意换，郭晓曦的妈又是那种样子。
“邵谦，你还好啊？”万玟玟问候的语气冷冰冰的，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我知道，我知道。”谷成栋又低下头去看那几页纸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到底能不能把我们俩换到一起啊。”他似乎有些着急。
“挺好，玟玟姐，你挺好的？”邵谦兴高采烈的，一点儿不像是在探视病人。
“陆凝霜心情不太好啊。”过了半晌，薛文杰才小心地开了口，“你也随时过去看看她，给她宽宽心。”
“你妈也挺好的？”万玟玟的口气还是冷冰冰的，但薛文杰却觉得里面似乎带了一丝戏谑，但他一点儿也不确定。
薛文杰连忙摆了摆手，似乎是害怕压低声音郭晓曦也能听得到。
“哦，她，”邵谦忽然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挺好，挺好。”
“我要有那样的父母，我也不愿意清醒。”谷成栋压低了声音，生怕郭晓曦听见。
“你这几年都干什么了？”薛文杰插话进来，他心里有点儿埋怨万玟玟，觉得她把气撒到邵谦的头上有点儿没来由，更不该提邵谦的母亲，说实话，他真担心万玟玟突然提及当年邵谦离开母亲就寸步难行的事来。
“他父母……”
“我，瞎混呗，东游西荡，我不像你们，都有正式工作，我就是个无业青年。”他的语气一点儿也不谦虚，倒似乎有些自矜。
“每天都是这样。”谷成栋叹口气，“再躺下去，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住院的？”
“不想动……”郭晓曦的声音逐渐变低，后面咕哝了几个字，也根本听不清——他似乎又睡着了。
“报纸上说的。”邵谦嬉皮笑脸的，“你信吗？”
“你要不起来活动一下？”
“我不信。”薛文杰摇摇头，他搞不清楚邵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睡多了，脑子沉。”郭晓曦的声音很含混。
“不信就不信吧。万玟玟，”邵谦扭过头去，“你最近怎么样？万老师最近怎么样了？”
“郭晓曦，你不会是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吧。”薛文杰见他这两天一直浑浑噩噩的，不觉有些担心。
“就这样，躺医院里。”万玟玟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她似乎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出不来了。
“啊？”郭晓曦在脸上摩挲了一把，“不在，出去了……”
“那万老师呢？”邵谦把第二个问题又问了一遍，似乎想让人觉得他问的问题不是简单的寒暄。
“郭晓曦，你家阿姨呢？”薛文杰看看郭晓曦，像死了似的，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也还那样。”
“他身不由己，我还身不由己呢？马上我就什么都没有了，谁可怜可怜我啊！”
“那就好，那就好。”邵谦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坐下了，“万老师今天来了没？”
“他也是为难，”不知怎么的，薛文杰忽然又有些同情关志威了，“身不由己。”
“没有。”万玟玟本来靠在床头，现在忽然往下一滑，便平躺下了，躺下之后，她便一直看着天花板。
“对，什么放心，什么不要发愁，什么医药费全包。神经病，说一次得了，次次都说，他是没学过别的人话吗？”谷成栋气呼呼的。
“好久不见，还挺想他呢。”
“还是那几句？”
“也没什么好想的吧。”
“来了，一天跑好几趟，一直说那些没油没盐的淡话，听得人都烦死了。”
“他今天来吗？”
“关志威刚才又来了？”
“不知道，明天来不来也不知道。”
“出院又能怎么样。”谷成栋苦笑一下，“出院了，可能更烦。”
“祝灵仙，听说你还在学校，当老师了？”
“再等两天吧，应该马上就能出院了。”薛文杰毫无来由地劝起了谷成栋，劝解的时候有些心虚。
“嗯。”祝灵仙勉强回应了一下，似乎是万玟玟的小情绪让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薛文杰憋着一肚子气进了郭晓曦和谷成栋的病房，谷成栋手里捏着几页纸，看看他，什么话也没说，郭晓曦背对着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保姆不在。
“当老师好啊，地位高，收入高，工作稳定。”邵谦感叹道，“看万老师，现在也算省里的知名人士了吧，到哪儿都被高看一头。”
“那你好好休息。”关志威似乎看出了薛文杰的情绪，他有些尴尬，躲开了。
“……”另外几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却不约而同地去瞟万玟玟，而万玟玟索性闭上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不知道，我又没查案子。”薛文杰一听这句话，便想起自己似乎是被孙宝奎他们有意无意地孤立了，随即便联想到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这次同学会，而自己参加这个同学会是因为受到了关志威和邱茂勇的邀约，他顿时无名火起，忍了又忍才没爆粗。
“商洛笙，这位是……”邵谦倒很懂得给自己找台阶，他又转向了商洛笙和骆锦松。
“你们最近都查到什么了？”
“我爱人，骆锦松。”商洛笙介绍得很简单。
“还那样。”
骆锦松站起来和邵谦握了握手，他啥也没说，邵谦却很热情：“终于看见有陪床的家属了，真不容易，你们其他人不会都还没结婚呢吧？”
“没，你怎么样？”
薛文杰皱了皱眉，邵谦这个问题问得也未免太没有眼色了，而邵谦却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多不合适，他只顾兴高采烈地说道：“我看邱茂勇搞这个聚会是不是想给大家介绍对象啊。”
“还没回去呢？”薛文杰心里对他已经有些厌烦了。
病房里的气氛更加冰冷，所有人都不做声，期待着邵谦自己闭嘴，然而邵谦仍然兴高采烈，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不受欢迎：“对了，你俩在哪儿上班呢？”他又转向商洛笙和骆锦松。
薛文杰还没说话，关志威先开口了，脸上还带着笑——虽然有点儿苦：“文杰……”
“我在公安厅上班，他在检察院。”商洛笙皱着眉毛，虽然不想理他，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走到隔壁病房的时候，关志威刚从里面走出来——他这两天基本上是全天守在医院里，还带着他的两个跟班。
“厉害，厉害！”邵谦故作惊叹，“那邱茂勇这事儿，应该你俩就能办了吧？”
薛文杰嘴上说着看看他们，心里却根本没想好应该跟“他们”说些什么。这几天他已经在这几个病房间来回走了许多次，同样的话也听了许多遍，他已经实在找不到什么新鲜的了。
商洛笙和骆锦松不太清楚“办了”是什么意思，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最终没有开口回应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薛文杰忽地翻身坐起：“我看看他们去。”随后他也离开了病房。
“对了，文杰，你在哪儿上班呢？”邵谦又转向了薛文杰，他省掉了“薛”，似乎是为了拉近双方的距离，只可惜他的语气听上去不大像亲近，倒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感觉。
“你也别太为难了，不行的话……”
“我在公安局。”薛文杰也皱着眉头——屋里所有人都皱着眉头。
“我知道……”薛文杰脱口而出，完全没走脑子。
“市公安局？厉害，厉害！”邵谦竟然拍起巴掌来，“那这个案子，你们在查吗？”
“你那些同事也是为你好。”
薛文杰被他聒噪得头痛不已，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在住院……”
“没事儿。”薛文杰躺在床上，脑子不断地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邵谦。”万玟玟又开口了，声音冷冷的，“关志威也在医院，你看见他了吗？”
冯彦看了看他：“你没事儿吧？”
“嗯……”邵谦忽然又犹豫了一下，“看见了，他在外面。”他的语气明显没那么热情了。
薛文杰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廖有为和曾宪锋走出病房，然后颓丧地躺在床上。
“你跟他打招呼没有，没有的话，赶紧去跟他打个招呼。他可是忙人，一会儿就走了。”
“走吧。”廖有为看看薛文杰，“你好好休息。”他不是很想让薛文杰一直跟着。
“他忙不忙的，不着急。”邵谦有些悻悻，可能是因为万玟玟这话像是在往外赶他，也可能是因为他上学的时候没少受邱茂勇的欺负，而邱茂勇的身旁一直有关志威。
曾宪锋看看廖有为：“我们得去找大夫了，走吧。”他不太想搅合在这些人中间了。
“隔壁还有两个病房，你要没去拜望，也抓紧时间去吧。”万玟玟索性下了逐客令。
陆凝霜的脾气还是那么大，薛文杰一边想着，一边暗暗叹了口气。